袍子

有一位青年女士,问我穿袍子的感觉,我一时很难形容,因为用语言表现感觉是很困难的,就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你的感觉,用语言说出来,并不等于他的感受。我忽然对她说,穿袍子的感受就如脱了衣服,钻进被窝里那样舒服。这样一说,她听了哈哈大笑,因为她部分感受到了。实际的确如此,一袭丝棉褞袍在身,就如整天身在丝棉被窝中那样温暖适体,又因它有襟袖、领、扣绊等,所以行动舒展自如,极为方便。

当年的北京,穿洋装的是很少的,除非爱摩登的裙屐少年,或刚由外国回来的洋派人物,不然很少其西服革履也。因而上自国务总理,下至贩夫走卒,则统统是“国粹”服装,中式衫裤、长袍马褂。裤腿上要系打腿带,绑起来,爱漂亮的人弄条绸飘带,系在裤脚上。有的老年人或街上卖力气的,要穿套裤。即里面穿夹裤,外穿棉或皮套裤。套裤只是两条裤脚管,而无裤裆,套在夹裤外面,两腿不冷,而裆内很灵活。外面再穿上大棉袄。这或者与江南、西南不同,知堂老人在其短文《赤脚》中云:

北京人相信有地风,于人体很有害,所以保护下肢最为用心。他们冬天固然是棉裤扎脚,穿“老头儿乐”的毡鞋,就是在夏天,虽是单裤也要扎脚,鞋袜穿得整整齐齐,决不赤脚。……

因说保护下肢,说到了一些衣着的事,或者说中国北派衣着吧,总之是“中式的”。洋派学生,外面穿大褂、袍子,里面穿条西装裤子,这在当年是非常流行的时式服装了。清华、北大、燕京等校的夹着洋文书的大学生,几乎统一都是这样的服式。

当年的北京学生,似乎没有一个以穿西装为荣的,有时还常常以之开玩笑。我们那时习惯叫西服为“对襟小夹袄儿”,因其不分冬夏,上衣都是夹的。“对襟”者,区别于带大襟的而言也。大学三年级时,有位通州同学,家里寄来点钱,忽发奇想,跑到东安市场做了套麻袋般的西服,第二天很神气地穿了到教室来,引得大家哄堂大笑。原来他没有西式衬衫,更无领带。内穿中式小褂,外穿西服,下穿千层底布鞋,戴着黑架近视眼镜,完全是个卓别林式的滑稽人物了。几个嘴皮薄的女同学,对之大加奚落。好在这位老大哥,一切都不在乎,怡然自得,照样穿着他中西合璧的服饰来上课。

那时不少老先生对于华夏服装是由衷地喜爱的。大学教授中似乎很少有着西服的。那些教授大多是由外国归来,有世界名望的,但却都爱穿着袍子、抄着手说外国话,讲尼采、达尔文、康德、拜伦……早期的辜鸿铭,袍子、马褂、留着辫子,不要说了。后来的也都还是这个传统。梅贻琦、潘光旦这些先生也都习惯穿袍子。胡适博士在北大任校长期间,一直是褞袍一袭,夏天白纺绸大褂,冬天蓝布大褂罩着棉袍或皮袍,从未见过他穿西服。顾随先生冬天穿三件长袍,大毛套小毛,小毛套丝棉,进了教室,先脱帽,再解大围脖,讲上十分钟,脱大毛皮袍,再十分钟,脱小毛皮袍,只穿丝棉袍子讲课。如此穿袍子法,顾先生是独一无二的。

有一个时期,长袍马褂,定为乙种礼服。燕京大学是洋学校,穿西服的最多,但三十年代中,毕业典礼,却规定穿蓝绸大褂,黑马褂参加。然后以此服装,头戴学士帽,捧着一卷文凭,鱼贯而行,到礼堂外照相。想来还有不少人保存着这样的照片吧。

有位老朋友,曾是日本早稻田大学的毕业生,最近去东京住了一个多月,回来闲聊,说起在日本很少看见有穿和服的了,一来是大家都学欧美,已不习惯穿这种宽袍大袖的衣服,再就是做套和服价钱太贵,平时穿不起。只有逢年过节,或是举行婚礼的时候,姑娘们才穿上件彩色缤纷的和服,像花蝴蝶般的飘来飘去。言下有些感慨、惋惜,又有些赞赏。时光流逝,样样都在变,着了和服、木屐满街跑的时代似乎已很遥远了。听了老友的话,也不禁使我想起袍子来。袍子也似绝无而仅有了。除去在电影中,偶然看到外,在马路上已是很少看到了。而电影电视中穿袍子的,没有一个穿得像的。叶圣陶仁丈在世时,有一次问我“电影中穿袍子的演员,为什么总用手撩着袍子呢?”老先生是穿了半个世纪袍子的人,感到奇怪,却未想到这年轻演员一生还没有穿过袍子,自然动作不自然了。

有一年在朋友那里,看到郎静山先生的照片,穿的是蓝色绸大褂(上海叫长衫)。九十高龄,珊珊玉骨,十分丰采,真像神仙人物。后来,在报上又看到钱穆朱光潜二位老先生在香港的摄影,钱先生穿的也是袍子,不但是袍子,外面还套着一件带大襟的坎肩。这种古老的服装,看了不禁使我哑然失笑,在三十年代也已少见,深觉有鲁殿灵光之感了。

现在年轻的朋友,常常有一种隔阂,总以为袍子是老头穿的,是有闲者穿的,其实这是一种昧于历史的错觉。因为袍子在当年北京城中,是一种最普通的服装,一般是不分老少,不论闲忙的。当年北京把单的、江南人叫长衫的,统称大褂儿,如蓝布大褂儿、夏布大褂儿、纺绸大褂儿等等。罩在棉袍、皮袍外面的,江南叫罩衫的,北京也叫大褂儿。这是从清代服装袍、褂来的传统名称。除此之外,夹的、棉的、皮的则都叫袍子了。而卖力气的哥儿们,一般单衣、夹衣,都穿短的,叫作小褂儿。夹的、棉的、皮的也是穿袍子,但他们不叫袍子,而叫大棉袄、大皮袄。这是过冬的恩物,御寒的佳品,是少不了它的。

穿袍子、大褂等,并不影响日常动作,照常可以骑自行车,一上车,稍微立一立,用手轻轻一拢,后襟正好双折垫在后面座垫上,然后坐下,很自然悠闲地就可以踏起来走了,手里也许还拿着讲义夹呢?至于那些未上车前,先把袍子大褂撩起围在腰间的,那就有些笨伯的样子,毫无潇洒之态了。

冬天挑担子,穿件大棉袄或大皮袄(自然是老羊皮的),腰里再系一条紧腰带,那就十分暖和了。为了走路方便,把大襟一角撩起来,掖在腰带上,这就又麻利,又暖和,走起来健步如飞了。这种头戴毡帽,把棉袄大襟掖在腰带上的,挑着担子赶路的汉子,其形象似乎还在我目前晃动,多么朴实呢?

摇笔杆的朋友,穿件破棉袍子,坐在桌前爬格子,那你的双膝便藏在袍子大襟下,暖暖和和,这是任何鸭绒滑雪衣、高级呢料大衣不能代替和媲美的。新款式,只是新,并不见得就实惠,合体,“破帽遮颜却恋头”,我还是思念袍子呢!

旗袍

有一年选出的港姐,我看了香港报纸登出的照片,有一个很欣慰的感觉,就是清一色,全部穿的是旗袍,既显落落大方之美,又显民族风格之典雅,是很理想的服装款式。

唐代诗人白居易曾经写过《时世装歌》,大概有史以来,变化最频繁的,莫过于妇女的服饰打扮了。旗袍是本世纪一二十年代时兴起来的女服,迄今也有六七十年的历史了。清代旗人(包括满洲、汉军等)妇女穿旗装,梳两把头、穿花盆底子鞋,穿袍子外褂,家常服装,也穿袍子,制如男式,花色很鲜艳,如《四郎探母》之铁镜公主所穿。辛亥后,制定男女礼服,男人穿西式大礼服,常礼服;女人即穿长袍,因系旗人式样,故称“旗袍”。一九二九年四月,南京又颁“服制条例”:“女用甲种礼服,色蓝,长至膝与踝之间。”简单说,就是蓝色旗袍。

旗袍刚刚时兴起来,穿的人不多,式样也较一般,看民国初年的妇女旗袍照片,不管用料多么讲究,都是直腰身、直袖子,与男袍区别不大。我幼小时,夏天帮母亲晒衣服,看她最早的旗袍,樟绒、樟缎一枝花夹袍,花纹凸起,大株牡丹由前后襟下面,一直伸上去,枝叶花朵伸向两肩,极为漂亮,这种料子在织时即考虑好花朵位置,按式裁制,不能错,一错花的位置就错了,或者向下开了,那就坏了。因之由织料到裁剪成衣,都是十分讲究的。但其式样却都是直的。长短及踝,肥瘦都同男式的一样,这可以说是第一代旗袍。

这种样式旗袍在三十年代初、中叶,北京一般五六十岁的老太太都穿,如五十以下、四十出头的中年女性,也都穿小腰身曲线旗袍,不穿这种老式的了。而在前些年去新加坡访问,接待了几位比我年纪大的老太太,一律都还是这种样式的旗袍,都沿着小滚边,短扣鼻的小纥 纽绊,脚穿黑缎子圆口鞋,使我忽然像见到我母亲同辈的亲戚老太太们,忘去了自己的年龄,感到分外亲切。稍微停顿之后,才感到这是一种幻觉。

在我刚记事时,年轻女人的旗袍就变成大袖口、大下摆了。这大概是从一十年代末期,五四运动时期变的。一般梳的还是“爱思头”(横S型),烫发也是火剪烫直式的,奶油电烫还远未出现呢。我记忆中则是二十年代末了。那袖口又大又短,袖子上段瘦、下段肥,袖口最大据说可以大到一尺二寸,当然我那时没有量过。下摆就是下襟,也很阔,呈圆形弧线。旗袍内已不穿长裤,均是丝袜了,鞋式系西式皮鞋高跟或中式绣花缎鞋、礼服呢鞋。有一种尖头、斜带子黄皮高跟鞋,当时很时兴,我生母和大姐那时都年轻,还穿着这种皮鞋,形象于今还历历如在眼前,而奇怪的是:这么多年过去了,这种样式的皮高跟鞋,现在还摆在鞋店里卖,似乎还很合时式。

大肥袖子,当时叫“倒打袖子”,因其由抬肩起,越来越宽,一反上宽下瘦之常规也。这种样式的旗袍,一直时兴到二十年代末才起了“突变”。所谓“突变”,就是一下子又由宽变窄,由肥变瘦了。

由肥变瘦,是受到了西方的美学影响,即所谓的“人体曲线美”。这样一改,才出现了裹在身上的瘦旗袍,这是三十年代初的事。瘦旗袍的出现,对于过去大肥袖子旗袍来说,有两个重大的突破,其一是照体型剪裁,穿在身上显出曲线;其二是有长袖、有短袖,长袖及腕,短袖在肘上,直至短到腋下。这在肥袖时,是没有的,茅盾的《子夜》中所写旗袍,已是短袖可见腋毛了。这是三十年代初的时代风貌。

最早的瘦旗袍,其缝制工艺,还全是老式的,剪裁腰部挖去很多料子,一律钉钮绊,纥 钮。高领上要钉三排、甚至四排钮子。要镶边,有时镶两条边,外宽内窄。很长,拖到脚面。白杨在《十字街头》中就穿这种旗袍,最长拖到地上。叶浅予画漫画“王先生”,把女人的旗袍画成拖在地上四五个大折,是很有趣的夸张讽刺。

抗战之后,大概是因为大家都穷了,所以时装也由长变短,长旗袍变成短旗袍,长度越短,领子也越来越低,到抗战后期,直到胜利,旗袍短到膝盖,领子也低到几乎没有,钮绊也少了,只腋下一枚,其他均用按钮。胜利之后,逐渐又变,由短又变长了,领子由低又变高了,而且变成后高,前面渐渐降低的斜领,这样颈后托着头发,显得挺秀,而颈喉部并不卡得难受,领口用暗钩扣紧,后改半只按钮互按,其改进都十分科学,腋下用拉链,穿着也方便。更明显的改变,老式旗袍,虽然瘦腰裹身,但仍有大襟、底襟,裁剪缝制都很麻烦,穿着也像男人袍子一样,要钮绊全部解开才能穿能脱。新式旗袍则不然,腰胯间不开口,缝死,像个口袋一样,穿脱一套即可,由头上套,由脚下套,任意,极为方便合体。尤其夏天,腰间只薄薄一层,十分凉爽,比任何裙子都实惠,所以穿惯这种旗袍的妇女们,口口声声总说这种旗袍最方便、最经济,也最美观大方。既能出客穿,也适宜于家居穿,是理想的女服。

五十多年前,我在北京读大学,女同学一年四季都穿旗袍,而且都穿蓝布大褂,朴素而大方,套在各种棉旗袍、夹旗袍外,几乎是一种不成文的制服了。老北京的小媳妇、大姑娘,夏天喜欢穿月白———俗名叫“缸靠”———大褂,也就是月白士林布旗袍,浆洗的十分挺括干净,黑鞋白袜子,头上戴朵石榴花,走起来腰板笔直,不用问,这是老北京姑娘,也许是旗下的大格格呢。

附带说一句:二三十年代中,北京的大小当铺,一律不收旗袍作当头,因其变化太快、又窄又瘦,如果不赎,死号后,卖不出去,不能改作别用,无法处理也。但亦可见当时北京商人之保守了。

冬衣

天气冷了,居家过日子,首先要考虑到冬衣。杜少陵诗云:“寒衣处处催刀尺,白帝城高急暮砧。”那是思念北国,在川东白帝城边写下的诗。“全家都在秋风里,九月衣裳未剪裁。”这是乾隆时短命诗人黄仲则在宣南法源寺养病时,穷愁潦倒中的名句。诗穷而后工,似乎有些道理,但想到诗人冬来无衣的苦况,未免要感慨系之了。

旧时在北京,所谓“长安居,大不易”,每到寒风如箭时节,多少人家为了寒衣发愁,着急呢?可是又不得不千方百计地去张罗缝制呀。因为在北方,到了数九寒天,没有御寒的衣服,度过冬天是难哪!在北京,过去有“十月一、送寒衣”的风俗,给死去的人烧纸制寒衣。对已死的人还怕他死后受冻,还要给他送寒衣,何况活人乎?丈夫出远门,妻子总要打点寒衣,以寄远人,昔有才女为其良人寄寒衣,并附书云:“欲寄寒衣君不还,不寄寒衣君又寒,寄与不寄间,妾身千万难。”托辞委婉而意义深远,深得风人之旨。

北京的冬衣与江南不同,与两广当然更不同。因为北京冬天房中生火炉,长江以南一般不生火。北京冬天屋里较江南暖,室外较江南冷,南方的厚厚的丝棉袄,在北京就不大适用。在屋里它太热,出去单穿它又太冷。有一年冬天回北京,我穿着一件厚丝棉袄到北京饭店参加一个晚会,弄得我受足了洋罪。脱掉吧,里面只有一件衬衫,一件绒线马甲,不成体统,穿着吧,实在热得受不了。

北京冬天的衣着,在屋里穿件小棉袄,或一件毛线衣就够了,到外面去,却要有件大衣,或大皮袄、大棉袍,总之,要有件挡风的厚实衣服。旧时代的一些大学生们,每到冬天,总是一件大厚棉袍子或羔皮袍子,外罩一件蓝布大褂。这似乎已成为制服。有南方同学,未及早为之备,突然变天,便要吃苦头。记得抗战胜利后一年,有一位新加坡的华侨同学,突然天寒,连套三件衬衫以御寒,还哆哆嗦嗦,同学们看着他笑,当时我先借给他一件厚绒衣,下午带他到东四南一家绸缎庄中做了一套里面三新的棉袄、棉袍子,外带蓝布大褂。第二次又降温时,他穿上这套全新棉衣,俨然一位北京式的新姑爷了。棉衣之外,还有棉鞋、手套、围脖等,零七八碎还不少。当年比较臃肿些,动作不便。鲁迅先生本是老北京,在上海过了几年之后,有一年冬天回北京,已不习惯,在商场被小偷偷了钱,写信给上海说:“不买一物,而被扒手窃去二元余,盖我久不惯于围巾、手套等,万分臃肿,举动木然,故贼一望而知为乡下佬也。”

北京旧时穿棉衣,讲究里面三新,即新里、新面、新棉花。新棉花尤其是长绒花第一年上身,极为膨松,其保温力是不下于皮衣和丝棉的。但做件三新棉袄,在当年艰苦的岁月里是多么不容易呢?五口之家,夫妻二人,一位老太太,两个孩子,不要说全买新衣,即使添补添补,每人添一件棉袄,一双“毛窝”(棉鞋),所费也十分可观了。如果没有着落,孩子大人就要受冻,这就难怪《红楼梦》中刘姥姥的女婿狗儿要为冬事发愁了。

读书人有两件御寒的皮衣,夏天没地方放,又缺钱用,便送进当铺当了,钱随手花了。天气一冷,西北风一吹,便要考虑筹措钱来赎当,这也是十分伤脑筋的事。道光时邓廷桢有词《买陂塘》,题为《赎裘》,有句云:

怎奈天寒岁暮,寒且住。待积取叉头,还尔绨袍故。喜余又怒。怅子毋频权。皮毛细相,抖擞已微蛀。……

这又是冬衣的雅韵,于今知者寡矣。

说起邓廷桢《赎裘》词。不免又想自己当年当皮衣的事。读包天笑翁《钏影楼回忆录》记赎当事,改唐人诗云:“万事不如杯在手,一生几见赎当头。”极为发噱,因为在过去,到当铺去当号是没有钱用,十分困难的时候;而赎当则是有了钱,可以赎回原物,十分开心的时候。但穷人家这样开心的时候并不多,所以“一生几见赎当头”,也可当作赏心乐事之一了。天笑翁说的是苏州的当铺,而我读了,不禁发出会心的微笑,想起北京的当铺来,因为这种事是没有经历过的人很难领会其况味的呀!

北京过去有句谚语讽刺老北京说:“富不离药罐儿,穷不离卦摊儿,不穷不富不离当铺。”就是说有钱的主儿,怕死,一天到晚吃补药,所以叫不离药罐;而真正穷苦者,又有不少人是宿命论者,没有其他办法,便到卦摊上算卦,乞灵于迷信,算算何时可以有钱;至于不贫不富,有时有点钱,但又常常接济不上,便不断跑当铺,当点东西来接济,这总比开口向人借钱方便得多。所以从某种方面讲,在旧时代城市中也是少不了的。而用新的经济术语来说,那就是所谓的“抵押贷款”了。

沦陷时期,生活困难,北京中下等经济力的家庭都常常周转不灵,用文语说,就是时感拮据,必须牵藤补屋了。母亲在家用接不上时,常常瞒着父亲,拿出一两件皮衣服,或一件小金饰,让我去当。我当时十三四岁,社会上的事,还不十分懂。第一二次去时,母亲嘱咐我好多话,什么把钱拿好呀,不要丢了当票呀等等。赎时还是我去赎,这样去了一二次,我便学会当号了。虽然谈不上“不离”二字,但总是去过不少次的。因此那些情景,那当铺的门脸,高大的栏柜……都还历历在目。

我常去的那家当铺,不在大街上,在西城李阁老胡同中,离我家不远,而且比较僻静,去时穿过两条胡同就到了,路上不大容易遇到同学等熟人,因而即使夹个包袱走,也不会难为情。去当物时,母亲叮嘱好我当多少钱。因为要预先考虑到赎当时的情况,所以当的钱尽量少些,够家内周转就好了,不要多,多了不但赎时困难,利钱还要多出。但是当铺对于值钱的东西,却希望你多当些,它可以多赚利钱。有一次我当一支金簪,约莫六七钱重,母亲只让我当重约二钱的钱,栏柜上伙计一再说还可以多当些钱,我不肯,他也只好算了,旧时北京当铺是规矩生意。二分半利,两年半死号。这完全不同于小押当。

估衣

说起冬衣,不禁想起儿时在白塔寺、护国寺庙会上,挤在人堆里看卖估衣的唱估衣的事来,听那卖估衣的汉子一边抖落,一边抑扬顿挫地唱估衣的叫卖声,使人有无限温暖之感。

卖估衣是冬天的好生意,东西庙会、天桥等处都有长期卖估衣的,这些卖估衣的一年到头都卖,但冬天的生意特别好,因为北京冬天很冷,没有两件实实惠惠的防寒衣服,便过不了冬。自然可以去做新的,新的棉袄裤,新的皮袄都可以做,但要的钱多,经济困难的人,或是急于上身御寒的人,或者爱贪便宜货的人,便去买估衣。估衣者,旧衣也。也有经济力量有限,但是爱漂亮要打扮的,便也去买估衣,花买新布衣的钱,到估衣摊上便能买到绸的、呢的,花买新羊皮皮袄的钱,到了估衣摊上,可以买到旧狐皮皮袄。旧时京城中,是只认衣衫不认人的地方,在估衣摊上,花钱不多,便也可以风光风光了。

北京当年没后来那样的寄售商店、拍卖行之类的生意,旧衣服的货源,主要有二:一是打小鼓收旧货的走街串巷收购来的旧衣服,转手再卖给估衣行;二是各家当铺死号的东西。那时当铺中当物的期限是两年半,到期不去赎取,所当的东西便作为“死号”,当票作废,东西便由当铺成批地变卖了。旧衣服就到了估衣铺中,这就保证了估衣铺的货源。北京当时有不少估衣铺。

顾客有一种心理,总以为摊子上的东西比铺子里便宜,何况买估衣,每个人都有一种捡便宜货的心理,估衣铺中很少顾客,而人们专门爱挤在摊子边上看,因此估衣铺都要出摊做生意。两个伙计,用车拉好几大包旧衣服到庙会上,摆好摊子,把衣服摊开,一件压一件,叠成一大堆。每件衣服上有一个小白布条,上写暗码,最高多少钱,最少多少钱,用的是“当字”,一般人不认识。卖时一人在边上照料,一人抖起一件衣服,一边唱,一边给围观者看正反面。唱词中要讲明什么衣服、什么规格、什么料子的里和面,有什么优点,然后报价钱,一边报一边落,落到接近最低价格时,同围观者打招呼,如果有人买,便递给旁边的伙计,同顾客去交易,他便接下一件。如果没有人买,他也接唱下一件。很像外国拍卖行的办法,但是用唱的方式进行,唱得有声有色,十分好听,很值得思乡者的怀念啊!

说相声的朋友,有一个“卖估衣”的段子,差不多有名一些演员都会说,自然其中也大有高低,因为里面有唱的地方,要中气足,能唱,说起来才有劲,卖估衣的一边卖,一边唱,相声段子中为了招人笑,把这种唱词,分成两种,一种叫“怯估衣”,就是故意用外乡口音来唱,带一点“侉音”,北京人外号叫“京油子”,对于说话有点外地口音的总以“侉”或“怯”目之,颇有不敬和嘲弄的成分在内,但亦并无恶意,日久天长,这些人也就乐于接受了。如北京人习惯把山西人叫“老西儿”,还故意学山西人用鼻音说话,而山西人也乐于接受,所以说相声的用“侉”音唱估衣,即使那个地方的人听了,也哈哈一笑,不会介意的。“怯估衣”的唱词有这样几句:

“唉———这一件来个大皮袄,大哥哥买去给大嫂,大嫂穿了满街跑,卖您十块零六毛,唉哟。”

这几句要用沙哑的喉咙唱,发音又侉,辞句又滑稽,自然可以形成很好的艺术效果了。这段“怯估衣”唱过之后,再学唱几段其他腔调的卖估衣,每段在表演时都有一些可笑之处,等到最后,唱一段卖羊皮袍子的,达到制造笑料的高潮,说相声的行话叫作“丢包袱”,这段词很长,其中有几句道:

“嗨———又是一件啰,这件大皮袄,您就仔细地看看啵,什么筒子什么面,宝蓝的线春一尺卖您一块六噢。筒子是大滩羊,出在宁夏的西口外噢。人称‘九道湾’,又叫‘大麦穗’,赛过头场雪,不让二场霜,它是又白又厚外号叫‘一块玉’噢,就是这个里儿,就是这个面儿,连筒子带面子您就买了去,穿在身上,暖在心上,到了三九天,滴水成冰,洒水成凌,您就穿了我的皮袄,在冰地打滚,雪地上睡觉吧……”

唱到这里另一人接着问:“怎么样啦?”

唱的人答道:“冻挺啦!”

这样引得听众哈哈一笑,说相声的人在此以流利、夸张、辛辣的语调,讽刺了卖估衣的人。

卖估衣的人在报价上,也用唱的方式来表达,所以说相声的也用唱来表演让价钱。接着这段唱价钱,唱时还要表演翻衣裳的动作:

“就是这个里儿,就是这个面儿,就是这个筒子‘大麦穗’,少了您也不要给,多了我也不要,不多不少卖您五十六呀!您要嫌贵,让三块,去三块,买您五十块;您要再嫌贵,让十块,去十块……买您二十块;您要还(读含)嫌贵,让十块,去十块……”

“怎么样啊?”“没有啦!”

说到此处,下台鞠躬!

当年买估衣,不只是穷人,有的官宦人家照样买估衣。孙宝瑄《忘山庐日记》记云:

邻居挈眷赴天津,送之登汽车多人,皆衣冠楚楚。余过午归,有贩估衣曹姓者来索值,待希尚不至,时余无事,遂与闲谈。先问其同业中公议之规则若何?答云:无甚规则,惟同业之伙侣,如有亏负钱财逃遁,至累其主者,凡同业中不许收用而已。又问:凡初习是业者,其阶级若何?曰:首须能分别货之名色,能辨其真赝高下,某货能得若干价。然价亦无定,以供求之多寡而涨落,要在随时判定,期不亏失,又得赢利而已。又须习裁度布帛,知其长短能配合制衣之用,又须习酬对买主之法,凡言动语默,随机善应,使人忻悦甘心,买我之货,虽沾余利,不使彼知。余又问其人籍某地,曰冀州。因详问冀州风土人情,皆一一答余,不啻读一部冀州志也。

这也是估衣行的历史资料了。

毛窝

各地方言如果仔细研究起来是很有意思的,清代学者钱大昕有过这方面的专门著作,现在已很少有人注意,不过内容也少了一些。北京话过去叫“官话”,又叫“京话”,俗语叫“京撇子”,本来是比较好懂的,但偶然间也会有叫外地人莫明其妙的词语。如“骆驼鞍儿毛窝”,读时儿字轻音,“鞍儿”并成一个音,请问读者,懂得这样的高级词语吗?

现在让我来注释一下,“毛窝”者,棉鞋也,“骆驼鞍儿毛窝”者,即江南苏沪等地所说之“蚌壳棉鞋”也。北京近塞外,多见骆驼,因以骆驼鞍儿即驼峰形容之。苏沪地在水乡,时食蚌肉,因以蚌壳形容之。两地的名称,都非常形象,可以说得到艺术境界中神似的精髓。这就是方言之传神处,翻译起来是很难的,要彻底了解方言的习惯。如翻译成外国文,把“骆驼鞍儿毛窝”译成骆驼鞍子上的毛制的窝,或是骆驼毛的窝,都要大错特错,弄得莫名其妙。正像以前人们说的把英文“天河”译成中文牛奶路一样了。

“毛窝”是北京老式棉鞋的总称。为什么叫“毛窝”呢?因为过去有一种用羊毛制成的毡鞋坯,俗话也叫“毡叵箩”,买了来,自己再加工,在鞋口上用布或缎子沿上边,下面再上一双麻绳扎的布鞋底,鞋底上可能还要钉一个皮掌子。鞋里面再放上垫子,这样既暖和又结实,是非常实用的。这叫作“毡叵箩毛窝”,是真正的毛窝,因为是羊毛制成的,“骆驼鞍儿毛窝”是布制的,有里、有面,有鞋衬,里面再絮上棉花,或加一个毡垫子。半片面放,前面尖,后面齐,中间高出一个半圆形的峰,很像一座“驼峰”。两半片合起,缝在一起,上在鞋底上,端端正正,很像一匹骆驼,所以有“骆驼鞍儿”的美名,两片合在一起时,又像一个“蚌”,所以江南又有“蚌壳”的美名。

北京买鞋讲内联升、同升和。毛窝有家做的,也有买来的。不过不管家做的、买来的,都是布面、呢面、大绒面、库缎面,最好还要“千层底”,用新白布垫的、用细麻绳纳的、纳好再拿木锤子砸过,边上再抹上白浆子,涂上蜡,这样的底子做成的便鞋、毛窝,穿在脚上,弹性又好,又轻便、又结实、又不走样,是最好的鞋底。老头们当年最讲究穿“老头儿乐”,帮子是黑库缎、厚棉花,用丝线纳成云头花纹,底子有半寸厚,三年也穿不坏。

“老头儿乐”是什么?不是五六十岁以上,甚至年龄再高些的老北京,是很难理解的。相反如果四五十年前,在北京生活过较长时间的青少年,如今最年轻的也都是“早生华发”的老少年,不然便都是垂垂老矣的老叟,这些人听了“老头儿乐”三字,便会哑然失笑:“嗨!这玩艺儿你们哪里知道呢?”显然,他是在卖老了,笑年轻人不知京华旧事。其实他自己一般也只是知道而已,很少真正脚登过老头儿乐。“老头儿乐”怎么是登呢?因为它是老人穿的棉鞋的别名呀!试想如今六七十岁的人,四五十年前,也不过十几二十岁的小伙子,穿双老头儿乐,像个什么样子呢?因此就我个人来说,虽然也将虚度耳顺之年,却也未穿过“老头儿乐”,现在想买双穿穿,但又买不到。再说买了也穿不出去,一条西装裤,配双“老头儿乐”,走起来扑嗵扑嗵的,像个什么样子呢?

年轻学生,孩子气足,常有故意调皮的怪思想。记得初中时比我低一班的一个同乡同学,家不在京,一个人住在宿舍里,冬天到了,好奇心趋使,买了一双“老头儿乐”穿在脚上,上课间操,绕操场跑步,扑嗵扑嗵,招得大家大笑,被级任先生叫出来臭骂一顿,他还嘻皮笑脸地分辩说:“脚冷,这是棉鞋,又不违反校规,这是内联升买的呢!”但是自然拗不过级任老师去,不许穿就是不许穿,一顿骂算白挨,是自找的。

岂明老人旧时写过一篇短文《老棉鞋》,说上海某评弹艺人在北京买棉鞋事,文云:

在前门大街买了一双特制的老棉鞋,鞋头双梁,鞋底厚寸许。估计这双棉鞋在家里拖拖,可拖上五六年,清初鲍冠亭的笔记中有“翁鞋”一则云:北人冬日履棉絮,臃肿粗坌,谓之翁鞋。《李空同集》中用之,当是老人所着,故名。这种棉鞋,制法精粗很不一样,有的缎面细线切花,单梁纸底,穿了也很轻便,抗战前内联升鞋店所制,售价三元,亦颇不廉。……廉价的自然也有,黑布面布底,也更笨重得多,却是使用的更普遍,俗称“老头儿乐”,所谓,“翁鞋”大概就是这名称的文言译语,可是把原来的幽默感全没有了。

“老头儿乐”是一种棉鞋,在前文及引岂明老人文中,已经明确了,那么它是一种什么样的棉鞋呢?这里也必须为京华服饰史注明一句:即前面所说,北京习惯把棉鞋叫“毛窝”,江南苏沪一带人叫“蚌壳棉鞋”,北京人则叫“骆驼鞍儿毛窝”。这是一般青年、中年、男女都可穿的,不过料子不同,肥瘦大小不同,比如绣花缎毛窝,便只有青年妇女穿,男人不能穿。“老头儿乐”是一般棉鞋的变格,布底特别厚,而且是老式直底,左右脚可以换着穿。鞋帮两扇,中间棉花垫得特别厚,再纳成云头、寿字、蝙蝠等花纹,因为棉花厚,所以纳后花纹凸出来,十分好看,两扇鞋帮合在一起,前面还加皮条,做成皮梁。鞋面有布、有大绒、有黑贡缎,价格自然不同。这种“老头儿乐”不但厚实,特别暖,而且最大好处,一伸脚就穿进去,不用弯倒腰提鞋,给穿了厚实棉袄裤的老年人以极大的方便,所以得了“老头儿乐”的美名。一鞋之微,也关系到京华风土文物,乡情所系,岂偶然哉?

帽子

现在外国人很少戴帽子,大礼帽、小礼帽早不时兴了。上下汽车、出入楼房,都是恒温的,冬暖夏凉,根本不需要帽子,中国大官也生活在类似环境中,也不用帽子,可老百姓不同了,在北京冬天零下十度顶西北风骑自行车,不戴帽子行吗?因而迄今为止北京冬季冷天,大人小孩少不了一顶棉帽子。在清代做官的冬天要戴暖帽,而且换戴暖帽的日期,由皇上下上谕统一规定,到那一天说换大家都换。什么是暖帽呢?就是那顶装翎子、顶子的黑缎帽沿的帽子,在帽沿上装一圈皮或绒,如阔气的装水獭皮,没有钱的装剪绒皮,把羊皮长毛剪去,剩底绒,再染成烟色。再不然装黑的平绒也可以。这就叫作暖帽了,实际并不实用,也不暖。因为冬天外出时,最怕冷的是耳朵,这样是中看不中用的,即使是花翎顶戴的所谓暖帽,实际上也还解决不了耳朵冷的问题,这就又有了耳朵帽,用缎子做两个小套子,里面缝点皮子,用根绳连起来,一个耳朵套一只。不套的时候拿下来,像两个桃子形状的东西,放在口袋里也还方便,只是这个小套子,也只能套个耳朵尖尖,真冷的时候,还不大管用。再有就是用长毛皮子,如狐嗉之类,缝个圆圈,套在耳朵上,倒很实用,只是毛茸茸的,远看一对毛耳朵,不大好看。在早年间,冬天最实用的帽子,莫过于毡帽了。北京腊月中儿歌道:“糖瓜祭灶,新年来到,姑娘要花,孩子要炮,老婆要条手帕罩,老汉要顶新毡帽。”当年妇女冬天头冷,用一条五尺多长的黑绉手帕包起来,一般没有官职的男人,便戴顶毡帽。李越缦在鲜鱼口买完毡帽,在他有名的《越缦堂日记》中记云:“京华黑猴儿毡帽,天下闻名。”那时虽然没有注册商标的办法,但这“黑猴为记”的标记,到了三十年代还在,我年幼时在鲜鱼口马聚源帽店门口,还常常看到一个木制黑油漆、红眼睛亮光光的“黑猴”,十分精神,但不知是否就是李越缦当年所见的那位了。

这种毡帽有白和咖啡二色。以白色的为多,是用羊毛制成的。俗名“赶毡”,是把羊毛经过梳整之后,粘在一起,再经粘压而成的。这同织的东西不一样,所以它可以粘压成各种形状的。新毡帽是里外两层,如叠起来像一个大白瓷碗,是半个球形。如把里面一层拉出来,便是一个椭圆形的像现代橄榄球形的东西。一般新毡帽买来,自己还要加工。把里面一层拉出来,用剪刀剪开,左右剪成两个“半月”形,前面剪成一个小的圆舌头,左右两上半月形上缝上狐皮,前面小舌头也缝一点皮子。不太冷时左右两片合在里面,戴在头上只是一个小毡帽,稍冷翻出来,左右两面,好像鸟翅膀一样,又好看,又暖和。如果再冷,把翻出来的半圆形的狐皮帽耳,再反扣过来,正好合在耳朵和脸上,严丝合缝,极为暖和。比后来时兴的欧洲式“三块瓦”皮帽子实惠多了。

漂亮的毡帽子除去里面缝皮之外,还要在外面用黑缎子沿个边,头顶上还要缝一个“五福捧寿”的花纹,不过这也只是当时年轻的爱漂亮的人们的摩登打扮,年纪大些的自然不弄这些。年纪大的人冬天戴的叫“风帽”,也就是《红楼梦》中说的“昭君套”。是一种顶部半圆、后面又带鱼尾的帽子。做起来很方便,一般剪个样子,家庭中善于女红的主妇都能做。最普通的是棉的,布面子、绸面子都可以。有里有面,中间絮棉花或丝棉,再好一点,里面做上皮里子,这样连头带脸和颈项都可以挡住,即使在大风雪中也不怕了。这种帽子当年都是老年人戴,而且喜欢用枣红宁绸做面子,不过这一般都是现在六七十岁的老人的祖父辈戴的,从历史上说来,虽然不久,但对当代的青年人说,那已是很渺茫的了。

有的帽店在黑缎瓜皮帽左右和后面装上三块捂耳挡风的东西,也当暖帽,这种黑缎子瓜皮暖帽,虽然也很漂亮,但是没有那种“昭君套”的风帽适用。

西方服饰影响到中国之后,白毡帽还很流行,但大多只是农工人士戴了。政界、文化教育界人士不戴了,试想穿着一身洋服,再戴上一顶白毡帽,那不是很滑稽吗?穿上很讲究的袍子马褂,戴上一顶白毡帽,也不大相称。这样最好戴呢礼帽,但冬天又太冷。这样便时兴戴“三块瓦”的皮帽子,这种帽子又叫“火车头”帽子,因为它摆在桌上,很像一个火车头。前面高高的一大块皮,边上皮耳朵,可以翻下来。当年北洋政府的大官、大军阀都喜欢戴这种皮帽子,一顶戴针海龙皮的火车头帽子,要卖五百块大银元。一顶水獭皮的也要卖上百块。自然普通人买不起,只能买一顶兔子皮、剪绒的戴戴了。

这种帽子大帽沿、大捂耳是很威武的,是欧洲式或者可以说是英国式的。抗日胜利之后,一切都时兴美国式的,这种皮帽子也便时兴美国式的了。其特征是前面的皮帽沿和两边皮捂耳都比较小,比较轻便,学生们戴这种皮帽子的人很多,最普通是长毛绒的,黑色的、咖啡色的都很好看,现在可能还有吧。那时北京有名帽店鲜鱼口马聚源、王府井同升和、西单盛锡福,都卖这种漂亮的小皮帽子。

高的筒状的皮帽子叫作“土耳其帽子”,一般戴的人很少,但很神气,有学者风度。在我记忆中印象最深的,一是杨振声先生,冬天獭皮领子大衣,獭皮帽子,一派大学校长风度。二是俞平伯先生,冬天爱戴一顶黑紫羔的土耳其帽子,朴素中有儒雅风度,写到此处,如见颜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