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水礼

客中光景,杂乱无章,在生活的拼搏中,又把五月节过了。北京旧时习惯上把端午节、文人又称为重五节的叫作五月节,是一年中的一个大节日,虽然比起旧历年、中秋,略逊一筹,但也是三大节之一。北京旧时,一般家庭,有点亲戚朋友,即有几处通家之谊的家庭,作为主妇的,常常说一句话,叫“三节两寿”,即三大节日和男、女主人的寿辰,都要考虑一个伤脑筋的问题,就是送礼。人情礼往,在旧式家庭中是少不了的。《红楼梦》中宝二爷不就发过牢骚,说是过不完的生日吗?试想想,有上三房五房至亲,都有老家儿(指祖父母、父母)在,一年三大节,再加上过生日,都要送礼出份子,外带去行礼、拜寿叩节,这一套都要按着日子记好,该多么烦人。

送礼,还不单纯是一个钱的问题,这里面有复杂的学问,送什么?送多少?谁厚谁薄?谁该还礼?谁该补送?不能让人家挑礼,弄不好送了礼,反而得罪了人等等。这就要当家人非常熟悉本家与各家亲友之间的关系,了解亲友家各种送礼的特征,想得周到,办得细致,自家花钱又不多,送到亲友家中却非常满意,这就叫会办事,是位能干的主妇。

林语堂博士办《人间世》、《宇宙风》时,有一个女作家冯和仪,写过一篇专门谈论送礼的文章,她提出的标准是:“送之者情有眷眷,受之者意有拳拳。”这种境界是送礼学的艺术标准,不要说一般人做不到,连艺术家有时也不赞成,郑板桥当年就明确地反对过,他说过凡有馈赠,物品总不如现金为妙,因君之所赠,未必某之所好也。自然,他是以卖画为生的,送东西总不如送钱为妙,有了钱样样都可随心所欲地去买,何必麻烦你买了再送呢?这在北京叫“折干”,也叫“干礼”。过生日送上大洋一元,您随便买点什么,用红纸包起来,写上“寿敬”两个字,也是一笔人情。但一般过节,送节礼,除去清代大官给名士送过节钱或外省督抚给京官送节礼,大都折干送现钱,为的是好让这些旧京官能过节,也美其名曰“节敬”。一般普通人家中,送节礼则都是送东西,尤其是以食品为主。过去送吃食东西最不值钱,因而便叫作“水礼”。水礼是各种礼品中最薄的了。那时北京人情礼往,最便宜的礼品是“蒲包”,这玩艺儿现在已经没有了,年轻人也都不知道了,但年纪大些的人,对它应该说还充满着思念之情,多么可爱的蒲包呢?

半世纪前,在北京蒲包是礼品的代名词。五月节送粽子,八月节送果子,苹果、葡萄、鸭梨,过年送苹果、橘子,都可以打蒲包。什么叫蒲包呢?简单说,就像现在的塑料薄膜食品袋一样,用做包装食品的。蒲包是用蒲草编成八开报纸大小长方形的片子,四个角是圆弧形,一大叠、一大叠地放在那里备用,顾客来了,拿一张过来,四个角一折,成一长方形笸箩,如有鲜荷叶,里面再垫上一张鲜荷叶。称吧,三斤苹果、二斤鸭梨,红的苹果,黄的鸭梨,衬在绿色的鲜荷叶上,要多美,有多美,这就是当年北京人的生活艺术。只此一摆,就代表了高度文化的结晶。放好之后,再盖一张荷叶,荷叶上再盖一张印着字号的商标,商标是红纸黑字,有的是红纸金字。版式屋脊形长方,一行横的,三行竖的。横的大多是“京都”二字,竖的中间一行是店名,如“宏兴果局”等等。右面一栏小字:“四时嘉果,南北鲜货;童叟无欺,言不二价。”左面一栏小字:“开设南闹市口路东,认明冲天招牌便是。”全部放好盖好之后,再用染成梅红色的单股麻绳一捆,拴上提梁。鼓鼓囊囊五斤重,又好看,又实惠,拿起算盘噼啪一打……您付钱吧,付完钱,就可提着蒲包喜气洋洋地投亲访友去了。

这就叫“蒲包”,尤其是女眷出门,大婶带着二丫头去看三姨去,老太太去看白头发义妹去,三姑奶奶去看四舅母去,亲上作亲,亲上串亲,东一门子,西一门子,正像大观园中王熙凤所说,这中间连着四五门子亲呢。这样一般人家,女眷们串来串去,也有不少来往,平常你来看我,我去看你,还则罢了,大节下的,怎么好空着手去呢?最普通的,就是提上一个“蒲包”,因此,几十年前,“蒲包”在北京话中,已经是礼品的代名词了。

打蒲包都是些“水货”,本来不值多少钱,一般都是五斤来重。但是寻常百姓家中,大多日子并不那么宽裕,人情来往,固然少不了,但也不能不精打细算,这样就把蒲包打得虚些,三斤水果,也可打个像样的蒲包,这样就可以省些钱。况且送礼还讲究几色,稍有余力,单送一个蒲包,便觉得拿不出手,除蒲包外,再配一盒点心,五月节,配上一盒玫瑰五毒饼,八月节,配上一盒自来红、自来白,过年,配上一盒蜜供,花不了多少钱,这样可就成双了。

“礼”学

送礼是门学问,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个很难考证了,总之是很古老的事了,岂不闻《诗经》之语乎?“投之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焉。”古老的《毛诗》时代,早在孔老夫子之前,送礼的事儿就相当普遍。所谓“来而不往非礼也”,礼是要讲究往来的。往来的目的说得很清楚,无它,永以为好焉。中国是礼仪之邦,永以为好,这种良好的愿望,是有悠久的历史传统的,甚至可以说是中国人传统的美德之一。岂不闻俗语又云,“礼多人不怪”,“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官不打送礼的”……关于这类送礼的谚语太多了,其中心还是一个,就是前面所说的那种良好的愿望。

从古至今,送礼分多少种类,似乎还没有人作过统计,这里不妨约略言之,也都以北京的旧事为例。一是邦交之间的礼物,这是人间送礼的最高档。英法联军火烧圆明园时,英皇乔治第三送给乾隆皇帝的两辆华丽的四轮西式马车、两架十二磅榴弹炮还完整如新地摆在那里,大概后来随大火化为灰烬了。举此一例,可见皇帝之间送礼故事的一斑。

二是封建时代,作大官的送给皇上、皇后、皇太后等人的礼。“送”应该叫孝敬,“礼”应该叫贡品,这一套繁文缛礼太复杂了,那是说也说不清楚的。近代最出名的是西太后那拉氏,她一辈子收的贡品是要用天文数字计算的了。更重要的,给这种人送礼,还怕“孝敬”不到。常言道:阎王好见,小鬼难搪。给那拉氏孝敬,要先孝敬李莲英,给她送大份,便要给他送小份,甚至给他要大大份。据传袁世凯做北洋总督,用一百万两黄金,作一百万金大洋给那拉氏贺万寿,铸成一百十六万,十六万送给李莲英当意思钱。这也是举个例子以见一斑耳。

三是小官送大官,直到民国初年的大总统。这一类最复杂,一是官职大小相差太远,等级最多,以清代说:亲贵王爷、外省督抚,到小县里的典史、教谕以及什么监大使、外委蓝翎之类太多了。以民国以后说,大总统、总长、督军,直到一个小小的录事。以工业来说,大经理、大董事长,直到小雇员,像《日出》里黄省三那样的可怜虫,也是说不胜说的。二是送礼的目的也不同,有的是层层管辖,不得不送;有的钻营门路,为做更大的官而送;有的为讨好上级来送;有的则是为了保住饭碗而送,也是千奇百态,笔难尽述。

至于亲朋之间,为友谊关怀送礼,那又当别论,不过也是复杂的。俗话说:“亲戚有远近,朋友有厚薄。”不要说大户人家,即使寒门小户,亲友礼尚往来,也要考虑一下不同的情况,哪家该重,哪家可轻,哪家一个蒲包就可以了,哪家便要配二色,或者四色,这都是当家人,家庭主妇要心中有数的。至于大户人家的主妇,那就更要懂得这门学问了。精于此道的,自家又省钱,面子上又好看,亲戚朋友都夸好。不然,自家多花了钱,送了礼,弄不好还得罪了人,这就是弄巧成拙了。

《红楼梦》里的人,是精通此道的,一部《红楼梦》,不知写了多少次送礼的事,不只是简单写送礼,而且写出了送礼的学问。凤姐在秦可卿房中,第一次见秦钟,没有带见面表礼,马上派人回家去拿,平儿素知凤姐和秦氏厚密,就自作主意,拿了一匹尺头(即一匹量好尺寸的缎子衣料)、两个状元及第的小锞子送来,凤姐还说太单薄。又如江南甄家派了家人给贾府送礼,贾母便吩咐说,预备下尺头,等着赏女佣人。果然,男家人刚送完,女家人又来了。贾母说我知道他家的规矩,男家人送过,一定还要派女的来。再如湘云送冻石戒指给大观园中诸姐妹,先派家里佣人送来几个,留着自己又带来几个。宝玉笑她,为什么不一起送。她洋洋洒洒地说了一番道理,分析细微,中肯扼要,说得宝玉哑口无言了。单举这三个例子,就可看出送礼的学问有多么复杂,而《红楼梦》中平儿、贾母、湘云等位,对各种人情礼往的关系,了解得多么熟悉,分析得多么细微,掌握得又多么得体,真够得上送礼专家的顾问,有资格当外交部礼宾司司长了。

普通人家,人情礼往不太多,顶多七家、八家有来往的人家,这都还容易记,也容易掌握礼轻礼重。但是像荣、宁二府那样的人家,以及再小一些,如清代的一般官吏之家,人情礼往都很多,有时送一次礼,礼品的种类也很多,这只凭心记,就不行了。还必须借助于文字,这就有了“礼单”、“礼账”等书面记录。礼单是送的品种多,要用红纸开个长条单子,前面写上一两句客气的话,再把礼品一宗宗写明。如甄府给贾府送礼,便先送上礼单,上面写着“上用妆缎、蟒缎十二匹”等五项,共七十二匹纱绫绸缎,正显了织造府的气派。这些礼品,都要一一记在礼账上,以便将来查考,照着相当的数字,给人家回礼,这一套也是十分复杂的。

官礼

官场送礼,打开窗户说亮话,很难谈到什么友谊,送之者不过为讨好上官,受之者大多为搜刮财货。过去有一个笑话,一个官过生日,小官们凑份子给他送寿礼,因为他是属鼠的,便凑钱打造了一个金老鼠送给他。这个官看了十分喜欢,笑嘻嘻地对下属道:“贱内下个月过生日,她是属牛的。”这虽然是讽刺的故事,但在实际生活中这种事例还是很多的。几十年前曹锟任直、鲁、豫巡阅使,在驻地保定称觞祝寿。张宗昌这时正没有地盘,走投无路,便动脑筋,罄其所有,铸造了八座大金寿星,送给曹锟,摆在保定巡阅使署寿堂大条案上,绚烂夺目,大得曹锟欢心便答应给他拨一批枪械,足可成立一师人的队伍,这样送了一笔礼,一桩军阀交易便搞成了。

论语》上说“齐人馈女乐,夫子去鲁”。这是春秋时代用活人作礼物送人。到了本世纪初,这种情况还是屡见不鲜。一九○七年,段芝贵钻营黑龙江巡抚,走庆亲王奕劻和他儿子贝子载振的门路,暮夜赠金十万两,并以一万二千两白银买天津歌妓杨翠喜,送给载振作妾,这便是以大活人作礼物送人。后来让御史赵启霖参了一本,但当时正是奕劻、载振父子依靠帝国主义势力,控制那拉氏老太婆的时候,炙手可热,谁也碰不动他。因而招权纳贿的无耻之徒,反而平安无事,参他的御史却被夺职了。

当年做大官的人家,每天送礼的人是数不清的,有的照单全收,有的则不一定全收,或完全不收,因人而异,因事而异。据说段祺瑞做国务总理、做执政,送礼的人天天来往不断,逢年过节就更多了。外省督军相当于清代的督抚,都要给中枢送厚礼,礼单上一开就是几十样,而段祺瑞都要仔细地一样样看过,拣一样最便宜的收下,以全面子,其余全部退回。有一次齐燮元从南京送来重礼,共有二十多种。有一架大紫檀围屏,都是用宝石镶嵌的各种博古花纹,极为精美。段府的总管想着,这下可以全收了,一来是礼物不但贵重,而且的确精美。二来送礼的人不同泛泛,是坐镇江南,手握重兵的大员,不能随便谢绝,送礼为了拉关系,收礼也为了拉关系,不然岂不把送礼人得罪了。但是段祺瑞照样不收。当时东三省张大帅给段送来一大批关东货,像《红楼梦》中乌庄头账单一样,什么鲟鳇鱼、野猪、黄羊等样样都有,张作霖副官再三请段赏收,他也只收了两条江鱼,算是给面子了。

官场送礼,因纯是利害缘由。送者有目的,收者就有戒心,怕收下礼难办,因此不收。这并非真不好货,而是有所顾忌。因此送礼之徒,便动足脑筋,设法投其所好,以期达到送礼的目的。中国第一位发现甲骨文的人山东福山人王懿荣,一生讲求金石古文字,任国子监祭酒,为人正直,非贪婪者,门生送一般礼品是不收的,但送石刻及钟鼎文拓片,那是非常欢迎,而且作为资料研究考证。据传,一门生由江南晋京,路上打尖,吃吊炉烧饼,看见烧饼背面凹凸不平处很好玩,像古文字,忽发奇想,便用纸拓了不少下来,带到北京,送给老师王懿荣,王还题字作跋。无独有偶,毕秋帆做陕西巡抚,过六十整寿,预先禁止属员送礼。一个县令派人送来二十块古砖,都有秦汉年号。毕大喜。对送礼物来的家丁说:寿礼我一概不收,你们老爷的古砖正合我意,我就留下把玩了。那家人连忙跪下道谢,并且说:这都是我们主人亲自监督砖匠烧的,挑了二十块最好的给大人送来了。毕听了大笑而罢。

阔人到了一定地位,送礼有时别出心裁,因此也出了名。冯玉祥就是最著名的一位。齐燮元派人送价值巨万的寿屏给段祺瑞,段不收,而冯玉祥派人由驻地送个大南瓜给段祺瑞,段便欣然收下。吴佩孚鼎盛时,坐镇洛阳,正好过五十岁生日,天下送礼贺寿者,云集嵩下,有人送赤金打造的麻将牌。而冯玉祥则派人送来一坛子白水,还说明意义,这是古人说的:“君子之交淡如水。”

最送不起礼的是书生,俗云:“秀才人情纸半张。”最不为世所重。康有为送给吴佩孚,是一副寿联,这副寿联后来名闻全国,其词云:

嵩岳龙蟠,百世勋名才过半;

洛阳虎踞,八方风雨会中州。

另外还有一反送礼之道的是大官送小官的,或者台上的热官送给下台在野的闲员。目的之一是照顾生活,目的之二是爱才,予以经济上的支持,目的之三是寄愿望于未来,俗名叫“烧冷灶”,等下台者重新上台之后,他会得加倍的补偿。

最可贵的是私人之间友谊的、绝无任何利欲目的的送礼,姥姥看外孙,女婿看丈母娘,送个蒲包;小同学毕业分手,互赠礼品;几十年老朋友雪里送炭……范叔之寒,袍 之赠,衷心藏之,永难忘怀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