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同名

北京历史上作为明、清两代的京城,照旧日写小说的人的说法,是天下第一繁华胜处。大街小巷,经纬密布,数也数不清。北京有不少巷子叫胡同,过去写作“衚衕”。实际“巷”、“弄”、“胡同”,都是一样的意思,只不过在读法上是一音之转。北京胡同的叫法是从元代大都时广泛叫起来的。历史上有专门讲北京胡同名称的书,如明代嘉靖年间张爵编的《京师五城坊巷胡同集》,记载了明代北京三十三坊,各坊胡同的名称及方位,对论证北京早期的胡同名称和位置,极具参考价值。再有清代光绪初年朱一新编的《京师坊巷志稿》,那就是《顺天府志》的《坊巷卷》,内容更加详备。此外过去老二酉堂之类的书铺,还专门刻印过一本《京城胡同名》,又叫《进京不求人》。光绪年间,有一署名杏芬女史的,还编写过一本《京师地名对》,是家刻本。以上四书,前二种已有重版,后二种现在很难看到了。

过去有一个好说大话的外地人,去了一次北京,回乡后逢人便吹:“大胡同三千六,小胡同赛牛毛,哪条胡同里我不住个三年二载的。”这虽然是个笑话,但也足以说明北京胡同之多了。如果将《京师坊巷志稿》所记胡同名数一数,虽然没有三千六,恐怕总也过千了。

北京绝大多数的街名、胡同名,都像过去有些人家的孩子,命名为小狗子、小秃子、三丫头、二妞一样,是随口乱叫,然后约定俗成的。如有座西单牌楼,就叫西单北大街,实际应该叫瞻云坊北大街,因为西单牌楼正名为瞻云坊。有座正阳门,俗名前门,就叫前门大街,实际应该叫正阳门外大街。而这样重要的街,都未起正式“官名”,那些小胡同就更不用说了。元代时,曾把北京分为若干“坊”,像唐代长安一样,都曾起过正式名称,但这些坊名早已湮没无闻。明永乐四年(一四○六年)修建现在的北京城时,也有正式坊名,如什么南董坊、澄清坊、阜财坊、成宜坊、鸣玉坊等等,都是很好的名字。但仍没有再给北京的街道里巷正式命名。

北京的胡同名,看来十分混乱,但如仔细分析,也可以分成几种类型:第一种是排号的,如东四一条至十二条,“棉花”几条,“长巷”几条等等;第二种是象形的,如椅子胡同、裤子胡同、罗圈胡同等等;第三种是以行业分的,如巾帽胡同、珠宝市、鲜鱼口、肉市等等;第四种是以特殊标记形成的,如甜井胡同、门楼胡同、三道栅栏、大栅栏等等;第五种是以历史上名胜古迹得名的,如梁家园、孙公园、隆福寺、灵境官等等;第六种是以明、清两代机关衙门得名的,如旧刑部街、大石作、惜薪司、太仆寺街、大兴县胡同等等;第七种是以历史人物(好坏都有)得名的,如麻状元胡同、包头章、刘銮塑、奉圣胡同等等,总之种类是极多的。“胡同”之外,同时还有“街、路、条、巷、里、大院、厂、坊、桥、河沿、井、栅栏、市、口、池子、潭、庙、宫、司、库、作、局”等叫法,其名堂之多,在世界上也可能是首屈一指了。

北京也有典雅的地名,如西四北的“百花深处”,朝阳门外的“芳草地”。也有最难听的地名,如狗尾巴胡同、猪尾巴胡同、母猪胡同、变驴胡同、牛圈、猪圈等,自然这些难听的老地名后来都被改成好听的了。如鸡爪胡同,改成吉兆胡同;裤子胡同,改成库资胡同;羊尾巴胡同,北京俗音“尾”读“宜”的上声,便改为杨仪宾胡同。北京过去还有不少怪地名,这是别的地方人所想不到的,如“四块玉”、“三川柳”、“马尖嘴”、“山涧口”、“柴竹林”,这些怪地名,你都知道在哪里吗?

打小鼓

昔时在北京住过的人,对于市廛的叫卖声,永远是值得怀念的。专记这些货声的小书,闲园菊农的《一岁货声》,是很值得称道的。这些货声,除去口头叫卖之外,还有不少特别的工具,如夏日卖冰的冰盏声,清脆而悠闲,一直是诗人咏唱的好材料。再如剃头挑子所持的响铁,名曰“唤头”,梭子般中间有缝的两片熟铁,一头有小口,一边走一边用一根小铁棒一划,不断发出铮的一声声金属长音,十分刺耳,似乎使人想起清代开国时的那种“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的恐怖声,但二百多年听惯了,已经变成通俗的市声了。这种声音还很多,下面不妨再举个例子。

几十年前,初到北京的人,如果住的是临街的房屋,每天从早到晚,往往会听到一种莫名其妙的市声:“梆、梆、梆……”十分急促而清脆地响个不停。到大门口看看,也没有发现卖什么的,只看到一两个挑着一对小竹篾筐的人从门前走过。在北京住久了的人,一听便懂了,这是专门收买旧货的。北京俗话叫“打鼓的”,实在应该叫“打小鼓的”。因为这些收旧货的商贩,左手用大拇指、二拇指卡着一个直径不过一寸多的小鼓,像卡着一只火柴盒子一样,右手拿着一根很有弹性的大头竹篾,挑着二只小筐,左臂攀在扁担上,一边走右手一边不停地敲那个小鼓,以为市声传扬,表示收买旧货的来了。打小鼓是很好玩的,难得又准又脆,那么点的小鼓,每下都能敲在点子上,的确不容易。我小时候好奇,常常跟在打小鼓的后面串胡同,看他怎么敲,很是羡慕敲得那个准劲儿。而且声音十分干脆,传得很远,很深的院子有时也能听到外面打鼓声。

打鼓的资本有大有小,识别货物的眼力有高有低,资本小、眼力差的只收买些一般的旧货,如旧衣服、旧木器、旧铜锡器等等;资本大、眼力强的便可以收购价钱贵的皮货、红木家具、瓷器等等。一般都挑两个竹筐,前面竹筐敞着,后面竹筐上面盖块布,里面有什么东西,路人看不见。最高级的,连箩筐也不挑,衣着整齐,见人彬彬有礼,腋下夹一个蓝布包袱,行话叫作“软包”。买到东西,就用这包袱包走。这是专门收买珠宝、古董的,在打小鼓的里面,这是最高级的了。不过他们虽然有不少差别,而打小鼓这一“市声”是一致的,都是上午敲着小鼓串胡同,中午在固定小茶馆喝茶休息,吃干粮,或者叫小饭馆送斤饼、斤面(以秤斤计算的炒饼、汤面之类)来吃。然后大家交换买旧货的情报,如有特别大宗或贵重的,一个人买不了,便大家合股去买。下午再敲着小鼓走一趟,把买到的东西带回去,或交旧货铺、估衣铺转手出售,或第二天五更天到宣武门外晓市(也叫“小市”)上去出售。

打小鼓的都有一张极为伶俐的嘴,十分敏锐的眼光。他看准了你要卖、他要买的东西,却把这东西说成一文不值。说什么你放着反而白占地方,没有意思,日久要搁坏了,大扫除反而麻烦等等。等到他把东西买到手,那就成“无价之宝”了,你要想再买回来,那便比登天还难了。记得同院住的中旅导演陈绵博士,收集了不少资料,准备写个《袁世凯》的剧本。一天,他出去了,他的法籍夫人嫌这些破烂太脏,叫来个打小鼓的,统统卖掉了。他回来知道后十分着急,连忙到附近小茶馆找打小鼓的商量买回来,那打鼓的一听,哪里肯呢?说什么也不卖,后来说好说歹,大概花了四五倍的价钱才又把东西买了回来。所以俗话说:“买死人,卖死人。”因为打小鼓的总想发“横财”,买到手的东西一般是绝对不再卖给原主的。

收旧货

在北京住过的人,大概不论穷富,很少没有不同打小鼓的打交道的。因为居家过日子,总不免有些破旧的东西,没有用处,扔掉有些可惜,收藏也没有价值,也没处放那些破烂,这样收买旧货的打小鼓商人,就应运而生了。以这种方式来收旧货,源于何代何年,其历史根源虽然未能深考,但也是很久的了。康熙时柴桑《燕京杂记》记云:

有荷筐系小鼓以收物者,谓之“打鼓”,交错于道,鼓音不绝,贵家奴婢,每盗出器物以鬻之。打鼓旋得旋卖,路旁识者,至以贱价值得宋元字画、秦汉器皿。

这里不但记到打鼓,也说到了打鼓的货物的来源。虽只说到贵家奴婢盗窃的一种,当然不只这一样的。他们的货源主要是哪些呢?大约不外乎这样几种:一是一般人家不用的旧货,这是大宗,但不甚值钱;二是北京流动人口,如在京住了一个时期,要回乡或到其他地方的小京官、赶考举子、毕业的学生,临走把不能带的东西卖掉;三是全家离京回乡或他住的人家,这大都是官宦,每遇搬迁,要卖掉大批东西;四是旗人官吏的后代,家世衰落,靠卖旧货度日;五是大宅门佣工偷出来的东西。第一、二宗是打小鼓的日常的交易,都是一般的旧货,即使是贱买贵卖,也都是较为正常的利润。打小鼓收旧货所最喜欢的却是后面的三种货源,这是收旧货发财的机会。《清稗类钞》说:“京师语云:怕甚苦,且打鼓;怕甚饿,且捡货。盖相传操是业者,岁必有一暴富者也。”打小鼓发财是数见不鲜的。

封建官吏,在京多少年,都有很大的宅子,单是木器家具就有不少,一旦调离他去,行期在即,急于清理搬迁,常以极便宜的价钱卖给打小鼓的,数量往往很大,因而打小鼓的每遇到这样一户,便可赚不少钱。曾经看见过一位做过教育总长、医学院院长的老先生去世后,他家眷急于离京他迁,一个打小鼓的以数十元在他家买走三架大钢琴,而且都是很好的西洋名牌钢琴,其他杂物还不算,只此一桩,亦可见打小鼓的所做的可观生意了。

打小鼓的总喜欢在大宅门附近兜生意,也总喜欢在北城一带旗人多的胡同中兜生意。据说,有一个打小鼓的在一个小胡同内看见几个小孩弹球(即上海话“打弹子”),一个小孩用的球是绿色的,个较大,他向小孩要过来一看,见这个“球”中间还有一个洞眼,便到小孩家中用几块钱买走了。这家大人不懂,以为小孩的玩艺居然会卖了几块钱,意外欢喜,殊不知这绿球是清代大官朝珠上拆下来的一颗翠珠,还是很值钱的“玻璃翠”,打小鼓的一转手之间,便赚了好几百元钱。类似这样的事,在旧时打小鼓的中流传也很多。今日不妨当作为市廛掌故和燕市清话说说了。

由于打鼓的常常买到俏货,因而有人故弄玄虚,抬高古董身价,就说是由打鼓的手里买来的,最著名的就是《红楼梦》后四十回,程伟元序中说,“然原目一百二十卷,今所传之八十卷,殊非全本……数年以来,仅积得二十余卷。一日偶于鼓担上得十余卷,遂重价购之……”连《红楼梦》都仗打小鼓的才使“全帙流传”下来,足以见旧时北京打小鼓的贡献多么重大了。

那家花园

在清人笔记中,有不少记载北京名人宅第的文字,都很有价值,可供后人研究历史掌故作参考。北京是明、清两代都城,几百年来在北京居住过的历史名人不知有多少,差不多每一条胡同中,都有他们的宅第,都是值得后人考证的。这些历史名人的住宅,房子都颇有规模,多设有花园,在建筑艺术上也极考究。这些宅第的兴废,直接关系到我国古建筑史的研究和考证,在学术上是很重要的。有一年回京,经过米市大街金鱼胡同口,看见拆去了一座老式的四合院,盖起了很好的新式楼房,忽然想到,这不是那家花园吗?那是一处很有名的建筑,拆掉实在太可惜了。

那家花园就是清末那桐的住宅,大门开在金鱼胡同,是东城知名的宅第。东墙临东单北米市大街,后墙临西堂子胡同,是一大片东西长、南北短的宅子,清代末年建造起来的。

那桐,字琴轩,姓叶赫那拉,内务府满洲镶黄旗人,举人出身,由小京官户部主事逐步高升。宣统元年,做到军机大臣。罢袁世凯之后,他还署过直隶总督。在宣统年间,他是煊赫一时的人物。他这所宅子离东安市场近在咫尺,离东华门又极近,进皇宫去也非常方便。还有庚子时,侵略者八国联军盘踞北京,李鸿章以全权大臣与外国人议和,那桐被派为留京办事大臣,帮办议和。李鸿章在京住在贤良寺,这座庙就在那桐家门前,后墙对着他家的大门。

他这所宅子虽然没有王府、贝子府的大格局,但建造的年代近,既新且精,都是磨砖对缝的大四合院子,由西到东,占多半条金鱼胡同。院子中有精美的花园,有戏台。东面有极大的大厅,是带有五间大卷棚的七大间北房,南面又有很大的南客厅。院中还有假山石。整个建筑外面看是中式房屋,室中装饰则是西式的,屋顶都是很高级的多枝镀金花电灯,地上铺着很华丽的大地毯。当年北京还没有高级宾馆的时候,这所房子曾经被派过很大的用处。

辛亥革命南北议和时,这所花园和这个大厅,几次作为会场和宴请贵宾的地方。最值得一提的就是民国元年九月九日,孙中山先生和黄兴先生北上北京。清室派贝子溥伦、载沣等人为代表,在那宅举行隆重宴会,宴请孙中山和黄兴。席间溥伦代表隆裕后(光绪女人)致词,说了一些景仰的话,最后说“咱们所期待的五族一律平等,国基从此巩固,皇室受福无穷”。黄兴致了答词。这是当年那家花园最重要的一次宴会。其后广西陆荣廷来北京,北京各界也在这里宴请过他,还请谭叫天来此唱堂会戏。那次谭是扶病而来,唱完这次堂会,不久便去世了。

和那家花园最为邻近的,就是贤良寺,简单说,就是贤良寺后墙正对那家前门。如走后门,那就是门对门了。贤良寺前门在帅府胡同、煤渣胡同中间一巷中,原为怡亲王府,后舍为寺。寺中古柏老槐参天,清代外省督抚来京,多住该寺。在本世纪开始,庚子时,李鸿章来京与八国联军议和,就驻节此寺,一时车马盈门,冠盖煊赫。而三十年代时,这里已冷落不堪了,里面先有一个民众小学,后来又有了住家户,人们经过金鱼胡同东头,看着北面那家的房子,南面高大的贤良寺的大墙,如今北面盖了楼,南面则盖了更高的楼,北京历史的陈迹越来越少了。

从有计划地保存一些有历史意义和价值的旧宅第的角度看,这些房子是不宜拆掉的。略介绍一点历史,权当作京华宅第掌故吧。

书摊

在北京做过学生的人,至少有百分之六七十的人,有过逛书摊的癖好,有着这种浓厚的兴趣和甜蜜的回忆。书摊的种类很多,一块破布摊在地上,平摆上几本破书,很难超过二三十本以上,这是最寒伧的地摊。卖的人如果在冬天,一定是穿件极破旧的棉袄,或是棉袍子,窸窸窣窣地站在寒风中发抖,如果侥幸卖出一本,会露出满脸感激之情,颤颤巍巍地把书递给你,又窸窸窣窣地把钱接过去。如果要找钱,会翻出口袋里一个破手绢包,珍重地把为数可怜的零头找给你。顺手用袖子擦一下流出来的清鼻涕……至于阔气的呢,那是东安市场丹桂商场中的大书摊,前面是高摆的大摊子,书脊向上竖插,后面是高大的书架子,插满大的、贵的大部头书,摆摊的掌柜站在书摊和书架中间接待顾客,这人冬天着一身黑布棉袍,夏天穿灰士林大褂,出言谦虚文雅,态度朴实安详,彬彬有礼,是典型的京朝派。买书的人站在他摊前,任你随意翻书看书。你可以从早上看到晚上,他对你态度始终如一,绝不会有一丝一毫的不满。在这二者中间,还可以分出不少等级的书摊,恕我不一一细说了。

我爱逛书摊的癖好是做中学生时养成的。那时每天放学回家,所经过的一段人行道上摆满了旧书地摊,虽然是些破旧、寒伧的小书摊,但对一个刚进中学的学生来说,吸引力还是很大的。每天下学走过这里,总要在小书摊上东翻翻、西看看,摆摊的人从来不拒绝,即使对十来岁的小学生,也是一视同仁。

我不知道这几个小书摊边留下了多少人的脚印,而我在这里确曾徘徊过不少年,几乎消磨掉我整个少年时期的课余时间。第一次买了本什么破书已记不得了,但我确在这里买过不少“宝书”。曾经在一个极小的摊子上,买到过一套精装烫金字簇新的《海上述林》,真像哥伦布发现新大陆般的高兴。也曾买到过四十多本《礼拜六》,使我了解了一点鸳鸯蝴蝶派的原始情况。还买过不少本杂志公司印行的米色道林纸本的“中国文学珍本丛书”,如《西青散记》、《琅嬛文集》等等。最念念不忘的是曾买到过一本破杂志,里面逐页贴满了“八行书”,都是写给一个人的,但署名却各不相同,大都是清末名家。先不说其中有康南海、翁常熟等人的亲笔信,多么值得珍贵,单只那些各式各样的梅红的和水印花纹的素雅信笺,就叫我爱不释手,喜欢了好一阵。可惜沧桑之后,早已失散,今天再也看不到了。

那时候还有大书摊的集中地,如隆福寺街、西单商场桃李园下面的几条街、东安市场丹桂商场的几条街,都是大大小小的书铺和书摊。再有东西琉璃厂一百几十家旧书铺,平时虽不出摊,到正月里厂甸庙会上也照样出摊。再有东西小市,每天早晚在地摊上也有卖旧书的。至于在冷摊上买“俏货”的故事,在北京逛书摊的常客中,旧书行业中是说不完的。有人以纹银一两在小摊上买到明代弘治年刻的黑口《元遗山集》,就是后来商务印书馆《四部丛刊》影印本该集的底本。有人花四块银元买到明刊本《盛明杂剧》后来辗转卖给姚茫父老先生,卖了一百元大洋。这些轶事流传在人们口头,真不知有多少。要买外文书,最好到东安市场丹桂商场正街上的一些洋文书摊,那里东西洋的书都是琳琅满架。

我到西单商场逛书摊,真正是名副其实地“逛”,因去得虽勤,买的却非常少。一个穷学生又能买得起什么呢?因此只有看书。而我感到最大乐趣的也正是这种“逛”,不一定是买。那时我家住在西皇城根,离西单商场很近,斜穿背阴胡同,一会儿就到了。每天晚间吃完饭,总要到商场书摊上遛个弯儿。后来住东单二条,离东安市场近,每晚吃完晚饭,就到丹桂商场各书摊遛跶一趟,看见好书,随手拿起,站着看上半个来钟头,看不完,明天晚间再来,这个摊上看看,另一个摊上再看看,走上四五个摊,已经一两个钟头过去了。该回家睡觉去了。大本的翻译小说如什么《死魂灵》、《罗亭》、《复活》等,我第一次都是这样读的。当然也要买一些,那时我喜欢从大堆旧杂志中,以极便宜的价钱零星买来,凑成一套,这也是极有兴味的一件事。我用这种办法凑成过几年的《文学》、《译文》,早期的《小说月报》,几十本《论语》、《逸经》、《宇宙风》、《人间世》等。《人间世》的第一期,我费了很长时间才遇到它,真比“金榜题名时,他乡遇故知”还高兴。那朱红酒金仿蜡笺的封面,翻开封面,第一页用米色道林纸印的曲园老人的像,情境历历,仍像在我面前一样。如今烟飞云散,已是好几十年的旧事了。而这逛书摊的美好的记忆,却像嚼橄榄一样,时时回味着,也常常在梦中出现。

老式公寓

如果按照英文概念翻译过来的词义所谓的公寓,即上海习惯上所说的公寓房间,那是很高级的西式套房,同几十年前北京所说的公寓是两种概念。几十年前北京的各种“公寓”,老实说来,那不少是寒伧的。那时在北京上高中、读大学以及当小职员的外地人,有不少人是靠这样的公寓托身的。甚至可以说,几十年前北京的大学生生活,是离不开公寓的。这种老式公寓,现在是早已没有了,而在几十年前,却是非常普遍的。这是一种介乎旅馆、宿舍、家庭之间的特殊寄宿客房,价钱较旅馆便宜,生活较宿舍方便,食宿稍有家庭风味。因而当年大中学生,不少都以公寓为家。二十年代后期出版的《民社北平指南》,曾介绍这种公寓道:

公寓者,即变相之客栈。另有所谓学员借宿舍者,又公寓之变相也。专租各大学、中学之学生居住,其租费多按月计算,伙食亦按月包,大约自九元至十二元不等,邻近各学校之公寓,亦多仿效之。

简言之,公寓,即按月包租之旅馆,一般连伙食一齐包。至三十年代中,经济不景气时代,小公寓门口用红纸写着:“接待学员,八元房饭。”即一间小屋,每天两顿饭,一月只用八元钱就够了。就这么便宜的价格,开公寓的还能得到不少利润,因为那时物品比较便宜。

大约在一九三七年春天吧,一个青岛同学住在二龙坑一个很小的公寓中,他跟我同班,但比我大好几岁,我常常到他公寓去玩。他住一间小南房,一副铺板,一个木条子书架,一张三屉桌,两张木板椅子。窗户、顶棚都是新糊的,连墙也是“大白”纸(北京的一种上面刷了大白粉的特殊糊墙纸)新糊的,北京俗话所谓“四白到地”,倒也收拾得干干净净。我看他吃饭,中午每顿端来一小盘菜,如炒菠菜、炒绿豆芽等,总是最便宜的,但也有两三根肉丝。另外一碗高汤,有点虾皮和紫菜。一盘小馒头,大约六个。晚饭什么炸酱面等等,也有一小碗酱,大概每顿合三十枚铜元,一天合六十枚,当时四十六枚一毛钱,这样的伙食连早点大约每月要五元,房钱、灯、水费一元五,大约公寓这间小房房饭费八元,能营利一元到二元。住在这里的学员,每月总要去亲戚家或小馆中吃几顿,这样公寓就可不开饭,自然不退钱,公寓赚得就更多了。

公寓有大有小,房间有考究有简陋,价钱自然也不相同。当年著名的大公寓,如西单白庙胡同里面大同公寓,东城灯市口北辰宫公寓,报子街同兴公寓等等,有的是好几进大院子,有的是宏丽的老式三层楼房,有比较宽大的高等房间,套房包租每月房饭约三十元。那都是带有小客厅的套房,是十分阔气的了。当年不少名人也多住在公寓中,鼎鼎大名的刘师培,当年就常年住在大同公寓中。至于小公寓,那就更多了,如在西城二龙坑一带,学校集中的地方,一所旧四合房,再有一小间厨房兼茶炉而外,所得十三间房,房东兼做掌柜、记账总管,找个亲戚什么侄子、外甥之类做伙计,内掌柜管厨房,这样一挂牌,小公寓就开起来了。十三四个房号,住满客人,一个月除去开支,再赚个三五十元钱,不成问题,这比把房子租出去吃房租合算多了。

公寓生活是十分潇洒的。如同院相处和美,异乡学生长期居住,有家庭般的温暖。对寓中伙友三节(端午、中秋、旧历年)开赏,一进大门的柜房门口,便可见用红纸写着:“端午节赏:一号张先生赏二元,二号钱先生赏一元五角……”更觉喜气洋洋,这也算公寓特有的景象吧。

学生住公寓,寒暑假要回家,临走的时候也要给伙计点钱,也叫赏钱,也都用红纸写上,贴在账房门口,一是向给赏钱的人表示谢意,二是向不给赏钱或给得少的人施加点压力。不过当时真正不给的人也是极少的,除非有特别原因,一般一块总是要给的。常住的人,寒暑假回家,房子一般都打个折扣,留着开学回来,早已给您打扫得干干净净等着您了。这真有到“家”的感觉。卢沟桥一声炮响,这个家破碎了,抛弃了。多少人这次离开再没有回来了。

住公寓不比住客店,一般住的时间都较长,账房对客人都很熟。小公寓里,内掌柜代客人洗衣服、缝缝补补,又多少赚几个,客人生活上也感到方便。除少数公寓有些打牌、酗酒,甚至其他坏事外,大多数住公寓的学生还是比较规矩可靠的。现在三十年代中在北京住过公寓的人还很多,不少人还有安静舒适方便的回忆,不用我再多说了。

京话官话

上海人笑外地人说不来上海话,曰“洋泾浜”,这是因为帝国主义的侵略,外国人到上海住在洋泾浜一带。当年中国人学两句上海腔的外国话,外国人又学两句外洋腔的上海话,这样就出现了“洋泾浜”。另外北京人嘲笑别人口音不纯,一曰“怯”,二曰“南腔北调”。如果随便说说,那也罢了。如果叫叫“真”,“怯”还可以解释为乡下人不懂北京音,胆小,不敢说等等。那“南腔北调”呢?如果问一声什么“南腔”,什么“北调”,这就回答不出来了。如果细想想这话,也和北京是几百年的首都有点关系。

首先北京是明、清两代的都城,梨园歌管,日新月异。北曲衰而南曲兴,“临川四梦”,尽是南声;“燕子”、“桃花”,亦作北调。就是著名的戏剧院本,不但都是南方人编的,而且昆腔、弋阳腔,一直到后来的徽腔,无一不是南方的腔。再看著名的演员,南明直到康熙时代,南京秦淮河的名手自不必说了。直到清朝末年,享盛名的伶人,大都还是南方人,如大名鼎鼎的程长庚,就是安徽人;余三胜是湖北人,有伶界大王之称的梅博士的祖父梅巧玲是江苏泰州人。这些著名人物都是南方人,而他们一生在北京唱由南方腔变化出来的西皮二簧,这不就是标准的南腔北调了吗?

过去的北京,唱昆曲,一定要会说苏州话,这就像其他地方学评弹一样,不会说苏州话是无法唱的。萧长华唱《请太医》,拄一根大杠棍当拐杖,戴一副特大茶晶眼镜,说的就是一口苏白。韩世昌唱《游园惊梦》样样都好,就是苏白不好,真是毫无办法。因为白云生、韩世昌等都是冀中高阳人,唱的是高腔的昆曲,也就是后来演变为“北昆”的剧种。昆山腔而用北音唱,就更是南腔北调了。吴癯庵老夫子当年教韩世昌唱曲子,一个苏州音教来教去教不会,萧重梅(劳)老先生说起这段故事,边学边讲,极为引人发笑,可惜我文字上无法表现声音,不能记下来,太遗憾了。

明、清两代行科举制,三年一赶考,各省举子到北京去会试,南方文风盛,赶考的举子多,而他们的口音自然十分复杂。如果闽南人说闽南语,广东人说广东话,杭州人说杭州话,四川人说四川话,苏州人说苏州话……这便大家统统不懂“话”了。怎么办?于是当时真正流行了一种南腔北调的话,谓之“官话”,又叫“蓝青官话”、“月白官话”,也是以北京调为基础的,这种话专门流行于官场,在北京各衙门中盛行通用这种话。有些跟官的长随、听差也说这种腔调的话,他们虽然不是什么官儿,回到家乡却爱仗着官气去欺侮人,谓之“打官腔”,人们对此更是十分痛恨的。至于南腔北调,看来比打官腔还是好得多了。

再有北京是几百年的都城,一些老住户惯说京话,自然伶牙俐齿,轻薄之徒,难免就要嘲弄外地人,常常在语言上编了不少笑话,拿操各地土音的人开玩笑。如嘲笑山西人为“老西儿”,编笑话云:

“三个客人,两个茶碗(读如瓦),掌柜的不是外人,使个大碗吧(音如‘是个大王八’)。”

嘲笑定兴人怯音:

“这个黄天霸儿,拿着个修脚刀儿,说:贼儿,贼儿,我给你剃个头儿。”(因那时剃头、修脚师傅都是定兴人。)

嘲笑绍兴人为臭豆腐,编笑话道:

“臭豆腐,酱豆腐,五香的豆腐干呀!”

我十来岁才到北京,一口乡音,不知受过小朋友多少嘲弄,现在想想还好笑,可惜现在没有人这样嘲弄我了,有谁再这样笑笑我该多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