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窖

清代有位学者,家住东珠市口冰窖胡同,制门联云:“地连珠市口;人在玉壶心。”一时传为艺林佳话。数百年来,北京的冰是有许多故事好说,也是极有情趣的。在我国很古的周代,就十分懂得重视藏冰和使用冰了。《礼记·月令》云:“天子乃解羔开冰,以荐寝庙。”这两句话陈澔有注道:“古者日在虚,则藏冰,至此仲春,则献羔以祭司寒之神而开冰。”这差不多已是三千年前的制度了。人类懂得用火,这是文明的一大进步;懂得用冰,这是文明的更大进步。我国三千年前,不但懂得了用冰,而且有了科学的藏冰方法。周、秦而后,直到明、清,绵绵三千年,迄未中断,这也是很值得注意的历史情况了。

远的不说,北京是明、清两代的都城,说说明、清两代冰的故事吧。明、清时宫中“颁冰”,六部官吏有“冰票”发放,外官和京官之间有“冰炭敬”馈赠。民间传说中还有“王祥卧冰取鱼飨亲”的故事。

帝京景物略》记云:“立夏日启冰赐文武大臣,编氓卖者……”这是明代皇家开冰、颁冰的故事。《天咫偶闻》记云:“以岁十二月藏冰,来岁入伏颁冰,各部院官学皆有之。”这是清代颁冰的制度,实际清代在不少制度方面,都是沿用了明代的,颁冰等等就是其中之一。

在景山西街上,北海有一个东门,名曰陟山门,门外一段街道,叫陟山门大街。进陟山门,过一座很美丽的高孔桥,名陟山桥,桥东面,往南沿岸可到北海前门,往北沿海可到濠濮涧、画舫斋,过桥即登琼华岛。昔时这里有一个大冰窖,名曰“雪池冰窖”,这是当年全京城冰窖中的第一家。宫中给皇帝御用的冰,都是从这里逐日提取的。在刘若愚明宫史》中记载云:“至大高玄殿,则习学道经内官之所居也。其北,则里冰窖也。”所说即指此处。其他地方公家的冰窖,有地安门外火神庙后,德胜门外往西,阜成门外往北,宣武门外往西,崇文门外往东,朝阳门外往南等处,都由工部派员掌管,用纸印成小票,名曰“冰票”,发给各衙门官员,凭票领冰。《燕京岁时记》记载,自从暑伏日起,至立秋日止,各衙门例有赐冰,届时由工部颁给冰票,自行领取,多寡不同,各有等差。但是这种冰票在后来却等于无用了。据记载说,年久弊生,虽然拿着这种冰票,而给冰极少,还不够一个人用的,所以官员们领了这种票,就兑换给胡同里每天送冰的人,他们拿冰票汇总到冰窖买冰,自然要给管冰窖的人以好处,这样官方藏冰也就售于市面上了。好在买冰用钱为数有限,冰票之制,虽等于无形取消,大概也未影响京官生活。后来只剩下一个冰票的掌故了。

清代,京官穷,外官富。京官只靠很少的一点俸银、俸米,可是又要讲究排场,难免入不敷出,这就要靠外省的官吏,上至督、抚,下至州、县,逢年过节,给京官送一些“干礼”(即现银),来维持生活。冬天曰“炭敬”,夏天曰“冰敬”,统称之“冰炭敬”。这在曾朴的《孽海花》小说中,描绘李越缦时曾提到过。“冰”与“炭”并列,可见当年多么重视冰在生活中的用途了。

卖冰

北京四季分明,夏天十分热,也可以到三十七八度,热的时间也很长。冬天又很冷,比江南冷得多,冷的时间也长,土地和河面都要结冰,要结一二尺厚。把冬天的冰用来给夏天作消暑冷藏设备,这是北京几百年来得天独厚的地方。在当年没有现代化电气制冷设备的时代,防寒较易,防暑更困难。炎暑流金的时候找块冰,不要说两广办不到,即在江南一带也很困难。而在北京,当年却非常方便。冬天结的厚厚的冰,打来藏在冰窖中,夏天正好取出来受用。成本低廉,使用方便,真是炎暑的恩物。清代严缁生《忆京都词》云:

忆京都,赏夏绿荷湾。冰果登筵凉沁齿,三钱买得水晶山。不似此间蒸溽暑,纵许伐冰无处所。

词后有注云:“冰窖开后,儿童舁卖于市,只须数文钱,购一巨冰,置之室中,顿觉火宅生凉。余尝戏呼为水晶山,南中无此物也。”

严是浙江人,妙在最后一句,这是旧时代炎暑中南方想不到的东西,而在北京那时却是很普通、很方便、很便宜的东西,这也该是北京之所以使人念念不忘的原因之一吧。

那时全北京城里什刹海、中南海、城外护城河边上,起码有几十处冰窖。冰窖藏冰的步骤,先是打冰,二是运输,三是入窖封窖,四是开窖出售。要说清楚,先要从建筑冰窖说起。在护城河、什刹海等处岸边,挖一个有二三丈宽、六七丈长、两丈多深的大土坑,坑顶用木梁、高粱秸棚上,棚上面再厚厚地堆上土。留个上下斜坡和出入口。等到一数九,河面坚冰有一尺厚,便可用冰钻子(俗读穿,一种很锋利的钢尖矛,旁边一倒钩)垂直在冰上钻成一尺多宽、三尺长的冰块,用倒钩钩上来,用绳子一拴,就可在冰上拖了跑,运送轻便。拖到岸边,从用杉篙搭成的斜板拖上去,到冰窖口滑下去。在窖中把冰块一层层像砌城墙一样砌满,然后再行封口,便算藏好,只等交春之后再开窖卖钱了。

入夏把冰窖打开逐日卖冰,供应量是十分充足的。最大的主顾是各菜市、鱼行、肉铺、鸡鸭店、大小饭庄子,其次才是大宅门,每天一早像现在送牛奶和送报纸一样,由一头骡子拉着大车装着整方的冰(约一尺多宽、三尺长、厚一尺的冰块,谓之一方),冰上还盖上破麻袋,防止在路上融化。送到你家门口,订的是一方,就留一方;订二方,就留二方,也可临时增减。

冰窖藏冰,必须在冬至到四九、五九这一个多月中抓紧时间打冰。这时的冰最坚、最厚,因而在打冰时,希望结冰前水面要宽、要清。北京城内外水源都在玉泉山、昆明湖,如上游及时提闸放水,水自然旺了。旧传,临上冻时,城里各冰窖一定要合送一个五十二两重的大元宝,给昆明湖管水闸的衙门,贿买其及时放水。

卖冰时,除去卖与饭庄、肉铺、鱼市外,各个胡同中的住家户,中下层以上,即好歹有个厨房的家庭,也都向冰车子订一块冰,每天送来。花铜元的时候,大约每五大枚(即十个小铜元,三十年代时约合三分不到),便可买块一尺见方的冰,中小户人家每天送十大枚的冰,便可足用矣。一个月下来,不过一元五角。这样伏天里不但可以天天吃冰镇绿豆汤、冰镇西瓜,而且剩饭、剩菜也可保存,不至于发馊,真可说是世界上最为经济、实惠的制冷设备。

有些没有预订买冰的人家,或者没有在冰车子上买到冰,偶尔需要,自己到冰窖去买,也极为方便。走进冰窖门,顿时感到从下到上凉气飕飕,进去给他五大枚,便能买一大块,比车子上买的大一倍。用一根绳系在冰块上拦腰一捆,拖了就跑。绳子绑的地方,先融化为一道槽,绳子正好嵌在里面,路上也不会脱落。冰是滑的,在马路上拖了跑比小车还快。童年的欢乐,真是永难忘怀。旧梦尚未飘零,往事依然历历,北京的冰,实在是炎暑的恩物,即使在现在已有了人造冰利用,想来那些天然冰的利用价值恐怕还是很高的吧!何况那时水源没有污染,那护城河中晶莹的天然冰,远比现在的人造冰还干净得多呢。

冰盏儿

闲来常常想,人间幸福的生活,不单纯在于物质的完备与奇巧,而更惹人系念的,似乎是一种洁净的环境、安静的气氛、美的关系和艺术的情趣。比如旧时在北京过夏天,住在一条小胡同的小三合院中,两三间老屋,里面四白到地,用大白纸(一种糊墙纸)裱糊得干干净净,一副铺板,铺张新草席,或者干净旧篾席,一个包着枕席的小枕头,院中邻院的大槐树正好挡住西晒,这样你每天下午在那糊着绿阴阴的冷布纱窗下的铺板上睡个午觉。一枕醒来,尚有点朦胧睡意,这时便有两种极为清脆的声音随着窗际的微风送入耳鼓,断断续续,悠悠动听,一是庭院中枣树上的知了声,越热叫得越欢;二是大门外胡同口卖冰人的冰盏声,越热敲得越脆。诗人王渔洋所谓:“樱桃已过茶香灭,铜碗声声唤卖冰。”这样的环境,这样的气氛,这样协调的人与物的关系,这样毫末超绝尘寰的艺术境界,不是人间最舒服、最美好的吗?又何必北京饭店十六楼的空调套房呢?真是太麻烦了。

一到热天,在胡同口上,槐树下面,就有卖冰镇食品的小摊子。首先是果子干,将杏干、柿饼等,用冷开水浸开,再加一些藕片,堆在一个特大的五彩大瓷盘中,上面放一大块亮晶晶的冰,如有人来买,盛一舀在小瓷碗中,吃起来又酸、又甜、又凉。在旁边木桶中,放一大罐子酸梅汤,也是用小瓷碗盛来卖。卖的人头剃得精光,身穿白布背心,一边叮叮嚓地敲着“冰盏”,一边叫卖着:

“又解渴,又带凉,又加玫瑰又加糖,不信您就闹碗尝一尝!酸梅的汤儿来———哎———一个大一碗哟……”

“冰激凌、雪花酪,爱喝凉的您就开口啵———盛的多,给的多,又凉又甜又好喝……”

这种又敲又唱的卖冰声,是极有韵味的。现在听到过的人,一定不少吧!

所谓“冰盏”是什么呢?那是两个像酱油碟子大小的铜碟子,擦得明光铮亮。其不同于一般碟子者,是底部的一圈颇高。敲时把两个碟子重合起来,托在掌中,用大拇指搬动上面一个小碟的边沿,两碟相击,便发出极为清脆的响声,构成为一种特殊的音乐了。乾隆郝懿行《晒书堂笔录》云:“京师夏月,街头卖冰,又有两手铜碗,还令自击,泠泠作声,清圆而浏亮。”这位经学大师居然也注意到冰盏声的可听,由此知道他也是很懂生活情趣的人了。不过有一点却感到可惜,即直到今天也还不清楚冰盏一物的历史源流。过去一直以为冰盏只有北京有,后来看到乾隆时金埴《秦淮后游词》中有一首云:

白下莺啼风日蒸,玫瑰香里到金陵。

碧纱帐剪刚过夏,铜碗声敲早卖冰。

中说得很清楚,从“白下莺啼”可知冰盏一物,不但源远流长,而且是南北都有的了,只是现在没有了。这也并非是什么“落后”的东西,也不是有人在限制它,只是在社会上商业贸易的大的变化中自行消失了。从生活的艺术来说,似乎也是感到可惜的。现在街头卖冰的小商贩又有了。有哪位有心者,能把这飘荡着夏景清韵的可爱的冰盏声,继承下来,使它叮叮锵锵地又响起来呢……

按,读清顾禄《清嘉录》“六月”有“凉冰”条:“土人置窨冰,街坊担卖,谓之凉冰……”并引《元和县志》云:“冰窨在葑门外,设窨二十四座,以按二十四气。每遇严寒,戽水蓄于荡田,冰既坚,贮之于窨,盛夏需以护鲜鱼,并以涤暑。”可见藏冰的办法,明、清以来江南也是有的。只是要“遇严寒”,近若干年中,江南冬天偶有结薄冰的天气,可是结一寸以上厚冰的严寒,已遇不到,大概江南普遍气温是回暖了,也没有再藏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