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先生的著名话剧《茶馆》,以一个茶馆为背景,反映了庚子以来北京的历史变迁,是十分有意义的。我国南北各地,都讲究喝茶,江南叫吃茶。茶是人民生活的必需品,茶馆也是生活中重要的休息场所。有人片面地认为茶馆是有闲者去的地方,那纯属没有深入了解群众生活的主观之言。过去在苏州,冬天早上五点钟曾到茶馆去过,这时茶馆人就满了,都是劳动群众。江南冬日室中不生火,早上没有热水,人们习惯一起床就上茶馆,漱口、洗脸、喝早茶、吃早点或吃泡饭,坐上一个半钟头,然后再去上工。年年如此,代代如此。这批客人走了,再接待第二批、第三批,一批一个类型。北京的茶馆,自然不完全和苏州一样,但也有不少大同小异之处。
说起北京茶馆,从历史上讲,自然可以上溯到很早,过早的不必说,只说三四十年代吧。那时北京的茶馆很多,其类型有:一是以茶社、茶楼命名的南式茶馆,也可叫新式茶馆;二是北京老式茶馆,老式茶馆中又可分著名的大茶馆,偏僻地方以及各城门脸上的小茶馆,俗称野茶馆。
南式茶馆最早的历史,一时说不准,庚子之后,在前门外战火焚烧后的废墟上建造了几处新式市场,如劝业场、青云阁、首善第一楼;城里东华门外也盖起了东安市场;辛亥之后,南城先农坛北面又开辟了城南游艺园、盖了“新世界”。在这些新式市场中,除去京广杂货、绸缎布匹、各种商店外,又开了不少家供游人休息、喝茶、吃点心的茶社。这种茶社内部一般是靠墙摆藤躺椅、茶几,中间摆方桌、椅子,有的都是红木家具。店里卖茶、卖点心;每张桌子上的四盘瓜子、蜜枣等“看案果盘”,作为茶房的收入。当年这种茶社,名店很多,如劝业场之荔香、玉楼春;首善第一楼之碧岩轩、畅怀春;青云阁之玉壶春;东安市场之德昌、沁芳、玉泉、中兴茶楼等。这种茶社均以著名点心为号召,如鸡肉饺、糖油包、炸春卷、水晶糕、千层糕、一品山药等。至于一般的清汤馄饨、两面黄炒面、小笼包子、烫面饺、各种汤面等更不在话下了。《鲁迅日记》中记到这种茶馆的地方很多,但均较简略。无锡人程颂嘉在其《宝砚斋遗稿》记民国四年夏北京旅行时于东安市场吃茶情况云:
八月九号……下午至东安市场啜茗,此间茶楼酒馆,装置富丽,不熟悉者不敢入,如东安市场德昌楼,其招牌为豫菜馆,登楼之客,但有啜茗清谈者,有临时食点心一二种者,价亦不昂,茶每客六十文,点心一二角不等,肉丝汤面七十文,颇清洁可口。
所记约略可见这种茶楼情况。清末民初前后十三四年中,是这种茶社生意最好的鼎盛春秋。它不同于南京夫子庙的六朝居,也不同于苏州宫巷的吴苑,不过自各大公园的茶座开张之后,这种茶社的生意便一蹶不振,纷纷关门,早在三十年代中叶就没有了。
至于地道的老的北京式的茶馆,那风格完全是两样的。《茶馆》戏中所展现的茶馆,是应以这种茶馆为模式的。室内全是老式高桌或八仙桌、方凳或大板凳,用大搬壶(即很大的长壶嘴铜壶,放在火上,不能提起,随时搬起后面的柄倒水)沏茶。不卖炒面、春卷等点心,而卖“大八件”、槽子糕等“红炉点心”。店名也不是什么“春”呀、“园”呀,而是老式商业气氛更浓的广泰、裕顺等名称,如最早出名的有地安门外的天汇,前门外的天全、汇丰、同和、海丰等,都是这类茶馆的大字号。
到这里来的茶客几乎部是“老北京”,而且旧时以旗人为多。得硕亭《京都竹枝词》云:
小帽长衫着体新,纷纷街巷步芳尘。
闲来三五茶坊坐,半是曾登仕版人。
并自注云:“内城旗员于差使完后,便易便服,约朋友茶馆闲谈,此风由来久矣。”
这写的就是老式北京茶馆,这种茶馆,不少还带说书、唱曲艺的。如清代著名说书艺人石玉昆、司瑞轩等,都是在茶馆中演唱讲说。清代有名的景泰、泰华诸园,也都是这种格局。清末禁止在城里开戏园子,故都叫茶园、茶馆。如东安市场吉祥戏园,最早就叫“吉祥茶园”,另外还有“丹桂茶园”。这些“茶园”,则都是唱戏为主了。不过那时随便看什么戏,都有人倒茶,你不喝也要付钱。因而戏园叫茶园也就不奇怪了。
辛亥之后,这类老式茶馆生意日渐清淡,剩下的都是一些小茶馆了。这种小茶馆有的专做打小鼓、收旧货商贩的生意,这些人每天固定在这家茶馆歇脚,一边喝茶,一边谈生意;有的专做泥、瓦、木、棚等工匠的生意,这些人每天早晚都在茶馆聚集,一边休息、喝茶,一边洽谈生意,叫作“口上”。有的专做赶大车、拉骆驼的哥们的生意,这些大都开在城门脸和城根一带。有的专做棋友下棋、票友唱戏的生意,茶客来了不是下棋,就是清唱,这类叫“戏茶馆”,大多都在什刹海北河沿。伙计提着个壶一边让座儿,一边打招呼:“七爷,沏壶香片吧?等会儿您再来段儿,我就爱听您那几句倒板!”这种招呼客人的方式真是十足的老北京的“味儿”了。
大碗茶
在小说、戏曲中,常常有开茶馆的描写,最有名的是《水浒》中的王婆子,这是很不好的角色。再有《铁弓缘》中,也是开茶馆。这些茶馆,都有一个共同的特征,就是局面很小,都是小本生意。旧时老式茶馆,我见过最大的要算苏州的吴苑了,在北局宫巷,一天到晚热闹非凡。那里的前后门,连着好几个厅,真不知有多少座位。北京在我记忆中没见过这么大的茶馆,倒是那些小的,印象最为深刻。
北京旧时的小茶馆,生意实在小得可以,比起上海的“老虎灶”还不如。老虎灶以卖开水为主,摆桌子卖茶为辅,而北京小茶馆主要靠卖茶。穷茶客往往还自备茶叶,单买开水,坐上半天,也不过二三个铜子。几张破桌子、烂板凳,每天即使卖满堂,也不过几百个铜子儿,折换银元,有时还换不到一块,还要除去煤钱、水钱、房钱、电钱、人工挑费等等开支,所剩能有几何呢?因而大小茶馆的生意,在三十年代前期,就已无法经营了。
那时社会是分阶层的。由中山公园来今雨轩的茶座,到什刹海河沿或天桥的小茶馆,中间隔着好几个档次,各接各的客人。天天在来今雨轩喝茶的大学教授不会到野茶馆去,正像天天出入阜成门赶大车的哥儿们,在门脸儿小茶馆歇脚,不会去来今雨轩一样。是各有各的客人,各做各的生意。
虽说小茶馆生意小得可怜,但好歹还有两间破房。说到卖茶,在旧时北京,还有比小茶馆更小的生意,那就是茶摊。在各大庙会上,如护国寺、隆福寺、白塔寺等,在天桥、在鼓楼后头、在什刹海河沿上,常常看见支一副铺板,铺板上铺块白布,放着一些茶壶、茶碗,也弄得干干净净。边上还放着一两对老式的茶叶罐,罐中放着小包的茶叶。周围放着大板凳。边上行灶上烧着开水壶。这就是当年的茶摊。老爷爷带着孙子来逛庙会,看完玩艺,走累了,坐在茶摊上歇歇腿,孙子在一边吃糖豌豆,爷爷沏上壶三大枚的“高末”,沏半包(其余半包还要带回家去),坐下来安详地喝上两碗,这样的茶摊,这样的茶客,其生意比起小茶馆来又小得多了。
如果说茶摊生意小,还有比茶摊更小的生意在,那就是卖大碗茶的了。在天桥也好,在各城门脸也好,在什刹海河沿也好,常常可以遇到年岁很大的老头,或十二三岁的男孩子,挑着一个担子,担子前头是一个一尺多高、短嘴的绿色釉子的大茶壶,顶上三个小鼻纽穿着绳子,挂在担子上。担子后面是一个大篮子,篮子里一块布下面盖着几个粗瓷碗,有时还放一二个小板凳,这就是卖大碗茶的。一边蹒跚地走着,一边吆喊着:“谁喝茶水?”有人喝茶,放下担子,取一个粗碗,从壶中倒一碗酸枣叶子泡的茶水,很有礼貌地捧给你,可能还拿出小板凳让你坐下喝。记得名画家蒋兆和氏曾画过一张《卖茶水的小孩》,画的就是一个十来岁的卖大碗茶的男孩,极为传神,是蒋氏的名作,贯注了我悲天悯人的感情。虽只小小一幅,却足以和他的巨作《流民图》并传了。
由小茶馆起,到卖大碗茶为止,老实说,都是小得可怜的生意,照老北京话说,只是赚您个辛苦钱,维持个生活而已。但是他们共同有一种极为纯朴而诚恳的态度,这是共有的燕山风格,都像西山山色那样的浑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