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荤铺
我走过的地方不算很多,如南京、苏州、杭州、上海等,总感到大小饭馆的叫法,再没有比北京复杂的了,由什么“某记饭摊”直到“某某堂”饭庄,起码可以分出十几档。而且有的名字很怪,如“二荤铺”,外地人是不大懂得这个名称,但在老北京看来却是很有感情的。尤其是在北京经历过一段学生生活的人,很少有人从未下过小馆的,这种小馆绝大多数是“二荤铺”。因此走到天涯海角,总忘不了那二荤铺的热烈的场景;那叮叮当当的火爆的灶口敲炒勺的声音,那比拨拉算盘珠子还快的清脆的伙计的算账声……“熘肝尖儿,吃嫩;小碗氽黄瓜片儿,外带五个花卷。马前———”“三吊六、两吊二、四吊七,一共十吊零五百,您哪———我候啦!”这是一部特殊的、热烈的、没有乐章的协奏曲,是一部永远响在京华游子耳边的协奏曲!
所谓二荤铺是什么意思呢?就是只有肉和“下水”(即猪内脏等)两类荤菜,不要说没有海参、鱼翅等海货,即使鸡鸭鱼虾等也不卖的小饭馆。地方一般都不大,一两间门面,灶头在门口,座位却设在里面。人也不多,一两个掌灶的大师傅,一两个跑堂的伙计,一两个打下手切菜、洗碗的“小力把”(即学徒)就可以了。卖的都是家常菜:肉丁酱、炒肉片、熘腰花、炸丸子、酸辣汤等等,没有大饭馆那种印好的菜牌子,菜名都是伙计在客人面前口头报。常常是熟人,用不着客人说,伙计已经替你想好了:“得了!还给您炒个肚块儿,高汤甩果,一小碗饭俩花卷。马前点,吃完您就走,误不了您的事儿!”那话又爽气、又温暖,这种朴实的乡土语言,即使走遍天涯海角也会使你思念的!
“马前”就是提前点,快点。“三吊六”等等这是五十多年前北京用铜元时算账的叫法。“三吊六”是三十六枚铜元,一般用“大枚”,即当二十文制钱的铜元,只有十八枚。五十望六的人也都还用过这种大枚。至于当年二荤铺伙计口头算账功夫的熟练、快速,那真是久著声誉,有口皆碑,不必多说了。什么老式算盘、新式计算器,对他们说来,都没有用,只用心算口念就行了。因为这种小饭馆既没有菜单子,更不会在吃完饭给你开个详细的账单,全靠伙计在客人面前点空盘、空碗,心计口算,不要看小本生意,实在是有过人的本事的。
说是二荤铺,还可以分出很多等级,最普通的是出卖斤饼斤面的二荤铺。什么叫斤饼斤面呢?就是论斤的卖饼卖面。饼是大饼、炒饼、烩饼。这种大饼的概念和上海不同,就是烙得有锅口大的烙饼,切成一牙一牙秤分量卖,或者是切成丝,秤分量炒了吃,如半斤或十二两炒饼等等。炒饼照例以绿豆芽、菠菜加炒,或荤或素,先炒菜,后下饼,盖锅盖一焖,掀盖翻身即可,菜熟饼软,又焦又香。面都是拉面,或热汤或炸酱均可。一般二荤铺都有饼案子和面案子,不停地烙着饼、抻着面,几乎每条有铺子的街头都有二荤铺。二荤铺虽小,却也有很著盛名的。煤市街百景楼之软炸腰花、烩肝肠当年是十分著名的佳肴。其后西长安街龙海轩的软炸肝尖、扒肘条等菜都十分拿手,生意很好。二荤铺不管手艺多精,生意多好,也始终是二荤铺,就如同在街南(指珠市口南)天桥唱小戏的,不管多好,也难升到街北。二荤铺也很难升为正式馆子。当年“龙海轩”,因为生意好,改名为“龙海楼”,想升格为饭庄子,与“八大春”争一日之雄,可是事与愿违,不久反而关张了。
二荤铺门口挂匾一般挂两块,一块写店名,如龙海轩、三义和等等,另一块就写“二荤铺”三字。如改饭馆、饭庄,另一块匾就改了。捐、税规模都不一样,开支大了,生意就难做了。
八大春
北京过去饭馆的名称,叫“某某春”的特别多,记得前人曾经说过,第一个给女人起名字叫花的是天才,第二、第三就不知道是什么“才”?北京过去那么多以“春”命名的饭馆子,始作俑者究竟是谁呢?现在很难考证了。但是清末民初之际,北京饭馆叫“春”者真是风起云涌,你也“春”,我也“春”,酒楼皆是“春”了。当时著名者有宾宴春、浣花春、杏花春、醒春居等等,这些饭馆大部都在前门外一带,城里原是很少的。在此之后,才出现了西长安街的八大春。
八大春是当年北京长安街八家中等饭庄子的简称,因其店名中都有一个“春”字,故人们习惯以八大春呼之,犹之乎把广和居、同和居、福兴居、聚仙居等称为八大居,把瑞蚨祥、鸿福祥等八家绸缎店呼作为八大祥也。
一九二六年五月间,学人林语堂离开北京南去前夕,曾在大陆春宴请周豫才(鲁迅)、马幼渔、许季巿等位先生,《鲁迅日记》中曾记有此事。这大陆春在长安街路北,双塔寺西,就是八大春之一。另外,一九三七年电影明星金嗓子周璇和严华的婚礼也是在八大春举行的,具体地址是春园还是大陆春记不清了。当他们“燕燕于飞”,下大红帖子请客人时,来宾很多,现在可能还有不少人记得其事,可惜周璇去世太早了。
八大春除大陆春、春园之外,还有新陆春、同春园、淮阳春、庆林春、宣南春、鹿鸣春、玉壶春、岭南春等等,前后二三十年中,虽然代有兴替,而八大春的数目,总是凑得起来的。当时长安街上酒家林立,八大春之外,仍有不少名家,如贵州馆子西黔阳,福建馆子忠信堂,回教馆子西来顺,以经济小酌号称的长安食堂、西湖食堂,以二荤铺出名的龙海轩,以及报子街口上的大饭庄子聚贤堂,真可以说是名家济济,其中忠信堂闽菜独树一帜,做的大部分都是福建各达官寓公家的堂会。西来顺更是有名厨褚祥当灶,菜肴之精,生意之好,一时超过了东来顺。此二家又在“八大春”中超然出群,可谓各有千秋,颇呈一时之盛了。
在清代时,大饭庄子都叫某某堂,如惠丰堂、同丰堂等,而且大都在前门外。本世纪二十年代中,因北洋政府参、众两院在宣内象坊桥,几百个议员(所谓“八百罗汉”)每日都要征逐酒食;再加总统府的一些官僚,上下班都离西长安街很近;一些官僚的俱乐部如安福俱乐部,在长安街南安福胡同;甘石桥俱乐部,在甘石桥,因而都做成了西长安街八大春及其他饭庄子的生意。在一个时期中,每天车水马龙,煞是热闹。
西长安街那么许多家饭馆子,也各有各的主顾,好多都是地区性的。因为北京是政治中心,全国各地的知名人士,都云集长安。各省的知名人士,一面思念乡味,一面又以乡味自夸。如清末民初,福建人在北京政治文化上有影响的人物很多,这时北京开了好多家闽菜馆子。西长安街忠信堂,就是有名的福建馆子,专做福建名流的生意。看长汀江庸老先生笔记,就有不少地方提到忠信堂。再如西黔阳是贵州馆子,民初北京有不少贵州议员,国务院总理有个时期也是贵州人,也可能照顾西黔阳,以领略家乡风味。不过这些馆子的菜,还是以江苏菜、山东菜,实际也就是京帮菜为大宗。以菜论之,在三十年代中,八大春以庆林春为个中白眉。不算清真馆子西来顺,他家的菜在当时是西长安街上首屈一指的。地址在西长安街西头路北,里面一个大四合院子,隔成大小雅座,院子里有铁罩棚。厨房在外院左首,一般都卖整桌的多,小酌较少。记得他家的葱油海参、虾子蹄筋、核桃酪等菜,真是醇厚无比,后来再也没有吃到这么好的名菜,如今真是“广陵散”,绝响矣。那时的菜,味真好,不讲花架子,盘子中一弄出花样来,实际就没有办法吃了。只是看看而已。庆林春后来因一次风浪,据说掌柜自尽了,掌灶和伙计们到一个单位包伙食去了。早已经没有了。
大饭庄本来是只办酒席为主的,而八大春生意做得活,既办喜庆宴会,也卖单座酒席,也卖三五小酌。八家一般都是两个大四合院子,有很干净的雅座。夏天院子里都是大天棚、大冰桶。还都是老式派头,同现在的大楼房情调完全是另一番天地。
小酒家
东安市场在北京的历史较早,本世纪初就有了。西单商场较晚,是在二十年代末才开办起来的。这东、西两处后者是学习前者,在经营方式上,基本是一样的。市场商场都有一些饭馆,但商场的没有市场的有名,没有什么好谈的,这里只谈谈市场的饭馆。东安市场当年的大小饭馆都很使人怀恋,虽然这些饭馆不少都没有了,但岁数稍微大点的人,还时时会想到它,套用一句时髦的话,可以说是“存在于人们的心中吧”。
东安市场,包括市场门口的饭馆,大约有这么些家:市场北门斜对过,金鱼胡同路北,是东城最大的饭庄子福寿堂,路南面是森隆。进北门再往北一拐弯便是东来顺的磨砖对缝的三层楼,由东来顺门前往北再转过去,便是润明楼、新泰和、五芳斋、小小酒家,再有过去也曾鼎盛一时、后来关了张的中兴茶楼等等,这些饭馆还不包括吉祥戏院东面那些小摊,卖豆汁的、爆肚的、炒肝的、豆腐脑的等等,也不包括其士林等那些卖咖啡、点心、西餐的饭馆。这里说的都是中餐饭馆,这些字号有大有小,都有自己的特色和号召力,在当年的东安市场也都是有些小小的名气。
北门外面金鱼胡同的福寿堂,那是专办喜庆堂会的大饭庄子。庚子之后盖的磨砖对缝的两层楼大房子,里面有两进大院子、大铁罩棚、戏台,极为气派。因为地点适中,门前热闹,天天有人在那里办红白喜事,当年很做过一些大生意。但是大饭庄子的菜却很难引起人的注意。记得在此参加过多次堂会,只是留下红白喜事热闹的气氛,却没有一点吃酒席菜好的记忆。森隆是森春阳干果南货铺东家开的,东来顺是由饭摊子起家的大字号,是涮羊肉名家,这些一般人都知道,不必多说了。有人曾把东来顺发达的过程,写过详详细细上万字的文章,这是北京商业史上最好的材料,这里我念念不忘还在于那几家小铺。
润明楼就在东来顺后面,是地道的山东馆子,做的都是山东菜,和同和居一类的馆子一样。新泰和和五芳斋在润明楼东面,两家斜对门,都是淮扬馆子,在北京习惯上都叫作南方馆,淮扬帮馆子烧的是扬州菜,这两家馆子门对门,带有竞争性,所以菜烧得都很好,一般是难分轩轾的。如果硬要分,就是在菜上新泰和较五芳斋为地道;在点心上,五芳斋则是独步一时的了。扬州帮馆子最讲究点心,五芳斋的点心做的是十分地道的,各种包子,各种面。尤其使人念念不忘的是他家的松子、核桃千层糕,又松又甜又漂亮,那熟透的猪油丁真像水晶一样。近几年常到扬州去,著名的富春包子、千层糕等,也常吃,但比之于当年五芳斋、新泰和的点心,真不可同日而语了。好比是一个三家村学究与一位翰林院掌院的饱学之士对比,几乎不成比例了。再有秋天螃蟹下来,他家的蟹黄烧麦,那真是冠绝一时,只只透明,简直是精美的艺术品,比之前门大街都一处的烧麦,是有过之无不及了。
森隆、五芳斋、新泰和这些中等饭馆子,还有一点值得记叙的,就是和新文学家们的关系。当时著名的学者、作家、教授们北大最多,沙滩离东安市场又近,早期的有影响的新文字出版社新潮社,也在沙滩,这些单位常常在东安市场饭馆中招待客人,因而以北大为大本营的一些名作家、名教授,就常常出入于五芳斋、森隆这些饭馆中了。不信看这些前辈学人的日记、书札等,常常会发现这些酒家的名字,这些一个历史时期的小小的酒家,也可以成为文苑史话的好材料了。
由五芳斋再过去,转弯路东小楼,是小小酒家。这是一家广东馆子,物美价廉,十分实惠。做穷学生时,吃不起高级菜,和同学们专爱去吃他家的蚝油豆腐,那真是又热、又香、又解馋啊!日本川濑正三老先生前几年给我来信还说:“离开的前夕,在东安市场的小小酒家话别,席上友人的话犹在耳边……那里有我青年时代的怀念,生活在祖国倒似乎在异国。燕京春梦尚未觉,日月如梭逾古稀。思念北京,写下这两句,不会见笑吧!”东安市场的小小酒家,在异国老人的梦魂中也在思念着呢。
咖啡座
东安市场由一开创,就是北京最带“洋”气的市场。百货的舶来品,服饰的西装革履,饮食的西餐、咖啡,都是以东安市场为最多,虽然不是最高级的,因为还有东交民巷和北京饭店等,但就普通的来说,这该算最好的,也是最受学生们欢迎的了。到东安市场偶然吃杯咖啡,在四五十年前的北京,也是一种很特殊的享受。当年北京真正洋派的东西并不多,北京饭店、六国饭店都有咖啡卖,但那太贵族化了,一般学生是吃不起的。东安市场的东西,价钱虽也不便宜,但比之于大饭店,究竟要贱多了。
东安市场中当年卖咖啡、西点资格最老的两家店铺要算其士林和国强。其士林在正街与南花园交界处,国强就在南花园,再过去一转弯,东面就是当年最大的会贤球房了。这两家都是楼下卖糖果、饼干和洋点心(即奶油蛋糕等),楼上有座位卖牛奶、咖啡、可可、西食。这两家店,各有千秋。其士林楼上座位较多,较洋化,后来仿上海咖啡座的样子,也排上“火车座”,便于爱侣窃窃私语,奶油蛋糕等做得也很漂亮。国强就差一些,楼上是民国初年的老样子,最里面是用木槅扇隔开的两个雅座,挂着白布帘子,外面是十多副黑漆方桌,每张桌子四张直靠背椅子,有白斜纹布嵌红线套子的椅垫子,这种摆设完全是清末上海四马路茶楼的样子,而在当时的北京是很不错的陈设了。国强陈设虽旧,却有两点可取之处,一是他家的掌灶师傅手艺好,正宗德式大菜,铁排鸡、铁排杂拌,火候好,味醇肉嫩,连铁排带着嗞嗞的响声端上桌来,色、香、味之外,还要加上声,是别有风味的。二是他家的伙计待客热情,身穿白大褂,完全是北京的老谱儿,恭敬地接进,恭敬地送走。“您来啦!”“里边请!”“您走啦!”类似这种客气话总是不离嘴。如果小费给得少,客人走后,也会埋怨;但下次你来了,还是照样诚恳热情,绝不会对你有半分冷淡,这就是像“老白干”那样醇的北京风度。我特别爱这种风度,因此我更爱到国强去。我吃不起铁排鸡,但吃杯牛奶咖啡,随便聊聊,却是最好不过的了。有一个时期,他家的生意很不好,晚上上楼,空荡荡的,大有门可罗雀之势,所以掌柜的欢迎熟人以半顾客、半朋友的身份来多少吃点东西谈谈,这样可以保持店堂的生意气氛。因之我几乎三天两头去,有时去吃晚饭,一客烤通心粉,便可果腹,东西真好,牛肉汁、番茄酱、通心粉浑然一体,正是火候。饭后一杯咖啡,可聊到八九点钟回家,有家人朋友之乐。后来过了一个时期,他家的生意转好了。我去的次数倒少了。
国强的经理姓牛,叫牛春圃,是东安市场南花园的元老。茶房头姓温,客人都喊他老温,也是老东安市场了。从民国元、二年,直到四十年代末,在南花园呆了近四十年,见过不少高官显宦、名媛贵妇,闲谈起来内容极为丰富。据说黎元洪当年做大总统,人称“黎菩萨”,家住东厂胡同,有时只身由家骑马到东华门大街真光影院看电影,散场后到国强吃杯咖啡,当年老温就曾不只一次地接待过这位总统,这样的事恐怕现在的人很难想象,也很难相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