牌楼

旧时在我国各地闹市中、大庙前、大衙门前面,常常要盖一个牌楼,又叫牌坊,成为一种特殊的装饰建筑物。

按,牌楼古名“绰楔”,创自唐代,原是建在门前,旌表孝义的东西,即俗称的所谓“节孝牌坊”。古人诗中云:“风闻下旌诏,光彩生乡闾。煌煌树绰楔,巍巍建灵祠。”只是乡闾和祠堂门前的玩艺,后来才逐步变成一种宫廷、都会的装饰建筑,当然装饰的同时还起挂牌、挂匾的作用。在明、清两代,几乎各县、各处村镇,都有各种各样的牌楼,有木建筑,有石建筑,还有完全用琉璃砖瓦砌的牌楼。《红楼梦》作者曹雪芹描绘太虚幻境,就特别写了一个琉璃牌楼,把读者引入迷离的境地。由于各地牌楼多,便出现了不少以牌楼为标志的地名,如南京的“三牌楼”、杭州的“花牌楼”,连过去小小的塞外古城大同,也有一个著名的“四牌楼”。明朝永乐时修建北京城作为皇都,自然就修了不少牌楼,像西四、西单、东四、东单等等,以点缀京师的壮丽景象。这些牌楼,经历了几百年,什么“单牌楼”、“四牌楼”,便都成了北京固定的地名,现在牌楼虽然没有了,地名却仍然这样叫着,还要继续这样叫下去,不知到哪一天为止。像南京的三牌楼、杭州的花牌楼一样,从地名上人们还可以想到过去的牌楼景象。

如果有人问:旧时北京街上什么建筑最漂亮?我会毫不迟疑地回答:牌楼。旧时北京街道上的牌楼,可以说是世界上最华瞻、漂亮的街头装饰建筑之一。国内有牌楼的城市虽多,但与北京是无法比拟的。云南昆明“金马、碧鸡”二牌坊也十分著名,若与北京旧时街头牌楼相比,却不免显得逊色多了。

北京街上的牌楼,在本世纪初还有东四、西四、东单、西单、东西长安街、东西交民巷、金鳌玉 桥、大高殿东西及对面、前门大街五牌楼、历代帝王庙东西、国子监东西,大大小小约三十四座牌楼,连原来建在东单总布胡同口外,后来移建到中山公园的“公理战胜”石牌楼,城里大约只街头就有三十五座牌楼之多,可谓洋洋大观。

在这众多牌楼中,规模大小不尽相同。最高大的是前门外一过前门桥头,矗立在街心正对前门箭楼的五牌楼。为什么叫五牌楼呢?因北京那时的牌楼,一般建筑形式为“三门、四柱、七重楼”。简单说,即四根立柱,中间两根高,两边两根低;三个门洞,中间高,两边低;三个门洞之上有三个大的出檐门楼,在三个大门楼之间,四柱之上,又有四个小出檐,因而叫做“三门四柱七重楼”。“楼”者,非楼房,乃大小出檐门楼也。五牌楼特别高大,乃“五门、六柱、十一层”楼了。《宸垣识略》记云:

正阳桥在正阳门外,跨城河为石渠三,其南绰楔五楹,甚壮丽,金书正阳桥清汉字。

这牌楼和正阳桥是配套建筑。最小的则是安定门国子监东西街口的牌楼,那只是两根柱子的小牌楼,是最不起眼的了。

牌楼建筑主要还是以木建筑为主,其他砖牌楼、石牌楼、琉璃牌楼等等,还都是模仿木牌楼的造型建造的。北京的石头牌楼,最出名的是中山公园的那一座,原名“克林德碑”,全部汉白玉建成,原在东单北总布胡同口外。庚子时德国公使克林德被枪杀在此处,据《辛丑条约》在此给他立了碑。碑上刻光绪上谕并英、法、拉丁等文说明,光绪二十八年十二月二十日落成。第一次世界大战,中国加入协约国,巴黎和议之后,民国八年把这座牌楼拆建到中山公园进门处,改名为“公理战胜坊”,解放后,又将“公理战胜”四字改为“保卫和平”。这座牌楼造型只是柱子是方的,其他出檐、斗拱等还是木建筑的样子。琉璃牌楼北京有好几座,如北海等处的,现在游览北海的人都能看到,而在清代这是禁苑,一般人是看不到的。国子监有一座,看到的人也不多。那时朝阳门外东岳庙对面的琉璃牌楼,是供人观赏的。这座牌楼全部是定烧的绿色琉璃砖瓦建成,在北京各处很少见,极为精美漂亮,我常想曹雪芹写《红楼梦》,所想象的“太虚幻境”,大概会从这里得到不少启发吧。

金鳌玉

按照中国建筑的规范,牌楼的位置大约可分这样几种,一是在大门前,不管庙门、衙门门、祠堂门。这种牌楼也有三种情况,一座,门稍后,牌楼在门前;两座,在门前街上东西两面,如旧时羊市大庙历代帝王庙门前左右牌楼;三座,左右两座,迎面一座。昔时大高殿门前,现在颐和园排云殿下面,都是这种格局。这是最气派的。二是在街前,这种俗名都叫“过街牌楼”。单只的,修在街的一头入口处;对称的,修在街的两头,一边一个。十字路口,四面修四座牌楼,俗名便叫四牌楼。其他旧式衙门大堂前常常有座牌楼,正对官座,上写“尔俸尔禄,民脂民膏,下民易戮,上天难逃”等等,以警告封建官吏。再有的就是旧时代坟前、祠堂前等等什么节孝坊、功德坊了。后面两种与我所要说的关系不大,不必多说。这里只说说北京街上的牌楼。

永乐修建北京城池、街道时,修了不少处牌楼,其后改朝换代,年代久远,这中间自然也有不少沧桑变化,远的不谈,就从本世纪说吧:庚子年,团民烧大栅栏老德记西药房,引起大火,火焰一直烧过前门城墙,烧到棋盘街,把东、西交民巷口上的两座牌楼也烧了。一九○一年西太后外逃回京之后,御史闽人陈璧负责修缮工程,重修前门楼、箭楼,同时也把这两座牌楼重修了。重修一依旧式,东交民巷西口,曰敷文坊,西交民巷东口曰振武坊。因此几十年前,人们看到的这两座牌楼还很新,那都是庚子后重修的。

东单牌楼在东单头条胡同口外,西单牌楼在西单旧刑部街口外。东单牌楼曰就日坊,西单牌楼曰瞻云坊。中国文字讲求对仗,这牌楼的名称匾额都是对仗的。东单牌楼在庚子团民攻打东交民巷时,正当前线;西单牌楼在庚子时,因火烧钟表铺,两边铺户被烧了不少,两座单牌楼虽然未被焚毁,但均已残破。辛亥之后,东单、西单翻修马路,便把这两座牌楼拆除了,只剩下地名未改。因为习惯上把“牌楼”二字省掉,简称“东单、西单”,外地人到北京,对这类地名自然感到有点奇怪了。

东四牌楼、西四牌楼,东西长安街王府井南口和府右街南口的两座牌楼,过去也很破旧,也是经过翻修的。它翻修的时间最晚,七十岁左右的北京人都还记得,那是在三十年代初,袁良做市长的时候。东、西四牌楼拆除改建时,把原来的楠木等珍贵木料的大柱子全部抽换,改用钢筋水泥柱子,只此一项,就名利双收。自此以后,人们所见到的这几座貌似古老的牌楼,实则早已是“钢筋铁骨”的假古董了。

北京牌楼之美,除去作为建筑艺术,充分表现中国宫廷木建筑之画栋雕梁、辉煌金碧的风格外,更重要的是与周围环境衬托,组成一个美丽的画面。如旧时北海前门的“金鳌”、“玉”二牌楼,是配合金鳌玉 桥建造的。是明世宗朱厚熜(即嘉靖)时所建,桥有九洞,乾隆时御笔题额,南曰“银潢作界”,北曰“紫海回澜”。石桥过去全部为汉白玉所建。在雪白的石桥两头,两座金碧辉煌的牌楼衬着蓝天、绿水、凤楼、白塔、团城等,组成一个画面。故宫西面大高殿前的三座牌楼,衬着红墙、黄瓦、苍松、白云等,另外又组成一个精美的画面,这种建筑组合恐怕在世界上也是独具一格的吧。过去骑脚踏车在夏天傍晚,由新华门前往西踏,遥望着西单一带浮云远天,视野极为开阔,真有羽化而登仙的感觉,我想“飞天”的形象,大概就是由这类观感而产生出来的吧。

因为街道建设的需要,许多牌楼都遭到拆除。其实有的当时可以不拆除,用作为街心装饰建筑。那就是把周围拆宽一些,把牌楼留在马路中间,作为街心岛,围着它迂回走,也是一个很好的办法。如东四、西四的牌楼不拆,四角的陈旧房屋拆成广场,围护着牌楼,原是很好的一劳永逸之计,马路也可借此增添气派。现在街上较好的牌楼,只剩下西郊颐和园门口一座了,每天不知有多少大卡车从它下面呼啸而过。为什么不把两边的小破房拆掉一些让卡车绕着走呢?关心北京牌楼的人,不免时时要为它的命运而耽心。

西单

人们说话,在一个地方住久了,常有一种当地的特殊说法,别地方的人听了,有时会不能理解,甚至感到奇怪。比如过去住在北京西城西四南两面胡同中的老住户,一说买东西,就说到单牌楼去,人一听就知是“西单牌楼”,决不会误解为东单。这样叫似乎更有一种亲切感。尽管后来牌楼早已拆除,而“单牌楼”的叫法却一直沿用着。直到三十年代中叶,还常常听见这样的叫声,等到人们都叫“西单”,叫单牌楼的就越来越少了,似乎感到老北京的韵味也越来越远了。

小时候在乡下常听家中老人们说:“东四、西单、鼓楼前,前门大街游艺园。”印象十分深刻,知道这是北京最热闹的地方,便心向往之。不久,自己也到了北京,家住在西单北甘石桥附近,就习惯于听这单牌楼的昵称。由于亲眼目睹,感到这叫法的确名不虚传,留下的印象就更强烈,真像电脑的信息储存器一样,纵使年代久远,而一按记忆之钮,仍会清晰地显示出来。

我记忆中的单牌楼,是拆除了牌楼后的西单。庚子之役,西单牌楼大街上的铺子被焚毁了不少,但后来改建时,也有少数仍保留了原来的样子。知堂老人写文章说过:坐洋车由甘石桥往南,远远地就望见“异馥轩”的冲天大招牌,像是告诉路人它依旧是庚子前的老字号。这异馥轩是香烛铺,它的地址就在甘石桥灵境胡同南面路西。北面是一家一间门脸的小南纸铺石竹阁,南面的邻居是二合义奶子铺,再过去是玉和堂药铺,这是一家不以“乐家老铺”号召的老字号。异馥轩三间大门面,门脸修得像一座彩牌楼,门前两个夹缝石桩子,夹着两面近两丈高、一尺多宽的大招牌,上面刻着字,什么“发卖诚意高香,檀芸绛香,通天蜡烛”等等。门脸牌楼柱头,通天大招牌两边刻工都很细,生意鼎盛时,肯定油漆得金碧辉煌。可是在我的记忆中,它已经是久经风霜,油漆剥落了。

不过异馥轩的所在地,还在甘石桥附近,还不属于单牌楼的范畴。由这里往南走,起码要过了堂子胡同,才渐入佳境,那才是热闹的单牌楼了。路东永丰德南纸店,那是西城最大的南纸铺。有各种宣纸,各种裱件,文房四宝,高级印泥,伙计都有一手裁纸、打格、装扇面、修旧书等等的好功夫,后柜带卖书画,有名家笔单。再往前走,路东有西城最大的干果子铺,又叫南货铺、西元兴德,什么桃仁、杏仁、红白二糖、八角、古月、海参、干贝,三大间门脸的铺子,应有尽有。路西的亚北号,那是卖洋食品的店家,奶油蛋糕、冰激淋等等,清华、燕京每天进城的校车,至西城就在此停一停。单牌楼到了,西城有事的人,便到此下车。

三十年代,西单还有几家这样的老店,如兰英斋、毓美斋饽饽铺、天福号酱肘子铺等。西单那个十字路口,真可以说是令人目不暇接,耳不暇听,东南角有和兰号糖果店、西黔阳贵州饭馆。西南角有同懋增南纸店、大美番菜馆。从刑部街东口往北,便是门面不大的“中山玉”羊肉床子,一到冬天,那整腔大肥羊,由最里面一直挂到门外,片羊肉的几位胖伙计,由早到晚不停地“片”。再过来是一个果局子,一到冬天南果到京,福建的松皮蜜柑,河南的大百合,这些高贵的果食,在我记忆中真是高不可攀啊!东北转角,是最拥挤的地方,转弯过去路北,是一家“国旗庄”,再过去是西湖食堂、长安食堂两家菜馆。这中间还有街西的西单菜市,刑部街口里的哈尔飞戏园子,转角路南后来盖的长安剧院,以及一连串的饭庄子,其他欧亚照相馆、盛锡福帽庄、稻香村南货、报子街口上聚贤堂饭庄,这些都是以西单为中心向四周辐射的大字号,还有正在转弯处,就是专卖香喷喷的酱肘子的天福号……

我常想我为什么不是画家呢?不然,我可以仿照《清明上河图》,凭着记忆也能画出一幅“单牌楼闹市图”来。

西四

在清代末年,城里的热闹去处并不多,主要在前门外面,但也毕竟是一国的都城,内城虽是政治中心,却也免不了要有许多商店,比起其他城市来,那还是热闹得多,只是比前门外略逊一筹耳。

当时说到城里的热闹去处时,一开口便是“西单、东四、鼓楼前”,似乎是冷落了西四、东单,其实这也只是相对而言,并不是西四、东单就一定十分冷清。只是可以这样说,前门外比西单、东四热闹些,西单、东四又比西四、东单热闹些,只是程度上的不同耳。西四和东单如果再加以比较,在近八十年中,那还是西四较东单热闹。但若以“洋派”而言,那西四又远不如东单了。因为当年的西四还十足保持着雍容华贵的“京朝派”风貌,而东单则自庚子、辛丑之后,由于接近东交民巷各国使馆特区,沾染了不少洋气。昔人云:“以史为鉴,可知得失。”我们今天的人,时常想想八十多年来北京市廛的种种变迁,也可以当一部“中国近代史”教程读吧。余生也晚,最早还在乡下,所能说的亲眼目睹的事,也只以三十年代前期为限吧。

先说西四,从西单往北走,一过缸瓦市专卖白肉的著名饭馆砂锅居之后,飞檐画栋的牌楼就遥遥在望了。

西四者,西城的四座高大的牌楼之谓也。四座牌楼成“口”字形,分别对着四条街,极为冲要。而所说冲要,也只是北、南、西三面,东面的通衢则在西安门外丁字街上。这种牌楼,都是高大的“三门、四柱、七重楼”的建筑,柱下有五尺高的大汉白玉石桩,前后还有斜撑着的大“梆柱”,油着大红油漆,遥想当年最初落成时,一定更是气派。随着城市交通的发展,四座牌楼矗立街心,确也碍事。如今,牌楼早已拆除,但西四、东四的街名却一直沿用下来。

在四牌楼附近,北京人习惯叫作“牌楼根儿底下”,西四这里虽然在热闹程度上,较之东四稍逊一筹,但实际也是很热闹的。首先西四往东,是西四菜市,是西城仅次于西单的大菜市。在东南转角处,有很大的猪肉杠、鸡鸭店,还有一家很大的鱼铺,经常有活鱼卖。西四的东北角和西北角,修的都是对称的曲尺形的两层楼铺面房。西四在临街房屋建筑上历来变化不大,这转角上的曲尺形的二层楼木建筑,也还是庚子前的旧物呢,虽然牌楼拆除了,但还可以看出当年的街市建筑的规模和风格。这还是宋代汴京的风格,如展视《清明上河图》与之比较,会发现它有不少的共同之处呢。西四往西不远路北,就是一年到头关着山门的名刹广济寺;再过去则是有名的历代帝王庙了。往南不远路东却是一年到头都开门营业的名浴室华宾园,进不了广济寺山门,则不妨到华宾园“四大皆空”,洗个痛快。其他则是绸缎庄、饭庄、茶叶铺、药铺、颜料铺、南纸店,应有尽有。值得一记的有同和居和斜对门的龙泉居,宣外有著名的广和居,这里便开了一个同和居,意即和广和居相同也。广和居虽然当年是何绍基、张之洞等名流大官所赏识的,但地点太偏,到三十年代就关张了。而西四牌楼根的同和居,却地点适中,又得学界赏识,生意一直很好,炸肥肠、三不沾、两鸡丝、烤大馒头,是极出名的。对面龙泉居,也是一家山东馆子,生意也很好,不过地方小,较同和居低一档,他家有名的是“矻 汤”,这个名称,外地人很难懂,我也卖卖关子,不多用文字来解释了。还有一家南纸店,很大,店名“丹明庆”,同西单北大街的“永丰德”一样。当年西城一带学校多,学人教授多,书画家多,所以大南纸店生意不坏,后来都改成大理发馆了。因为吹风电烫爱漂亮的男女青年,多于讲求纸笔墨砚的人了,南纸店落伍了,电烫头生意兴隆了,文化落后了,只讲外表了,有识者能不感慨乎?

西四各大铺子晚间不作夜市,上板很早,门前在黄昏之后,铺子一上板,饮食小贩便在其门前摆出夜宵小摊,馄饨、烤馒头、苏造肉、烟熏肉,小酒摊卖大碗酒、卤煮花生、栗子,吃的人就坐在摊边大板凳上,东西十分干净。南来北往,骑车的、拉洋车的,到了这里都歇一歇,吃顿夜宵再回家。远望灯火萤萤,情景如在眼前,固不殊于宋人之“夜深灯火下樊楼”也。

东单

在中国近代史上,东单是个比较有名气的街道名。庚子时德国公使克林德在此被打死,八国联军入北京之后,第二年订立《辛丑条约》,在东单北面煤碴胡同口上给克林德建了一座蓝琉璃瓦白石牌楼。上刻光绪上谕云:

德国公使克林德,驻华以来,办理交涉,朕深倚任。乃光绪二十六年五月,拳匪作乱,该使臣于是月遇害,朕深悼焉。因于死事地方,敕建石坊,以彰令名,并以表朕旌善恶恶之意,凡我臣民,其各惩前毖后,毋忘朕命。

说是光绪,实是那拉氏的投降文告。第一次世界大战,德国是战败国,巴黎和会之后,把这座屈辱性的牌楼迁到了中央公园(现在的中山公园),牌楼上刻了“公理战胜”四个字,这段公案都是和东单有关的。

东单是简称,全称应该是东单牌楼,牌楼早已被拆除。根据文献记录,古代的东单可能是很热闹的。《天咫偶闻》记云:

东单牌楼左近,百货云集,其直则昂于平日十之三,负载往来者至夜不息,当此时人数骤增至数万,市侩行商,欣欣喜色,或有终年冷落,藉此数日补苴者。

东单的热闹,在当年可能是周期性的。因为这里离全国考试中心“贡院”极近,遇到顺天府考举人及礼部考进士的年份(每三年一次),这里就特别热闹起来,而平时仍是较为冷落的。

庚子前的东单,具体情况如何,现在世界上已经找不到亲眼目睹的人了。贡院离开东单约一里路,永乐建都时,以元代礼部旧址改建。明、清两代五百多年中,几乎所有重要政治上风云一时的人物,都是从这里考试出来的。可惜这座庞大的可以容纳万人的考场,早在辛亥前已被焚毁,后其残址即拆除,现在只剩下图纸,像一张稿纸一样,数不清的小格,每格一个“号子”,都用短墙隔开,里面一个土砖台当桌子,举子们就地坐下作文章,晚上就睡在里面,比现在最简陋的教室还简陋,具体情况只能从文献上想象,没有任何实物遗迹可供参观凭吊了。这一带的小胡同名称,如鲤鱼胡同、笔管胡同、举场胡同,都是和贡院有关的。在前面贡院一文都曾说到过。

庚子战火中,东单不少房屋化为灰烬,西南一角,原本是铺面房,还有昭忠祠先是毁于战火,后来东交民巷根据《辛丑条约》划为使馆特区,这一带便清除瓦砾,作为东交民巷各国兵营的操场了。再有西北角上的房屋也都在战火中被破坏,因此之故东单头条只有路北的房屋,而没有路南的房屋。现在从东单往北去,路西的胡同第一条就是东单二条。人们也许奇怪,何以没有东单头条,岂不知,东单菜市前面就是东单头条,只是南面没有房屋,似乎与东长安街并在一起,因而为人们所忽略了。

东单二条东口路北大门,是常熟翁同龢的房子,有一个小小的花园,当年有名的访鹤故事,就是在这里发生的。他养了一只仙鹤飞了,他用红纸写了“访鹤”二字,贴在街上寻找,很快被人揭去了,他便又写了一张,而连贴三次,接连被爱好他的字的人揭去三次。当时正是甲午年,吴大澂打败仗的时候,好事者编了一副对联:“翁常熟三次访鹤,吴大澂一味吹牛。”这访鹤的房子,还有残存的遗迹。

自从庚子之后,东单因为离开外国使馆区最近,所以许多洋东西都集中在这里。连南纸铺也变成了洋纸行,最大的永兴洋纸行就开在东单南面路东。法国人开的第一代北京饭店,就在东单。比起如今第三代的北京饭店,它显然是太低矮简陋了,但在当时确是唯一的一处现代化的洋饭店啊!几十年前,北京市民很少吃黄油和面包,而东单菜市上却天天有新鲜“白脱”应市。得利面包房、法国面包房、鲜花店等也出现在这里。顺便说一句:当年北京只东单设有跳舞厅,而在其他地方是找不到的。

那时站在东单菜市前高处向西南方向眺望,一片茫茫的大操场空无一物,再远望到东交民巷围墙上的枪眼,黑洞洞的,好像有人在那里瞄准射击一样。黄昏时候,暮色苍茫,东交民巷外国兵营中的军号声断续可闻,使人会忽地想起《李陵答苏武书》中“胡笳互动,牧马悲鸣”的句子,可是这里并非边疆,而是明、清以及北洋时期的京城。当时虽离开庚子已三十多年了,战争气氛似乎尚未消散,这种气氛在我少年时的脑海里,一直留下很深的痕迹。这就是五十多年前的东单。

交民巷

一百年以来,北京街道变化最为剧烈的,恐怕要数东交民巷了。清吴长元《宸垣识略》记云:“敷文坊在棋盘街东,为东江米巷西口。”又云:“玉河桥在东城根者曰南玉河桥,在东江米巷者曰中玉河桥,在东长安街者曰北玉河桥。”

这两处所记的东江米巷,就是现在的东交民巷。它历史上叫“东江米巷”(北京话把糯米叫作江米),东、西江米巷的名称前后总也叫了几百年吧。这里本来是明、清两代衙门集中的地方,由户部街往东,礼部、户部、吏部、宗人府、兵部、工部、鸿胪寺、钦天监、太医院、詹事府、銮驾库、理藩院、顺天府、光禄寺、翰林院、税课司、神机营、“八旗”各衙门,一直到御河桥一带,全部都是大大小小的衙门。在西面靠棋盘街一带有做买卖的,靠城墙根顺城街一带有不少住家户。八十多年前东交民巷大概是这样情况。同治初,清政府设立“总理各国事务衙门”,直到同治末年,才有日、俄、美、英、法、荷等国使臣在南海紫光阁觐见,呈递国书,在这段过程中,东交民巷才设立各国的使馆。在御河桥西岸的梁公府旧址设立的英国使馆(俗称“英国府”),是当时东交民巷使馆中规模最大的一所。其他使馆,大多都在御河桥以东一带。

清代北京虽然是京城,是一国之都,但是却从来不修路,全是土路,到处车辙黑土,人们说,“无风三尺土,有雨一街泥”。又说“无风香炉灰,有雨墨盒子”。当时御史几次奏请修路,奏疏中道:“一夕之雨,则吕梁不足以比其艰;八达之衢,而孟门未能逾其险。”用典贴切,十分形象。北京最早的马路,是从东交民巷修起的。文廷式《闻尘偶记》记云:

京师惟东交民巷中段路稍平,雨后泥亦不深,则以各国使馆所在,自行修理故也。闻修理之费,每尺几及百金。盖工人聚议争价,有私减者,则群殴之。京师木厂、石工均有积习,牢不可破,外人亦无如之何。

这段记载,也可以作为北京路政的一个小掌故了。

东交民巷最初虽然集中了一些外国使馆,也开了一些外国洋行,但还同清朝衙门混在一起,如翰林院,便与英国使馆一墙之隔。还有私人住宅如著名的大学士徐桐,就在江米巷中间路南,因邻近使馆,外人屡欲购买,徐桐坚决不卖,门口贴着著名门联:“望洋兴叹;与鬼为邻。”在庚子时支持义和团灭洋,不久死去,他儿子也被处死了。这时东交民巷的主权还在中国手中。清朝不少官吏也常到做外国人生意的西餐馆(当时叫“番菜馆”)中去,在小说《孽海花》、《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中都曾经写到过,还有过细致的描绘。

东交民巷曾发生过一次剧烈的变化,那就是庚子年义和团的事。一九○○年旧历五月中旬,义和团拳民纷纷进京,五月二十六日,清政府调集神机营、虎神营、武卫中军、董福祥甘军,同义和团拳民攻击东交民巷各使馆,这样围着东交民巷便爆发了一场混战。但自开仗至城陷,前后六十多天,董福祥的甘军、武卫中军未攻破使馆。而在战火当中,那拉氏又派人给各使馆送西瓜、米面蔬菜,当年那拉氏之昏庸险诈和两面派之手段,于此可见一斑了。

古老的东江米巷的房子,在这次战火中基本上烧光了。如有名的翰林院(在英国使馆后面),被放火点燃,希望能借此延烧过去,但它却自身先烧毁了。有名的《永乐大典》就藏在这里,自然也被烧、被抢,基本上弄光了。历史上的东江米巷在这次战争中全部消失了。

江米巷

庚子八国联军之后,侵略者军队侵入北京,光绪被那拉氏带着逃到西安,这些史实对曾经作过明、清两代京城的北京来说,震动太大了。在市容上,在风俗习惯上,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也可以说是本世纪北京的第一次大变化吧。江米巷也在这次变化中大变样了。

老的东江米巷在庚子年的战火中被焚毁了。一九○一年与侵略者八国联军议和的《辛丑条约》构成了,东交民巷便成了变相“租界”。仲芳氏《庚子记事》辛丑年五月十五日记云:

东交民巷一带,东至崇文大街,西至棋盘街,南至城墙,北至东单头条,遵照条约,俱划归洋人地界,不许华人在附近居住。各国大兴工作,修盖兵房、使馆,洋楼高接云霄。四面修筑炮台以防匪乱,比前时未毁之先雄壮百倍,而我国若许祠堂、衙署、仓库、民房俱被占去拆毁矣。伤心何可言欤!

从一九○一年起,这东西三里长的东交民巷,成了国中之“国”,都中之“都”,不但中国士兵、警察不能入内,连人力车都得有特殊“牌照”才行,一般的人力车不准进去做生意,至于一切商店、小贩更不能到东交民巷里面去营业了。作为“使馆特区”的东交民巷两头,及台基厂、御河桥等处,都装有大铁栅栏门,可以随时启闭。沿崇内大街、东长安街等处,都筑有一丈多高有“枪眼”的围墙,墙外都有几十米阔的操场,作为开阔地带,供军事使用,可以随时打仗。这些耻辱的痕迹,存在了有半个世纪。

光绪初年朱一新编的《京师坊巷志稿》中就记载云:

东江米巷,亦称交民巷,西有坊曰敷文,井二。俄罗斯馆,明会同馆故址也。今为俄国使馆,又有美国、德国、法国、日本、比国、荷国诸使馆,东有武定会馆。

这是庚子前的情况,那时还有抬头庵、宗人府后胡同、牛圈胡同、史家胡同、户部北夹道、鞑子馆、鸡鹅馆、药库等地名。在庚子之后,自然全没有了,英、美、日、法、俄等使馆,都修了新的房屋,占了大面积的地皮。由清末到民国初年,这些使馆俗称都按王府的叫法,叫什么英国府、花旗府、法国府等。

各国使馆,具体情况如下:英国馆,建于庚子前,和亲王旧邸。法使馆,建于庚子前,原纯公府旧址。日本馆,建于庚子后,原詹事府及部分肃王府。美使馆,建于庚子后,原内联升鞋铺、四译馆。比使馆,即徐桐宅。奥使馆,庚子后建,镇国公荣毓府旧址。意使馆,堂子旧址,肃王府一部。俄使馆,原建于庚子前,庚子后又扩大到工部旧址。荷使馆石工厂等铺房。葡使馆,台基厂经板处。德兵营,广成木厂改建。至于庚子前江米巷中私人住宅,包括曾纪泽、大学士朱凤标等宅第,则都没有了。

当年在东交民巷中,除去使馆之外,还有外国银行,大多在路南,从西口进来,往东数:华俄道胜银行、花旗银行、英商汇丰银行、中法汇理银行,御河桥十字路口的东北角是日本正金银行。还有那仅次于北京饭店的高级旅馆六国饭店,就在这个十字路口的东南角,它是一座五层建筑,楼下有很讲究的打蜡地板的舞厅、弹子房。北洋军阀时代,北京政局一有风吹草动,要想在这里楼梯边摆把椅子坐一夜,都要付多少块现大洋。至于领使馆中兴风作浪,搞各种阴谋,更是家常便饭了。溥仪逃出王府,不就是在日本领事馆中过生日坐“金銮殿”吗?这在他写的《我的前半生》中有详细的叙述,这里不多说了。

另外东面还有最考究的德国医院,西面有法国医院。还有外国商店乌利文洋行、世界有名的鞋厂分店拔佳鞋店,在此可以买到珍贵的钻戒和优质纹皮鞋。自然这些房子都是西式的,再没有“老江米巷”的房屋了。只有御河桥西面高墙内的老树,那还是百年前梁公府的旧物,夏日浓荫四罩,一派蝉声,树若有知,似乎也会向你诉说东交民巷的沧桑。

抗战胜利后,东交民巷才真正回到祖国的怀抱,回到人民的手中,结束了这半个世纪的耻辱岁月。

大栅栏

清代北京不少重要街巷,在出入口上,常常为了安全,装上栅栏门,日久便成了地名,如双栅栏、三道栅栏等等。这些写出来完全一样,而读音却迥不相同。比如,前门外大栅栏是著名的闹市,读音“大什栏儿”,栅字音如“什”字极轻,在舌头上打个滚就过去了。而在西长安街,双塔寺东的一条胡同亦名大栅栏,读音则为“大栅(读乍)栏”,现在可能没有了吧,当年这也是一条重要的胡同。一样的字,读法两样,是如何形成的,细说起来,恐怕也是很有趣的。这很像旧时上海话中,大马路(即南京路)读作“杜马路”,大世界则仍读“大世界”一样,不知是谁规定的。

北京前门外的大栅栏,作为北京最热闹的市廛之一,说句老笑话,这也是“久矣夫,盖有年矣,非一日也”。康熙时柴桑《燕京杂记》记云:

京师市店,素讲局面,雕红刻翠,锦窗绣户,招牌至有高三丈者,夜则燃灯数十,纱笼角灯,照耀如同白昼,其在东西四牌楼及正阳门大栅栏者,尤为卓越。

这是文献的记载。如果再从著名老店六必居(虽不在大栅栏,但离开大栅栏极近)、乐家同仁堂等店铺的年代推算,一家是严嵩写匾的明代就有的老店,一家是二三百年的老铺,都可以推算出大栅栏作为闹市之年龄了。

不但大栅栏本身热闹,和大栅栏连着的街道,如前门大街、珠宝市、粮食店、观音寺,也都是热闹的去处。《道光都门纪略》云:

京师最尚繁华,市廛铺户,妆饰富甲天下,如大栅栏、珠宝市、西河沿、琉璃厂之银楼缎号,以及茶叶铺、靴铺,皆雕梁画栋,金碧辉煌,令人目迷五色。

大栅栏这种特有风貌,可惜在庚子时受到一次严重的破坏。

庚子前,大栅栏路北有一家卖西药的老德记药房,一九○○年义和团进入北京后,旧历五月二十日放火烧这家西药房,可能是因为药房中存有酒精等易燃物品吧,火点着之后,火势极为猛烈,四面飞腾,无法控制,四处蔓延,大火足足烧了一日一夜。不但大栅栏路北一带烧光,而且一直延烧过去,齐家胡同、观音寺、杨梅竹斜街、煤市街、煤市桥,直到廊房头、二、三条、珠宝市、粮食店、前门大街、前门桥头、前门箭楼、东西荷包巷,火焰又越过城墙,一直烧到东交民巷口上,一共烧了铺户一千八百余家,房屋七千余间。所谓京师之精华,尽在于此;热闹繁华,亦莫过于此。大火一场,一旦而尽了。

古老的大栅栏被一场大火烧光了,五六十年前所见到的大栅栏,那是庚子后新建的,不过恢复得较快。仲芳氏《庚子记事》一九○一年五月十五日记云:

近来后门大街、西单牌楼、前门大街、大栅栏被烧被抢各铺户,均按原业修复,比从前犹觉华丽,金碧辉煌,人腾马嘶,依然兴隆世界。

作者字里行间,对一些商店重建比较迅速,新盖起来的房屋,更加漂亮等等的描述,给我们留下了真实的记录,八十多年以来人们看到的大栅栏,就是这次重建后的大栅栏了。

“比从前犹觉华丽”的话应该不假;试看路北瑞蚨祥、东鸿记、西鸿记几家字号的铺房修得多么金碧辉煌,门前大的绿油漆的铁栅栏,进去高大的铁罩棚,下面停车场,一些顾客的自用马车、包车可以停在这里。然后才是磨砖刻花、装着大玻璃门的楼房,楼上楼下的前檐上,都挂了许多块金字大匾,字号名称,营业范围,都写在上面。二楼前檐还有装饰性的匾额“云蒸霞蔚”、“绮绣锦章”等等。这些金字匾,都是十足纯金叶子飞粘,所以永远是光辉灿烂的。在大栅栏各种字号中,门面之华丽,除绸缎庄外,就数茶叶铺,所谓“高甍巨桷……绚云映日,洵是伟观”。东、西鸿记、张一元等茶庄,都是极为壮观的铺面。大栅栏的大字号除绸缎庄瑞蚨祥东号、西号,茶叶铺东、西鸿记、张一元而外,名店还有药铺乐家老店同仁堂、香粉铺花汉冲、烟铺豫丰号,现在没有人知道这种古老的字号了,但在当年却是出过大风头的。花汉冲的冰片鹅胰子、桃儿粉、棉花胭脂,豫丰号的京杂拌、兰花籽(都是烟草名)是全国闻名的啊!

当年北京还没有百货公司,瑞蚨祥虽然是绸缎店,但也兼营一些衣着百货,如皮统子、绒线衫、围巾等。光绪末年,天津一个姓阎的,在大栅栏开了一个很大的百货商店,店名“福寿全”,但因经营失败,加以店伙偷窃,最后倒闭了,阎某也因还不起账自杀了。那时大鱼吃小鱼,尔虞我诈,资本家也不是好做的。

北京南城最早的电影院是大栅栏的大观楼。北京当年最高级的戏园子是大栅栏的庆乐和三庆。清末程长庚领袖梨园行,曾矢言不许梆子戏进入大栅栏,若干年后,梆子名伶刘喜奎、鲜灵芝等红极一时,却都先后在大栅栏演出,似乎替梆子戏争了一口气。五十多年前,经济不景气,北京不少买卖都登广告,大吹大擂,大减价、大拍卖,只有大栅栏的买卖,从来不作广告。一位老掌柜的说:“咱们宁可少做些买卖,不能给大栅栏失身份。”这就是当年大栅栏的“谱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