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东货

乾隆时汪启淑《水曹清暇录》云:

冬时关东来物,佳味甚多,如野鸭、鲟鳇鱼、风干鹿、野鸡、风羊、哈拉猪、风干兔、哈士蟆,遇着庖手,调其五味,洵可口也。其他石花鱼、滦河鲫、宝坻银鱼,更不胜缕指矣。

我们如果把这段记载和《红楼梦》中所写的乌庄头的账单对照来看,相比较,不是觉得很相像吗?这倒不是写文章时谁抄谁,而是当时的社会情况确实是这样的。得硕亭《京都竹枝词》云:

关东货始到京城,各处全都麅鹿棚。

鹿尾鳇鱼风味别,发祥水土想陪京。

这最后一句说得很清楚,就是清代入关之后,不但把东北的一些风俗,如吃鹿肉、吃鲟鳇等等带到北京,而且把东北的大量物产也带到了北京,把东北与北京的贸易大大向前推进一步,使之格外繁荣起来。这就是小说和笔记所写内容的时代实质。

同时人前因居士(黄竹堂,常熟人)《日下新讴》亦有诗云:

鲟头鹿尾关东品,元豹丰貂塞北裘。

试向人间论衣食,肥轻端合让皇州。

并注云:“每至冬月,关东货初到,价值甚贵,鲟鳇鱼头每斤四五钱,大者重百余斤,动需五六十金。鹿尾之大者,价亦七八两。至丰貂、元豹,皆王公之服,他处难以销售,是以惟京师有之。凡外省或有需用者,必须来京购买。”诗及注均可参证上述。

旧时代交通不便,运输困难,南方靠船,北方靠车马运输,最好的季节即是冬天地冻以后。因为那时都是土路,春夏之际,下雨天十分泥泞,行走困难,即使晴天,尘土飞扬,坎坷不平,也松软难行,只有地冻之后,路面变硬,便于运输。再加秋冬是农副产品收获的季节,或用“四五套”的大车,拉到北京来卖,或是缴纳、贡奉等等,前后约有三个月这样的贸易期,谓之“走大车”。这种大车的轮子是硬的,都钉的是大铁钉子,当年土路,一碾就是一道辙,不上冻的时候,大路上都是“跩窠”,重车走上去极为颠簸。这种轮子,新式的柏油路面也不能走,一碾路就坏了,只有土路上冻之后才能走。而这是当年北方旱路最重要的运输工具。沈阳是清朝的“盛京”,是满人入关前建立政权的根据地,照旗人的说法,谓之“发祥地”,所以叫“发祥水土想陪京”了。这条运输路线约一千五百里,路上顺利,二十天即可运到。“四套”大车长途载货,每辆可装三四千斤,“走大车”的季节里,如每天有一千辆大车到京,那每天就可运到北京近二千吨关东货了,这是一个十分庞大的数字。

关东货中有普通的东西,如麅子、獐子、野鸡、风羊等等;而且关东货是广义的,什么关东冻鱼、关东糖、关东烟,无一不是“关东”。另外还有大量海味:海参、干贝等等;还有不少较珍贵的,如哈士蟆、鲟鳇鱼等等。鲟鳇鱼是很大的,乌庄头账单中“脂评本”作二尾是对的,一般本子作“二百尾”,不大相称,是错的了。

再有所说“麅鹿棚”,就是关东货云集的时候,街上都搭了席棚来卖。

再有自从清代末年,东北通了火车之后,这种“走大车”的运输方式,越来越少了。“九一八”之后,人们感于东北的沦陷,更缅怀这些关东货的情景。南海关赓麟《都门竹枝词》曾有句云:

松花江水跃修鳞,冰窖传车入市新。

惆怅榆边今画界,白鱼馈岁更无人。

诗中所咏,就是走大车和关东货了。所云“馈岁”就说明这些都是年货了。而“榆边今画界”,当时是最痛心的,“榆边”即山海关,说来这些都是历史了。

年货

小时候一首儿歌,是写过年各人要买各人的东西,其词云:“糖瓜祭灶,新年来到,媳妇要花,孩子要炮,婆婆要块手帕罩,男人要顶新毡帽,公公要个耍核桃。”这首儿歌就是一个简单的年货单子。

中国人几千年来“行夏之历”,过年(自然是指阴历年)是件大事,过年之前要做很多准备,要买很多东西,吃的、用的、穿的、戴的、耍的、供的;干的、鲜的、生的、熟的,统名之曰“年货”。《京都风俗志》云:“十五日以后,市中卖年货者,棋布星罗。”

北京年货种类之多是全国各地都比不了的,赵冈先生在其《考红琐记》中说曹雪芹写《红楼梦》中过年情况时有满人风俗,感到奇怪,其实这是很自然的。因为北京在清代二三百年中,都是汉人、满人、北方人、南方人杂处的,尤其上层社会,即官僚阶层中,各种风俗交流更大,满人、北方人故意学苏杭人的饮食起居,汉人故意学满人(即旗人)的礼数和官派,这就从各个方面混合成特殊的“北京味”,复杂的年货,也是这种社会生活的反映。

北京的年货如以大类分,可分饮食、衣着、日用、迷信、玩耍、点缀六大类。饮食大路货如猪肉、羊肉、鸡鸭这是最普通的,鹿肉、野鸡、冻鱼等则都是来自山海关之外的关东货。而水磨年糕、糖年糕、冬笋、玉兰片之类,则又是江南的东西。衣着各时代不同,但旧时除去“旗装”而外,也讲究南式。年货中日用品不少。来自南方的,如纸张、竹器、瓷器等等。迷信用品是旧时年货的大宗,线香、锡箔、木版印的门神、灶王爷、供佛的花、蜜供等等,其中折“元宝”、“锭子”的锡箔则全部来自南方。玩耍的东西就更多了,儿童的、大人的玩艺,都不分南北及旗人。沈太侔《春明采风志》云:

琉璃铁丝、油彩、转沙、碰丝、走马(皆灯名)、风筝、鞑毛、口琴、纸牌、拈圆棋、升官图、江米人、太平鼓、响壶卢、琉璃喇叭,率皆童玩之物也。买办一切,谓之忙年。

沈太侔文中所举已经不少,但还遗漏了很重要的一些玩耍的东西。如一般人家都要买些爆竹:百响、麻雷子、二踢脚(即双响)、起花、太平花等等,这又是介乎玩耍和迷信之间的东西。还有各街口写春联的摊子,大红纸写的“借纸学书”的市招贴在墙上,特别点缀新年气氛。卖年画的画棚,杨柳青的年画到处摆摊在卖。还有剃头挑子也特别忙,送煤的、挑水的、磨刀的……无一不忙。至于骰子、纸牌等,更都是成人的玩具。点缀岁时的鲜花、梅花、碧桃都是丰台的,如水仙头、佛手,则更都是来自江南的清供了。

一进腊月,各闹市中拥挤不堪,都是买年货的人,但各种东西也都涨价不少,商人趁机做一笔好生意。故有“腊月水土贵三分”之谚。不过这是历史上的安定时期,而在我记忆中的某些年,则只是百物昂贵的急景凋年耳。

清末“百本张”俗曲《打糖锣》把年货写得很全,现在摘引一些,作为结束,以见清代北京买年货的大概。词云:

正月里的银子腊月里就关,二十一二该放黄钱。卖香炉蜡烛台儿的满街叫唤,画儿棚子搭满了街前,神纸摊子摆着门神挂钱,汤羊和那鹿肉野鸡吆喝新鲜,关东鱼冻猪野猫堆在街前,爆竹床子佛龛和灶王龛,佛花供花儿瓷器也出摊。祭灶的关东糖,卖到二十二三,元宝阡张绕街上串串,没折儿的先生写卖对联,家家户户都要过年,请香请蜡,蜜供南鲜、黏糕馒头,蒸食买全……

这就是一百年前北京卖年货的场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