庙会
读李易安《金石录后序》,写到她和赵明诚日取半千钱,往大相国寺游玩的事,着墨虽然不多,却写得极有情致,令后人足以想象到宋徽宗时汴京的繁华光景,可以说是大手笔,足以和文献中的《东京梦华录》、绘事中的《清明上河图》并垂青史。在我国古代,大的建筑在城市中的寺庙,常常是与商业结合在一起的。因为庙中建筑、庭院都十分宽大,足以成为众多的人活动的场所,租与商人摆上货摊贸易,庙中又可以有不少收入,吃庙的这些和尚老道们就可以养得肥头大耳了。这是一种特殊的剥削方式,但也促进了商业的繁荣,满足了居民的生活需要,因而各地以寺庙为场址的商业场所,千百年来,历久不衰,可见它的重要了。宋代汴京的大相国寺,南宋杭州的昭庆寺,都是有名的庙会。其他如苏州的玄妙观、南京的夫子庙、太原的开化寺、成都的青羊宫,等等,都有类似的况味。虽然有的是常设,有的是定期举行,但性质是一样的。
北京的庙会,在明代最热闹的是“都城隍庙”,明人《燕都游览志》记载:
庙市者,以市于城西之都城隍庙而名也。西至庙、东至刑部街,亘三里许,大略与灯市(即东城灯市口)同,第每月以初一、十五、二十五开市,较多灯市一日耳。
当年西单旧刑部街西城隍庙的热闹情况,前人记载极多,不但珍贵货物,样样都有,而且还有外国客商,所谓“碧眼胡商、飘洋番客,腰缠百万,列肆高谈”(见明人笔记《谈径》)。可以想见那时庙会的热闹了。一直到清初康熙时,都城隍庙的会期才停止,移到报国寺、慈仁寺,就是王渔洋、朱竹垞等诗人常去的地方。等到康熙末年,隆福寺、护国寺等大庙会都出现了,在康、雍时人柴桑的《燕京杂记》中,有一段说得十分明确,不但记载了两庙的开庙日期,而且也说明了庙会的性质和贸易内容,文云:
交易于市者,南方谓之趁墟,北方谓之赶集,又谓之赶会,京师则谓之赶庙。月之逢三日,聚于南城土地庙,凡人家器用等物,靡不毕具,而最多者为鸡毛帚子,短者尺余,高者丈余,望之如长林茂竹。月之逢七八日,聚市于西四牌楼护国寺;逢九十日,聚市于东四牌楼隆福寺。珠玉云屯,锦绣山积,华衣丽服,修短随人合度,珍奇玩器,至有人所未睹者。
柴桑说的这种情况,由康熙时开始,直到本世纪三四十年代都是如此。各庙有各庙的会期,基本上没有变,每十天中逢“三”宣武门外土地庙,逢“四”哈达门外花儿市,逢“五”、逢“六”阜成门里白塔寺,逢“七”、逢“八”定阜大街护国寺,逢“九”、逢“十”东四牌楼隆福寺。每到这个日子口,这些庙中便百货云集、百戏杂陈,游人如蚁,拥挤不堪了。正如前人竹枝词云:“逢期庙会顾盼兮,三十六行色色齐。若遇人丛挨挤处,留神扒手窃东西。”货物齐全,游人拥挤,自然也不免良莠不齐,“扒手”也就乘机活动了。
庙会上的买卖,大都是租赁庙中的房屋、地段,固定设摊,如某家布摊、某家靴帽、某家眼药、某家梨膏糖,这次在这里设摊,下次仍旧在这里摆,甚至几十年都不换地方。常逛庙会的人,找起来是十分方便的。这些摆摊子的人,一个庙的会期结束后,再去赶另一个庙期。如初八护国寺一结束,当晚便用排子车把货拉到隆福寺设摊,好做初九的买卖。这是一种较特殊的买卖,说它是坐商,却又不停地搬家;说它是行商,却又有固定的地方,这就是庙会的买卖。庙会没有夜市,做的都是白天的买卖。在北京,热闹的庙会,前后存在了足有数百年之久吧。
隆福寺
在北京从清代早年,二百多年中,庙会交易十分热闹,《红楼梦》中贾宝玉都说“大廊大庙”地逛,这大庙指的就是东西两庙,即隆福寺和护国寺。而两庙中,其繁华程度,货物之讲究,隆福寺又超过护国寺。隆福寺有不少卖精致古董玩艺的摊贩,护国寺是没有的,这些最能吸引人。清代韩又黎《都门赘语》隆福寺诗云:
繁华艳说四牌楼,东寺货全胜茂州。
玩物适情随意有,淫人巧技是泥头。
并有注云:“谚云:茂州货全。”这里所说的“东寺”就是隆福寺。得硕亭《京都竹枝词》中也有“东西两庙(隆福寺、护国寺名曰东西庙)货真全,一日能消百万钱”的诗句,均可见当年的热闹景况。
隆福寺在东四牌楼隆福寺街,原建于明代景泰三年(一四五二年)。寺内万善正觉殿,俗称“三大士殿”,供奉骑金毛吼的观世音菩萨、骑狮的文殊菩萨、骑象的普贤菩萨,这座殿的藻井极为精美有名。正殿石栏,是拆迁宫中南内凤翔殿旧物。清代雍正年间,隆福寺曾大修过一次,庚子时,天王殿、钟楼、鼓楼等均被焚毁,但并未影响庙会的生意,仍然很热闹。近人陈莲痕《京华春梦录》说:“殿宇久毁,断垣废椽,烬余仅存。京师故例,浮摊多附庙会,故商侩觅蝇头利者,竞趋是间。”记录了隆福寺被焚后的情况。
据《天咫偶闻》所记:“隆福寺庙市之物,昔为诸市之最。”隆福寺在庙会中是最有特征的,它除去有寻常日用杂物,各种吃食、各种玩艺,很大的花厂子而外,还有不少旧书摊、碑帖摊、字画摊、古玩摊。人们最爱逛隆福寺,就是爱逛这些小摊。这些摊子也分等级,在庙里面的是大摊,货物质高,价钱也贵,遇到外行,以赝充真、漫天要价等欺骗行为也是时有发生的,这叫“老虎摊”。庙门口往西去,路边上平地摊块布摆的地摊,又叫“冷摊”,更有意思。卖的人都是凄凉末路,鱼龙混杂,也许前三辈是戴过“双眼花翎”的,现在也只好摆地摊了。摊上东西大多破破烂烂,寥寥无几,但也能见到很好玩的东西。已故红学家吴恩裕先生“怡红快绿”的图章,据说就是在隆福寺冷摊上买到的。
三十多年前,设在东单空地上的旧货摊,都集中在隆福寺,改作市场,仍然有不少古董摊,还能看到不少惹人喜爱的东西。有一次我回京进去闲逛,在一个小摊边,看到一幅梁任公集宋人词的对联,任公最喜欢写这种联语,字是由龙藏寺碑变化出来的,严谨、规矩、端庄妩媚,宋词句子又集得一气呵成,天衣无缝。纸很白,朱丝格,古香粲然,只卖四元钱,我徘徊久之,迟迟不忍离去,但又想到,一来阮囊羞涩,回趟北京,凑点路费也不容易,哪有闲钱买这个呢?再说,当时已意识到这些东西已经到了烟消云散的时候,买了又如何能保存呢?当时出来还想写封信给思成先生,但又想同他老先生只见过一二面,贸然写信不是有点找麻烦吗?记起这副对联的回忆,可以说是和隆福寺小摊的最后一点缘分,这也全是早已成陈迹的东西了。
隆福寺“庙”之外还有“街”,那也是一条著名的文化街,旧书店一家挨一家,如著名的修绠堂,也都是百年以上的老店。隆福寺街还有“灶温”的烂肉面,一窝丝面,“白魁”的干切羊肉,福全馆的小鸡汆丸子,不过,这些都早已基本上不存在了。
冬天逛庙
北京人逛庙会,简称就直接叫“逛庙”。
在我的记忆中,北京的庙会虽然各有各的情趣,但似乎是冬天逛庙会的印象最深刻。这是因为冬天逛庙会有一种特别的滋味,是其他季节所没有的,老远的还没有到庙门,就望见人头济济,热闹非凡了。再往前走,到了庙门口,更是拥挤不堪,有穿黑布大棉袄、头戴白毡帽或头上包着羊肚子手巾的老乡;有穿毛蓝布罩衫、头戴海虎绒帽子、外罩黑洋缎大棉坎肩的老太太;有身穿阴丹士林大褂内着花缎棉袍、围着大红包头围巾、脚穿黑大绒骆驼鞍棉鞋的小媳妇……各式各样的人挤来挤去,这些人大部分都是“老北京”,至少也是久居北京的外省人,太“洋”派的人是比较少的。
冬天逛庙会,较多的是家庭主妇,或当家的老太太。来干嘛呢?这里自有吸引人之处。第一是买锅、碗、瓢、勺等等,这是庙会上最多的玩艺儿。那翠绿色的琉璃盆是北京的特产,既美丽又便宜,经济实用,大到直径二、三尺的大洗衣裳盆,小到只有大碗大的小绿盆,买回去洗衣物也可以,和面也可以,拌馅也可以,腌酸白菜也可以,甚至作小孩的便盆也可以,是家居日用少不了的东西。平日门口虽然也有推小车“换盆”的(不卖,只拿旧货换,小贩可得双重利润),但没有庙会上多。庙会上盆、罐俱全,厨房用的家具,几乎样样都有,高粱杆簰子、柳条笊篱、枣木或桦木擀面杖……年货要及早准备,这都是老太太们的心爱之物,已经做包饺子的准备了。
第二是鞋面子、花样子。这些东西大买卖家不卖,庙会上则又多又便宜。大姑娘、小媳妇仨俩一伙,在这些摊子上挑了又挑,拣了又拣,买完鞋面子再买花样子,买完花样子再去配线,桃红的、翠绿的,“绣花容易配色难”,在绒线摊子上,更要耽误时候了。冬天夜长,闺中灯下都要安排一些针线活,姑娘有姑娘的心事,要在年下完成一双绣花鞋;媳妇有媳妇的打算,给“小不点儿”做双虎头鞋。
第三是估衣摊。天气冷了,都要添些防寒的衣服,有的人是为了贪图便宜,有的人是来不及做,估衣摊上的衣服,买下来就穿,识货的碰巧的还能买到便宜货。
所有估衣摊边上都围满了人,北京卖估衣是庙会上的大生意,讲究唱,所以卖估衣也叫“唱估衣”。摊子上先摊开垫上一大块比床单还大的大蓝布包袱,把要卖的各种旧衣服,全部摊开来堆在一起,一件件提起,一边抖落一边唱:
“您看这件啵,黑洋绉的面,灰羽纱的里儿,里面全新的大棉袄啊,多了也不要,少了也不卖,只卖您八块六啊,您要嫌贵,去八毛,让八毛,卖您七块整啊,您要还嫌贵……”
一件件地唱,唱起来抑扬顿挫,有腔有韵,引来一大堆围观者,人们有兴致地看着,听着,欣赏着。人堆中某一位看中了,要买那一件,另一个照顾摊子的人接过来做生意,而唱的人还继续唱下去。那个接过来做生意的人,顾客还可以同他商谈价钱,他先看看衣服角上系着的一个极小的白布条,上面有苏州码子写的最低价码的暗记,只要不赔,他就可以卖给你了,价钱都是比较便宜的。
此外,卖布的、卖鞋帽的、卖绒花的、卖鲜花的、卖篦梳的、卖唱本的、卖各式各样吃食的、卖各式各样玩艺儿的……总之,过去北京冬天逛庙会:隆福寺、护国寺、白塔寺、土地庙,是说不尽的热闹啊!
果子市
说到北京旧时古老的贸易方式,除去庙会之外,各种“市”也是很特殊的。如米市、菜市、缸瓦市等等。这里先谈谈果子市。因为曾写过秋果的色彩,在摊头被电灯一照使人有一种迷离的感觉,但如果在赞赏之余,再想想它是如何栽培的,如何摘下来,如何到了街头的水果摊上,这样一来,就非常复杂了。照现在的话说,就联系到一个产销问题,由产到销,一步一步地经过许多步骤。一句话,那鲜艳的果子,不会自动跳到果子摊上,主要靠人来运输、销售。而这大量的,一说就是多少万斤的鲜果,能够极鲜艳地摆在果子摊上,炫耀秋色,在当时交通工具落后的情况下,是经过数不清的人极为细致的劳动的。
过去北京秋天上市的果子,很少有远方来的,大部分来之于北京远近郊区,再远就是西北一路的土木堡、沙城,最远到宣化。以大类来分,梨一类有雅尔梨、雅广梨、金星波梨、红绡梨、白梨、秋梨、酸梨、杜梨;果一类有苹果、林檎、虎拉槟、酸宾子、沙果、秋果;葡萄一类有公领孙、兔儿粪、马奶、白葡萄、梭子葡萄、玫瑰紫、水晶。雅尔梨是雪梨种,其种引自“沙雅尔”,故名雅梨,又名压沙梨。这原是口外的地名,江南称之为天津生梨,可能是因为集中天津南运之故。果类之中,除苹果外,其他都不足取。葡萄一类,品种亦多,《水曹清暇录》云:“都门市中水果,味之美者:桃有八种,而肃宁最佳。梨有五种,而大谷最佳。栗有三种,而盘古最佳。葡萄有六种,而马乳最佳。”直到后来,也还以水晶马乳葡萄最好,又以宣化出的最好。碧绿晶莹,又大又甜。
北京水果的大量出产地都在城西、城北两面山中,要把这些山区中分散的秋果都运到城中来,也不是件简单的事,当年没有现代化的道路和交通工具,山区运输,主要靠畜力来驮,大部分是小毛驴。驴驮子一般驮不到二百斤,一个货架子,左右扎两个荆条篓子,一篓七八十斤就很不错了。当年就靠这样小小的驴驮子,由夏秋之交开始,陆陆续续把数以几十万斤计的雅梨、苹果等,沿着崎岖的山路,从远至宣化、怀来,近一些东、西斋堂,再近一些房山、香山等地运到这繁华锦绣之地的京城来。
北京当年有好几个以“果子”命名的地名:德胜门里有“果子市”,骡马市大街有“果子巷”,东珠市口里面还有一个“果子市”,具体地点记不清了。这些都是当年果驮子集中的地方,其中尤以德胜门果子市卸货最多,西北路来的果子都进德胜门,是主要的秋果集中地。
果驮子到了北京,并不直接卖给商贩,而是成批卖给行里(称为果局子)。中间要行里批给商贩,商贩卖给食用者。果局子不做门市零售生意。果农驮来的果子,等级由果局子定,每天行市由各家果局子开。主要看市面情况,货源多少,销路畅不畅,在市面好的时候,大家都有利可图,如市面萧条,或受到战争影响,那果农自然十分悲惨,果局子也有关张的危险了。
在北京,水果也叫“鲜货”,是损耗率很大的商品,因此几十年前水果行用的秤是特殊的,进出货物一律是“二十四两”的大秤。但卖给吃果子的人时,则仍旧是十六两的秤。这八两的损耗,完全是要吃果子的人去负担了。
当时水果由树上摘下来,直到装篓、上驮、运输、开篓、过行、上市,每经一道手,都是轻举轻放,十分注意,包存得都特别好,都是有经验的老行家。所以直到摆到果子摊上,还像刚刚从树上摘下来的一样,那层白霜还在上面呢!北京很少看见烂果子,虽说是鲜货,十分娇嫩,但由产到销,却把损耗减少到最低限度,这点经验是应该很好继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