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扇
闲园菊农《一岁货声》五月条记云:“卖蒲扇,卖毛扇!”下面有注云:“挑担大小羽扇,多鹅雁翎。”即完全是鹅毛、雁毛做的羽毛扇。扇子的种类,直到今天仍然很多,但今天的羽毛扇则很少了。现在人们很少使用羽毛做的扇子,其实最古的扇子,倒是羽毛做的。所谓“古者扇翣,皆编次雉羽或尾为之”。因而在文字结构上,“扇”字从“羽”。明代人很讲究羽毛扇,文震亨《长物志》论扇云:“羽扇最古,然得古团扇雕漆柄为之,乃佳。他如竹篾、纸糊、竹根、紫檀柄者,俱俗。”这是明代人的见解,以近代论,北京在同、光之际,官场中又时兴了一阵子羽扇,这是一种很考究的羽毛扇子,若干年前,在古玩铺中常常还能遇到。
这种高级羽毛扇子,都是用雕的翅膀上的硬羽制作的,十分刚健。其次者用雁翎编。编时是把这种羽毛十几根按长短排好,最长的在中间,其次向两边延展递降。把翎管下端并紧,用铜丝,高级的用银丝、金丝绾牢。在翎管并紧的中心部分,反正两面均用一圆形硬片铆紧,谓之“翮托”,其材料根据羽毛的等级,可用翡翠、虬角、白玉、玳瑁、象牙等等。扇柄用象牙、乌木、紫檀木、檀香木等,柄的一头,即用金属小钉固定在翮托上。柄的另一头,有小孔,可穿丝穗子及扇坠等。“翮托”和“扇柄”的材料有高低,主要决定在羽毛的好坏上,好的羽扇都是用名贵的羽毛做的,最著者如“截白雕”,即白色羽毛,中间有一寸多阔白色。“芝麻雕”为苍色羽毛,有黑白点。全白、全黑者都不甚名贵,至于黑白杂色,则更属下品矣。清代讲究玩鹰,最好的鹰,都出在东北宁古塔,有名的是“海东青”,羽毛有纯白的、白毛杂他色的、灰的、棕色斑点的等。这些雄鹰死了之后,人们用它翅子上的健羽制成扇子,就是有名的雕羽扇。至于《一岁货声》中记的街头卖的鹅毛扇、雁毛扇,那就便宜多了。一把好的“截白雕”羽扇,在一百多年前,可卖到几十两银子,几乎等于一二两黄金的价值。
“羽扇纶巾”,是极著名的故事,马连良氏演孔明戏《舌战群儒》、《失空斩》等等,总少不了一把羽毛扇子,因而“摇鹅毛扇”变成军师的代名词。实际在陈寿《三国志》中,并无“羽扇纶巾”的记载,而最早的羽扇,却见之于《晋书》的“顾荣攻陈敏,挥以羽扇,其众溃散”。苏东坡《念奴娇》词中所说的“羽扇纶巾”,那说的是周瑜,并非诸葛亮。直到《三国演义》小说流行之后,诸葛亮摇羽扇,才大大出了名,因而马连良演孔明,总少不了一把羽扇。可惜这位潇洒的“孔明”再也看不到了。
近代有一个用羽扇的大名家,那就是章太炎先生。他用的羽扇有两个最大的特点:一是别人是夏天用扇子,而这位老先生,则是一年四季都摇羽毛扇子,严冬身穿皮袍子,照样挥羽扇。一九一四年正月初七(请注意,那正是隆冬季节)跑去找袁世凯,也同样挥着白羽毛扇子,这在一部讽刺小说《纪念碑》中,描绘得十分生动,当年这都是真事。二是以“大勋章”作扇坠,投袁氏以极大的轻蔑,这在鲁迅先生文章中提到过,世人皆知,不必多说了。
因为说羽毛扇而提到前辈老先生,已近似题外话,而且不免唐突前贤,有所不恭了。
铜墨盒
我现在还保存着一个白铜墨盒子,三寸见方;一对镇纸,五寸长,一寸阔。墨盒子刻的是一枝山茶花,花枝上立着一个缩颈的鸟,而且是正的(画家多避免画正面鸟,因为任何鸟正面一画,就很难看,易成怪状)。边上题着一首诗道:“压断千寻立,山茶一树栽。自时寒鸟舞,犹向雪中来。”题署“茫父”。两方镇纸并在一起,是一幅山水轴子:一条渔船,一个渔翁,远远的一角山,近处是一丛江边的芦花,上面蝇头小楷,刻了一首柳宗元的绝句:“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簑笠翁,独钓寒江雪。”款署“寒汀”。这两样东西看上去不起眼,实际现在是很难得的了。这是地地道道琉璃厂同古堂的出品,是琉璃厂刻铜世家张樾臣的作品,足足半个世纪以上的东西了。
在当年的北京,一个铜墨盒子,一对铜镇纸,刻得再好,也不足奇,可以说是俯拾即是。而时过境迁,不要说五百年后成为稀世的古董,就是现在也很难见到,也很少人能懂。一上手就能认出张樾臣刻工的人,就更少了。
铜墨盒的历史说起来并不很长,清代科举殿试时,最讲究写墨卷,墨色要黑、要亮、要滑润,用砚台磨墨费时而不易磨好,于是便有人发明用墨盒子:用个铜盒子,盒盖里面有块石片,可以刮笔。盒中放点丝棉,注入一些磨好的墨汁,放进考篮,带进场中,用起来十分方便。据《光绪顺天府志》记载:最早创始在道光年间,到了同治、光绪之后,才盛行起来。盒盖上开始是刻字,光绪时最著名的陈寅生,能在盒盖上刻芝麻粒大小的小楷,二三寸见方的盒盖,能刻一篇《兰亭序》。三四十年代在北京还经常看到这种铜墨盒。有一年暑假回北京,去看望前在故宫博物院工作多年的常维钧(名惠)老先生,他给我看一只二寸见方的赛银白铜的陈寅生刻的墨盒,铜之细腻,刻工之精美,真是令人爱不释手,可惜这样好的东西现在太难看到了。
继刻字之后,又有人在墨盒上刻花卉、翎毛、山水、人物,都是把名家的画稿缩小了刻在盒盖上。这种艺术,在光绪前后五六十年中,是最流行的时期。其中张樾臣的作品,是最精美的,不但北京,而且流行到全国各地以及国外日本、欧美等地。近人所著《北京繁昌记》云:
北京之墨盒儿,与江西南昌之象眼竹细工,及湖南之刺绣,为中国之三大名物;而最优之墨盒儿,其价值尚不过五元,及錾刻发达,名人刻者甚多,例如寅生所刻者。至今日之墨盒儿,遂为北京名物之一,琉璃厂、劝业场等处,墨盒儿店,比比皆是。
根据这段记载,可以想见当年北京墨盒的盛行了。
几十年前,学生的作文还必须用毛笔写小楷,在学校和家中,都要练写小楷,因而这墨盒是每个学生都必备的东西。三四十年代中做过学生的人,起码有三种关于墨盒的记忆,在今天还是会常常想到的:一是暑假考学校,不管考中学或大学,头天一定要把墨盒准备好,既不太湿,也不太干,因为考试那天第一场国文卷子,照例是毛边格纸,规定用毛笔答的。虽非考翰林,却也极为重要。二是考试成绩好,或运动会成绩好,以及其他比赛的前几名,常常是用铜墨盒、铜镇纸作为奖品。我小学时就得到过两对镇纸,一个墨盒子,当然这些都是一般的,既非张樾臣刻,更非陈寅生刻了。三是亲朋间送礼常送墨盒,尤其是对方是读书人或家中有青年学生,送个墨盒,价钱不贵,既实用,也雅致。而且可以刻上上下款,受礼的人、赠送的人都留下名字,金石寿长,更可以当长远的纪念品。
张樾臣刻铜墨盒、铜镇纸是在陈寅生的基础上又前进一步。陈只刻阴文小楷,而张则变幻刀法,把刻竹的刀法,运用到刻铜上,仿刻竹中的“沙地留青”刀法,刻出阳文花卉,极为生动古雅。一些著名画家如早期的姚茫父、陈师曾、王梦白、齐白石,后来的吴镜汀、陈半丁、江寒汀、王雪涛等人,都给他画稿,供他刻墨盒子、镇纸等。我在雪涛先生家中见到过他刻的一对特大的镇纸,上刻雪涛先生画的荷花小鸟,柳树鸣蝉,用阴阳两种刀法,极为神似。这样的刻工现在的确少有了。张樾臣是河北新河县人,除墨盒而外,图章也刻得好。印有“士一居印存”,不分卷。其子少丞、幼丞,也能传其技艺,但火候相去稍远了。
现在这些文房雅玩也绝响了,首先是铜胚没有人会制了,因为这种铜是白铜合金,极为细腻,是打磨厂特制的,如用一般黄铜或紫铜,都做不出来,勉强制成,也俗不可耐。现在工艺品商店卖的黄铜制品,那在过去是没人要的,太寒伧了。为什么不能把“赛银白铜”的冶炼技艺恢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