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椿寺
北京的宣武门外有条下斜街,街西高台上有一所破旧的房屋,路人可以望见里面的残破的筒瓦屋顶,屋瓦上长了一些狗尾巴草。出入是靠南面的一座车门,门前有两株秃树,是槐树,都不高大,纵使盛夏,也没有浓郁的槐影,但树干却十分古老,像一个操持一世,饱经沧桑,越活越萎缩的老人。从这破旧的房屋、山门和老树身上,可以问讯到这个地方的历史,这就是有近五百年历史的长椿寺。谈迁《北游录》十一月癸未记云:
癸未,偶入斜街都土地庙……出过长椿寺,以王文宣移寓焉。万历时,孝定皇太后为归空和尚建。殿庑雄丽,其后多宝阁,则崇祯间田贵妃立,费四万缗,内渗金。多宝塔高一丈五尺,塔中空,藏《妙法莲花经》。猊座中奉铜佛,左九莲菩萨、右智上菩萨。九莲,即孝定皇太后李氏也。智上,即纯孝皇太后刘氏也。俱旃檀莲座,旧供封号牌位。今撤去,壁绘千佛,丹碧炳耀,旁铜像十八罗汉,为大内大善殿物,今携寺中。
谈氏所述都是长椿寺在明末的情况,去今已四百余年矣。这个归空和尚是明代万历时的一位苦行者,据刘同人《帝京景物略》记载:归空原名明阳,自幼出家,“能一再七不食,日饮水数升,持之至五年”,因而众人给他尊号为“水斋”。出家后三十年作行脚僧,不袜不席,云游四方,曾跪行到五台山,为参古松,燃烧一指以供文殊菩萨;又去朝普陀山,燃烧一指以供观音菩萨;后又去朝峨眉,燃烧一指以供普贤菩萨。有人问他:“十指今七,那三指何处?”和尚回答说:“十指依然。”其苦行有似近代湘绮老人的名弟子“八指头陀”,就是归空和尚比他还多烧了一个指头,也可号“七指头陀”了。他由伏牛山云游到北京,一时名气很大,皇太后便为他建了这座庙,万历帝朱翊钧赐额为“长椿寺”。长椿寺在清代香火不盛也不衰,读孙宝瑄《忘山庐日记》,光绪二十九年(一九○三年)二月十九日记云:
十九日,晴,诣长椿寺,是日观音大士诞也。寺僧每岁为善会,士女多往拜者。余幼记名于寺中,故忆髫龄时年年赴善会,今不到者,十余年矣。故僧清莲,余方外师,没已二年。怆怀今昔,不胜感也。
这是本世纪初关于长椿寺的实录。足见是宣南名寺之一,佛事还是不断的。同时常常作为人家办白事的场所。一直到三四十年代,还经常有人借这里“开吊”。一位同学的老祖母病故,原是同仁堂乐家的老姑奶奶,丧事很隆重,在这里开吊,曾去出份子行礼,这也是五十多年前的事了。当时寺内各佛院都还十分整齐。
长椿寺庙院并不算大,院中原来有两株很高大的楸树,花时缤纷满树,游人甚盛。至于所藏所谓万历皇后 的“九莲菩萨像”,还有一丈五尺高的渗金多宝佛塔等镇寺宝物,恐怕就早已没有了。
长椿寺在下斜街。过去出宣武门过桥右转进达子桥,经上、下斜街直到广安门大街,是进出广安门一条近路,不绕菜市口,清代西城宣武门一带人出京都走此。附近名胜不少,如三忠祠、嵩云别墅等,在清末民初还很冲要,先大人汉英公常常说起这些地方,因为“三忠祠”供的是明末死于辽东战事的张铨、高邦佐、何廷櫆,都是山西北路人。因此“三忠祠”等于山西北路的会馆,祠中闲房都寄住着同乡京官,汉英公常常来此找人。不远嵩云别墅也十分著名,而且有园亭之胜,可以摆酒请客。孙宝瑄《忘山庐日记》记道:“晨,微阴,宴同僚于嵩云草堂,堂榭明丽,树石幽峭,桂香飘散远闻。”可以想见其情韵。可惜在半世纪前,这些地方就冷落了,汉英公当年虽常说,亦不过怀念其青年时的旧事耳。
崇效寺
还是我上初中时,记得已是沦陷之后,有一年暮春,先大人汉英公带我慕名去看崇效寺牡丹,是下午去的,也是大风天,坐有轨电车由珠市口到牛街,下车走进去,横穿枣林前街,尘土陋巷,行人冷落,到了庙门,也很残破,随便走进去,里面似乎还有住家。庙院并不大,牡丹园在西北角上,也不过三四十株,有黑紫色墨牡丹,有白中泛绿的绿牡丹,我看过小说《绿牡丹》,原想看看像菜叶子那样绿的牡丹,因而看了这样的“绿牡丹”,也不大满意,似乎汉英公也觉得没啥,远不如到公园看牡丹好,因而也未仔细观赏,随意看了看,就出来了。后来就再没有去过这宣南第一名寺。
天下事有幸有不幸,岂亦佛家之所谓“缘”乎?同样是宣南古寺,法源寺居然得到重修,长椿寺还存几间古屋,而同样三百年间以花事著称的崇效寺,则化为乌有了,岂不令人长叹息乎?
崇效寺俗名枣花寺,庙外早年间都是枣树林。直到现在,其旧址附近仍有“枣林前街”的地名,庙院并不大,佛殿也不雄伟,但是它旧时的名气实在大,其出名除去春城花事而外,更重要的是它有两张名图,流传了将近三百年,可以说是“镇寺之宝”。一卷是《训鸡图》,画一老僧抱鸡而坐,别有猫、犬在旁,曼殊震钧氏说是“不解何意”,实际这是一卷佛家的“护生画”。另一卷是《青松红杏图》,图中画一老僧打坐,作入定状,上面苍松荫覆,下则红杏霞蒸,后面有自朱竹垞、王渔洋而后,题跋者几千家,真是洋洋大观。寺中历届住持僧人,大都是庸俗势利之徒,只看施主官职大小、布施的金钱多少,便献出这卷名图来让一些达官显宦们题跋。《天咫偶闻》所谓“金貂共狗尾偕陈,玉楮与败叶参见”,正说明这种情况。
这卷图为什么当初受到王渔洋、朱竹垞诸大老的重视呢?据传清初崇效寺住持僧拙庵,是明末一员武将,打了败仗后,在盘山落发,做佛门弟子,后来做了崇效寺的住持,因感于松山、杏山的败仗,故作此图,以志亡国之哀。清代初年,一些著名诗人大多都有故国之思,所以也多借题此卷子以抒发其感慨。而年代越后,题的人越缺乏这些真实的感情,只是借古人的光来使自己也出出名,把自己的名字和古人的名字写在一起,不但是狗尾续貂,而且是有些恬不知耻了。
这个享有盛名的卷子,在崇效寺流传有年,古寺、名花、名图,三者相得益彰,而出人意外的是有一度遇到一个极不成器的和尚作住持僧,把这卷“传寺之宝”送到当铺中当了。庚子年,当铺被抢,这幅名图流落出来,被京官杨荫柏收买了去,后来崇效寺住持僧人又设法买了回去,在几十年前仍存在寺中。现在崇效寺已经没有了,尽管白纸坊一带地皮不缺,有的是盖新房子的地方,可有人偏偏要在这个古寺的旧址上盖一间百货店。“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几百年的枣花寺已是历史名称,《青松红杏图》何用问呢?只有感慨系之了。
圣安寺
北京宣南的庙宇也真多,记得以前逛陶然亭,在慈悲庵门框上挂一小牌,上写“北京佛教会第七十六寺”,这还只是佛教会管的,那不归佛教会管的还多,总数当远不只此了。唐人诗云:“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北京近千年的国都,想来也应有此数。《鲁迅日记》乙卯(一九一五年)十二月十七日记云:“季上 人洒扫圣安寺,助资二元。”季上是许季上,“”音“鸠”,是古字,聚也。意思就是招集人。圣安寺就是我想到的,在这篇小文中要介绍的名寺。
圣安寺在牛街南横街西口路北,是明、清以来很有名的一座大庙,不少书中都有详细记载。庙中供着金世宗、金章宗座像。还有明代李宸妃的像。前人诗有“停骖惆怅圣安寺,后堂空祀李宸妃”句。半世纪前的圣安寺,是乾隆四十一年拨帑银重修。门额“敕重建古刹圣安寺”,为乾隆御书。
圣安寺最著名的宝物,是藤胎佛像,计有佛像三、诸天像四。编藤丝为佛像骨架,外裹以生丝绢、黏以生漆,外面再以金箔装金,饰以缨络,佛衣甲胄再嵌以珊瑚青金诸宝石,庄严华丽,比泥塑轻便得多,便于移动。这是自唐代以来流传的塑佛像工艺,日本奈良古寺的鉴真和尚塑像,就是这样塑的。这几尊珍贵的佛像原是宫里的东西,明崇祯时赐给圣安寺供奉。圣安寺离法源寺很近,在寺庙关系上,是法源寺下院,旧时这里经常有办白事,为亡人接三停灵,我少年时几次跟家里大人来此为亲友家吊唁行礼,没有正式逛过,想来是很可惜的。看前人手稿,权作文抄公,引一段前人圣安寺的游记,用为京华古寺鳞爪吧:
寺在今南横街之西口四号门,匾曰:敕重建古刹圣安寺。乾隆御笔也。门前有古槐二,入东侧房门,上悬进士匾一,前院有古槐、柏各一,古海棠一株,高及丈余,天王殿各像已旧,尚整。后院海棠、丁香颇高,殊雅静。大院之正中,亭一,南面悬匾曰“瑞像亭”,内供佛像,寺僧云是旃檀佛,不知确否。亭北有甬道达大雄宝殿前。大殿供佛像与十八罗汉像,较古,与通常之像不同。有白面者,塑工至精。像后壁上皆有画像,亦皆古而整……老僧玉明居之。方丈匾为“松风水月”。朱文柄联:“旃檀亭上春秋永;兜率宫中岁月长。”薛宝辰联:“片石孤云窥色相;清池皓月照禅心。”尚有他人联语。
一甲子弹指而去了,临风怀想,问一声:这些东西现在哪里呢?
我家在先大人汉英公去世之前搬到右安门里里仁街公房中居住,出入到菜市口购物,三天两头从南横街走,经过圣安寺门前,最初虽然残破,还像一座庙,后来越来越不行,弄得庙门内外,乱七八糟,也不知是破庙,还是破工厂、破机关,总之,简直是“四不像”了。令人想起旧时北京破落户子弟,拿花梨条案当砧板切黄瓜、把破棉鞋扔在祖宗龛上……一张嘴还是吹祖宗三代的牛,其风格似乎是一脉相承的,关于这点,又是祖宗传下来的老病了。因记圣安寺,附带发两句牢骚吧!
石灯庵
偶然想起,北京旧时的庙宇实在多,叫法也多,有的叫“庵”、有的叫“寺”、有的叫“庙”、有的叫“观”、有的叫“宫”、有的叫“殿”,这些庙和尚、喇嘛、道士、尼姑应有尽有。而且有不少庙名一般听来很怪,却是很有意义、很雅的。比如在西南城角有一个小庙名叫“石灯庵”,就很有点禅宗的机锋。“石”意味着坚固与愚顽,“灯”却意味着光明普照。“主公说法,顽石点头”,这是有名的佛教故事;“以一灯传万灯”,这又是著名的佛教哲言。以“石”为“灯”,便意味着坚定永久,光明普照了。所以石灯名庵,是非常好的。自然,现在很少有人知道这个小小的庵寺了。但在昔时,却也是有点小名气的。乾隆时吴长元《宸垣识略》卷七云:“吉祥寺在今猪尾胡同承恩寺之右,元泰定间建,明季改名石灯庵。”
石灯庵的名字是从明代才改的,为什么改名呢?据说万历年间,即十六世纪末到十七世纪初,苏州僧人真程由江南到京,当了这座小庙的住持。向施主们募了些金银,重修寺庙,在掘地取土时,得到一个石刻经幢,式样像灯台,周旁刻《般若心经》一部,并刻有唐广德二年少府裴监施、朝请郎赵偃书等字样。明万历时礼部尚书黄汝亨特地为此事写了一块“石灯庵”的匾,挂在寺中,从此这座小庙便叫“石灯庵”了。
刘同人《帝京景物略》说:
程居此无华饰,朝梵夕呗,二十余年无懈日,日无懈声。绅衿缁素,月八日就此放生,笼禽雀,盆鱼虾,筐螺蚌,罗堂前,僧作梵语数千相向,纵羽空飞……人谓庵小云栖云。
可见这个小庙在明代是十分著名的。后石灯原物失去。《宸垣识略》云:“今寺中有石香炉,云即旧传石灯,然炉上并无镌刻,则石灯已不可考矣。”可见乾隆时石灯即已渺茫了。
这座小庙在六十年前还在,地址在宣武门里往西走,即象坊桥街,经过北洋政府参、众两议院,路北有一小庙,名承恩寺,过承恩寺再往西,即到石灯庵了。前为圆门,匾曰“光明石灯庵”,有古槐当门,庵后有小巷即名“石灯庵”,有门出入,为当时北京佛教会第十二寺,院内客堂匾曰“宝月常圆”。二三十年代中,住持僧号越尘,把寺整修一新,香火不多,有闲房出租,每月得房租四五十元,维持开销。这里过去是西南城角,是死角,一般人很难走到。但离一些学校不远。附近就是私立民国大学,有的学生还在此租房呢,大概比住小公寓还便宜。原石灯已无,石灯为清代后刻者,上为六角亭形,下座中部细,如灯盏扶手,刻制甚精,内灯满可注油燃灯,灯供在大雄宝殿阿弥陀佛前。殿楹联云:
一曰:“而此福德,胜前福德;即非庄严,是名庄严。”
二曰:“明月不以常满为心;大海有真能容之量。”
第二联尤其好,可惜现在知之者太少了。
中国习惯上叫“庵”的寺庙,大多是女僧住持,因而俗说尼姑庵,《红楼梦》智能儿不就是水月庵的小尼姑吗?而这个石灯庵却一直是和尚当家。当年庙宇有公产,有私产。庙都是受十方供应,募化修建的,怎么会有私产呢?原来有些庙宇,香火冷落,长期无人管理,遇到地方官吏营私舞弊,不良僧人盗卖庙产,这样勾结起来,把庙卖与积有私房钱的和尚,就变成某个和尚的私产了。石灯庵在元、明以来,自然不是私产,而在清末不知何时,却变成私庙,清末住持和尚名潭波,买下当时已破敝不堪的石灯庵旧址,又以私蓄修缮,成为一座整齐小庙,作为自己礼佛奉经之所。六十年前,经堂上还有“三洲感应”大匾,匾上刻着“光绪乙巳年住持僧潭波立”。光绪乙巳是光绪三十一年,那已经是庚子之后,本世纪初的事了。僧人庙产,如徒弟好,相处融洽,也可继承庙产,但是潭波徒弟染有不良嗜好,是个坏家伙,因之潭波临终,留下遗嘱,将庙产改为十方公有,因之后来成了佛教会的庙。一九三五年当时市长袁良主持编撰之巨型画册《旧都文物略》,有石灯照片并文字记载。文字虽略,而照片极为清晰,此一京华历史文物,大约早已化为乌有,赖此照片,得以保存矣。
当时北京内城西南城角,地近太平湖,有一小片水域,风景很不差,因之在清初这里也是文人学士流连咏觞的地方。震钧《天咫偶闻》记云:
石灯庵……西傍官沟之上窄港相通,石桥互接,或倚茂树,或亘颓墙,金晃刹竿,最多古寺,花依篱角,略辨人家。且城带西山,离离瘦碧,尘飞夕日,默默流红,虽不能遽角胜江南,亦无复京华尘梦矣。
震钧记载中,还有汤西厓“初秋小集石灯庵”断句,今录其全诗于后:
岿然削出此香台,恰在蒹葭野水隈。
一夕肯抛明月去,廿年曾共故人来。
因缘旧梦销禅榻,触迕闲情付酒杯。
九陌归途正灯火,少留未用仆夫催。
汤西厓,康熙时人,从诗中可以想见清初大老在石灯庵饮宴时的潇洒情况。不过六十年前,这里已无此情调了。附近有私人花园,园主张燕谋售与富商于宝轩办大同贸易公司,院内古木参天,山石楚楚有致,花木特盛,丁香花极为馥郁,再有这个小园与石灯庵近在咫尺,地名却奇怪,叫“水月庵街”,而这里更无屋庵。是石灯庵也曾叫过水月庵呢?还是另有个水月庵在此呢?这正与曹雪芹所写同名,想来曹雪芹时代这里就有“水月庵街”了,联系到《红楼梦》智能儿,不也是很有趣味的问题吗?
现在城墙拆除,这个角上,盖了不少高楼,四通八达,旧时面目全非,连著名的太平湖也没有了。许多遗迹,也完全淹没在楼群中,消失了。石灯庵不知还在不在,或仍在大楼背阴的夹缝中乎?
天宁寺
陈兼与仁丈在为《燕京乡土记》写的序言中,有一句道“南北河泊荷花”,只这六个字,还是本世纪初的古话,不要说现在人,即使半世纪前,也很少有人去看,谈起来已是“开元、天宝”的古事矣。孙宝瑄《忘山庐日记》光绪二十八年(一九○二年)六月五日记云:
晨,驱车出彰仪门,至南河泡,其地在京城西南角,有荷池数十亩,水终年不涸,筑堂舍数楹,围以林树,夏间游人甚多。记于庚辰岁,随先人入都,时居西城十八半载,曾随母姊及戚友来游一次。余方七八岁,今逾二十年矣。是日为方勉甫年伯父子所邀,客来颇夥,半皆同里人,杂坐说笑。
日记所记,也就是兼与丈序中所说的“南北河泊荷花”,这在当时,也是一个著名游览去处,最早是私人兴办起来的。
大约一百二三十年前,有一个姓王的富户,看到这里有一个十几亩大小的水塘,便动了脑筋,出资经营,种了树木,修了园亭,盖了水榭,在水塘中种了红、白荷花,添了游船,没有几年,便名满都下,“莲花池”成了夏天都人游赏的胜地了。震在廷形容那里的风景说:
敞榭三间,一水回折,八窗洞开;夕照将倾,微风偶拂;扁舟不帆,环流自远;新荷点点,茁水如燃;浓绿阴阴,周回成幄……此间大有江湖之思,故宣南士大夫趋之若鹜,亦粉署中一服清凉散也。
固然是文人笔墨,着意点染,但这地方肯定是不错的。光绪十年(一八八四年)夏,翁同龢写过一首七古,题为“彰仪门外南泡子荷花最繁,子 作图,乃名宝泉河,题奉一笑”。其中有句云:
南泡荷花如酒狂,唐突游人倚窗几……彰仪门西古城角,杰阁无名就倾圮。袁公作堂我题匾,爱此清冷半弯水。后来裙屐日喧哄,我亦罢游经一纪。
翁常熟之诗较之震在廷所记早十六七年,而诗中又有“日喧哄”、“经一纪”之语,即莲花池在光绪元年,尚较冷清,十年之后,已成裙屐喧哄之游赏胜地,而几十年后,又趋荒凉,现在不过百年,这样好的地方,早已没有人知道了。
莲花池如此,“尺五庄”也是这样。嘉庆时姚元之《竹叶亭杂记》云:“尺五庄在南西门外里许,都人夏日游玩之所也。有亭沼荷池,竹林花圃,可借以酌酒。”南西门就是右安门,按文人爱用古语的习惯,也可叫“丰宜门”,这座城门外面,直到丰台草桥,全是“花田”,是明、清两代最有名的游赏胜地,有不少名园,“尺五庄”是其中之一。《林则徐日记》中记他在嘉庆二十一年(一八一六年)六月初九日同李兰卿约同年十六人在尺五庄雅集,文云:“荷池初开,修竹成荫,坐花行酒,文宴甚欢,酉刻散席。顺途至三官庙看时花。”所记与姚元之相同,颇可想见当年宣南士大夫胜游之乐,亦可想见“尺五庄”之风光宜人。所说“时花”即“莳花”,亦称“唐花”,实即盆花。当年南西门外不只尺五庄风光宜人,三官庙即花之寺,也是游览的好地方,广安门外还有著名的“冯园”,右安门外还有著名的“小有余芳”,可惜均早已零落殆尽矣。
南河泡子一直往北三里不到,便是著名的天宁古寺了。崇彝《道咸以来朝野杂记》记云:
天宁寺,在广安门外,石路之北,北魏古刹,其塔为隋代造,又有开皇经幢二,今恐无存,昔年寺中设花肆,尤以桂花、秋菊为有名。同、光间,为士夫招伶人宴饮之所,故越缦堂日记每每言及。尚有南河泡,在石路西南,方塘数亩,荷花甚茂,亦夏日逭暑地。王半塘词中有“他年记取小红亭,小红亭外,高柳万蝉鸣”,即此地也。
天宁寺是北魏古寺,几乎所有记载北京地理掌故的书,都记到它,而把它与南河泡子记在一起,只有崇彝书中是这样写的。因先说南河泡子,后说天宁寺,所以我引了崇彝一段文字,其实天宁寺在各书记载中,最著称的是那座隋代修建的砖塔。刘同人《帝京景物略》特别描绘这座塔,说“四周缀锋以万计”,说不管“风定风作”,塔铃都响。塔铃如果一停,塔上就要出现神光了,说得神乎其神。
值得庆幸的是,南河泡子虽然无人提起了,而天宁寺塔居然还在,在西山夕照时,每每经过此处,望上去特别引人遥思———而不知道哪位高明的官,批准在它边上建了两座大烟囱,真是“伟大”到极点了,还能说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