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坛树
有些年暑假回京,常常和萧重梅世伯诸老在天坛喝茶,我曾经写过一首《永遇乐》,这词题目是《留别天坛茶肆诸诗老》,词云:
驱暑金风,招凉银汉,曾断魂处。道是归来,匆匆几日,又向江南去。白头诗老,浮云殿宇,记咏少陵佳句。漫留连,多情古树,仍怜绿意如许。悠悠岁月,沧桑谁认,欲问明清掌故。五百余年,剩鸳鸯瓦,踏碎宫墙路。儿童情趣,秋虫秋草,石畔闲听细语。应深谢,茶经酒阵,待明夏叙。
我这首小词,着重在写天坛夏日槐市瀹茗的情趣,而重点在“多情古树,仍怜绿意如许”数句。我感到天坛之美,除祈年殿的建筑而外,其灵魂更在于那些郁郁苍苍的老树,不只显示了我们祖国悠久的历史,也显示无限的时代生意。
北京明、清以来,老树一直是很多的。看明末清初人谈迁《枣林杂俎》中“荣植”篇,记北京古木有十七八处之多,这已是三百年之前了。其中所记树木,不少在清朝末年也还存在,如报国寺矬松,左安门外韦公寺海棠等,也都还散见于清末一些人的著作中,不过后来也就再无人谈起了。他曾记载了天坛的榆树,文云:“京师外城,天坛拗榆钱,凡榆春钱,天坛榆之钱以秋。”这同天坛的龙须菜一样,都是奇迹,不只一次的见诸清人著作的记载中。但是在过去逛天坛,在天坛老柏树下喝茶时,一直未曾注意到这些奇迹,不知这株见于前人著述的拗榆钱,是否尚未遭到斧柯,仍有婆娑生意。真有些所谓“吹绉一池春水,干卿底事”的意思,看到谈迁的记载,不免对这株“拗榆钱”,更系以悠悠的遥思了。
天坛当年究竟有多少老树,向无统计记录,康熙时刘体仁诗云:“金鱼池上柳烟阔,祈谷坛边秋气高。”同时人查容《咏归录》中说:“五月五日游天坛松林。”可以想见三百年前天坛林木葱茂的情况。但所说松林,与后来所见的稍异,因为几十年前在天坛中所见到的树,是老柏、老槐多,松树并不多,松林似乎已没有了。
天坛范围太大,按古代旧址,内坛、外坛全部在一起,沿着外坛墙走一圈,计有十华里,在这样大的范围内,除去少数建筑物外,其他全是老树,郁然成林,虽没有原始森林深广,但在树间眺望,四周也是望不到头的。如果在夏天,一大早去,在树林缝隙中望朝阳穿过树枝,照耀着晨雾、露珠,雾蒙蒙的,光彩闪灼着,也是一种奇景,这在其他公园中,是见不到的。在几十年前,北京居民少,到天坛来玩的人是十分稀少的,公园大,游人少,老树多,如果一大早去,进园之后,能够走半个钟头,遇不到一个人。因为进去后是向东面走,面对着从树隙中斜照下来的一派金色阳光,更显得树色碧绿、晨雾轻盈、朝露莹洁。踏着树间的乱草走过去,不一会,鞋袜自然打湿了。而草间的小蚂蚱、挂络扁儿(即纺织娘)受到不速客侵扰,带着露珠飞起来,可又去不远,甚至会落在你衣襟上。这真是一种奇趣,会使人忘去自身的存在,都融合在这寂静而又充满朝气的天籁之中了。这种情味,也是在中山公园、北海等处打扫得十分清洁的林阴道上所体会不到的。
拗榆钱我记不住,但皇穹宇外面那株上千年的辽柏我是念念不忘的。不知在它荫下吃过多少次茶,它的一枝一叶都在我的记忆中。见乔木而思故国,正如我词中所说:“多情古树,仍怜绿意如许。”望着它,更感到祖国历史的悠久,生意的茏葱了。
钓鱼台
钓鱼台著名的很多,在历史上最著名的是富春江严子陵的钓鱼台。北京的钓鱼台,现在名气很大,半世纪前,虽然也是北京的名胜古迹,已无元、明、清风光,而是相当冷落了。溥仪在民国初曾将此园赐予陈宝琛,后经北平大学农学院要求,划归农学院,因溥仪又做了伪满皇帝,又将此产权收回。偶有机会与台湾高阳氏谈钓鱼台事,他说产权问题不清,大概就是因为北平大学农学院将此园收回整理,又迫于当时日本侵略势力,将此园交回溥仪或陈宝琛。现在年代久远,要弄清楚就更麻烦了。钓鱼台赐予陈宝琛氏名“赐庄”,公宴及门人一百三十二人于此。曾有诗云:
故山一别十三春,犹有从游载酒人。
佳日池亭俨图画,昔时童冠尽缨绅。
纵观寒山须时栋,暂对清尊远世尘。
胜集金元遗迹在,如斯风义定谁伦。
盖钓鱼台从金代直到明、清以来,都是皇家的离宫,著名的游览胜地。
半世纪前,虽然冷落了,但风景还是很好的,其景物还分宫里宫外。李慈铭《越缦堂日记》云:
钓鱼台地属玉河乡之池水村,亦曰花园村,去三里河西北里许,相近有圆通观,为金主游幸处,金人王飞伯郁,尝隐于此,见元遗山诗。乾隆三十八年,浚治成湖,以受香山诸水,于湖之东口,置闸以蓄泄泄之。其下流由三里河达阜成门之护城河,至东便门入通惠河,湖中有泉,涌出堤岸,周围约二里中悉种莲,较什刹海多几倍了。近水为稻田,堤外积土,隆然成山,迤逦相属,西山修黛,横翠可接。湖中有船,方篷施幔,仿佛吴制。偕云门、敦夫招棹人,携茗具,缓泛其中,山水清晖,怡然心旷。惜花时已过,荷叶已大摘去,枯菡万柄,偶见田间一二晚花,红鲜艳绝而已,买莲子食之,甘脆殊绝。夕景衔崦,遂尔回舟,榜人采菱角一包以献。循堤至钓鱼台行宫,列圣诣西陵驻跸进茶处也。宫墙周里许,下有水栏,以通湖流,宫门面南,入门过桥为养元斋,东向正厅五间,四面回廊,又西为潇碧斋,中为品字形,窗格玲珑,玻璃四照。又西过桥,登石山为澄漪亭,亭中悬高宗御制诗云:“墙外为湖墙内池,一般凭槛有澄漪。剔疏意在修渠政,何心瓶罍细较斯。”亭后下山过桥,以桥已断,仍由来径,曲磴逶迤,老树夹峙,水泉,略彴相望,宫后为堵墙如城,下临湖焉。由后门出观湖闸,渐已断裂,尚可行人。时夕阳适开,循湖再过桥,登车而回。
越缦堂所记很漂亮,所引诗几不成诗。不过很可看出钓鱼台宫内宫外风景都是很好的。主要是在水中央,得水趣,得荷趣,又可遥见西山秀色耳。钓鱼台在当年不只它本身,在其附近还有不少名胜古迹:
一是摩诃庵,这是离开钓鱼台不远,靠近八里庄的一个极有名的庵堂。在明代就很有名,各家的著述中都提到它。蒋一葵《长安客话》道:
制不甚大,宏敞净洁,乃胜他庵。殿前后多古松、古桧、古柏,壁间多名公题咏。四隅各有高楼,叠石为之。登楼一望,川原如织,西山逼面而来,苍翠秀爽之色似欲与人衣袂接。
从蒋一葵的记录中,可以想见摩诃庵的风光。清初自王渔洋以下的著名诗人诗集中,几乎都有游摩诃庵的诗,随便翻了一下查慎行的《敬业堂诗集》,题目中特地提到摩诃庵的就有六七首之多。这里在三十年代,松树还很多,有明人重临三十二体《金刚经石刻》,当时重修过。
二是慈慧寺,这座庙是明代万历年间建的,离阜城门只二里,在路北。俗名倒影寺,后殿墙有小孔,透光,人、树皆侧影。是湖南僧人愚庵,从四川云游到北京所创。因明代诗人南充黄辉而出名。刘同人《帝京景物略》记云:
寺周匝列大树,墙百堵,乱砌石,曰虎皮墙,随其奇角,
块块罍罍,龙麟虎斑,寺后有阁,供旃檀佛。
三是万柳堂,元代初年,廉希宪在钓鱼台造了所别墅,构堂池上,在水池四周,种了几百棵柳树,题堂名曰“万柳堂”。有一次请赵孟頫饮酒,并有歌女侑觞,赵孟頫赋诗云:
万柳堂前数亩池,平铺云锦盖涟漪。
主人自有沧洲趣,游女仍歌白雪词。
手把荷花来劝酒,步随芳草索题诗。
谁知咫尺京城外,便有无穷万里思。
喜欢写赵字的人,知道这首诗的不少;但知道这个万柳堂就在钓鱼台,就是现在国宾馆的人恐怕就不多了。元人在这里还有不少园亭,如匏瓜亭、南野亭、玩芳亭、玉渊亭等等,不过这些都同万柳堂一样,早在明代就已经荡然无存,只剩曲池残树,野水斜阳了。
四是宫人斜,在慈慧寺后面,这是个很凄凉的地方,就是明代宫女的火葬场。因围墙是斜的,故曰“宫人斜”。封建时代,少女被选入宫中,等于终生监禁,尤其明代,宫女多至数万人。少年夭折之后,都弄到这里火化,真不知牺牲了多少无辜的少女。昔人吟“宫人斜”有句云:“不知几夜长门怨,忽作寒灰吹白杨。”可以想见其凄惨了。
除此之外,还有两座历史上著名外国人的墓。一是明末崇祯时意大利科学家利玛窦的墓,在阜城门外二里嘉兴观的西面,按西方墓葬式封盖,墓上立十字架,四周围以石墙,墓前有二重祭堂,堂前立有日晷,刻有铭文曰:“美日寸影,勿尔空过,所见万品,与时并流。”二是清代乾隆时宫廷画家意大利人郎世宁的墓,郎世宁逝世于乾隆中叶,死后赐侍郎衔,就葬在钓鱼台,也是西式的墓盖,墓碑一半刻中文、一半刻拉丁文。现在这墓还保存在北京一机关院内。
这只是钓鱼台畔的一些古迹,现在市貌变迁,均已为高楼广厦所代替了。
妃子园
北京几百年帝都,那围绕皇帝老儿周围的妃子、公主、皇亲、国戚不知有多少,这些人,个个都有府邸,都有花园。年轻时上学的最高学府,其地址最早不就是四公主府吗?曹雪芹写《红楼梦》,只写了妃子,未曾写公主,大概“公主”都像《满床笏》、《打金枝》中的角色,是不好写的。妃子则如赵飞燕、杨玉环,历来都是文人笔下的好材料。写妃子家,写到花园,那就是著名的“省亲别墅”,大观园是也。这应该说不是妃子家的花园,而是妃子家为了妃子回家,也就是说为了妃子临幸所盖的“别苑”。“别苑”者,皇宫外别处所建之“内苑”也。前面所说“倚虹堂”、“钓鱼台”等处,实际都可以说是“别苑”,却都没有“大观园”出名。真的反不如假的名气大,亦可见文人伎俩的不可轻估也。
历来说大观园的,包括袁子才在内,都忽略了一个最根本的问题,即大观园是一个什么性质的园。按,我国古代园林,可以分三大类:一是皇家的苑囿;二是僧道寺观的园林;三是私家的园林。这三者在造园上有严格的区分。大观园原名是省亲别墅,是为了贵妃省亲建造的,是具有皇家体制的宫廷苑囿。这个体制是至高无上,任何皇亲国戚也不能僭越的,非有特许不可。所以宝玉、黛玉等住进大观园,一定要有元妃命夏太监传来一道谕,没有这道谕,是天大胆子也不敢进去住的。
皇家苑囿的特征,其一在于它是宫殿式的,即不管大小,都要有殿,然后才是离宫别馆。《红楼梦》写“金辉兽面,彩焕螭头”,贾政说这是正殿了,只是太富丽了些。别人说是“礼仪如此”,这就是自周代以来的明堂制,宫廷建筑之礼。其二要有亲农观稼所在,这也是皇家制度。清代圆明园有大面积稻田,颐和园也有大面积蚕房。这不是随便的风景点缀,而是帝耕后织,按照制度必须有的。所以大观园中一定要细写稻香村。乾隆在《圆明园图咏》序中说:“遐思区夏,普祝有秋,至若凭栏观稼,临陌占云……农夫勤瘁,穑事艰难,其景象又恍然在苑囿间也。”大观园的建造,也是符合这些体制的。
违反体制,就要犯罪,现在恭王府旧址,原是和珅宅第,其中违制建筑,僭越之处,都是和珅罪名中的重要条款。袁子才硬要把他的随园说成是大观园,真是不知死活地乱说,他的随园如果真是大观园,那他的罪担待得起吗?
北京房屋,在旧时都是以四合院为基础的。深宅大院也好,寒门小户也好,小的一个院,大的多少大院连在一起,如作鸟瞰式的眺望,那北京栉比鳞次的房屋,以东西南北都齐全的最多。但是也有例外,一到园林中,这种标准住宅的形式就有了变化,有了多种的形式。不信且看大观园的建筑:
怡红院,一溜回廊上吊着各色笼子,上面小小五间抱厦。可见院中两边是廊子,只中间五间抱厦。抱厦者,前后相连,即俗名“勾连搭”房屋也。
潇湘馆,只见进门便是曲折游廊,阶下石子墁成甬路,上面小小三间房舍,两明一暗,从里间房里,又有一小门,出去却是后院,又有两间小小退步。这是三间两间曲折相联,也没有东西房。
蘅芜院,两边俱是超手游廊,顺着游廊步入,只见上面五间清厦,连着卷棚,四面出廊,绿窗油碧。这也是只有游廊、卷棚(即前面三间比廊子宽一倍的无门窗的照棚),四面出廊,而无东西房。如江南园林建筑之四面厅。
秋爽斋,前有晓翠堂,后联探春卧室,三间屋子并不曾隔断,只隔着纱窗。说明也是前后都有廊子,而且有堂有斋,似乎也没有东西房。
由此看,大观园中各处建筑,都是四合院房屋的变化,但不是完整标准的四合院。这是园林建筑的特征,即花厅、别院、离馆形式,均不同于正式宅第院落的格局。曹雪芹写大观园是这样的,正式皇家苑囿,万园之园的圆明园也是这样的。
圆明园的四十景,每一景中都有不少房舍,其格局都不是墨守四合院的成规,而是加以种种变化。如“万方安和”是卍字曲折式的,“鱼跃鸢飞”是四方四面厅式的,“西峰秀色”是三层五间勾连式的,“平湖秋月”是两层五间敞轩式的,“澡身浴德”是错落临水三间、五间层楼式的,“方壶胜境”是高台仙山楼阁式的。数不胜数,真可以说是变化无穷。这既可以看出四合院的形式是可以突破,变化万端的,也可以看出中国园林建筑之丰富内容,有人记其变化道:“鲜用斗拱屋顶形状……多作卷棚式,一反宫殿建筑之积习,其平面配置,亦于均衡对称中,力求变化,有工字、口字、田字、井字、卍字、偃月、曲尺诸形,及三卷、四卷、五卷诸殿……”人们如果把圆明园和大观园对照来看,不是具体而微,可以得到更多的启发吗?
附带说一句:北京清代王府多,而后戚的府第出名者却不多,妃子别苑,真实的似乎没有听说过,西太后那样大的权势,也没有替她娘家修一个大观园那样的花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