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门
北京的城墙,现在已经拆除了。而拆除之后,只在西便门那里留下一个土堆,前几年又修缮起来,作为古迹保存下来。花了不知多少钱兴师动众,拆掉古老的北京城,又留下这样一点,对比之下,不免使人感到滑稽。北京拆城墙时,不少人有意见,据闻梁思成先生还为此坠泪,其实拆了也就拆了,你坠泪又有何用。正像黛玉姑娘笑宝钗姑娘一样,哭出了两缸眼泪,也医不好棒疮———况且陵谷变迁,本是历史之常,阿房未央,今又何在?即以北京说,辽、金析津旧城,元代大都现在又剩下多少呢?所以城也好,阙也好,是不会永远存在的。人们一看到讲说长城,其实“秦时明月汉时关”,谁又能看见,现在人游览的,原是明代旧存,亦只是居庸关一点点,现在据闻靠近古北口吧,又有一点点,恐怕千分之一都不到吧。不过只留下一些旧名罢了。清故宫当年也有人要拆,后来没有拆,未来呢?谁又能保险?因而感到为拆北京城而掉泪,是大可不必的。
有城有城墙,就必须有城门,城墙虽然拆了,但有的城门还保留着,有的还保留着名字,到今天人们还普遍叫着。因此谈到城阙,不妨先说说城门。
北京历史上是辽、金、元、明、清五代的都城,这五个朝代的城区,虽然只有明、清两代在一起,其他三代都有很大的变化,但各代都有它各自的壮丽的城阙,四通的门户。在谈明、清两代的城门之前,不妨先把以上三代的城门大体说一说。
辽代的北京城,在现在市区的西南面,即白纸坊、广安门一带,城方三十六里,共有八个城门。东面叫“安东”、“迎春”,南面叫“开阳”、“丹凤”,西面叫“显西”、“清普”,北面叫“通天”、“拱宸”。金代灭了辽,又在辽代都城的旧址上,向四周扩建,建立了金代的都城,比辽代京城大得多,四周凡七十五里。城门十二座,每一面三座城门,正东叫“宣曜”、“阳春”、“施仁”,正西叫“灏华”、“丽泽”、“彰义”,正南叫“丰宜”、“凤端”、“礼正”,正北叫“通元”、“会城”、“崇智”。元代灭金之后,金代都城破坏,便在金代都城之东北方向建新都,曰“大都”。陶宗仪《辍耕录》载:“京城方六十里,里二百四十步,分十一门。”元代京城的城门,正南叫“丽正”,左面叫“文明”,右面叫“顺承”。东面叫“崇仁”,东之南叫“齐化”,东之北叫“光熙”。西面叫“和义”,西之南叫“平则”,西之北叫“肃清”。北面东曰“安贞”,西曰“建德”。
永乐营建北京,在元大都的基础上收缩北面,开拓南面,周围四十里,明末史玄《旧京遗事》曰四十五里,设九门,正南“丽正”,东南“文明”,西南“顺城”,东面“齐化”、“东直”,西面“平则”、“西直”,北面东曰“安定”、西曰“德胜”。在朱祁镇正统年间修门楼、加固北京城时,改“丽正”为“正阳”,“顺城”为“宣武”,“齐化”为“朝阳”,“平则”为“阜成”。嘉靖二十三年修建外城,建七门,正南“永定”,西南“右安”,东南“左安”,东面“广渠”、“东便”,西面“广宁”、“西便”。
以上说的是正式的名称,但是北京过去民间习惯上却不这样叫,往往习惯沿用元代旧名。清福格《听雨丛谈》记云:
又今之京师人呼正阳门为前门,崇文门为哈达门,又曰海岱门,宣武门为顺治门,朝阳门为齐化门,阜城门为平则门。外城之左安门为江擦门,广渠门为沙窝门,右安门为南西门,广宁门为彰仪门。若言现定之名,转不知也。
不过现在说来,福格的记载还不够完备,因为还有其他变化及其他俗称。如广宁门后来避道光名字“爱新觉罗·旻宁”的讳,改为“广安门”,直到现在还这样叫,“沙窝门”又写作“沙果门”,“右安门”在文人笔下有时还按金代的叫法,写作“丰宜门”。
以上是清代的城门,辛亥革命之后,北洋政府民国十四年,段祺瑞执政时,在琉璃厂厂甸北面,新开了城门,通南北新华街,名“和平门”。张作霖占据北京时,改名“兴华”,后张离京,又改了回来。日本侵略,北京沦陷时期,在报子街西城墙上,开了豁口,抗战胜利后定名“复兴门”,解放后在东面又开了“建国门”。以后新开豁口更多,无人命名,直到拆城。
这是北京城门的沿革和变化,现在基本上都已没有,只剩名称了。在清代这些城门都各有特征,出入最忙的是俗名“彰仪门”的“广安门”,俗语道:“一进彰仪门,银子碰倒人。”收税的地方是“崇文门”,俗称“税务司”,又叫“务上”,看花的人出“右安门”,东南谪宦出“沙窝门”,凡此等等,故事太多,这篇小文无法细说,只能另立专题,慢慢来谈了。
有关北京城阙沿革的记载实在太多了,志书中有,各种笔记中有,在三十年代时,各城门大多亦如明、清之旧,当时除前门瓮城在民初拆除改建,左右开四个门洞而外,其他城门,嘉靖三十四年修的瓮城都还在。由天桥到西直门的有轨电车,叮叮当当,要在瓮城掉头往回开。出城的人,下了电车,由南面门洞出去,再往西往北转弯,才能走往西的大路呢。清乾隆昆山顾森的《燕京记》,是专记北京城阙沿革的书,所记甚详,并记各门路径去向,略引如后:
外城七门,西向者广宁门即张仪门(按,张亦写作彰),西行三十里卢沟桥,过桥四十里即良乡县,为各省陆路进京之咽喉。东向广渠门,俗呼沙窝门,东南行六十里张家湾,为水马头,水路进京于此上岸,沿河有路,共程二百四十里至天津府。南向正中永定门,出城数里即达海子墙。其东即左安门,俗呼姜乂门,乃村庄之路,其西为右安门,俗呼南西门,城外丰台,为种花之地。有小道由固安县通山东较近。然道路隘狭,多宵小,只可徒步者行耳。其东西便门俱北向,即大城城根下路,东便门向东,有小路可至通州。大城除前三门为外城所包,其东向之南为朝阳门,今尚呼为齐化门,外有朝日坛,东南行四十五里至通州,俱石砌大道,粮艘抵通交卸,此陆运进京之道也。由通州东南十五里即张家湾,内城仕宦出京,亦有从此路下船者。通州东北行,即往关东大道。东之北名东直门,亦村庄之路,西向之南名阜成门,今仍呼平则门,外有夕月坛,西行十余里即抵西山之麓,西之北西直门外,有河道直通万寿山,城外有高梁桥,十五里至圆明园,亦抵西山而止,北向之东安定门外有地坛(天坛在前门外),东北至顺义县,出古北口及热河木兰、内蒙古等处。北之西名德胜门,城外有大教场,武乡、会试、跑马、较射于此,西北行九十里至昌平州,再三十里出居庸关,大同、宣化之孔道也。
从记载中可见,北京当年的城门,并不是“条条大路通罗马”,有的只是乡村小路耳。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广安、广渠、朝阳、德胜诸门。清代各省大官进出京,都走广安门,不管是云、贵、川、广,还是两江、闽、浙,要到涿州才分路呢。而谪宦失意的官出京,则常出广渠门到张家湾上船,顺运河南下。龚定盦己亥离京,吟诗留下名句:
浩荡离愁白日斜,吟鞭东指即天涯。
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
出的就是沙窝门。
附带说一下,就是过去有城阙城门时,出城靠近城门的街,曰“关厢”,重要城门的关厢,都是十分热闹的。当年北京最热闹的关厢是朝阳门外东岳庙一带,广安门关厢也热闹,西直门外则是御路,至于什么东直门外、左安门外,那虽说是京都城门,实际只是黄土路、黄土墙的荒城野店,连外地小县城的关厢也不能相比了。
中华门
中华门现在没有了,封建时代这个门象征的是“国门”,现在则不需要了。介绍中华门,先要从皇城规模说起。过去北京皇城的布局,东、西、北三面大体都是齐的,只有西面、西安门南面的皇城墙,在灵境胡同西口处拐了一直角形的弯,不能成为一条直线而外,其他东面、北面皇城都是一条直线,从现在拆墙后的马路仍可看出旧时的痕迹。只有南面比较特殊,皇城墙从东西两面修到天安门前并不接起来,而是折而南,两面墙束成一个很长的长条,到南头再折为东西向,中间连结一座门,在明代叫“大明门”,清代叫“大清门”,辛亥后叫“中华门”,这是旧时代的“国门”。因为南面正中有这样长长的一条,因而皇城的平面图,说通俗一些,很像一把短柄铁锹,整个皇城是“锹头”,这个长条就是“锹柄”。
皇城从明代永乐年间建成之后,前后存在了五百多年没有改样子,一直到三十年代初福建人袁良作市长时,把皇城城墙大部分拆除了。皇城拆除后若干年中,这个长长的“铁锹柄”还没有拆掉,南端这座门也一直保留着。这座门并不高大,几乎可以说只是天安门的十分之一吧,但它却是皇城的正门,北对天安门、端门、午门、太和门、太和殿,南对正阳门、永定门,笔直的一条“中轴线”,如果把皇城比作一副弓和箭,这座门便是“箭镞”,似乎一离弦,便要飞出永定门去了。六百年前建造北京城的建筑师,真是具有满腹经纶的啊!
这座门是起脊、砖砌涵洞式,顶上起脊、黄琉璃鸳鸯瓦、螭头兽头,彩画斗拱;下面三个砖砌涵洞平列,底部是汉白玉莲花座墙基;门装在涵洞中部,近两丈高的大门,朱红漆,顶上密密麻麻的拳头大的“铜铇钉”(一种顶部直径约二寸,高约二寸半的包铜或镀金大钉,俗名叫“门钉”。北京高级饭馆,旧时把“高桩”澄沙包子就叫作,“门钉包子”)。这三个门,在清代,平时只开左面那两扇门,中间和右面都是不开的。中门是“御道”,只有皇帝的銮驾出入时才开。另外每当三年会试之期,殿试发榜之后,“传胪”那一天,就是金殿唱名,叫考中者的名字,第一名某某,第二名某某。这天叫名之后,“三鼎甲”,即状元、榜眼、探花,特赐乘马由中门走出来,这在当年视为最大的荣誉。至于只开左面门,不开右面门,那是清代各衙门中开门的惯例,是迷信的惯例,因为道家俗谚中,有“左青龙、右白虎、前朱雀、后玄武”的说法,“青龙”相吉,“白虎”相凶。《水浒传》林冲误入白虎堂,差一点把条命送掉,由此也可知“白虎”之危险,既然右面是“白虎”,凶多吉少,大家自然都不碰它,因而清代开左面的门,便成为惯例了。
这座门外面,左右有一对大石狮子,再往前,是一个南北短、东西长的长方形广场,四周都有“汉白玉”石栏,俗名“棋盘街”,即所谓“天街”,在明代这里是百货云集、游人肩摩毂击的闹市。门里面,是所谓“千步廊”,沿着围墙,都是朝房。门的东西,面北朝房各三十三间,面东西朝房两排,各一百十间,如以每间五米计算,则门里的御路长约六百来米,宽约三百来米。这些朝房早在二三十年代中就没有了。大约在一九一五年前后,贵州朱启钤氏经营中山公园时,已经拆除,将其木料用来修了公园长廊、水榭、春明馆等建筑了。这近三百间“朝房”,在明、清两代中,是各部很重要的临时办公场所:吏部、兵部每月选官时,在此“掣签”,刑部“秋审”(即一般死刑,秋日复审后执行),礼部乡、会试临时办公等等都在这些朝房办公。朝房外这个狭长地带,除中间御路偶然銮驾经过外,两边也有用处,东面是户部米仓,西面是工部木仓,这就是大清门内外当年的规模。
这座门一直是明代原来的建筑,清代二百六七十年中,只是修葺,迄未改建,不过是换个名字耳。门上匾额是竖的,四周“云头”金边。明代各门匾额,据何良俊《四友斋丛说》载:均中书舍人松江朱孔阳所书,包括这一“大明门”的匾额。另据蒋一葵《长安客话》载:永乐曾命解缙给大明门题门联,解缙写了古诗“日月光天德;山河壮帝居”一联进呈,大得永乐的赞赏。清代入关,此门匾额改为“大清门”,蓝色底,飞金箔字,左面满文,右面汉文,同清宫其他宫殿的匾一样。斜着悬挂在门檐下斗拱间,一来匾不大,二来向里斜挂着,三来两边斗拱彩色缤纷,所以这个门额并不突出,稍远一点,便看不到了。
庚子之前,此门中门是御道正路,不能随便开。在庚子乱中,这个御道所经的中门,便成为侵略军车马出入的要道了。庚子议和之后,订立辛丑条约,成立外交部,其所订“各国公使觐见仪注”,有一条规定“公使坐肩舆,由大清门入,至景运门降舆”。从此,这个过去只准给皇帝及“三鼎甲”开的“中门”,便经常为坐着绿呢大轿、头戴外国帽、口衔雪茄烟的东西洋各国公使等人开放了。
辛亥之后,亦因此关系,很快就先将此门改名为“中华门”,主其事者,是当时内城巡警总监王治馨,门额也是王所书,书体有小篆风格,“门”字右下无“勾”,当时还为此引起争论。王是袁世凯红人,后来升任“京兆尹”,但因受贿五千元,为袁世凯所枪决,不幸做了大奸沽名的牺牲品了。
国子监
春明旧事,可说者实在太多,不过有些地方,虽然十分重要,名气很大,可过去没有仔细游览过,有时就想不到,忽略了。比如国子监就是一个例子。儿童时、青少年时,长期住在西城,东城、南城热闹的地方常去,冷落的地方,因顺路便也去过若干次,就熟了。独有东北城,用现在话说,似乎是“死角”,不用说去了,有时想也很难想到。如东直门北面,俄国东正教总会,占了好大一片地方,快要有半个天坛大了。那还是康熙二十四年(一六八五年),俄国哥萨克兵偷渡黑龙江,建城阿拉巴金,康熙派兵去剿,三百五十名俄兵投降,四十五名入华籍,其余遣派。入籍俄兵,在神甫带领下来到北京,康熙给东直门北三百亩地建立东正教堂。三百年中,却很少有人经过那里,也很少知者。不过这是外国教堂,至于中国自己的国子监、文庙,那是供奉孔圣人的地方。在封建科举时代,是极为重要的。而在民国,则也很少人光顾了。年轻时我骑车经过它门口,却未进去过。直到大了,陪着外地朋友去参观游览,才进去仔细看了几次,自然不是当年的规模了。不过基本上还是老样子,连门外满汉文“官员人等到此下马”的碑还在,也不容易了。
雍和宫在北京内城东北角,在雍和宫西面,隔开一条大街,对着便是成贤街,那就是国子监所在地,不但是封建时代最高的学术机构,而且是北京的孔庙,是春秋二季“祀孔”的地方,各代皇帝要亲自到这里来行礼,所谓“方泽之事”,自乾隆而后,每次祭孔事毕,皇帝、大臣都要到雍和宫花园中休息、更衣、吃饭,这是清代皇家的惯例,所以在一个时期中,雍和宫和国子监是有密切关系的。
在明、清二代,各县、各府都有孔庙、有“太学”,北京的孔庙是最高级的,是“国学”,名“国子监”,长官有管理监事大臣一人、祭酒二人、司业三人。清初有名的诗人吴梅村就做过国子监祭酒。
这是很大的一片宫殿型建筑,都是明代初年建造的,后来几经修缮,一直保存到现代。东面是孔庙,西面是国学。孔庙正殿,全国各地一律都叫“大成殿”,因为孔子封作“大成至圣文宣王”。这里的大成殿,在乾隆二年,全部改为黄琉璃瓦。仿照山东曲阜孔庙规模,祭祀大案陈列十种青铜“彝器”,封建时代,春、秋两季,都由皇帝带领群臣亲自来祭孔,这种礼节是从古历代继承下来的,所谓“岁仲春、秋,上丁,释奠,释菜,综典礼仪”。这套礼节是很隆重而复杂的。不但都是三跪九叩的大礼,而且大祭时人员也很多,有主祀、献牲、赞礼等许许多多职称。辛亥后一样举行春、秋两祀,归教育部主祀,不过礼节改为“鞠躬礼”。民国二年秋祀,汪大燮任教育总长,又叫部员行跪拜礼,行礼时哗然大笑,有站有跪,有旁立而笑,演过一出闹剧。这事在《鲁迅日记》中有清楚的记载。
国子监中存有重要的国宝,那就是刻有“石鼓文”的“石鼓”。另外旧时还有不少石刻,有《兰亭》、《乐毅论》、《争座位帖》、《四百字丁香花》诗,在光绪年间,国子监中看守人员从“敬一亭”中觅到宋刻“兰亭”等石,在《天咫偶闻》中曾有记载。清代新考中的进士,都要到国子监来,坐在“彝伦堂”上举行拜谒、簪花的典礼,行完这个礼节之后,才算“释褐”,意思就是不再穿平民百姓的葛布衣服,而是穿丝绸官服了。同时“进士题名碑”也在这里,新进士的姓名都要刻在碑上,像唐代长安的大雁塔一样。国子监中桧树、柏树很多,“辟雍亭”前一座黄绿相间的琉璃牌楼,上面的匾一面是“圜桥教泽”,一面是“学海节观”,也是十分精美的。
我有一次参观,朋友们进去各处看去了,我一个人在外院仔细看进士题名碑,尤其是近代、晚近我知道的,甚至见过本人的,都一一在上面找,如刘春霖、商衍鎏诸老,俞平伯先生家中就有二人,一是曲园老人俞樾,一是平老尊人阶青先生,至于林则徐、曾国藩等大名人那就更多了。深感明、清两朝,五六百年中,其教育文化、政治、经济是一脉相承,源远流长,浑然一体的。这似乎不只是某些个人的事,是关系到国家民族的历史的。如今自然这条河的水源早已断了。新源在哪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