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甸

北京西郊是个好地方,燕山逶迤,一派好山;玉泉清冽,一脉好水。好山好水,构成西郊无限风光,而这无限风光又集中在流水池塘、稻田阡陌的海甸。咸丰时八旗诗人来秀写了不少首《望江南》,其中有一首道:

都门好,海甸泛轻船。扶醉客游春柳岸,浣衣人语夕阳桥,一朵妙峰遥。

写得风景如画,令人有怡然神往之感。但想来又不免有些奇怪:海甸是去清华园、颐和园、香山等处的要道,北京人大概都去过海甸,那里不要说现在,即使是五六十年前吧,又有谁在那里能“泛轻船”呢?这难道是来秀在说“海话”吗?当然不是,而是海甸本身的变化太大了。旧时的美丽风光,现在除去西山秀色,仍如旧时而外,其他什么河流、池塘、水田等等,都已经没有了,而在历史上则是有过的。从它的地名上就可以知道。

“甸”与“淀”互用,现在多写作“海淀”。按照《帝京景物略》的说法:“水所聚曰‘淀’。”海甸现在虽然没有“水”,但在历史上却是一个水所聚的地方,是可以种莲、种菱、泛舟的“水乡”。刘同人记载明代的海甸,水域很广,不但平地出泉,而且分北海甸、南海甸,青龙桥的水也入于“淀”,而且南通高梁桥,水程连成一线。单是他所说的这些水面,大家可以想象一下,行船的水域,该有多长呢?起码有一二十里路吧。本世纪初,西太后那拉氏从西直门外高梁桥上龙舟,经过海淀,一直要航行到颐和园里昆明湖,直到乐寿堂前码头上才下船呢,现在这条水路怎么样了,不也很值得研究一下吗?

这里明代有米太仆勺园,有李皇亲园。如果把海甸范围扩大,那燕园的未名湖也应在海淀的水域中,只是沧桑几变,不要说明代的海甸无法想象,即使来秀所描写的海甸,现在也颇难具体描画了。

明代海甸虽有皇亲的园林,尚无帝王的苑囿。而在清代近三百年中,先是畅春园,后是圆明园,再后是颐和园,纷纷营建,都是皇帝的行宫,海甸等于在行宫大门口,其重要可知矣。尤其是经历了康、雍、乾、嘉四朝一百五十多年的岁月,海甸岁岁都是“翠华”进出的要道,虽说只是一个“镇”,其繁华都远远超过了外地的州、府,由于去行宫的官吏、差役日日川流不息,所以海甸街上天天车马络绎,茶楼、酒肆的生意特别兴隆。《天咫偶闻》记载:海甸食肆“多临河,举网得鱼,付之酒家,致足乐也”。

这种在海甸街上酒楼中随时吃活鱼的情景,只能付诸想象了。有临河酒楼,有现网得的鲜鱼,自然还要有好酒。有名的好酒“莲花白”就是出在海甸。要烧好酒,先要有好“水”,海甸青龙桥流下来的“天下第一泉”玉泉山的水,自然能造出好酒来了。而且酒名之漂亮,远远超过“茅台”、“泸州大曲”等等。“莲花白”使人先想到刘同人写海甸“勺园”的文章:“望水一方,皆水也。水皆莲,莲皆增白。”有水便有莲。《舆地记》中记都城六月六日时也道:“是日海甸莲盛,采而市于城者络绎。”如此说来,“水、莲花、莲花白酒”,都是海甸的“灵魂”了。

海甸是去圆明园、颐和园的必经之路,不但天天达官贵人,车水马龙,要经过这里,打尖吃饭,要上酒楼喝酒,而且不少人因为在园子里当差,或有事到园子里,就要住在附近。因此有的人买房子,有的人租房子,有的人租长期的,有的人租短期的。当年由海甸到挂甲屯这些村子中,房租可以说是奇贵的。这里引一则林则徐日记看看,他嘉庆二十一年(一八一六年)五月初六日记云:“是晚偕钰夫、莱山于爪葛墩相宅,为十六日考差小寓,房九间,用银七两。”爪葛墩在海甸北,一个村庄,离圆明园近,他们三人一早进园到正大光明殿考差,租个临时住处,住三五天。所说九间,即三个三间老式房,相当一般饭店三个套房,便用纹银七两,大约相当五六钱黄金,或七石米的价值。实际房价,如果细算,比现在高级宾馆的房子还要贵呢。

贝子园

崇彝《道咸以来朝野杂记》记云:

西直门外农事试验场,即三贝子花园,当年亦宝文庄之别业,名曰可园。旁有庙曰紫竹林,盖奉观音大士之祠,其中亦有园亭点缀,宝氏家庙、今试验场并两处圈入,故尤广。当年故址,一无存者,惜哉!光绪壬辰(十八年,即一八九二年),曾侍先妣往游可园,其水木明瑟,花树犹繁,长廊数十间,缘山坡而起,旧制尚不改,可念也。

动物园北京人过去习惯把它叫作三贝子花园。“贝子”全称“固山贝子”,亲王、郡王的儿子,有的封作“贝勒”,“贝勒”之子得封为“贝子”,“三贝子”是行三的“贝子”。就是崇彝所说的宝文庄,名宝兴,道光末年大学士兼四川总督。但另有传说:三贝子是清异姓郡王忠勇佳勇贝子富察氏福康安,他是傅恒三儿子,因称“三贝子”。园正名“环溪别墅”,此园后来又归内务府文麟,改名继园,因事查抄归公,这与崇彝所说的“可园”,记载不同,但崇彝曾亲身去游历过可园。邓之诚先生评价崇彝著述“字字珍秘,皆亲见亲闻”,因而所说更为可靠些,或本有两园,亦在可能之中。这个园子最早本来是高梁河南岸的园林,其东部是乐善园旧址,再往东是高梁桥,河北岸是倚虹堂船坞,是当年西太后那拉氏由水路去颐和园时,下御辇、登御舟的地方。可园在光绪后期已废,或者没为公产,那拉氏拨“胭脂银”二百五十万两,修建为御园。园中有座著名的西式建筑物“畅观楼”,是为准备太后临幸而建筑的,是那拉氏寝宫。早期万生园时,这座建筑物里面任人参观,楼上楼下都摆着很高级的红木家具,铺着很大的华丽地毯。在家具中,有一件特别引起人们———尤其儿童们兴趣的,是两面特大的“哈哈镜”,摆在楼下大厅左右两侧,一面照人细长,一面照人矮胖,同上海“大世界”的哈哈镜相类似,不过畅观楼的那两面是紫檀螺甸边框,紫檀底座的穿衣镜形式,较之大世界的考究多了。

畅观楼最高处东西各有一个小亭子,虽然朴实无华,但可眺望全园,颇得“畅观”之趣,过去游人是可以随便上去眺望的。畅观楼的东北面,有一座游廊环绕的庭院式建筑物,那是有名的豳风堂,是准备迎接那拉氏观稼的地方。堂名“豳风”,取义于《诗经》中《豳风》篇《七月》章,是“颂圣”的意思。因《七月》章以“七月流火,九月授衣”开头,而以“称彼兕觥,万寿无疆”句结束。这个豳风堂造起来,当年也是为那拉氏祝寿的。只是那拉氏在光绪三十三年即一九○七年来过一趟之后,第二年就死了。花二百五十万两银子修起来,只来了一趟,她当时并未考虑后来作为公园,只为她个人的临幸,于此亦可见其专制豪侈的一斑了。

在畅观楼南,泉石清雅,花木扶疏处,是鬯春堂,这是一个非常有纪念意义的地方,辛亥革命领袖宋教仁当年在此住过一个时期,其后离京南下,到上海时,被袁世凯派人暗杀了。

在豳风堂的东南,隔一条小河,过去还有两幢日本式房屋,全部是用木头按日本房屋样子造的,鱼鳞片式木头墙壁,做工很细的拉门———“障子”,房外还有矮矮的苍翠的塔松,东洋味很浓,原是展览的性质,但后来都变为很好的一种风景点缀了。

万生园是清代光绪末年推行新政时的建置,清末光绪三十二年,五大臣载泽、端方等人出洋考察时,为了给那拉氏献媚买来几头野兽,先放在广善寺,后来才盖了点兽房。这就是清末之所谓五大臣出洋考察新政,买了点野兽回来,引得那拉氏对着野兽一笑,便算新政了。光绪三十四年(一九○八年)卖票开放,接待游客。孙宝瑄《忘山庐日记》光绪三十四年四月廿三日记云:

阖家往游农业试验场,沈雨老所创造,虽已权邮部侍郎,仍兼理也。……在西直门外,旧为三贝子园,周十五里,已荒废,新造楼亭,并开渠通舟。其万生园移于场之东南,珍禽异兽,笼置而槛隔焉。园之北,有方亭临渠,由兹登舟曲折而行……自五月一日始,即售券,纵人参观矣。两宫自本月十三一来此,端阳后尚欲再临。

据此可知西太后去的日期和卖门票任人游览的确切日期。门票八个铜元。看动物亦八枚。《鲁迅日记》记载他在民国元年五月中旬初到北京没几天,就同友人到万生园游玩,当时已开放几年了。因此,如果编写《北京公园史》,无疑万生园是北京最早的公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