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石

南海瀛台,近年内部开放了,参观游览过的人,都留下了美好的记忆。瀛台,这个曾经名闻中外的所在,处在中南海的南面,是南海中的一个“岛”,环境清幽,夏日极为凉爽,是清初内苑赏荷消暑的胜地,有时夏日赐大臣饮宴,也在这里。

按,金梁《清宫史略》“瀛台”条记云:“瀛台在勤政殿南,平堤石栏,历级而登。”这就把瀛台的位置写得很清楚,盖中南海里面,水面偏东,陆地宫殿群偏西,宫殿群的最南面是勤政殿,即后来的居仁堂,其正门为仁曜门,门前东、西大路即为南海北岸,就是已到了水边了。但当门正对面却不是水面,而是瀛台。门前大路与瀛台之间,隔开二丈多阔的水面,旧时上面有一座一丈五尺多宽的大木桥连接着。如果把木桥移开,隔着水便没有办法去瀛台了。

瀛台地势较高,沿边上绕一圈,大约有四五百米吧。上面中心地带,是一个规模较小的宫殿建筑群。过桥如果向南偏西方向一直走上宽阔的汉白玉台阶,便到翔鸾阁。左右环抱是弧形的楼,东面有匾曰“祥辉”,西面曰“瑞曜”。实际翔鸾阁下面是南、北门窗对开的,等于一座别致的宫门,穿过翔鸾阁,眼前是个大院子,对面就是涵元殿。涵元殿东是庆云殿,西是景星殿,前是蓬壶殿,其他有藻韵楼、绮思楼、香扆殿。有室曰“虚舟”、“水一方”。这座基本上圆形的瀛台,最南端是迎薰亭,紧贴水边三间小殿,台阶下就是水面了。过桥如果不上台阶,沿东岸绕过去,那一路上全是太湖石堆的假山,这都是清初堆石名家张南垣的作品。按,南垣名涟,华亭即今松江人。戴名世《南山全集》卷七《张翁家传》云:

小时学画,为倪云林、黄子久笔法,四方争以金币来购。君治园林有巧思,一石一树,一亭一沼,经君指画,即成奇趣……益都冯相国购万柳堂于京师,遣使迎翁至为经画,遂擅燕山之胜。自是诸王公园林,皆成翁手。会有修葺瀛台之役,召翁治之,屡有宠赉。请告归,欲终老南湖。南湖者,君所居地也。畅春苑之役,复召翁至,以年老赐肩舆出入,人皆荣之,事竣复告归,卒于家。

吴梅村《张南垣传》,他有四个儿子,都能传他的技艺,其一子张陶庵(和写《陶庵梦忆》的张岱,字宗子,是两个人,一松江,一绍兴)也参加了瀛台及畅春苑等工程,现在南海瀛台西面春藕斋、大圆境等处的山子石假山,基本上都是张南垣父子的创作。清代苑囿,以瀛台工程营建最早,是康熙初年的事,所以这些假山留到现在,都是三百年前的旧物了。比颐和园,年龄要大得多。

假山背后都是参天古槐、老柏,森森郁郁,于树隙中隐约可见涵元殿等殿阁的屋角,极为华瞻肃静,有“仙境缥缈”之感。在这堆假山中间,竖着一个柱形山石,上面有明显的“木纹”,呈深灰色,上有不少绿色苔藓,敲敲作石音,这便是有名的“木变石”,是多少万年前地壳变动时的产物,同煤的成因一样,但它没形成煤却变为“顽石”了。乾隆《瀛台木变石诗》云:

异质传何代,天然挺一峰。

谁知三径石,本是六朝松。

苔点犹疑叶,云生欲化龙。

当年吟赏处,借尔抚遐踪。

亿万年前的河山巨变形成木化石,又岂止是六朝所能想象的呢?人类的历史和自然界的历史相差太远了。

五十多年前,这里不但是“公园”,而且还有零星房屋出租给人住,著名画家霜红楼主徐燕荪、弹钢琴的老志诚就曾住在东岸“流水音”。一位同学祖母租了瀛台边上三间西屋颐养,我们便常常到那里玩去。古殿极为阴凉,穿堂风又大,想想那真是个消暑的好地方呀!可惜现在流水音没有了。

涵元殿

瀛台自元、明以来一直有,都在禁苑中,明代叫南台,又叫趯台陂,按,“趯”音踢,是写字时“一挑”的本字,又是跳跃向上的意思。明代南台之南水浅,是稻田,所谓“村舍水田”,是皇帝观稼处。文徵明《南台》诗云:

青林迤逦转回塘,南去高台对花墙。

暖日旌旗春欲动,薰风殿阁昼生凉。

别开水榭观鱼鸟,下视平田熟稻粱。

圣主一游还一豫,居然清禁有江乡。

从文徵明的诗可以想见明代瀛台的景物。南台到清代顺治时改名“瀛台”,康熙时大加营建,殿阁山石,均系该时修造布置。那时城外大面积的畅春园还未兴修,康熙宴赏游乐,主要就是在南海瀛台,当时高士奇、王渔洋、朱彝尊查慎行等文学侍从之臣,初时都是相随在瀛台宴乐。查慎行所谓“臣本烟波一钓徒”,就是在南海瀛台写的。朱竹垞《腾笑集》有《夏日瀛台侍直纪事诗》六首,其中有句云:“玉堂铃索动,宣唤入瀛台。”又云“蓬莱今始到,真在水中央”;又云“太液新莲菂,金盘曲宴初”;均可想见当时文学侍从之臣侍值时光景也。可惜的是:这样好的地方,在其二百年之后,却变成了囚禁光绪的宫廷牢房,前后约十年之久,直到光绪在此死去,这段史实,本世纪前期,清代的遗老们称作“涵元旧事”,亦即德龄《瀛台泣血记》之所以名“泣血”也。

戊戌政变之后,八月,慈禧太后那拉氏又听政。囚光绪于瀛台,对外声称光绪病重,不能视事,命中外保荐精通医理之人,来京请脉看病,直到光绪死,先后被保荐来京给光绪看病的有力香雨、曹元恒、张彭年、施焕、陈秉钧、周景焘、吕用宾、杜钟骏等多人。但开始若干年中,光绪实际并没有任何病。

光绪被囚在瀛台,四周是水,木桥一拉,便与外界隔绝。他住在涵元殿,即所谓“寝殿”。其后妃住在香扆殿,在涵元殿南,隔开两个大院子,没有那拉氏命令,不能见面。所派太监,都是太后耳目,一举一动,都报与那拉氏。据传:光绪被囚无聊,天天随笔乱画,画鬼怪或乌龟,写上袁世凯的名字,贴在墙上,用指戳碎,然后再画再贴。庚子“蒙尘”西安回来之后,在城中时仍被囚瀛台,几年之后,于光绪三十四年(一九○八年)农历十月十九日死去,时年三十八岁。闵尔昌《香扆殿诗》云:

叔季逢多难,西巡万里归。

江湖思退傅,环珮悼灵妃。

荏苒医方误,纷纭国事非。

金轮同运尽,不见彩鸾飞。

诗中把西安蒙尘、翁同龢被黜、珍妃坠井、光绪死都写进去了。实际说来说去,光绪本身是个无能的废物,政治是不讲同情的。

按,光绪死正好死在那拉氏前一天。而且十月十日那拉氏过生日,忽然宣布光绪病重。另据在内廷教戏的田际云目睹,光绪死前两天,还在瀛台边上散步,等等记载很多,都说明光绪短命死在瀛台是个谜。

癸丑,一九一三年,即光绪死后五年,陈宝琛以宣统师傅的资格,请陈石遗、力香雨、林琴南等人游“西海子”,即包括北海和中南海,到瀛台参观,还看见当年涵元殿中“黄幔四垂”,各配殿中陈设如旧,只是“凝尘径寸”,一派“凄寂无人”的冷落景象耳。

陈氏、林氏等游后约半年之久,袁世凯即以瀛台接待来京履任之副总统黄陂黎元洪氏,盖当时黎氏亦等同于高级囚徒也。章太炎曾改唐诗以讥之,是太炎先生的游戏文字,调侃极为尖锐,其中一首云:

蓬莱宫阙对西山,车站车头京汉间。西望瑶池见太后(指黎入京想去见隆裕太后,而隆裕已死,故曰西望瑶池,因已“驾返瑶池”了。徐一士先生曾引此诗,在此处却领会错了),南来晦气满民关。云移鹭尾开军帽(指军帽上的高羽毛),日绕猴头识圣颜(骂袁世凯沐猴而冠)。一卧瀛台经岁暮,几回请客吃西餐。

这又是民国初年的瀛台故事,也是八十年前的旧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