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皇城
北京有好多门的名字,直到今天门没有了,而人们仍按老习惯叫着,如地安门、西安门、东安门等等。地安门俗名又叫“后门”,正阳门俗名“前门”,人们以为是前后对着的两个门,实际又不是。再有北京现在还有两条街名:“东皇城根”、“西皇城根”。这些都是什么意思呢?没有其他原因,只是因为历史上有过“皇城”的关系。后来皇城虽然拆除了,但老地名却保留下来。
明永乐帝营建北京城时,城墙就修了三层,最内紫禁城,其次皇城,外面是北京城。到了嘉靖时,在前门外又修了个外城。这样就是外城、内城、皇城、紫禁城,一层一层的城,再加众多的门,这就是明、清两代“凸”字形的“千门万户彤彤日”的帝都了。皇城并不像紫禁城、内城那样方方正正;如鸟瞰它的形状,大体如一“甲”字形,后面方形是城,中间一竖乃千步廊。
皇城共有七门,天安门还不是皇城的正门,正门在明代是大明门,在清代是大清门,在民国是中华门,这是“国门”。现在则早已拆除,改建新建筑物了。内有笔直的长形千步廊,东西带廊朝房各一百十间,又折而面北,东西两面各二十四间,这个狭长的就叫千步廊。大明门就在千步廊南端。在承天门(后称天安门)前左右两面为长安左门、长安右门。皇城东面为东安门,西为西安门,北面为地安门,俗称后门。皇城城墙不是很高的灰砖城墙,而是红墙,上覆黄鸳鸯琉璃瓦的宫墙。按,皇城一周十八里,筑宫墙三千六百五十六丈五尺,高一丈八尺,下广六尺五寸,上广五尺二寸。现在中山公园正门两边的黄瓦红墙,就是昔时皇城的样子。
按,皇城的平面图是一个南北短、东西长的长方形,东西两面不对称,因西面包括三海部分。因而这个长正方形如以天安门所在位置分,东面占三分之一,西面占三分之二。这个长方形的西南角缺一块,成一曲尺形,就是现府右街南面一段,明代这里叫“小时雍坊”。这横长方形,南面又伸出一个很长的头,即千步廊。
明、清两代天安门前是不准百姓经过的,一座皇城挡在中间,所以东西城来往很不便。行人车马要顺着东西长安街走,到了长安左、右门前,不能再往前走,要折而南,顺着红墙,一直绕到大明门前的棋盘街,才能各奔东西。
明代皇城内没有什么居民,大都是供奉内廷的机构,如西安门内西什库、惜薪司,地安门内帘子库、蜡库,北海东的大石作、小石作等等。到了清代,这些场所都变为民居了。清吴长元在《宸垣识略》的按语中说:
今皇城内居民甚稠,故东安、西安、地安三门闭而不锁。民有延医接稳者(稳指稳婆,俗称老娘,即接生者),不拘时候,得以出入。支更仍用击柝,与明代异。
这就是清代皇城内居住的情况,这些古老的地名,一直使用到现在。清代皇城内不但有民居,而且还有外国教堂,如西什库天主堂,那就在皇城内,离禁城很近,几乎快要成为对门居了,这也是很特殊的。
清代大官进宫下朝,一般都进皇城东安门,再进紫禁城的东华门。如道光十八年(一八三八年)林则徐放钦差前,到京引见,十一月初十日记云:“拟于明早递折,是晚到东华门外烧酒胡同关帝庙住宿。”一九一二年一月张光培等同盟会会员扔炸弹刺袁世凯,就是在东安门外大街上三义茶馆和祥宜坊酒店发难的,但未炸死袁,只把袁的卫队管带袁金标等炸死了。
明末崇祯时,据传李闯王破北京,由德胜门冲进来,直奔皇城西安门(俗名外西华门),远远射了一箭,射在西安门门洞中匾旁木柱上,记得几十年前还在,常有人经过时特意寻找观看。
在西安门南面的皇城,靠近惜薪司的地方,在庚子时就拆成一个豁口,西安门外靠南一带的居民,就由这个豁口斜着进皇城,去光明殿、西什库以及后门一带了。
皇城在三十年代初叶,袁良作市长时,大部都已拆除,但“东、西皇城根”的地名,却仍保留到现在。至于何以没有“南皇城根”,因为它就是长安街的一部分。也没有“北皇城根”,而在地安门以东有一段也叫东皇城根,以西大部都叫西皇城根。
当时皇城拆除后,大大便利了东西城的交通,但在西皇城根一带,拆了墙的西面,还留下墙的东面,因为那面是石板房人家的院墙,而这面拆了一片砖后,又未修整,这样便像狗牙一样,参差不齐,难看极了。当时住在西皇城根,面墙而居,天天一出大门,就对着那一大溜破墙,不愉快的印象直到今天还很深。西什库西面,后门西面,街南的墙,则是用皇城墙重砌的,不少现在还在,比较整齐了。
太庙鹤
在清代,进了天安门,走不远,往左拐,是社稷坛;往右拐,是太庙。所谓太庙,就是封建帝王的家庙,也是旧时习惯上所说的宗庙,是祭祀封建皇帝祖宗的地方。为什么叫作“太”呢?太是至高无上的开始的意思,《易经》中的“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等等,就是说一切的繁衍,都是从至高无上的原始产生的。所以皇帝家庙叫太庙,现在作了劳动人民文化宫了,郭沫若诗说:“昔为帝王庙,今作文化宫。”不过还要加点说明,即这座太庙的建筑,建于明代永乐年间,在明代这里供的是明朝皇帝朱家的祖宗朱元璋、朱棣等人,明朝亡了,清兵进北京,顺治爱新觉罗·福临做了皇帝,便是清朝。爱新觉罗·福临侵占了别人的国家,居住了别人的宫殿,但不好再供别人的祖宗,那么太庙怎么办呢?他把他的祖宗努尔哈赤、皇太极等位的木牌儿从沈阳请到北京来,供在这座太庙里。因此在清代,这里前殿供的就是八旗皇室的始祖、清代尊为太祖的爱新觉罗·努尔哈赤。另尊盛京(即今沈阳)太庙为四祖庙。三十年代编的《旧都文物略》把太庙标题为“清太庙”,是对的。但在说明中云:
清太庙,在天安门左,清顺治元年建,朱门黄瓦,卫以崇垣,周二百九十一丈六尺……
按,顺治元年(一六四四年),即明崇祯十七年甲申,那年五月多尔衮入北京,九月,顺治才到北京,十月,即皇帝位,又如何能建造这样大工程的太庙呢?说来还是侵占了明朝的祖宗祠堂而已,怎么能叫“建”呢?这座太庙既不是清代的建筑,清代用的本是前明旧物。那么明代朱家那些祖宗牌位呢?倒也没有扔到垃圾堆里去,而是搬了个家,搬到西四牌楼羊市大街,那里有座“历代帝王庙”,也是宫殿的规模,琉璃瓦、大影壁,过去门前两面都有牌楼,供着历代帝王牌位,让朱元璋和他儿孙们给李世民、赵匡胤等人作伴去了。这似乎也是讲礼貌的地方。
太庙在建筑典制上同宫内相仿,共三层大殿,前殿十一楹,中殿九楹,后殿九楹,都是有“阶”有“陛”。前殿阶三成,陛五出,可拟宫内“保和”等殿规模。前殿前有左右庑各十五楹,东面配飨诸王,西面配飨功臣。辛亥革命后,按照“南北军代表”所订《清皇室优待条件》规定,宣统本应迁居颐和园,城内宫殿坛庙等应归国家来管,但是宣统和逊清等王公并未执行这一规定,一直拖延到一九一四年,几经交涉,先将清宫三大殿以南部分划归当时北洋政府所管,包括太庙和社稷坛。社稷坛不久即开辟营建为中山公园,而太庙当时因还算宣统的家庙,每年还要祭祀,所以仍旧封禁着。过去进太庙也是由天安门里面往东进去,南面与天安门平行线上,只是一带红色宫墙,并没有门。中山公园开辟南门时,为了建筑上对称,也在天安门东、太庙南墙上开一“起脊拱门”,就是现在劳动人民文化宫的那座正门。而当时虽然开了门,却并未开放。直到一九二四年鹿钟麟进宫赶走了末代皇帝溥仪,才彻底打开了太庙的大门。太庙先开辟为“和平公园”,不久又改为“故宫博物院分院”,按照公园办法,卖门票任人游览。不过在旧时代太庙的游客很少,偶阅武进诸广成一九三六年夏《北平行草》,记游太庙云:
七日往游太庙,庙位中山公园之左,入其内必须购票,方得参观历代帝王之栗主祭器等,中以御座为奇,状如大栲栳,上镌盘龙极细,约有数十座,由此左行,别为一部。已改图书馆,牙扦百轴,收藏丰富……
可见当时太庙中有不少可参观的,不过后来这些东西不知哪里去了。而真正好的则是园中古柏参天,寂无人声,在盛夏时,里面老柏林浓荫蔽空,暑意全消。而在严冬三九,大雪之后,银白世界,既少脚印,更无人语,都可说是旧时北京“心脏地带”的奇景,没有亲身感受的人有时是很难想象的。
太庙旧时还有一样奇物,就是“灰鹤”。这是一种在参天柏林中营巢的候鸟,春来秋去,浅灰色,比丹顶鹤小。北京只在太庙中有。《旧都文物略》也记云:“其东林木幽邃,有灰鹤巢其上者千百成群,为它处所罕觏。”太庙进门后东南一大片柏林,旧时四周有栏杆,人不能进去,小立栏杆边,静静地望着林中灰鹤来去,上下飞翔,是充满了寂静的生趣的。我曾多少次和先父来这里,在露椅下静静地坐着,望着那柏树林深处浮动着的阳光、轻雾,从那柏枝密处突然飞起的灰鹤,再过去那高大的红墙外面,就是叮叮当当响着有轨电车铃声的闹市,而这里却那么静,静得似乎那远处灰鹤起飞,拍打翅膀的声音都能听到,我不禁想起《庄子》上的话:“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息以相吹也。”在这静中,似乎清晰地听着生命的、历史的脚步声……
角楼蛙声
“倚杖柴门外,临风听暮蝉”,这本来是田家的闲适风光,但是蝉声到处都有,换一个地方,仍然一样嘹亮,但情景迥不同矣。“西陆蝉声唱,南冠客思深”,闲适之情,马上变为沉郁之感矣。此即所谓“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也。
如古人有以“一池蛙唱,抵的半部鼓吹”的雅趣,在北京乡间,则大不以为然。老乡们称之曰“蛤蟆噪坑”。到了宫禁中又不同了,晋惠帝司马衷在宫禁中有一天听到蛙鸣,便“天真”地问身边大臣道:“此鸣者为官乎?私乎?”就这一问,留下千古的大笑话,别人也许问,蛙声是细草池塘的声音,皇家宫苑中有此乎?我说有。不但有,而且也很有情趣,此即所谓“宫蛙”。晋惠帝听宫蛙闹了千古笑话,我今天也来说说“紫禁城的蛙声”,岂非也是一个大笑话吗?先此声明,完全不是,我所说的,在我感到则是一些飘渺的旧梦,一些美好的回忆,一些带着无限诗意和情思的怀念……
若干年前吧,我在北京沙滩读书,家住在西城甘石桥,虽然晚间睡在学校宿舍里,但差不多每天还是要回家一趟,由学校回家,要经过一条北京最美丽的———不,甚至可说是全国最美丽的路,那就是故宫后面的景山前街。在我所走过的街道中,似乎只有杭州孤山脚下的西泠路可以和它媲美,所说“媲美”,也只是“似乎”,并非真个等驾齐驱也。
是这条路,区分几段领略,比如由东往西来吧:第一段:北池子北口到景山前门,两边绿树红墙,瞻望景山和紫禁城墙、东角楼;第二段:由景山前门往西,到大高殿门前牌楼西边;第三段:由北长街北口,经北海前门、团城,过金鳌玉 桥,直到文津街。这三段各有千秋,今天我先说第二段,因为就在这第二段听了紫禁城外筒子河中的蛙唱,给我印象弥深。我那时是骑自行车上学的,由学校回家,或由家去学校,这里正好是中间,我总是下来,把车靠在转角河边上,休息一会儿。当年大高殿的三座牌楼都还未拆除,转角处“官员人等到此下马”的满、汉文石碑还在,这里放眼往紫禁城方向一望,正是禁城西北角,是最美丽的一角,东南高朗的苍穹、白云,衬着玲珑的、金碧辉煌的角楼,紫禁城那整齐的女墙垛口,像两条花边;下面是深灰色的紫禁城“折线”;这条“折线”的更外一层,是临筒子河的曲尺形水榭,再过来是水光粼粼的筒子河,这样一层一层的构成一条极美的风景线,尤其这座曲尺形水榭的设置,是腹内有大经纶、大丘壑、大学问的人设计的。这里宜于迎晨曦,宜于看朝雾,宜于吊斜阳,宜于待新月,更宜于初夏的夜在这里听新蛙的鼓唱。那时学校图书馆晚上九点闭馆,待闭馆后回家,到此处时约在晚间九时半左右,马路上行人稀少,筒子河边更是寂无人语,惟闻一片蛙声,对着寂静的五百多年的禁城宫阙、御河流水,领略这种特殊的天籁的音乐,常常有一种忘我的感觉,似乎与周围已化为一体了。
我上学的时代,自然已没有了皇上,紫禁城中是故宫博物院,晚上没有游人,大门一锁,真是万籁俱寂,我坐在“官员人等到此下马”碑的石墩上,望着那白天游人闹嘈嘈、已经服务了一天十分疲劳、晚上沉沉入睡的紫禁城,听着越叫越欢的蛙声,仿佛是给它唱催眠曲一样。自然也没有拿着火牌巡皇城的旗丁赶我跑。如果我有雅兴,坐在那里听一夜也可以。这就是没有皇上,把溥仪赶下皇座、赶出故宫的好处。
“黄梅时节家家雨,青草池塘处处蛙”,这是江南田家的蛙声;而我则更念念于紫禁城的蛙声,那宫墙下、筒子河边的喀、喀、喀的蛙唱啊!
景山
故宫后面景山是个好地方,过去是北京城内最高的地方,比北海白塔高。而且在北京城整个布局的中轴线上,后面正对地安门、鼓楼、钟楼,前面正对太和殿、太和门、午门、中华门(明代大明门,清代大清门,已拆)、正阳门、永定门,南北直线一贯到底的巍巍建筑物,这中间就有景山的万春亭。景山未正式辟为公园时,正门经常关着,偶然开开,游人也极少,我小时没有进去过,只知道那里有一棵树,被铁链锁着,说是崇祯上吊的树。
几十年前,景山有一度曾改为北京大学的校园,前后大约有一两年时间吧。那时景山东门一开,正对着马神庙街,北大文、理、法三个学院的男生大部分住在马神庙西口“西斋”,女生住在松公府夹道进去“天、地、玄、黄”等新楼中,距离都不远,改为北大校园,也很合适。但是究竟与学校不在一起,特地去玩的人也很少,始终是冷冷清清的。
景山的名气是很大的,它的名气,全是历史的名声,因为明代亡国之君崇祯皇帝朱由检的确是在景山上吊死的。嘉庆时天津樊间青《燕都杂咏》云:
巍巍万岁山,密密接烟树。
中有望帝魂,悲啼不知处。
自注道:“庄烈帝缢于厚载门万岁山海棠树,即煤山也。”改为公园后,我曾去看过。这棵树在东山坡下面东南角上,过去进东门往南转弯,不远就可看到,一株不及丈余高的枯树,一枝斜山,树用铁链子锁着,旁边有个牌子,写着“明庄烈帝殉国处”。许多书上,都记载这棵树是槐树,我所见亦是枯槐树,而樊诗自注说是“海棠”,不知所据是什么,只可存疑了。树早已枯死。那时来景山的人,不少都是为了特地看一看这株树而来的。因为继明立国的是清,虽然朱由检是因李自成自德胜门打进北京而上吊的。但人们却因吴三桂做汉奸、请清兵等等,所以自清末排满运动开始以来,直到抗日之前,人们一直同情明末的崇桢。因之晚明史料,也就成为专门学问。亡师谢刚主(国桢)先生终生研究晚明史料,成为海内外知名专家,目前恐将成《广陵散》矣。
景山是清代的名称,原名万岁山,又名煤山,原是明代永乐初修北京宫殿时,以煤灰和挖紫禁城四周御沟(俗名筒子河,正名金水河)的泥土堆积而成,周围二里多。高处有五个黄琉璃瓦亭子,中间一座大的四方重檐亭子,名“万春”,其所在处高十一丈六尺,是最高处山的主峰。下来左右两个六角重檐亭,左曰“观妙”,右曰“辑芳”,各建于七丈一尺处。再下来是二座圆顶亭子,左曰“周赏”,右曰“富览”,各建于四丈五尺处。景山本不高峻,但一盖这五座亭子,马上便气度非凡,不但一扫其“平坦无势”的缺点,也充分体现出凌空缥缈之势,作为紫禁城的屏障,便极为华瞻了。这在北京的宫廷建筑中,也是一个十分成功的范例。山的前面为“北上门”、“绮望楼”,北上门左右房舍,过去是教导内务府子弟读书的地方。山后旧有关帝庙,有“关公立马像”,庙的正名为“护国忠义庙”。山上树木葱茏,浓荫覆地,四季游人不断。
景山后面还有一座完整的建筑,有宫门、围墙,门前都有牌楼,规模同太庙一样,具体而微,总名“寿皇殿”,明代旧有,乾隆十四年重建,现存的是乾隆重建的。这可以说是后宫的太庙。这是清代宫中供开国几个皇帝“御容”(即画像)的地方,又是皇帝停灵柩的地方。清代自顺治开始,许多皇帝死后,灵柩(称“梓宫”)都停在这里。空棺材也都放在这里,几十年前,这里还放着几口清宫的棺材,由几名老太监看守着,后来不知哪里去了。当年景山是北京最高的地方,所以每到重九登高时节,去景山的人最多,登山一望,不但一片黄琉璃瓦的紫禁城尽收眼底,即九城烟树,亦均在望中矣。写到此处,真是心旷神怡,神思已飞到万春亭前,近览都城气象,远眺燕山秀色,燕京乡土风物与怀念之情,古今之思,融为一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