颐和园
瓮山就是万寿山,西湖就是昆明湖,“瓮山、西湖”是元代的名称。距今一百多年之前,咸丰西后那拉氏挪用海军经费修了个颐和园,今天成了北京的第一风景名胜,这在她生前是做梦也没有想到的事。按,颐和园始修于光绪十四年,金梁《清宫史略》记:
光绪十四年二月命重修清漪园,改为颐和园,备皇太后临幸,是冬以太和门灾,命减园工,十六年御史吴兆泰请停园工,命严议处,至十七年工竣。
人说挪用海军经费三千万两造颐和园,实际社会上还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当时皇家工程,一般是“三成到工”,即一万两经费只有三千两发给工地上承包厂商,其他七千两都由各级经手人贪污了。因此就笼统说三千万两,其中二千一百万两,已被贪污掉,实际到工只九百万两,再除去厂商二三成红利,则真正用在工地上的钱,也只不过六百多万两,就修了今天这样一个颐和园。如果当时的钱都用来修园,少说也能修五个这样的园。(按,邓之诚先生《中华二千年史》说是用了八百万两,较近似。)
年年春天,数不清的中外游客去逛颐和园,看看昆明湖的“蓬莱仙境”、“知春亭”的醉人的春意,在欣赏这些美景之后,谁又曾想到这点修园时的经济秘密呢?
我逛过多少次颐和园,实在是记不清了,不过头两次去,虽然事隔五十多年了,记得却还是清清楚楚的,用一些大诗人作新诗的手法来描写,这就叫作“初恋”之情吧。
想当年,即在三十年代初,逛趟颐和园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单说说门票,就要一块钱大洋,那年月最少可够上一百个鸡蛋的代价了。一家五口,逛趟颐和园,单只买门票,就得五块“花边”,单只这一项,就把全家人半个月“零用”花掉了,一般人家,谁能逛得起呢?辛亥革命后,颐和园仍旧是“苑囿宫禁”,仍旧归清宫内务府管,颐和园的春色仍旧深锁在宫禁之内。有一个时期,溥仪把钓鱼台赏了他的中国师傅陈宝琛,把颐和园赏了他的英国师傅庄士敦。这位苏格兰籍牛津博士愉快地做了几年“颐和园长”。几十年后,据说一位诗人也想入匪夷,想得此美差,结果自然碰一鼻子灰了。鹿钟麟带人逼宫,把溥仪赶走之后,颐和园才对外开放,虽然门票卖得贵些,一块大洋,但毕竟是开放了,随便什么人花一元“大伍”,就可买张票进去逛逛了,这就是个进步。
我第一次去却只用了两毛钱,虽然也够上买二斤猪肉的价钱,但究竟便宜多了。这是怎么回事呢?待我细细说起。当年西郊有两座学府,一是清华大学,一是燕京大学,那时真是北京的“天之骄子”,样样都特殊,连颐和园也特别买他们的账。在春假、秋假期间,预先出售一部分门票,专卖给这两校的学生,每券二角,而且不限数量。当时我一位表兄在清华上学,他家不在北京,我家就同他自己的家一样,因此有事他必先告诉我家里,这样我便沾了这位“清华人”的光,以两毛钱的代价,第一次逛了颐和园。
这次去是全家总动员。吃了午饭之后,到西单“亚北号”门前,等坐“清华”的校车,到了园门时,已下午一点多钟了。进了园子,又慢慢地走,到仁寿殿等处,还要另外买票才能进去,因此只在门口往里瞧了瞧,只感光怪陆离而已。又随着家人,顺着长廊,直到“石舫”前那座房子,那时是饭馆,卖活鱼,吃了顿饭,就“打道回府”了。这就是我第一次逛颐和园,钱虽花得不多,却等于没有逛,至今想来还感到怪“窝囊”的。但我毕竟是逛过颐和园了。由东宫门进园,已看到了宫阙之胜,慢慢地经过长廊,不唯看到了两边的景物,也呼吸了苑囿的气氛,一直走到晏清舫,惊异地看了那浩瀚的波光,虽然眼睛还来不及看仔细,就离开了,也总算是领略过昆明湖的多情眸子,所以说是“初恋”,正是张君瑞的破题儿第一遭了。
十七孔桥
小时候在山乡读书,读过不少篇古文,记得读到《阿房宫赋》中“长桥卧波,未云何龙”一句,总生出不少遐想。“长桥卧波”,绿悠悠的水面,缥渺浩瀚,架着一道长虹似的桥,该是多么美丽的一种景色呢?自幼生长在北国山村,山多水少,很少见到桥,因此更憧憬“长桥卧波”了。后来到了北京,虽非江南水乡,但也有不少名桥。先见金鳌玉 桥,后见堆云积翠桥,总感到还不是长桥卧波的意境。最后看到颐和园十七孔桥,真像一下到了神仙洞府一样,“长桥卧波”的美景终于见到了,此时真是置身在“长桥卧波”之上了,同时也真感到古人遣词状物之工了。一个“卧”字,便写尽了长桥的姿态。
十七孔桥在昆明湖东面,连接东岸和湖中涵虚堂、龙王庙小岛。闽侯林纾在《游颐和园记》中追记庚子前到昆明湖畔的情况道:
循河塘而东,至廓如亭铜牛之次,稍北有文昌阁,严扃其扉,寿富(人名)谓禁地不宜前。仍复南折,登绣漪桥,西望玉带桥,穹然高起……隐隐然,均不能至。而北望玉泉之上,微见楼殿数叠,出万树上。
这是光绪中叶,林琴南进入颐和园的情况,可以看出,是由东南角便门进去的。当年文昌阁的门关锁,文昌阁以北便是禁地了。
十七孔桥在位置上,处于昆明湖的东南角,西连俗称龙王庙,即广润灵雨祠、涵虚堂等建筑小岛,东接昆明湖东岸,桥长近五十丈,横卧在昆明湖的碧波中,位置极为得宜,眼界也极开阔。西面是龙王庙水域,是昆明湖水最深的地方。有人在笔记中描绘这里风景道:“在龙王庙以南,棹舟逾桥,水木明瑟,时有栖鹭出林,没于云际,瓮山倒影,葭菼参差,景光宛然……又盛暑虽不宜午泛,而初夏荷叶田田,最宜艇子。”这段文字写出了十七孔桥西,龙王庙左侧的风景。桥的东头,配合建筑一座八角的廓如亭,置身亭内,有临波之感。亭旁就是有名的铜牛,背负乾隆时的铭文,冷冷地卧在湖边,已经二百多年了。这些配合,都更为十七孔桥的风景添彩。
如果作为一个欣赏家,欣赏十七孔桥之美,那一句话是说不清的,因为它的美是多方面的。比如四时不同,有四时之美;晨昏各异,又有晨昏之美,而更重要的则是从不同角度去领略,如站在园中各处望桥,或站在桥上望园中各处。比如站在桥上眺望万寿山,这是十七孔桥的最好镜头。扶着汉白玉桥栏欣赏万寿山,包括远处的玉泉山、香山,更远一些的缥渺的西山,这时由近而远,水波、雕栏、长廊、绿树、崇阁、黄瓦、山色、塔影、青天、白云,浑然一体,如果世界上真有“蓬莱仙山”,你会感到那绝不会胜过这里了。北京春天多风,在风天站在桥边,望着昆明湖动荡着的波涛,似乎万寿山也会浮动起来,一线白石栏杆也成为一条晃动着的珍珠项链了。二是站在万寿山麓看十七孔桥,这在庚子前自然是办不到的,但颐和园开放之后,这便成为游人不可忽略的一个美丽画面了。从知春亭一带往北,再折而西,沿湖走,随处都能望到这一卧波长桥,宜晴,宜雨,宜雪,宜月,无时不是静静地卧在那里,如果你能坐船在湖中欣赏她,那就更美了。
这样美丽的石桥,她是无独有偶的,她有个“姐姐”在苏州石湖,“石湖串月”的杏春桥,一线烟痕,横卧在楞伽山下石湖的柔波上,像梦一般的美丽,同她的造型一样,只是没有她华瞻而已。如果说十七孔桥是“宫廷妃子”,那石湖杏春桥就是江村的浣纱女了。
知春亭
颐和园虽然据记载,在光绪十七年(一八九一年)竣工,那拉氏幸园从这一年开始,但并非所有工程都是这一年完工的,其后仍陆续不停地增建。如谐趣园就是光绪十九年(一八九三年)建的。另外在东岸的知春亭,也是后添的建筑。在这美轮美奂的壮丽的颐和园中,不知有多少亭台楼阁,而这个知春亭却迥出侪辈,可以说是极为超群的一个点景建筑。
作诗讲究“诗眼”,关键性的一个字用得好,便可成为千古名作。“春风又绿江南岸”,着一“绿”字,便意境全出。因而我常想到园林艺术,似乎也有可以称作“眼”的东西。《红楼梦》中写刘姥姥逛大观园,贾母带她坐在沁芳桥沁芳亭上,纵览全园,把全园风景尽收眼底,因而这亭便可以作为“眼”。我也常常想到颐和园的知春亭,觉得它也够得上是颐和园的“眼”,也就是点活万寿山、昆明湖的风景之“眼”了。
颐和园的仁寿殿,是仿照圆明园的正大光明殿安排的,在殿后先堆些山石,栽些松树,先挡住全园的景物,这叫作“欲露先藏”。正大光明殿后面也是松树假山,不同的是正大光明殿坐北面南,而仁寿殿是坐西面东。转过仁寿殿,顺假山石前行,没有多远,便有“豁然开朗”之势了,但看的还不够全面。再进一步,来到知春亭上,深入湖中,翼然临于水上,便可把颐和园中北面万寿山,南面十七孔桥、龙王庙,西面六桥长堤,以及碧波潋滟的昆明湖尽收眼底,把偌大的颐和园一览无余,这是知春亭在园林设计上最成功的地方,也可以说,这里就是颐和园的“园眼”吧。因此今天谁要第一次去逛颐和园,进园后也要先到知春亭坐上几分钟,把全园面貌看个清楚,然后再去仔细地游览其他地方。那种进来看完仁寿殿,便拥进乐寿堂庭院,踏上游人杂沓的长廊的逛法,不为智者所取。
这里为什么叫知春亭呢?为什么不叫“宜夏”、“迎秋”、“喜冬”而偏偏叫“知春”呢?因为这里得春最早,知春最先,感春最强。这个亭子在昆明湖东岸正中,伸入湖面约五六丈远,地势低得接近水平,四周又没有阻挡的东西,不要说园内的景物,连园外远处的玉泉山、西山也历历可见。春天一到,在这里首先看到的是在阳光下泛着耀眼光芒,渐渐消融的春冰和在昆明湖水面上浮动着的水气;远处所见,则是一层层深浅不同,天天在变幻着颜色的山色;高处则是飘渺的春云,衬托着闪闪发光的佛香阁的大黄屋顶,这一切都熏染着游人的身心,坐在亭子下的栏杆上,在暖融融的气氛中,观赏一番,最后伸个懒腰,打个哈欠:“啊———春天来了!”站起来,跺跺脚,然后再去寻幽访胜,登排云殿、佛香阁,逛后山,过十七孔桥,那就随您的便了,这就是知春亭的“知春之趣”!
宜春的地方,自然也要过夏、秋、冬,但秋景则迥不相同矣。近人周印昆重九前后咏知春亭诗云:
颐和鱼鸟独知春,无奈秋多水又陈。
扶梗乱荷亭下立,最能愁煞外边人。
虽然意在言外,但肃杀之气亦可想见矣。
知春亭畔杂树不多,如果说“向阳花木早逢春”,知春亭够不上;或者说“春江水暖鸭先知”,则庶几近之。因而每到春天常常想着知春亭畔那暖洋洋的波光,似乎老在眼前浮动。知春亭畔该有多少春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