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山公园
中山公园的雅号是稷园,文人学士写诗,均称之为稷园,而不称中山公园,据说这样一叫就“雅”了。是否如此呢?先不去管它,先只说说它为什么叫稷园吧。这当然是因为这里在清代时是社稷坛,是祭社稷的地方。封建时代,“社稷”代表国家,《曲礼》所谓“国君死社稷”、《檀弓》所谓“能执干戈以卫社稷”,都是这意思。“社”代表“土”,“稷”代表“谷”,合起来就代表“国家”,中山公园中心那块“五色土”就是具体象征。五色土四周又围以短墙,四面中心开门,就代表“天子辟四门”,其具体规模,据《宸垣识略》所记:“社稷坛在阙右,坛制方,北向,二成,高四尺。上成方五丈,二成方五丈三尺。四出陛,各四级,皆白石,上成以五色土辨方分筑。内 方七十六丈四尺,高四尺,厚二尺,甃以四色琉璃砖,各随方色,覆瓦亦如之,门四,各二柱,柱及楣阈皆白石,扉皆朱棂。”
社稷坛改为公园之后,文人学士雅号之为“稷园”,如什么“稷园禊集”、“稷园招饮”、“稷园望月”等等,便是这个道理。
社稷坛改为公园,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不过它就北京的公园史来说,是仅次于动物园的最早的公园。辛亥之后,北京最初筹建公园,是归教育部社会教育司所管,后来,归内务部管了。中山公园兴建,起因于一九一三年,这年春光绪后隆裕去世,在太和殿治丧,因辛亥革命时她主持清帝退位,所以当时她有“让国之德”,让市民随意由东西华门、午门进去到太和门行礼。当时交通总长贵州人朱启钤氏负责现场照料,便到端门里外、太庙、社稷坛等处视看,那时这些地方都是禁苑,一般人进不去,而里面却很荒凉,古柏参天,榛莽遍地,社稷坛西南,即现在水榭一带,是坛户饲养牛羊的地方,极为荒秽。当时他就想把这里利用起来。根据辛亥时与清室订的条约,革命之后,清室废帝溥仪及宫眷,应搬到颐和园,这项条约,在辛亥之后,一直拖延,未能实现。一九一四年,朱氏调任内务总长,便与清宫交涉,把三大殿以南先让出,包括社稷坛,这样就计划筹建把社稷坛改为公园了。袁世凯死后,朱氏因在袁氏“洪宪称帝”时是主要支持者,便暂时下台,暂隐天津,研究古建筑,组织“营造学会”,仍然担任公园董事会董事长。公园初开时,原名中央公园,孙中山先生逝世后,才改名为中山公园。孙中山先生的盛大追悼会也是在这里开的。
社稷坛改为公园之后,有所保存,也有不少新建。保存的是“五色土”的社稷坛、祭殿、周坛两重墙垣、演礼亭等等。新建的是进门后左右分开的曲折长廊、水榭,西南角假山、唐花坞,东面的来今雨轩、行健会等等。进门后的大汉白玉、蓝琉璃瓦牌楼,原设在西总布胡同口外,是因庚子时德国公使被害修建的。第一次欧战结束,德国战败,巴黎和会之后,将这一牌楼移至中山公园,改题“公理战胜”四字。五十年代初,又改题“保卫和平”四字。其实大无必要,反而把历史遗迹破坏了。在新建房舍中,重建的唐花坞竣工最晚,原是木建筑,于一九三六年改建,这所新建筑现在外表看来是画栋雕梁,好像是古建筑,实际已是钢筋混凝土的洋建筑了。
在中山公园的经营布置上,朱启钤氏是花过一番精力的,进门后曲折长廊直通水榭,水榭与唐花坞隔水相对,这些位置都颇见匠心,很能体现中国营造学中园林建筑的特征。美中不足的是西南角假山不但堆石欠佳,而且成为“死角”,对全园风景不起作用。另外水榭外水位太低,水枯时只剩一点点死水,没有把金水河的水利用好,因而水榭不得水趣,形同虚设,朱桂老于此似乎是失策了。
老实说,中山公园最珍贵的无价之宝,还是那古老的柏林、辉煌的凤阙、紫禁城角楼、金水河波影,这才是稷园的灵魂啊!
芍药
在二三十年代之间,每年清明之后,直至五月端阳间,有一列快车一早由天津开北京,晚上六七点钟再开回天津,沿途其他小站都不停,由天津老站,直开前门东站,谓之“看花列车”,就是专门为了到中山公园看花来的。可见当年中山公园一春花事之盛,是多么吸引游客了。
北京清代以来,春天有不少看花胜地,如法源寺丁香、崇效寺牡丹、三官庙海棠、大觉寺杏花等,而到了二三十年代,这些老的看花胜地,都已大半凋零,因而九城花事,便让稷园独占鳌头矣。这里地点适中,交通方便,除去北京的游客外,那些远道从天津来这里看花的,他们在前门东站下火车,不远就到了公园。看花之后,就在公园几家茶座上休息喝茶、吃饭,所费不多,便可盘桓一天。在来今雨轩或长美轩吃完晚饭,再买上一大包火腿包子、咖哩饺之类的点心,或几把芍药花,就可以上车回天津了。
那时中山公园的花事的确可以为春明花事之冠。如社稷坛西南角那大片的丁香林,栽培得法,枝繁花密,每值花时,真像香雪海一样,这个也只有北京有,在江南园林中,偶然看见一两株丁香,都是枝干单弱,着花稀疏,一派楚楚可怜的样子,几乎香味都嗅不到,哪里赶得上稷园丁香的浩瀚呢。丁香而外,紫藤自然也是值得看的,如果在“公理战胜”牌楼边上那个大藤萝架下略坐片刻,甚至打个盹,那真有秦少游“醉卧古藤荫下,了不知南北”之感了。唐花坞的唐花是一年到头都值得去看的,真是名花奇卉、斗胜争妍,说也不胜说的。当年朱桂辛老先生家中的一株五尺多高的老昙花,每遇花期,都送到唐花坞展览,预先出海报,届期有不少人来到这里,在雪亮的电灯底下期待着这“昙花一现”。再有行健会前面春日的兰花展览,唐花坞前秋日的菊花展览,都是名极一时之盛的。但说来说去,说到最热闹的花事,却要数牡丹和芍药了。
北京春花之盛,从明、清以来,牡丹、芍药实为魁首,丰台草桥的牡丹、芍药真可说是铺天盖地,天下闻名,所谓“牡丹四月贱如荑,十五青钱买两枝”。中山公园的牡丹、芍药便是继承了这个传统的。
中山公园牡丹、芍药花事最盛时,计有牡丹三十余畦,一千余株,芍药花坛百余处,三千余丛。因为牡丹是木本的,繁殖慢,芍药是草本的,分株快。牡丹,北京比不过河南洛阳、山东菏泽。而芍药在当时丰台是全国之冠,所以中山公园芍药也多于牡丹三倍了。白牡丹开得最早,花期在四月末,各色牡丹在五月初,芍药在五月中下旬,名种牡丹有墨色的烟笼紫珠盘、墨撒金,黄金的姚黄、黄气球,绿色的娇容三变、豆绿、绿玉,白色的昆山夜光、清心白、白玉、宋白,紫色的葛巾、魏紫、墨魁,红色的大红剪绒、状元红、丹炉焰、掌花案、胡红、秦红,粉红色的冰罩红石、海棠掌润、醉仙桃、观音面、醉杨妃、赵粉、大金粉、瑶池春,红白色的二娇,蓝紫色的蓝田玉、藕丝魁。名种芍药有黄色御袍黄,粉红色醉西施、南红、观音面,白色迟芍、傻白、香妃,紫色的凝香英、瑞莲红、紫都胜、紫芍。芍药中特别值得一提的是白色花瓣上有红点的胭脂点玉,上下瓣粉红色,中间有数十黄瓣的金带围。这金带围就是宋人说部中记载的扬州的名种,那是关系王安石的著名故事中写到过的名花;而中山公园的金带围则来自朝鲜,是一九一九年公园董事贺雪航、董霍初由釜山中华领事馆移植来的。
离京日久的人,没有不思念中山公园牡丹、芍药的。记得抗战期间,番禺叶恭绰老先生流寓香港,日日怀念都门花事,曾有诗云:
坛园千本浩如云,春色依然与众人。
惆怅衰翁无分看,只将心事付斜曛。
诗题为“五妹赠芍药一丛,因忆故都公园芍药盛概漫赋”,遐庵翁去世已多年了,重读此诗,其感情是多么深厚呢?
当然公园培育牡丹、芍药的师傅是极为细心和辛苦的,牡丹花性宜凉畏热,喜燥恶湿,怕烈风、酷日,所以公园种牡丹多在柏树下开畦,围以竹栏,遮以苇帘,精心培育,才开出这样美丽繁茂的花朵,现在则不知情况如何了。前两年看见谢国桢师著文在报上为公园的花事呼吁,现在谢老已作古人,有多少人还想到这些花和老人的这些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