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

北京一冬苦寒,水面结冰,有一尺多厚,地面泥土也要上冻,野外看不见一点绿的,人们棉衣臃肿,十分不便,所以冬景是萧条冷落的。到了春日风多雨少,十分干燥,虽说春花可赏,但也常为大风所困扰。只有五月节一过,又进了夏季,中午前后,都可以穿单衣服了,才比较舒畅,有了新的情趣。但是也有变天的时候,遇到西伯利亚的冷空气南下时,还是很冷的。记忆中,有一年端午节,陪先大人汉英公逛北海,正遇上那天风很大,很冷,坐在靠北海后门里,蚕坛西墙外面,几棵大钻天杨树前的露椅上休息,风呼呼地吹着,水面卷起一层小小的波澜,大杨树的嫩叶被风刮得哗哗乱响,这天穿的是一件咖啡色线呢夹袍,要在好天气,露椅上一坐,要感到热烘烘的了,而这天却仍然感到冷飕飕的。坐了一会儿,就出北海后门坐有轨电车回家了。那种阑珊的感觉,真是如在目前,而说起来已是许多年前的旧梦了。

元代欧阳原功一首《渔家傲》词云:

五月都城犹衣夹,端阳蒲酒新开腊。月傍西山青一掐,荷花夹,西湖近岁过苕霅。血色金罗轻汗袥,宫中画扇传油法。雪腕彩丝红玉甲,添香鸭,凉糕时候秋生榻。

现在讲诗词的人,很少注意元人的作品,实际元人作品是有另一种味道的。如这首写元代北京端阳风光的词,就迥乎不同于宋词,而他又写得多么典丽宜人。这“月傍西山青一掐”的句子,真是神来之笔,没有于端午前后,傍着楼窗眺望过西山月痕的人,是绝对体会不出这句词写的是该有多么美的。当年在清华、燕京两校图书馆或各宿舍西面窗前,凭栏外眺,最能领略这种情趣。当然,住在海淀街上,也更能朝夕看山,只是到颐和园等处去玩的人,不大容易看到这种景致,因为这是闲中观赏的情趣,匆匆忙忙不大容易得到。此外,时间是要在黄昏时分,到城外来逛的人这时都回家了,所以只有长住西郊的人才容易看到。

词中所说“西湖”,即指现在颐和园昆明湖,元代时叫“西湖”;“苕霅”即浙江省东、西苕溪的别名,作者这句的意思是北京的西湖,超过浙江西湖、苕溪等处景致了,因为押韵,所以用这一个词。“雪腕彩丝”是五色丝线系在女孩子的手臂上;“红玉甲”是凤仙花染红指甲;“凉糕”是糯米豆沙蒸熟后,冰镇的,很好吃,性质同粽子一样;“添香鸭”是鸭形香炉中焚香,这些都把当时端午风光很形象地写出来了。“血色金罗”是红色罗,“汗袥”即汗衫,现在还有这一叫法。“宫中画扇”,宫扇指宫中一般官扇,夏日常景,如《金宫词》:“一月日边明更好,轻抛罗扇障元妃。”但也可专指元代宫帏故事,我们一下子说不清了,但形象仍是很美的。

这首词在用韵上十分挺俏,险而不险,但在咏唱上给人一种十分挺拔俏丽的感受,不是执红牙板唱的软语吴歌,也不是铁绰板的关西大汉唱的豪迈放歌,而正是燕赵女儿俏丽的歌声,歌声是俏丽的,但有一些强弓硬弩的蒙古草原的骄悍之气,这正是元词的特色,而所反映的岁时风光,也正有燕山的特色。江南已是纨扇轻衫了,而这里还是“犹衣夹”,江南已是“莲叶何田田”了,而这里是“荷花夹”,似乎是荷叶尚未全舒呢?这首词可讲者甚多,只从声音、色彩、风俗故事中已画出一幅元代端五风景画了,诗情画意相通,其艺术气氛,似乎相当于《清明上河图》了。

于此也可见北京初夏景物的特征吧,其他纵使大变,但“月傍西山青一掐”的初夏自然景观,是永远不会变的。只看你是否注意到它罢了。

夏景

北京的夏景是可爱的,但这夏景又是多方面的,公园、北海有夏景,街头洋槐树下有夏景,出了西直门,一望西面遥天,“月傍西山青一掐”是夏景,而在每条胡同中,静悄悄的每个街门里,也有一派夏景……由哪里说起呢?由鼓子词《大西厢》说起吧。

在京韵大鼓的段子中,有一个名气极大、每个鼓书艺人都常唱的段子,这就是《大西厢》。“鼓王”刘宝全也以唱《大西厢》闻名南北。晚年已是白发苍苍的老头子了,还照样唱:“二八的俏佳人她懒梳妆,崔莺莺得了那末不大点儿的病躺在了牙床……”而且每到一个码头必贴、每贴必满。刘宝全的《大西厢》,如果照行话说,这是文段子武唱,内容说的崔莺莺让红娘到西厢去请张生,并没有动刀动枪,但他照样把刀枪架穿插进去,如唱到“他要是讲打你就同他先动手,别忘了先下手的为强,后下手的遭殃”时,也要作打架的滑稽动作。《大西厢》实际是很诙谐的一个玩笑段子。

《大西厢》的作者是谁,现在已经说不清楚了,但它确是京韵大鼓中一个杰作,也常常用来作为学唱大鼓书的启蒙教材。中间有一段描写“西厢”夏日风光的唱词很有意思,现引于后:

穿游廊,过游廊,不多之时到西厢。人人都说西厢好,果然幽雅非比寻常。清水的门楼安着吻兽,上马石、下马石列在两旁,影壁前头爬山虎,影壁后头养鱼缸,茨菇———水里长,荷花———开茂盛半阴半阳,红的是石榴花,白的是玉簪棒,蓝的是翠鸟儿,绿的本是夜来香……

这段描绘很有趣,完全是北京的庭院夏景,而且是大四合院的样子。首先“穿游廊,过游廊”,完全走廊子,不走院子,这是要有“钻山”(即穿过山墙)走廊的大房子才具备这个条件。“清水门楼”是磨砖对缝的顶上起脊有兽吻的砖门。门对面是影壁,像屏风一样面对大门,挡住视线。影壁是砖砌的,边上种上爬山虎(即长春藤),夏天爬满了影壁,一座绿屏障。转过影壁,照例是大鱼缸,所谓“天棚鱼缸石榴树,老爷肥狗胖丫头”。这是清代北京中产以上人家的典型院子,但这鱼缸,大多数都不养鱼,而是种花,两三枝三角大叶子茨菇、两三片大荷叶、一两朵荷花点缀夏景,在荷花叶下,也许还养几条朱红金鱼。其他石榴、玉簪、夜来香、翠鸟都是北京常见应时花木,把小院点缀得分外清幽。编鼓词的艺人,把山西蒲州普救寺的西厢描绘成北京美丽的四合院,这是元稹王实甫等大家所想不到的吧,地下有知也要莞尔一笑了。

北京昔时的夏景,《大西厢》所描绘正抓住了主要特征,自然是老北京写的。

北京夏景的主要特征在胡同中,各家大小四合院中,对每个人感受最深、最堪回味。一是宽舒爽朗,胡同大都很宽,不像苏州又狭、又长、又深;院子豁亮,不像江南狭窄,一点点天井,又被正面风火墙挡住。二是阴凉潇洒,胡同和院子老槐树多,一遮一大片绿阴,东院的树,可以遮住西院,墙里的树可以遮住胡同。喜欢挂帘子、糊冷布、搭天棚,各种人工遮阳,方便而有情调。帘子有大有小,门上挂、廊子上挂,竹子的、苇子的,各有情调。大户人家,大四合搭天棚,那就更高爽了。三是幽雅明洁,家家都种些花,不管大院子、小院子,都有绿意幽香情趣。当年天然冰便宜时,即使小户人家,弄个大绿盆,五大枚冰放在堂屋当地,清凉晶莹,纵然一大暑天,也可享半天清福了。

夏虫

宇宙之大,苍蝇之微,都可以写成很好的文章,因为这些和人生都有着密切的关系,夏日的昆虫也是生活中少不了的。乌克兰盲诗人爱罗先珂由缅甸到了北京,却苦于寂寞,因为他怀念着缅甸的夜间的“音乐”,房里和草间、树上各种昆虫的叫声,夹着嘶嘶的蛇鸣,成为奇妙的合奏。可能是盲诗人乍到北京,对于北京的夏日的昆虫还没有领会吧?不然,怎么会忽略了北京夏虫的世界呢?

儿童是昆虫最好的朋友,当然,有时也是恶作剧的强者。“水牛儿”的儿歌,我曾经在一篇小文中介绍过,这是一曲唱给昆虫听的情意缠绵的恋歌。捉个知了,捉个蜻蜓,拿来玩,这也不能说是恶意。晚上,在林木间逮两个萤火虫,放在火柴盒中,盒上戳几个小窟窿眼儿,来看它那点微光,但是,萤火虫不飞了,光也没有了,结果孩子们大失所望。不过这也不算虐待昆虫。还有就是捕捉大量的小蚂蚱,送给隔壁二大爷喂黄鸟,喂红靛壳、蓝靛壳,再不然拿回家喂猫。孩子们天真烂漫,乐此不疲,大热天到护城河沿上去捉小蚂蚱。当然,这也不是虐待昆虫,因为蚂蚱同蝗虫是一种,本身就是坏东西,弄不好要成灾的。唐代的名相姚崇大力烧蝗虫救灾,千古传为美谈。所以儿童捉蚂蚱,是多多益善,是消灭害虫的好事,蚂蚱作残庄稼,也正在夏天,一到秋天,就要完蛋了,所以北京有句土话:“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啦!”

当然,夏虫千万不要忘了蝴蝶,小时候爱捉蝴蝶玩,可是很难捉得住,小黄蝴蝶立在花上,轻轻地去掐它,看着它好像很老实,以为一定可以捉到了。可是当手指刚要接触到它时,它忽然轻轻地飞走了,理也不理你。人常说拍蝶,其实是很难拍到的。如果一下子拍死了,也无意趣。所以宝钗姑娘累得汗津津地,却也没拍到那碗口大的玉色蝴蝶。其实这也是夸张,因为大蝴蝶在云南、台湾多见,在北京、江南都是少见的。我见两寸多大的黑蝴蝶或黑黄蝴蝶,人称“墨蝶”,碗口大却未见过。

铁牛儿、金甲虫是最好玩的昆虫,但“铁牛儿”捉着的时候不多,却极为好玩,那两条长长的花触须,真像一位美少年的修眉,是很有绅士风度的一种昆虫。金甲虫最引儿童们喜爱,它伏在台阶底下草茉莉叶子上,像一粒小小的花豆子一样,一动也不动,但是有时候轻轻碰它一下,噗———一下,它也会飞起来。

溥仪儿时被养在紫禁城中,以看蚂蚁打架为乐事,《我的前半生》的读者也许笑他无聊,其实蚂蚁打架大有可观,沈三白在《浮生六记》中就有极为精彩的描写。北京天坛大柏树下面的蚂蚁,都是健壮的庞然大物,在炎夏中,不停地忙碌爬行,如果有兴趣,坐在露椅上,看看那大蚂蚁的忙碌情况,看上这么半个钟头,可能也会悟出点人生的哲理来,并不比释迦牟尼的菩提树差呀!

夏夜在小院中槐树下面乘凉,那碧绿的槐树虫,会偶然冰凉地落在你的项颈上,吓你一跳,其实不要害怕,槐树虫凉阴阴地是不咬人的,它常常拖着根游丝,在空中荡呀荡地,人们叫它“吊死鬼”……

人常说“虫以鸣秋”,实际秋虫是凄清的。惟有夏虫是可爱的,京华的夏虫,也是乡梦中的爱侣啊!

初伏

冷在三九,热在三伏,数九我在小文中说过好多次。而数伏却很少说到。“九”由冬至算起,“伏”由夏至算起。即从夏至起第三个庚日为入伏,其时即在小暑至大暑之间,然后第四个庚日为中伏,第五个即立秋后初庚为末伏,也就是俗话说的“三伏天”。据陆泳《吴下田家志》江南有“夏九九歌”云:

一九至二九,扇子弗离手;三九二十七,冰水甜如蜜;四九三十六,拭汗如出浴;五九四十五,树头秋叶舞;六九五十四,乘凉弗入寺;七九六十三,床头寻被单;八九七十二,思量盖夹被;九九八十一,家家打炭墼。

在北京各书记载及民间传说,没有这些说法。只有两句话道:“未从数九先数九,未从数伏先数伏。”意即在冬至之前,先要大冷几天,在数伏之前,先要大热几天。多少年的体验,感到这两句话倒是实在的。北京伏天热的比江南还早,清代王鸿绪有《三伏叹》诗云:

长安三伏苦午热,日赤尘红气酷烈。

闲曹谢客不出门,汲水磁缸贮清冽。

平头摇扇尚挥汗,一卷横看肱欲折。

五侯潭潭甲第深,湘帘梧槛留浓阴。

水晶屏侧冰作岫,寒光四射锋嵚崟。

……

诗中说的清代小京官三伏苦热的生活很形象,不过其中特别写到“午热”,即由正午到下午三点钟这段时间,这和江南不同,因为大陆气候温差大,中午和午夜,温差可到十五度。不像江南温差小,白天夜间相差不过五六度,大热时午夜也蒸热难眠。头伏饺子,二伏面,三伏烙饼摊鸡蛋,在伏中饮食上,今古仿佛,不必多说,只说说清代伏天洗象吧。

现在北京看大象到西直门外动物园,即最早的“三贝子花园”,后来展出动物,改名“万牲园”,这都是庚子之后,北京看大象的地方。而在此以前,明、清两代的四百来年中,北京看大象的场所却另有所在,那就是宣武门外往西护城河,时间是六月初。乾隆时《燕台新月令》六月条,一开始就说到“象”,文云:“是月也,仪官浴象,象始交。”这就是一百来年北京看大象的故事。

北京直到后来,在宣武门里沿城根往西,还有一个古老的地名,叫作“象房桥”,这就是当年大象出入的地方,附近就是为皇帝豢养大象的“象房”。当时象房中有专人经常养着二十来头大象,其用处一是皇帝举行某大典时,要用大象驮着缨络“辇亭”参加仪仗队;二是按“舆服志”规定,皇帝最大的坐车“金辂”、“玉辂”都要用大象来驾辕。这些大象都是云南、交广及南洋各处派使臣专程护送到北京的,林则徐去云南当主考时的日记中,就曾记载路上遇到送象来京的外国使臣。嘉庆二十四年(一八一九年)六月十六日记云:“辰刻至桃源县,行馆在河漘。因缅甸贡象入境,邑令恐前途驿舍不敷,劝余并两程行。”十九日记云:“平明过马鞍塘,遇缅甸贡象过此。”据此可想见当时大象来北京情况。到了北京,就养在象房中。象房中的大象平时并不让人参观,只有每年六月伏天,要骑了大象出宣武门,到护城河中洗澡,这样都城百姓才有机会看到大象。而且每年第一次骑象出来洗澡,还要举行热闹的仪式,明代归锦衣卫主管,清代归銮仪卫主管。届期由主管机关派官,鼓吹彩旗,前往迎接,象房的象由饲养的人骑着,络绎而出,出了宣武门转弯往西,沿护城河到浴响闸下水洗浴。下水时要敲鼓,出水时鸣锣。看的人都在护城河两岸,所谓“游骑纷沓,列车如阵,如蜂房”,可以想见当年看“浴象”的盛况。看的人中,不但是男人,而且有不少女眷,当时妇女出门游赏的机会是很少的,六月初出来看“浴象”,也是一件轰动九城的游胜。得硕亭《京都竹枝词》特别写道:“头伏洗象护城河,宣武门西妇女多。”并注云:“是日看象,命妇尤多。”所说“命妇”,就是官宦之家,够上“品”的女眷。记载“浴象”的文献,由明至清,是很多的。最晚者以同、光之际黄钧宰《金壶浪墨》中记载最为详尽。并记载大象表演云:“鸣金登岸,犹以鼻卷水射人,都人知其驯习,畀钱象奴,教以献技。象必斜睨奴,钱数满意,乃俯首昂鼻,呜呜然作觱篥、铜鼓等声,万众哄笑而散。”很像现在动物园大象吹口琴,写得很有趣。

名家洗象诗很多,最著名的是王渔洋的一首绝句:

玉水轻阴夹绿槐,香车笋轿锦成堆。

千钱更赁楼窗坐,都为河边洗象来。

戴璐说此诗“可作图画”,今天海内外哪位画家,有兴趣画一幅《六月春明洗象图》呢?

象房,到清代末年冷落了。自咸丰以后,因太平天国关系,云南战乱,南路不通,有十几年,再无贡象。同治七年(一八六八年)戊辰,缅甸又贡象七只,象又参加庆典仪式。光绪十年(一八八四年)甲申,举行仪仗时,一象驮着辇亭在午门前忽然发狂,将背上辇亭掷向空中,疯狂逃逸,出长安门,遇人就用鼻子卷起一扔,一个太监被扔得把头都摔碎了。直到晚间,才把这头象捉住。西城人家,为此整天关着大门,不敢上街。自此事故后,象房象再不列入朝廷仪仗,象房的象慢慢都死光了,洗象的故事自然也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