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信风

据《吕氏春秋》记载:“分岁为十二月,二十四气,七十二候。”二十四节气,按周天三百六十度等分,告诉人们以岁时顺序,教民耕作,不误农时,这是中国最早的伟大发明。一般人常说三大发明、四大发明,而把这个在天文气象学上为人类所作的巨大科学贡献忽略了,这是很不应该的。由此又产生出“九九”、“三伏”等,很好玩,其计算方法,都是“三”的倍数。清代大学赵翼 有篇名文“释三九”,说明三乃数之始,九乃数之成。这是联系到最早的数学原理的问题,天文气象的科学认识,是基于对数学原理的认识。

除二十四节气外,还有二十四番花信风。“九九又一九,犁牛遍地走”,数来了春的消息,二十四番花信风,数出了春天脚步的次第。这既关游赏,更关农事。宗懔荆楚岁时记》云:“始梅花,终楝花,凡二十四番花信风。”现在人们说起二十四节气一般还知道,说起花信风,知道的就少了。不妨在此作个简单的介绍。据《蠡海集》载:每月二气、六候,自小寒至谷雨,共四月八气二十四候,每候五日,以一花之风应之。其顺序是:

小寒,一候梅花、二候山茶、三候水仙;

大寒,一候瑞香、二候兰花、三候山矾;

立春,一候迎春、二候樱桃、三候望春;

雨水,一候菜花、二候杏花、三候李花;

惊蛰,一候桃花、二候棣棠、三候蔷薇;

春分,一候海棠、二候梨花、三候木兰;

清明,一候桐花、二候麦花、三候柳花;

谷雨,一候牡丹、二候荼蘼、三候楝花。

九九又一九,犁牛遍地走,报来了春讯;二十四番花信风,细数春之年华。岁时多感,故国情深,遥望燕山,如痴如醉,惟祝花开次第,烂漫春光吧。

花事序幕

花朝一过,春花要拉开序幕了。天涯远人,眷念春明花事;遥想长安道上,又要忙煞看花人了。

小时候写春联,我最爱的一副是“又是一年春草绿,依然十里杏花红”。这副联语的妙处,全在于“又是”、“依然”四个虚字。只是“一年春草绿,十里杏花红”等实字,并没有多大意思,只不过是机械的对仗而已,一加虚字,全联便活了,便显现了一种极为美妙的意境。这正像“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一样,在原来五字句上,一加“漠漠”、“阴阴”四字,便诗境全活,在艺术气氛上就给人以强烈的感染和无穷的想象了。每到春来,我便常常想到这副联语,虽然我已四十多年没有写过春联了,但四五十年来,春草仍旧是年年要绿的,我常常思念着这种意境,也常常怀念着春明的春花。去春思旧诗曾有句云:“记得宣南花事好,丁香应忆白头人。”日前又得诗数首,中有句云:“南国春情芳草色,频年归梦看花心。”不怕人家笑话,人老而风情不老,思念春明花事的心,执著一如既往。

在北京,没有梅花,红杏枝头春意闹,最占春先的便是山桃花和杏花,而山桃花又没有杏花的名气大,因而还是先说杏花吧。

“北人不相识,错作杏花看”,这记不清楚是哪位江南人嘲笑北方人不认识梅花的诗了,不免有点轻薄口吻。其实只要能带来春之消息,又何分梅杏呢?北京有十分著名的看杏花的地方,那就是大觉寺。寺在西山中旸台山,其路程是颐和园前往北行,绕颐和园北墙到青龙桥,然后到红山口,直奔西北,其间有黑龙潭、白家疃、温泉、周家巷,直到北安河村,就到了旸台山麓了。寺在山凹中,本为金章宗之清水院,寺的周围,山峦起伏,远近四方山村,种的全是杏树,漫山遍野,在春日花时,一望全是花光,游人骑个小驴穿行在杏花林中,那境界是苏州邓尉山的香雪海所无法比拟的。一是多,最多时花林联绵二十多里路;二是高大,老杏树比梅树高大花繁,游人看花要仰头看;三是山势险要,有的杏花长在悬崖上,下面泉水,清冽如野境,邓尉哪有此奇景呢?

昔人大觉寺看杏花诗云:

青山似识看花人,为障风沙勒好春。

一色锦屏三十里,先生未信是长贫。

“一色锦屏三十里”,可以想见杏花盛开时锦天绣地之景色。过去人们说到杏花,常常盛称“红杏尚书”,似乎杏花是红的,实际在花朵含苞时,是粉红色;等到盛开时,则是近乎白色的极淡极淡的颜色了。这一点,很像梅花,只是梅花有绿萼梅,而杏花则无绿色的,其花萼都是红色的。这一点,倒也符合了红杏之名。

北京春日看花的时间很长,由“红杏枝头春意闹”,到“开到荼蘼花事了”,再连上“天棚鱼缸石榴树”的“五月榴花照眼红”,由暮春到初夏,陆陆续续,为春明花事,可以忙碌两个来月。杏花、梨花、山桃花、榆叶梅、丁香、海棠、牡丹、芍药、石榴等等,这都是普通的、大面积的花树,还不算那些名贵的、特殊的,什么太平花、玉兰花等等。玉兰在南方是很普通的,而在北京则比较少见,是认为很珍贵的。都人春游之际,对这些花木,可以按时序花期,次第观赏,看花虽不能代替穿衣吃饭,但也是生活中必不可少的幸福。唱“苏三起解”,苏三一挑台帘唱道“人道洛阳花似锦,久在监中不知春……低头出了洪洞县境”,这没有自由,不能看花的心情该多么痛苦?

春明三春花事,次第安排,这大觉寺看杏花,不过是一个看花的序幕耳,大轴好戏还在后面呢!

北京春日看花,唯一的一个缺点,就是风多雨少,“杏花春雨江南”,这是江南常见的景致,而在北京则是太珍贵了。杏花春雨,不能说绝对没有,但是太稀奇了,岂不闻“春雨贵如油”乎?哪一年碰得巧,正好在杏花开放的时候,落一场春雨,不管大小,都可以浥尘润土,连空气都使人感到两样,而这是极为难得的。在我的记忆中,也只遇到过一次。因为杏花花期很短,稍一蹉跎,即使再有雨,也是落花狼藉了。雨不多,而风却很多,风都由西北方向吹来,冷倒是不冷,只是风中都是蒙古草原的黄沙,即北京俗话所说的“大黄风”也。所以“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的境界,在北京看花时,也是难得遇到的。而更多的则是在大黄风中看花,一进山中,因为西北高山屏障,所以风显得小了。正因为西山不少地方都是背风的,所以花事更繁。正是诗中所说“为障风沙勒好春”了。杏花———是京华春花的序幕,烂漫春色,要次第渲染燕山了。

稷园花讯

年年有个春天,年年要发春花。虽说“天涯何处无芳草”,但故园的花讯毕竟是多情的。岂不闻前人诗乎?“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来日绮窗前,寒梅着花未?”客中岂无梅乎?盖客中之梅,非故园之梅也;因而有对客之一问。多日阴雨,困处小楼,殊无春意感觉。忽然天晴,早见晨晞,不觉春意油然而生,啊,春天真的又回来了。年年写小文思念春明芳情、稷园花事,今年好像迟钝了些,似乎已经蹉跎了一半春光了。奈何奈何?赶紧把一本伴随了多年的宝书———《中山公园纪念册》拿出来,翻翻那些照片,看看那些记载,认认那些人名,哼哼那些题咏,真是如游旧地,如寻故径,如赏名花,如对故人了。书中记稷园花讯表云:

桃花四月一日寿丹四月八日

紫丁香四月十五日 山兰芝四月十五日

杏花四月十九日 白丁香四月十九日

紫荆四月十九日 海棠四月二十日

榆叶梅四月二十日 月季四月二十六日

黄刺梅四月二十六日 藤萝四月二十六日

白牡丹四月二十九日各色牡丹五月一日

蔷薇五月十五日芍药五月十九日

玫瑰五月二十日石榴六月十一日

夹竹桃六月十三日金银藤七月十九日

百日红九月二十日荷花七月十日

桂花九月五日菊花十月十八日

于花信表之后,又说稷园各花均择地而种,至于室内路旁,随时陈列,多用盆栽,并列各种盆栽花木陈列之月令云:

一、二月陈列者为茶花、玉兰、千叶莲、迎春、仙鹤莲、梅花、佛手、丁香等;

三、四月陈列瑞香、花碧桃、洋绣球、木瓜海棠、杜鹃、令箭荷花、德国金钟、草玉兰等;

五、六月陈列翠柏、节节松、水浮莲、缨络松、太平花、栀子、石榴、玉簪、蔷薇、黄月季等;

七、八月陈列兰花、凤尾兰、凌霄、茉莉、蓝绣球、百子兰、昙花、仙人葫芦、秋葵、秋海棠、晚香玉等;

九、十月陈列桂花、菊花、百日红、倒挂金钟、龙爪枣、含羞草、紫薇、毛鸡冠、江西菊等;

十一、十二月陈列腊梅、一品红、加拿大海棠、枇杷、文竹、黛黛橘、龙舌掌、绣墩草、丽棒草、星星草、蜈蚣草等。

我把这两个表抄出来,好像给诸君看几十年前广和居、会贤堂、庆林春的菜单子,前者是应时小卖,后者是喜庆筵席,您能无望梅止渴,思过屠门大嚼之感乎?我反复地看这两张表,又似乎站在来今雨轩长廊上、唐花坞喷水池边,嗅到阵阵花香了。近年稷园花事如何呢?久不闻其消息。说“稷园”,一般知者亦日渐稀少,况花事乎?

玉兰

记得女作家张爱玲曾经对于玉兰花发表过议论,她不大喜欢玉兰花,她说:一到春天,白光光的它先开花,一个叶子也没有,显得那么单调、凄凉,似乎太冷了……大意如此,原文可惜年代久远,记不清了。这话说的不无道理。本来,春天到了,大地回春,万物欣欣向荣,是热烈的气氛,桃红柳绿,都以艳丽的色彩来渲染这春色。而玉兰花,既不红,又不绿,在秃秃的枯枝上,开的都是大朵大朵的白花,这与烂漫的春光多么不协调呢?

对于张爱玲的议论,我不想评价,反对、赞成我都无意见。只感这也是一家之言吧,道理有一些,但对我却不会引起什么感觉。在春节过后,久未出门,偶然出去,忽见某处白光光的一大片,一树玉兰开了,惊讶春天又来了,倒有些触目惊心之感,至于说这花如何美,如何高洁,却也感觉不到什么,况且它也不结果,美和实用二点,都也没有什么特殊的。但如要给它唱赞歌,也可以说出许多好听的词语。

玉兰属木兰科,《群芳谱》云:“玉兰花九瓣,色白微碧,香味似兰,故名。”是落叶乔木,老树可以长到两三丈高,是江南春花中花信很早,着花十分特殊的花,因为它是乔木,很高,而且又是先开花,后出叶子,因而当它着花时,事先人们往往不大注意,高枝上的花蕾,在未开之前,像一枝饱蘸了色彩的大提笔的笔头,在树下不仔细看,有时看不清楚。可是在一场春雨之后,惠风一吹,暖日一照,会突然开出大朵的白花来,在稀疏的树枝间,白白的、冷冷的挺立着,真是“全无花态度,总是雪精神”,其色如玉洁,其味如兰馨,因而名叫“玉兰”,又叫“辛夷”,也像水仙一样,是花中逸品。玉兰也有一种淡紫色的;还有一种常绿的、大叶子的也开大朵白花,叫作“广玉兰”,但我感到真的白玉兰好。曹雪芹的祖父曹寅,就是一位玉兰的爱好者,赞赏家。他在南京作江宁织造时,亲手种过玉兰,曾有诗题云《廊前手植玉兰盛开,同人宴赏,无诗,自题一首》,颇可想见他的情趣。《楝亭诗钞》中收了不少首咏玉兰的诗,其中一首道:

残梅拥髻燕差池,开到辛夷昼始迟。

淡日轻云工捉搦,长风阑雨费支持。

连城不靳春无价,隔岁先胎玉少疵。

却傍青霄惭橐笔,谁倾北斗浥琼枝。

北京玉兰不多,颐和园乐寿堂后殿院子里有几株玉兰,还有由东面进门处也有一株紫玉兰,年年开花都十分烂漫,有人特地去看颐和园玉兰和太平花。过去春天逛颐和园时,看过几次,留下一些印象。其他地方,就没有了。稷园花事,在三十年代中为古城之冠,但是也没有玉兰。

玉兰还是江南花事,残梅之后,次第就到玉兰,淡日轻云,柔风嫩雨,这都是江南的早春风光,在北国和海南,都是无此景色的。江南春日多雨,几十年前客居苏州时,院子中正好有两株玉兰,常常在雨天伏在窗子上,看雨中的白泠泠的玉兰,那大白花沾着雨珠,似乎是像泪眼……这该是思亲的泪呢?还是怀乡的泪呢?为此我对它也并不特别欣赏。

丁香

我对丁香是有特殊爱好的。在山村祖宅时,北院小绿野轩廊下,有一大丛齐檐高的紫丁香,年年花时,紫光烂漫,整个院子都是香的。而院中整日无人,有时只有我一个人在花下玩。常常把落花拾起来放在手心中摇着玩,自己一个人玩得很起劲,并不感到什么寂寞。这可能影响我后来的性格,就是有伙伴固然好,一个人却更感到安静。后来到了北京,住在苏园围房。那园里园外几十株丁香,年年看它,年年嗅它,那感情,那友谊也就更深了。江南几十年,别的花很多,独是丁香不多,偶然看到一株,也多是不成气候的非小即病的样子,一看就是不为人所重视的。难免有客中知己之感了。

因而每到春来,总感丁香亦是最值得思念的春花。那花光、那香气、那蜂声、那日影、那游丝……所有丁香花下的情韵,凡是经历过的,领略过的,是永远会深藏心灵深处,绮枕梦里的。

北京人看杏花,常常要到西山去看,而看丁香,则不同。不少人家,就在自己的窗外、自己的院中便可观赏丁香了。旧时北京人家,不少都有个不大不小的院子,院子中种点花木,习惯上不大种杏花、梨花之类的果木树,而总爱种丁香、榆叶梅、海棠等花木。如果问一句:为什么?固然亦可以举出“棠棣之华”等古语来说明它的意义,但主要还是习惯问题。再有就是这三种花木着花最繁,成活率高,生长亦快,所以种这三种花木的最多。鲁迅先生当年买了阜成门宫门口西三条的房子,那是很小的一所院子。但先生搬进去后,亦找花厂来种几株花木,主要的是刺梅、榆叶梅各二株,紫丁香、白丁香各二株,这在一九二五年四月三日的日记中记得很清楚。这些花木今天应该是长得十分葱茂,着花似锦的吧。

丁香是丛生灌木,有紫、白二种,分植容易。花形十字形,很小。过去打十字结名“丁香结”,所以《红楼梦·姽婳词》中说:“丁香结子芙蓉绦,不悬明珠悬宝刀。”就是说用芙蓉绦打成丁香花形的结子。花期紫、白二种不同,紫花先开,白花次之,在谷雨节时,是着花最盛的时候。开时芬芳四溢,小小的院落中,有一株老丁香,就足可以使门户皆香了。据说丁香花可以用化学方法,提炼丁香油,是很贵重的芳香剂,但是北京当年没有这种厂家,人家院落中的丁香,只是自开自落,纯属观赏花木。我少时住的房子,是租一位尚书公的后人的,有大的花园子,种着一大片丁香,足有好几十株。少年时代,虽然生计艰难,但年年春花烂漫时,我是享足了看花福的。那丁香的馥郁气氛,至今似乎还在我鼻端。

到外面看丁香,最繁盛的是南横街七井胡同法源寺,那可算得是全国闻名的看丁香的地方。另外,就是中山公园了。中山公园过去在社稷坛南面两侧,全是丁香林。在纪念册纪花事,丁香列为第一,牡丹尚在其后。记云:

花似茉莉较小,有紫、白二种,本园于民国四年分植于南坛门内左右,名丁香林,越数年,株径既大,乃分植于南部土山,自后逐年蕃殖,栽种遍园内。

据统计,最繁盛的时候,有七百多丛,这不是一个小数字,着花时,亦真是一个小小的花海了。历史上,北京看丁香最著名的是法源寺,而在三十年代时,早为稷园所代替了。昔人《公园丁香林诗》云:

到此能回一念深,十年勤溉已成林。

香浮茗碗春如海,雪泛宫墙昼未阴。

待觅余闲移旧圃,便招幽侣证初心。

长安车马匆匆过,难得花前取次吟。

现在中山公园的丁香不知如何了?好像记得有一年秋天,偶经公园,看到原种丁香的地方,变成一片苹果树,结实累累。“闻道长安似弈棋”,大概棋局多变,丁香已变成苹果树;今又若干年,不知又变回来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