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人

年年过年要逛厂甸,前面已经说过,因此叫“再逛厂甸”。

厂甸先是读书人神往的蓬山,同治《都门纪略》厂甸竹枝词云:

新开厂甸值新春,玩好图书百货陈。

裘马翩翩贵公子,往来多是读书人。

从乾、嘉以来,二百余年中,在京的硕儒名士、诗人学者,从李南涧到缪艺风,从翁方纲到端午桥,从黄丕烈到傅沅叔,从林少穆到张香涛,从越缦堂主人到苦雨斋主人,那数不清的大师名儒、经学家、史学家、金石家、书家、画家,真可以说是没有一位不是和厂甸结了不解之缘了。李越缦在北京住了几十年,没有一年不去厂甸,《越缦堂日记》同治二年(一八六三年)正月初五记云:“下午偕允臣及美臣游厂甸,至火神庙,买砂子灯三。”十一日记云:“下午同予恬游厂甸。是日为今春第一佳日,钿车宝马,香溢街廛,盖厂事极盛时矣。以钱二千买翠瓷茗碗两枚,又于火神庙书摊赊得郝兰皋先生《尔雅义疏》一部,王石臞先生《读书杂志》一部,明代合刻马、陆两家《南唐书》一部,计钞二十六缗。”十二日记云:“日下舂后,复与予恬游厂市。”

其后十三日、十五日等日连去,单举越缦堂这一年正月逛厂甸的例子,就足以说明厂甸与学人关系之密切了。

厂甸又是都城妇女正月里摩肩接毂的游乐胜地,最早在乾嘉时,得硕亭《群珠一串》竹枝词就写到:

琉璃厂甸又新开,异宝奇珍到处排。

妇女摩肩车塞路,都言看象早回来。

注:每逢得辛,过象之日,车马尤多,故云尔。

厂甸有数不清的首饰摊、玉器摊、各种玩艺、各种甜食,数不清的游人,爱赶热闹的都城仕女,大正月里,哪一个不争着去逛逛呢?清代光绪中叶之后,曲院勾栏都移至南城,即各种文献中所谓之“八埠”,世俗所谓之,“八大胡同”者,离开厂甸近到咫尺,近人陈莲痕《京华春梦录》云:

每当辰巳之交,游人已集,勾栏姐妹,辄薰沐靓妆,至此招摇,少年好事,又多追随香车,甚至夹毂调笑,亦所不禁。

厂甸更是儿童和青少年盼望了一年的乐园,正月里,学校里放假,家中无事,每个人口袋里又多少有几个“压岁钱”,逛厂甸去,买“黑锅底”、“大沙燕”,买“步步噔”,买空竹,买大糖葫芦,买“江米人”,买“鬼脸”,买“刀枪剑戟”……总之有买不完的玩艺,有的是爷爷带着孙子,姥姥带着外孙女,大一点的孩子,自己相约,三个一群,五个一伙。男女老幼,呼亲唤友,似乎整个京华九陌,皆倾城而出,拥到厂甸来了。

因为游人是从不同的方向拥来的,有的从北往南,有的却从南往北,再有东面的人往西走,西面的人往东走,所以厂甸的游人,并不都是顺着一个方向游玩,而是南北东西,各走各的路,大家以海王村门前为中心,簇拥着浮动着,只看见迎面是人,左右也是人,后面又是人,人拥人,人挤人,人看人,人人都有自己心目中的厂甸,这就是年年厂甸的游人。

夕阳西下,厂甸路上游人络绎归去,有的乘车,有的步行,但都扛着大糖葫芦、大风车,在扑扑的春风中,哗哗乱响,个个都像得胜回朝的将军一样。厂甸给予人们的欢乐,还洋溢在他们脸上被春风———也可能是大黄风吹拂着,不是吹起涟漪,也不是吹来花香,而是吹拂着厂甸的气氛。

海王村

厂甸以海王村公园内外为中心,这里是东西琉璃厂中间,因为旧时有桥,故名“厂桥”,清乾隆三十五年(一七七○年)琉璃厂窑工在厂中掘地取土,发现辽代李内贞墓志铭,上刻埋葬于京东燕下乡海王村字样,才知这里是辽代的海王村,同时也可证辽代京城地址,在明清北京城之西。民国六年,钱能训作内务总长时,在这里窑厂旧址修了个“海王村公园”,说是公园,其实并无风景花木,只是一进大门有点山子石,有些刺柏冬青树,四周是一圈半中半西的房子,最北面有座两层楼,是“工艺局”,最早负责人黄思玉,承造珐琅、雕漆、栽毯等。四周房屋都租给人开小书铺、古玩铺,张篁溪替康有为开的“长兴书局”就在这里。平时并无游人,只是一到正月里厂甸庙会时,这里就热闹得无法形容了。

自从钱能训修了海王村公园直到三十年代“七七事变”,是厂甸最整齐的阶段。民国二十四年《群强报》有老人写文章说:“北平厂甸,是南城繁华之地;先年庙市,聚在琉璃厂窑门,记得五十多年以前,尚是一片极污的空地,而在香车停处,还有一道大沟,有一首竹枝词上说:‘沟沿游人一桁齐,对车指点碧琉璃。掀帘反骂东风恶,吹得头颅尽向西。’”上推五十年,是光绪初叶,正是李越缦逛厂甸的时候了。

海王村四周一圈,面对面摆的都是玩具摊子,形成一条五光十色的玩艺小街,由西门进来往南是捏江米人的、京戏脸谱鬼脸的、彩蛋的、仙鹤香的、泥铁仪仗执事的,每种或一二摊或数摊不等。到南门折而东,是蜡制水果鸭梨、苹果摊、玻璃柿子、葡萄摊,纸蝴蝶、泥鸟摊,锡制刀枪剑戟摊。过东门往北,烧砖亭台楼阁摊,秸秆亭台楼阁摊,辛夷猴戏摊,料器博山茶杯、飞禽走兽摊,乐器胡琴、三弦摊。走到头再由北面绕到西北,是盔头局刀枪剑戟摊、鬃人摊、弓燕摊、糊炉粢(煤炉灰中炼在一起的炉渣)、西洋景摊、氢气球摊。这条玩艺小街如运动场跑道,是椭圆形的,四面都有路口,北对工艺局,东、南、西三面都对着门通向外面。南门外是中心的中心,是风车、空竹、步步噔、倒掖气、大糖葫芦等代表厂甸特征的集中地,是沸腾着色彩、音响、人流的海洋。

东门洞里是弩弓、弓箭、袖箭、桦木盒、桦木环等摊子的集中地,出了东门对面就是吕祖祠,烧香的善男信女一天不断,门外都是卖吃食的摊子:豌豆黄、爱窝窝、驴打滚、豌豆粥、棉花糖、豆汁……里面玩具小街的中间空地上,搭满了高台,卖茶、油茶、茶汤、元宵,都有茶桌、板凳,一色老式红油家具,坐满了游人,居高临下,看着下面的人流。

厂甸中心是玩具的天下,玩具的海洋,集中了全北京玩艺的精华,都到这里设摊,“渡泥斋”的砖烧玩具,王万青的桦木套环,“都一斋”的泥纸鬃人,陕西巷“盔头局”的藤竹泥银刀枪,这些一年一度在海王村设摊的名家,不但是名重厂甸,而且是名满京华的啊!

刘侗帝京景物略》春场篇所记:“东之琉璃厂店,西之白塔寺,卖琉璃瓶,盛朱鱼,转侧其影,大小俄忽,别有衔而嘘吸者,大声,小声唪唪,曰倒掖气”云云,在三十年代中,在海王村前门,都有几个卖倒掖气的摊子,大的那粗头有小面盆大,紫光耀眼,挂在那里,小的、中不溜的都放在竹篾大箩筐中,围满了购买的大人孩子,闹闹嚷嚷,那情景,又比刘侗所记热闹多了。

气氛

厂甸是一个大博览会,是一部大百科全书,是一部展现几百年都城历史、绚丽多彩的戏剧,无法在舞台上演出,只能在琉璃厂、海王村公园、火神庙等处演出的戏剧。厂甸还存在的时候,还有比较丰富内容的时候,那时电影已经比较发达了,可是没有一家电影公司、一位名导演,认识到厂甸的文化历史意义,把它拍一两部纪录片保存下来。这真是无法弥补的历史损失。

用广角镜来回忆厂甸,它是多角度的、交织光束的、重彩重合的、闪烁的、立体的,它可以使你产生数不清的“蒙太奇”。可惜《火烧圆明园》的导演李翰祥先生三十年代前期,还未作导演,也许没有逛过当年的厂甸,不然,他可能真留下一部《厂甸万花筒》的历史杰作呢。

那六七尺长的顶上飞动着彩旗的大糖葫芦,那上百面小泥鼓连在一起的闪耀着彩虹般晕圈的大风车,那丈二长带着双弓子的、用藤子棍扎的、绢糊的五彩大风筝……显示了厂甸的节日气氛。

那大竹篓子中的闪着红光的琉璃“步步噔”,那贴着大红纸签子、用金粉写着黄金万两的大空竹、小风葫芦,那不停地充着气的、一松手会飞入半空的洋玩艺五彩氢气球,那用红纸包着的各种各样的爆竹、用花纸糊着的像花篮、楼阁般的烟火盒子……显示了厂甸的欢乐气氛。

那冒着热气的元宵锅、茶汤壶,那飘着焦香的正在平底油锅中煎着的灌肠,那以小车当大案子,两手沾满白江米粉,不停做着爱窝窝的汉子,那又一个以小车作案子、堆满黄沉沉豆沙馅“驴打滚”的摊子……显示了厂甸的生活气氛。

那碧绿的、透明的玻璃翠烟嘴、扳指、别针、簪子,那雪白闪光、粒粒滚圆的东珠项链,那闪着红光的石榴子,那闪着蓝光绿光的猫儿眼的宝石头花,那蓝光四射、黄光四射的大大小小的非洲钻石、锡兰钻石戒指……显示了厂甸的华贵气氛。

那连绵一二里长的、挂满了唐宋元明清真假字画的画棚,显示了厂甸的精湛的艺术气氛。

那数不清的大小书摊、碑帖摊,唐人写经、宋元版本、蜀刻建刻、黑口白口、旧抄旧校、蜡拓旧拓、榜纸开化纸……其中学问无穷,显示了厂甸宏博的学术气氛。

那各式各样的古玩、瓷器、铜器、料器,擦得宝光四射,摊子接连不断,显示了厂甸的高古典雅气氛。

还有各式各样的玩具、各式各样的鲜花……这一切的一切,融汇成厂甸的特有的气氛。这气氛是凝聚了北京作为辽、金、元、明、清五朝上千年首都的精华所形成的,是凝聚了中华民族五千年文明史所形成的……而于今则被强烈的风暴吹散了,消失在历史的云烟里了,消失了的气氛是不会再聚拢来了,只存在一些人的记忆中,也将随着这些人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中了。后之视今,亦尤今之视昔,试问现在又到哪里去找说开元、天宝旧事的白头宫女呢?

画棚

俗曲《打糖锣》描绘街头年景中,有一句写道:“画儿棚子搭满了街前。”这既非走街串巷,又非摆摊,而是“搭棚”,而且说是“搭满”,可见其多了。读了这样的话,使我感到非常陶醉,童时带着猴皮帽子,拖着清鼻涕钻画棚之乐,又浮现在我眼前了。

所谓画棚,不是一般天棚、凉棚那样的棚,而是帐篷那样的活动房屋,即临时用杉篙和芦席搭起来的临时建筑,里面挂上画卖画,便是画棚了。这种临时画棚入腊月搭起,差不多到灯节为止,做不到两个月的生意。建筑是临时的,生意也是临时的。等到忙过腊月,过了年,看过灯,这画棚的生意便算结束,棚也拆了,画也光了,人也散了,要看热闹,又待来年了。它的历史很长了,大概是从明代延续下来的吧。乾隆时《京都竹枝词》就说:“西单东四画棚全,处处张罗写对联。”可见当时画棚是多么普遍热闹了。

画棚有两种:一种是厂甸搭的,卖各种旧字画、假字画的。一种是西单、东四、天桥以及各大庙会搭的卖年画的。年画旧时北方习惯叫“卫画”,因为都是天津卫杨柳青出品,是印的。最早是彩色木版套印,如现代之所谓“版画”。后来石印传来,大约是一百多年前吧,慢慢都改用石印,木版印制年画工艺渐渐失传了。“卫画”俗名又叫“卫抹子”,和江南苏州桃花坞的水印彩色木刻年画是一样出名的。

明代军队有“卫”的编制,名曰“卫所”,驻金山、威海、天津、海参崴等处,以后这些地名都带“卫”字,即天津卫、威海卫等等。清代冀中老乡习惯称京里(北京)、卫里(天津)、府里(保定),杨柳青是天津南面一个镇,祖传家家户户以画年画、印年画为习,所以叫“卫画”,因其风格是民间工艺,都是抹上颜色印,而不是画在纸上,所以叫“卫抹子”。

其内容以戏剧为主,如《龙凤呈祥》、《三娘教子》、《八蜡庙》等等。另外有固定内容,如“雪园景”、“围场景”、“渔家乐”、“田家乐”、“桃花源”、“五谷丰登”、“吉庆有鱼”、“鲤鱼跳龙门”、“乡村景”、“刘海戏金蟾”、“大头娃娃”、“五猪救母”、“二十四孝”、“天官赐福”、“福禄寿三星”、“人家骑马我骑驴”等等。老式木刻年画,色彩都鲜艳,但线条有时较粗,套板不准,眼睛变方,衣服颜色到了脸上等情况常有。光绪中叶,有钱慧安去杨柳青给画年画稿子,指导印刷,印出不少精品,是“卫画”艺术成就最大的时代。不过在我逛画棚的时代,已全部是石印的年画,而且都是洋纸的。皮纸、水印木刻卫画,那时也已成为古董了。

至于厂甸的画棚,那所卖全是旧字画,由中堂、横披、对联,大小镜芯都有,三十年代间,这种画棚由师范大学斜对面新华楼饭馆南面搭起,沿着师大附中操场西墙往南,第一段先到附小门口,约一百五十米长,第二段由附小正门南面沿墙搭起,到电话局门口止,约一百米,进去之后,可以一格一格地沿画棚里面边看边走,等到两处画棚全走完,出来就是风筝摊、爱窝窝摊、驴打滚摊,人头济济,就到厂甸热闹中心了。那些数不清的字画,哪里来的,一共有多少,谁也说不清。逛画棚,懂行的人不少,但是看热闹多,尤其是孩子们,在人堆里钻来钻去,什么唐伯虎郑板桥,谁还懂真假呢,只是凑热闹罢了。

物价

逛厂甸是老北京人正月十五必不可少的。要带些钱去,带多少呢?照老年间说,带个三大枚、五大枚去,也不为少;带个三万、两万现大洋去,也不嫌多。我这样说,也许你怀疑我耸人听闻,故甚其词。其实绝无半点谎言,且听我细细道来。

孩子们得了压岁钱,兜儿里揣个十枚二十枚,三五成群,逛趟厂甸,那是最高兴不过的了。买玩艺,最便宜的,弹的琉璃球,一大枚就可买三个。门口卖“步步噔”的,这种闪着紫光的玩艺,是用琉璃吹成的,其薄如纸,像小喇叭一样,放在口头一吹一吸,铿锵有声,最小的一只两三大枚。风筝,最小的黑锅底卖八大枚。一副最小的空竹,卖二十枚,抖起来照样嗡嗡响,也能玩“片马”、“葫芦架”……至于吃的东西呢?两大枚买一个“驴打滚”,又精又软的黄糕包着豆馅,滚满了黄豆面,又香又甜又解饿,买两个就半饱了。再不然馄饨摊上吃碗馄饨,四大枚,或是卖豆腐脑那里吃碗豆腐脑,三大枚,再吃两个芝麻酱烧饼或马蹄烧饼,又是八大枚,这样十一二大枚,就肚儿圆,真饱了。

这么便宜,那三万两万现大洋又如何用呢?三十年代中叶,白银政策之后,不用现洋,但中交票未发毛,一元固定价格,换铜元四百六十枚。那一万元换成铜元,都买两大枚(四个铜元)一个的“驴打滚”能买多少呢?自然这是笑话,因为钱多另有用处,那就不是买“驴打滚”和烧饼吃了。

数不清的书摊,三大枚、五大枚买本破书,一千两千买部宋版书,一本唐吴彩鸾写本《切韵》就卖两千元。数不清的古玩摊,两大枚可以买一枚古钱,而一个几寸高雍正款胭脂水山水小瓶可卖一万元。数不清的碑帖摊,五大枚可以买一张龙门石刻“马”字拓片,而一本宋拓《化度寺碑》可值六千大洋。其高低相差就这样大,好古的穷教书匠和开着大银行的收藏家,都能徘徊摊头,各有所获。万儿八千是生意,三五大枚也是生意,都受到温和的接待,这是厂甸人的高贵品德,仪容宽厚的书卷气。

自然,一进火神庙,三五大枚的玩艺找不到了,都是高级古玩摊、摆件摊、首饰摊。一件真玩艺,少说也得十块八块。东交民巷德商乌利文洋行每年两个碧眼黄发彪形大汉在火神庙摆摊卖钻石戒指,最大的两个蓝光钻,每个标价三万元,当时正合三百两黄金。如果不是我亲眼所见,谁说给我听,也很难相信,而确是事实。

孙宝瑄《忘山庐日记》光绪三十二年(一九○六年)正月九日记云:

饭后,偕章甫、撷兄游厂肆,在宝文斋小坐,彼处专供文人墨客所需,饶精雅,俄同至火神庙,庙中每年正月为珠玉宝器及字画古玩赛会之所。翔客如织,价皆翔贵,真赝淆杂,非识者往往受愚。晡,复至厂甸,则皆杂鬻儿童戏具……

另《胡适的日记》一九二二年二月十一日记云:“今日是旧历元宵,为火神庙书市的末一日;我去逛了一遭,买了几部书。”书是《烟画东堂小品》十二册,价十二元。《唐三藏取经诗话》残本一册,罗振玉影印的……价一元。《〈儒林外史〉评》二卷、二册,价一元。《四书或问》……价一元。《延平答问》……价一元。《陆桴亭遗书》二十二种……价五元。《尽言集》价一元半。《说文引经考异》价一元半。合计共二十四元。随手引二位前人的日记,作为史料,以证实我所说不是谎语。

两大枚的“驴打滚”也好,二十四元的旧书也好,买来的不是东西,而是欢乐,世界之大,还有这样穷富皆宜的宏博大商店吗?多么值得思念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