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龙·耍狮
在电视屏幕上常看耍龙灯和耍狮子,有不少次甚至看到外国城市如伦敦、马尼拉街头也在耍,看上去十分亲切,似乎看到老乡亲一样。龙灯和舞狮在中国各地都有,虽然各地造型稍有不同,但大体都差不了多少,北至塞北,南到海南,西北东南,其风格都是一致的。但在我的心目中,却思念着北京的———具体说是离开北京若干里路的故乡的龙灯和“狮子”,我感到那是最美的,时常在我甜蜜的记忆中萦绕着。
先说舞狮:
舞狮的历史很久了,唐代白居易有著名的诗歌赞美过它,那是来自西域的玩艺,其后代代相传,直到今天。南北各地狮子的造型稍有不同,我童年时熟悉的故乡的狮子,它完全是按照北京寺庙宫殿门前蹲着的那对狮子的形状造的。狮子的头部是上、下两片简单木架子,在简单木架子上,用竹篾编成弧形的像狮子头骨般轮廓。上面再用老式旧账纸———即麻纸或东昌纸,一层一层地裱糊好,晒干,这样轻轻敲打,像鼓皮一样,嘭嘭发响。眼睛是两个圆洞,再嵌上一个黑油漆圆球。在裱糊好的纸上,先刷桐油,再上绿油,描金、描黑,全部油漆一新之后,就是一个亮光光的、绿色威武凶猛的狮子头了。
尾部亦有竹木圆形架子,亦同样裱糊好,油漆成绿色,再装上象征性的尾巴,这样便很像狮子的臀部了。狮子整个身体实际是一块布,上面一排排钉好青麻,拖得很长,全部用绿颜色染过,一抖动,毛茸茸的很像狮子的长毛一样。
舞的时候两个人,一个高个子,把狮子头套在自己的头上,有两根带子,可以挂在两肩上,分量不太重,两片架子各有一根横木,用右手握住上面横木,左手握住下面横木,这样上下一开合,就如同狮子的嘴在不停地张动了。两手握横木左右摇摆,那就是狮子在摇头了。那块钉满绿毛的布,前端连在头上,后面连在尾部架子上,另一个小个子的人,把狮子尾部架子背在背上,低头蒙在那块布中,弯下腰,两手揪住前面那个人的腰带,随着他的动作,要表现出狮子腰部摆动和摇尾的动作。老实说,扮狮子尾巴的人是苦差事,我小时扮过,又闷气又累,玩不了多少时间,就一身臭汗,急忙想找替工了。
过去北京有“万年永庆狮子会”、有“狮子圣会”等民间狮子会,在各村庄闹元宵耍十五时也都有。狮子一般每对两只,两对前后跟着耍,有的还有一个小狮子,是一个人装,爬着舞,比两个人舞的大狮子更吃力。狮子舞一般叫“太狮”、“少狮”,叫封建时大官太师、太傅、太保的声音。最大的官是“老太师”。舞狮也有乐,那就是大锣大鼓,所以每一对狮子必跟一套锣鼓,一边敲打一边舞,耍时的步伐及摇头摆尾的动作,都是跟着锣鼓的节奏来动的。不然,耍的人闷在头盔里面,如何看得见外面,那不要瞎舞乱撞吗?
等到锣鼓停了,也就舞完了,走在路上时,有时前面的人把上半身从狮子嘴中伸出来,把狮头斜挎在身上,后面的人,也直起腰来,把头从下面伸出来,绿毛片子斜披在身上,一路说说笑笑,已不是狮子,而是奇形怪状的人了。这时你看了也许会突然想起“露出马脚才是真脚”的谚语,更感人生如戏了。
说完了狮,再说龙,或者说叫龙灯。
龙灯亦是南北各地都有的。虽然不少地方是白天出来耍,但其来源是龙灯,所以纵不点灯,亦可以龙灯名之。各地制造亦是大同小异,有的地方制造的太简单,龙头不像龙头,龙身只是涂了颜色的一个大长布条子,大白天地在街上绕来绕去,显得十分寒伧,老实说,这样的耍龙灯,亦没有什么好看的。
而北京山乡的龙灯是很值得一看的。先说龙头,是木架、竹篾扎成的龙骨架子,外面糊纸,装上龙角、龙须,同画上画的龙头十分相像,是很高大威严的,架子里面有几处插蜡烛的地方,晚上玩,点起蜡烛来舞,光闪闪的。因为龙头高大,所以耍起来时,要一位彪形大汉来掌握,力气小是舞不动的。
龙身连龙尾,一共八节,加龙头共九节,以每节二三尺计,全长一般不到三丈。每节龙身,是一个横着的筒状架子,下面有三尺多长的柄,架子两边糊上纸,画上龙鳞,上面中间留口,可以插蜡,可以点蜡,每节与每节之间,用白布连接,亦彩画龙鳞,这样一节节连在一起,由龙头到龙尾,鳞甲片片,便像一条真龙了。
龙不能只有一条,所谓“二龙戏珠”,必须要有两条龙,而且不能一样颜色,我们少时常见的山乡那两条龙一条画青鳞片,曰“青龙”,一条画黄鳞片,曰“黄龙”,每节两个人来撑,一条龙十八个人,鱼贯前行时,一前一后,如果舞起来时,那就要龙头对龙头,左、右相反的方向探首、盘旋,随着锣鼓点,撑“珠”的那个人,要把“珠”按节奏在二龙的头部晃动,引逗的两条龙翻江倒海般怒斗,这样就把观众的情绪引向高潮了。
不管舞狮亦好,耍龙亦好,都是晚上玩的玩艺。现在各国文艺界,都在大谈其朦胧诗,大谈其朦胧美,我想世界上的确是有朦胧美的。似乎有的东西,在光天化日之下,并不好看,而在月光下或不大明亮的烛光下,就会产生一种十分美丽神奇或娟秀飘渺的感觉。由乡下住到北京,在街头看走会的太狮、少狮,带着大串铃,哗啦哗啦地跳动,只觉得十分热闹、好玩,但并不见得美丽。而在山乡中,在朦胧的月光下,围着密密的人圈,大家撑着小纸灯笼,在跳动的密锣急鼓声中,一对庞然大物的狮子带着串铃翻滚着,跳跃着……人堆中忽然有人放起太平花来,那耀眼的白色火星射到狮子绿毛上,人们欢呼着,这该是多么美的童话境界呢!
高跷
看电视时,某些别人不一定发笑的镜头,而我却不禁发出会心的微笑。比如看到某些国家狂欢节日街头游乐人群中,有装假脚的高人出现,走起来摇摇晃晃,因而想到,这不同我小时候在北京看过的“高跷”一样吗?是中国学外国的呢,还是外国学中国的呢,还是各自同时创造的呢?这还有待于精通古今中外的人考证一番。
小时候在北京,我十分爱看“高跷”,腊月里正月里,四郊农民一二十人扮上角色,一堂锣鼓丝竹,踩上高跷,扭扭摆摆进城串街走巷表演。北京人家,一般都关着大门过日子,听见外面的锣鼓丝竹声,是什么呢?孩子们最好奇,打开大门一看,哦,踩高跷的过来了,进来玩玩吧。一个一个,弯着腰,低着头,高抬脚,迈过门坎,从大门洞进来,孩子们又好奇,又幼稚,十分惊讶地看着他们,觉得大门洞对他们说来太低了。看着他们,孩子们觉得自己更小了,真像小人国遇到大人国的人。
高跷能玩些什么呢?大头和尚戏柳翠、小二格赶驴、傻公子上京、渔樵耕读四时乐等等。高跷只能摇摇摆摆地走着表演,而且走的是一定步伐。领头的是大头和尚,手里敲着木头梆子,随走随敲,表演的人,按照他敲的快慢来扭着走,手上再做一些动作,如扮小媳妇的,一手贴着腰,一手甩着手绢;扮小二格的,摇着赶驴的鞭子,表演时走的路线,走圆圈、走拗花(如两个英文字母大写S交叉)、走四门斗(四角对穿走三角斜)等等。
休息时更好玩,即不能站定不动,又不能坐,必须靠在墙上或窗户边站着。我看靠在窗户边站着的大头和尚,把木梆夹在腋下,把头套推上去挂在头上,掏出烟袋、烟荷包、打火镰悠闲地抽烟,我出神地看着他,但他并不注意我,他哪里想到他那刹那间的神态,给我会留下永久的印象呢?
他们穿的都是一些旧戏衣,所有女性,都是农村小伙子们扮,擦一脸怪粉,好像石灰墙一样,再抹上红红的胭脂,把脸上和嘴上抹得都吓人,这副打扮,可以说是十足的“村”样,说俗也真俗到极点,但大俗之极则是另一种“雅”,其风土感、社火味,是任何高级歌舞雅乐所不能代替的。
日本青木正儿氏所编《岁时图谱》,后由内田道夫教授解说、平凡社出版的《北京风俗图谱》,有一幅“高跷图”、“渔樵耕读”、“小二格赶驴”、“朱光祖盗九龙杯”等戏装人物都全,标题是“道化芝居”、“竹马芝居”,说明是民间歌舞,农民收获后正月里自我娱乐的游戏。就是秧歌戏,同东北二人转一样,不过一队高跷由十或二十人组成。
高跷是秧歌的一种。《京都风俗志》也说:
秧歌以数人扮头陀、渔翁、樵夫、渔婆、公子等相,配以腰鼓手锣,足皆登竖木,谓之高脚秧歌。
《定县秧歌选绪论》也说:“北平唱秧歌的人,脚底下绑上三四尺高的木棍,叫做踩高跷脚。”这种形式,在清初就十分普遍了。施愚山诗云:“秧歌椎击惹闲愁,乱簇儿童戏未休。见说寻常歌舞竞,大头和尚满街游。”这种古老的带有泥土气的玩艺,给孩子们的欢乐,可以说超过了梅兰芳的《天女散花》。岁尾年头,想起童年的欢乐,岂止是惹闲愁,实实在在是无限乡愁了。
灯谜
谜语是正月里元宵节玩的玩艺。又叫“春谜”,又叫“灯谜”,又叫“灯虎”,又叫“文虎”,又叫“闷闷儿”,又叫“谜谜子”,又叫……又叫什么,我不知道了。查查书,据说又叫“隐语”,又叫“廋词”,又谓之“离合体”等等。一个小玩艺,居然有这么许多名称,你说好玩不好玩?这难道不是人们的智慧结晶吗?这难道不也是神州文化海洋之一滴吗?绝不能以小道视之,而把它排在文化艺苑范畴之外。
下面我先把这些名称稍作解释:其曰“春”、曰“灯”者,因为它是春初元宵前后看灯时的玩艺。《红楼梦》元春在元宵省亲之后,派太监从宫里送出谜语来给宝玉等人猜,不就是粘在一个小纱宫灯上的吗?为什么一定要粘在宫灯上,而不装在一个信封里呢?因为猜谜语的游戏,照例是在灯节中看灯时的趣事,所以要粘在灯上,后来贾母主持灯谜雅会,也特地做了一架“灯屏”。不只《红楼梦》写到这事,在《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也写到这事。写元宵之夜在宣武门外胡同中看一些好事之家,在大门口灯笼上贴的灯谜,评论哪一个作的好,哪一个作的不好,书中并记录了不少有趣的巧灯谜,可惜手头无书,不能抄几则以飨读者。有兴趣的人,不妨去查一下原书。
北京旧时特别讲究元宵猜谜语,小说中所反映的都是当时的社会风尚。康熙时柴桑《燕京杂记》云:“上元设灯谜,猜中以物酬之,俗谓之‘打灯虎’。谜语甚典博,上自经文,下及词曲,非学问渊深者弗中。”这段文献就说到第二名称,沾一个“虎”字,猜谜语说成“打灯虎”,多么可怕呢?这是把猜谜语得到“猜头”(即赠品)和打猎的猎获物等同起来,而且认为很难得到,没有把握,像打猎得到老虎一样难,所以称之为”灯虎”、“打灯虎”等等。
又因其是文人游戏,要根据文思才情来编、来猜,是旧式书房中塾师和学生最喜欢玩的玩艺,所以又称之为“文虎”、“雅谜”。所得赠品,正如《红楼梦》中所写,也都是纸笔墨砚等文墨用品,得不伤雅,取不伤廉,同一般赌博性的得彩不一样。自然也如俗语所说“秀才人情纸半张”一样,受到人们的善意的嘲笑。《光绪都门纪略》灯虎诗云:
几处商灯挂粉墙,人人痴立暗思量。
秀才风味真堪笑,赠彩无非纸半张。
这就是嘲笑猜灯谜的穷秀才呆相的诗,其实写这诗的又何尝是达官贵人呢?也同穷秀才差不多。正因如此,所以写来有如自况,人读了后特别有味了。
但是谜语有雅俗之分。如蔡中郎书曹娥碑阴八字:“黄绢幼妇,外孙齑臼。”杨修解作“绝妙好辞”四字。《三国演义》据之写了一段很好的故事。曹操都一下子猜不透,可见其多么深奥了,实际这也是一个谜语,不过是文人学者的比较深的雅谜。至于“麻房子、红帐子,里头住个白胖子”,猜作“落花生”,这便是文人学士认为的“俗谜”,而是孩子们所喜欢的“猜个谜儿,破个闷儿”的“闷闷儿”和“谜谜子”了。前者是北京儿童的娇言乖语,后者便是江南小儿女的俏皮话了。写文章常恨不能表现声音,如果把纸、书籍随着文字能显示声音,那“闷闷儿”和“谜谜子”的娇嫩声调多么能感染读者呢?可惜现在尚不能。我相信不久的将来,人们一打开报纸和书本,随着阅读,便会有声音从字里行间传出来。到那天,盲人也可随意阅读任何报刊和书籍了。
至于把谜语叫作“隐语”、“廋词”等等,那就更早了。当然,应该翻过来说:把“隐语”、“廋词”叫作谜语才对,因为谜语是在三国曹魏时才出现的名词。东汉末杨修所猜中的“绝妙好辞”,当时还叫“离合体”(这很像一个现代自然科学名称,如半导体、结晶体等),叫“隐语”。孔融曾将“鲁国孔融文举”六字,用隐语写成四言诗一篇,共二十四句,每四句离合一字,如以“鲁”字作谜底,其谜面四句云:“渔父屈节,水潜匿方,与時进止,出寺弛张。”简言之,即“渔”字去水,“時”字去寺,合为鲁字。而诗句内意义,又以屈原、孔子作比,表现了他的志向。因“渔父”是《楚辞》篇名,又是屈原放逐之后所写,有“屈节”、“隐潜”之意。而孔子称作“圣之时者也”,“時”去寺“余”“日”字,则不能成为“时者”,进止之际,颇费周张了。这种谜语写来太难了,不但要学,而且要才,孔融是建安七子之一,是名不虚传的。但孔融、曹操时,还没有“谜语”的说法。可能民间早有了,只是文献中没有记载。直到刘勰《文心雕龙》中才记云:“魏代以来,君子嘲隐,化为谜语。谜者,回互其词,使昏迷也。”
自此之后,谜语就变成为非常有趣的语言艺术。在南北朝之际,十分风行。所谓“清谈侣晋人足矣”,南朝人物,本来是最善于辞令的,加上谜语,更可以解颐了。史书中很多,现举一例:
咸阳王司马禧败逃,让从官龙武作一谜解忧。龙武为作“箸”谜道:“眠则同眠,起则同起,贪如豺狼,赃不入己。”“箸”就是筷子,现在温州方言还叫箸,这样的筷子谜语,虽至今天,不是仍然很生动吗?
历史上流传下来的好谜语是非常多的,有的知道作者,有的不知道作者,《红楼梦》写贾宝玉作的谜语:“南面而坐,北面而朝,像忧亦忧,像喜亦喜。”贾政大叫“有趣有趣”,却没有写作者的姓名,后来问了,才知道是宝玉的。但书中并未明写是宝玉编的,读者便认为是宝玉编的,实际也就是曹雪芹创作的了。而事实上都不是,既非假人宝玉所写,亦非雪芹所创,却是另有出处的。明末崇祯时,吴县贡生冯梦龙,署名“墨憨斋主人”,曾编一本《黄山谜》,内中即收了这一则谜语。冯梦龙这本书是编的,不是他写的,因而这则谜语可能在明末早在社会上流传开了,冯看其有情趣,便把它采入《黄山谜》中。曹雪芹写《红楼梦》,又因其情趣及暗示镜花水月之意,作为宝玉的谜语。至于它原作者是谁,早已无法考证了。
在明代以前,还没有专门记载谜语的书,一些著名谜语,散见于史书、诗话、笔记中,有些成为流传十分广泛的趣谜。如:“目字加两点,不作貝字猜,貝字欠两点,不作目字猜。”谜底是“賀”、“資”二字。又如:“四个口,尽皆方,加十字,在中央。”谜底是“圖”字。以上二谜均载于宋人《钱氏私志》中。又如:“一人立,三人坐,两人小,两人大,其中更有一二口,教我如何过。”谜底是“儉”字。系见于宋人洪《旸谷漫录》。
以上这些字谜,广泛流传在爱谜语者的口头传说中,自己猜完了,又说给别人听,大家都感到很有兴味。明代出现了专门记载谜语的书,如《谜社便览》、《千文虎》等等,收集了大量前人谜语,不过这种书现在很难见到了。谜语除北京人喜欢,全国各地也都很流行。清人《在园杂志》记云:“灯谜本游戏小道,不过适兴而成。京师、淮扬,于上元灯棚,用纸条预先写成……聚观多人,名曰打灯虎。”
“百本张”俗曲唱本中,还有一个“平灯谜”的段子,写道:
好是灯谜雅社开,大家谁不遣情怀?社主大起风流兴,去把那清洁房屋去捡择,取一个雅致别名横书作匾,定一个日期约帖竖写如牌。……已饭时三五成群鱼贯而入,人人是哈腰拉手笑盈腮,社主让茶诸公归座,雄谈阔论畅叙心怀。评一番人情说一番世路,提些个私事问些个官差。不多时窗棂的日影欲将午,那未到的敢是今朝晒了台。社主说:先猜我的是抛砖引玉,也须把诸公的佳作请拿来。有几个款款毛腰摸靴筒,有几个急急回手探襟怀。有几个摆手摇头说不曾带,下次找补此次暂该。社主说:新添的脾气是这等的塞虎,从今后不带灯谜不准猜……钉壁子按墙宽窄分长短,粘条儿成排端正莫斜歪。忽听得乒乓一阵锤儿响,顷刻间柳绿花红次第排,真个是纸色光明夺锦绣,字迹华丽显文才,也有那五彩洋笺如云灿,也有那一色洋宣似雪白。……那好玩的偏捡村题的打,爱小的专将挂赠的猜,灵机的只用一言揭下去了,钝塞的频翻两眼想不起来。
原曲很长,删去一些,从曲中可见清代北京谜社风光。自然到三十年代这种谜社再没有了。我只是很小时在乡间参加过一次谜会,到北京再未参加过。人常说文字游戏无聊,实际也还要文字基础和水平。大字不识,全是文盲,也无法文字游戏了。
《在园杂志》所记除北京而外,说到扬州。其实还有苏州也很盛行。前引冯梦龙《黄山谜》,就收了不少苏州吴语谜,十分有趣,举两个例子:“丝虽长,湿哩搓弗得个线;经虽密,干子织弗得个绢。”“板板六十四,一生有正经,说嘴又说脸,眼里看弗得个灰尘。”前一谜底是“雨”,后一是“板刷”,全是方言文学,天籁体的作品,这种谜语,只能用吴语读,才有情趣,一读普通音,便索然无味了。至于“村”的,都以貌似说两性关系引人,措词较黄,不多介绍了。
茅姑人
换茅姑人也是正月十五北京山乡的趣剧、闹剧。什么是茅姑人呢?就是手工做的小人,一般五六寸长。做茅姑人,是大姑娘、小媳妇们的巧手,而换茅姑人,却是好事小伙子们的趣事。一般在正月十五日天不亮时,在街头闹市朦胧中进行。把茅姑人用布或毛巾一裹,揣在怀里,只露一点点。当时冬天都是穿有大襟的衣裳,衣襟向右掩,换的人大家凑近,你觊觎我的,我觊觎你的,大家都不肯先拿出来。只能看到小人的头顶,或头顶上所戴的花。眼明手快者,先看到对方一个制工十分精巧的小人,一把抢过来,把自己怀中的插着一朵小花的扫炕笤帚把塞给对方,连忙就逃。对方比较迟钝,朦胧中一时看不清,等到发现上当,已来不及了。如这样拿回家去,肯定要挨媳妇、姐姐、妹妹的一顿好骂,当时大家庭多,一些精巧的小人,都是嫂子、小姑子等在闺中灯下心灵手巧的杰作啊!当然,如果也是机灵的,他不会上当,便会揣着插了花的破笤帚把再去骗别人,不过,总有以丑易俊,换回精美小人回家欢笑的,也总有以俊易丑,甚至破笤帚把回家挨骂的。
《聊斋志异》中有一篇《花姑子》,内中写到“紫姑”的事,就是这有趣的茅姑人。文云:“叟方谦挹,忽闻女郎惊号,叟奔入,则酒沸火腾。叟乃救止,诃曰:‘老大婢,濡猛不知耶!’回首,见炉旁有薥心插紫姑未竟,又诃曰:‘发蓬蓬许,裁如婴儿!’持向安(故事男主角安幼舆)曰:‘贪此生涯,致酒腾沸,蒙君子奖誉,岂不羞死!’安审谛之,眉目袍服,制甚精工。赞曰:‘虽近儿戏,亦见慧心。’”柳泉居士的文章写得实在典雅简洁,几句话就把三个人物的神情写得历历如画。
这里说到的“紫姑”,就是俗语说的“茅姑人”。“紫姑”的故事来源很早,最早见宗懔《荆楚岁时记》、刘敬叔《异苑》,原是一个很悲惨的故事,说是寿阳李景子胥之妾,姓何名媚,字丽娘,受到大女人曹姑的虐待,成年叫她在厕所中做最污秽的事,在正月十五日便悲惨地在厕所中自杀了。后世人因哀怜她的不幸,便说她成了神,尊之曰“茅姑神”,每年正月十五日,闺中的小姑娘便用竹头木屑以及小绸布片作成“人形”,夜间到厕所中祝祷,以迎其归来。祷辞是:“子胥不在,曹姑亦归去,小姑可出戏。”
这事在北京旧时很受到重视,小姑娘平日做小衣服、小鞋、练习女红,都叫做“茅姑鞋”、“茅姑人”。正月十五更是要隆重举行仪式,在《帝京景物略》中有详细记载。查初白《凤城新年词》云:“添得楼中几日忙,簇新裙帕紫姑装。一年休咎凭伊卜,拍手齐歌马粪香。”因为据刘同人记载,迎紫姑时,要打鼓,唱“马粪香歌”。以上是明末清初的情况,后来这种风俗一直流传下来,光绪时魏元旷《都门琐记》引《燕都杂咏》云:
敝帚挂红裳,齐歌马粪香。
一年祝如愿,先拜紫姑忙。
并注云:“正月闺中用帚插花穿裙,迎紫姑神于厕,以占休咎。”
这里面一个说“簇新裙帕紫姑装”,一个说“敝帚挂红裳”,这都是什么意思呢?于此还要解说一下,这是因为迎紫姑的风俗虽然家家一样,但制作紫姑的巧手却不是家家都有,有的小姑娘在闺中心巧手巧,精心细做,用鸽子蛋一头敲成一个小洞,把蛋清蛋黄流空,用细高粱秸剥光皮,做成人形架子,把鸽子蛋壳套在高粱秸上,用纸糊好,上用黑丝绒线贴成头发、抓髻,用墨、胭脂勾出眉眼,点上嘴唇,把预先做好的小衣裙、鞋袜穿上,做成之后,像日本老式“人型”玩具一样,十分漂亮。而懒惰的则只用破扫帚把插朵纸花,裹块破布,虚应故事而已。三十年代中,北京郊外山乡还有换茅姑人的风俗,也十分有趣,但说来话长,就此打住吧。而在城里则早已没有了。小户人家姑娘在庙会上买布娃娃,有钱人家则买各式各样洋娃娃,各种小人也洋化了。
换茅姑人的风俗,是遍及南北的。江南“厕所”叫“茅坑”,所以“茅姑人儿”叫坑姑娘。顾铁卿《清嘉录》记“接坑三姑娘”云:“望夕,迎紫姑,俗称接坑三姑娘。问终岁之休咎。”并引李商隐诗云:“羞逐乡人赛紫姑。”诗中用“乡人”、用“逐”、用“赛”,可见换茅姑人自唐代就有“比赛”、追逐嬉闹的内容,可以想见乡人欢乐奔跑的气氛。千余年如一日,至少在三十年代不少乡间还存在着,这些精工巧手的比赛,淳朴的山乡姑娘们、小媳妇们、小伙子们的岁时欢乐,如今用什么内容代替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