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神

几十年前,北京人过年,即今天的春节,不论贫富,有一本书,必然是要买的,那就是历书。清代因为是钦天监颁发的,代表皇家天文律历机构颁发的,所以又叫“皇历”。明、清二代,每年十月初一钦天监颁发历书给百官,市面上也就有卖历书的了,直到过年。《春明采风志》记云:

十月颁历,在官皆领,以后书肆出售,街巷亦有负箱唱卖者,又有卖春牛图者,牛儿、芒儿,一文钱两张,谓之小黄历。又逢奇怪事,有卖图儿者,行喊其事。

卖皇历的小贩,身背捎马(两面有插兜的布袋)沿胡同用尖锐的声音叫卖:“卖皇历———”这种市声,直到三十年代,没有皇帝已二十多年了,仍然这样吆唤着。

现在看见过旧时历书的人越来越少了,这是一本非常有用而又奇怪的书。可说是一本“万宝全书”。有关天文节令的记载:什么某日某时某刻立春呀,黄道、黑道呀,日蚀、月蚀呀,宜沐浴、不宜出行呀,上上、上中呀,五花八门,应有尽有,民国以后,还印上什么总统何人,总理何人等等。小户人家买本这样的小书,什么问题都能解决了。农民家则更为重要,因为一年不违农时,辛勤耕作,全靠它呢。自然,用科学眼光看,好多都是迷信材料;而用历史的眼光看,那又代表了那个时代的认识和生活面貌。其中又有它科学的成分,如“黄道”、“黑道”,一般人不知道是什么,以为纯属迷信玩艺儿,如问有天文知识的人,便了解它的涵义,而是专门的知识了。

在历书正月初一到初五,这五天中某一天的小格下,什么黄道、黑道、宜沐浴、不宜嫁娶等等小字的下面,又用大字印着“喜神正北”或“喜神西南”等字样,这是干什么呢?这就是过去由皇家到民间,每年一度的“迎喜神”的日子。“喜神”是什么呢?其义有三:一是旧时称遗像为“喜神”,就是在拜影篇中所说的;二是旧戏台上用的假小孩,如《四郎探母》铁镜公主抱的婴儿道具叫“喜神”;三是吉神曰“喜神”。迎喜神用第三义。

喜神说它是迷信的,但又不是凭空想出的一个神灵,而是计算出的一种方位。据《协纪辨方书》记载,喜神方位是按干支日时和八卦方位计算。如甲巳日在艮方,寅时;乙庚日在乾方,戌时;丙辛日在坤方,申时;丁壬日在离方,午时;戊癸日在巽方,辰时等等。

历书上查明喜神方位,清代皇家要举行仪式,按喜神方位,赶神牛到郊区以迎喜神,牛要披红,鼓乐以送,司牛官要鸣鞭,谓之“鞭春”,以尽一日之欢,是一种很古老的农事风俗。

民间养牛之家,也要举行此典,这是十分有趣的。到迎喜神那天,把在黑乎乎牛圈里关了一冬天的牛牵出来,牛乍见亮光,眨巴眨巴大眼睛,自己颟顸地向村外出去。后面跟着大人孩子,敲着锣鼓,同时把长鞭子在空中一抖发出啪啪的声音,并不打在牛身上,既脆又响,谓之“响鞭”,牛到了郊野,奔啊,跳啊,用角触弄塍畔的泥土……欢乐极了。

三十年代,北京城里,已经没有什么人家去为迎喜神而举行仪式了。但在北京四郊,这古老的风俗还十分普遍。尤其是农民养牲口的人家,包括牛、骡、马、驴子,更注意迎喜神,在年前早已在皇历上看好迎喜神的日子和方位了。如果立春在正月初,那就更好。记得在乡间时,有一年正月初三立春迎喜神,在正北,那天家中帮工们兴高采烈,把两头关了一冬的老黄牛牵出来,把几头骡子也赶出来,统统赶到村北小河边田里,放它们在地里随意闲玩,人们却就地撮土为垒,上香、烧黄表、奠酒、磕头,然后放百响,哔哔啪啪,老牛先还愣着,后来跑到田塍间,用双角拼命撞击塍畔的泥土,而骡子们转着圈跑过去,又跑回来,最后全躺在地上尽情地打滚……牲畜通人性,全像一群顽皮的孩子一样尽情打闹欢乐……这就是迎喜神之乐,兽犹如此,何况人呢!

福禄寿

新年新月,人都爱听个吉庆话。元旦之后,便是春节,按过去说法,叫作“阳历年”和“阴历年”,就是一个按照太阳历计算,一个按太阴历计算。中国人还习惯过阴历年,尽管已改名为春节,但其热闹情况却远远超过元旦,人们见面,还不免互致吉语,说一声“恭喜、恭喜……”或“恭喜发财,恭喜发财”。

当年北京人更是如此,不但民间如此,皇家也是如此。道光十七年(一八三八年)阴历十二月二十七日林则徐在“日记”中记道:“帮贡差曹正全回楚,奉到恩赏御书‘福’字、‘寿’字两幅,狍鹿肉一总封,恭设香案敬领。”

这就是清代皇上过年赏大臣的吉庆话:福、禄、寿也。福、寿是写两个字,而禄则是谐音,用鹿肉来表示,又滋补有营养价值,名称又好听,而且是由山海关外来的,是清朝的“发祥”之地,所以从清初一直到清末,过年时都要赏大臣鹿肉,其意在谐“禄”之音,凑成“福、禄、寿”三者俱全也。

而“福、寿”则是写在纸上的。什么纸呢?是印有细线泥金花纹的朱红蜡笺。当年写字,按纸的性质来分,是两大类,一是不同种类的生宣纸,如夹贡、玉版、六吉,以及染成梅红色及红、黄花斑的梅红宣、虎皮宣等。另一种是用宣纸加工成的、用蜡捶过的各色蜡笺。蜡笺如现代之有光纸,有亮光,十分好看,但不吸水分,因此写字新时墨色发亮,而年久墨会脱落。新科翰林写对联送人打秋风,都用朱红、大红蜡笺裱好的现成对联来写,因其喜气洋洋,华瞻漂亮。但若干年之后,卖给古董商,同样一个人的对子,蜡笺只及宣纸一半的价钱。皇上赏给大臣福、寿字,照例用蜡笺斗方写。所谓“斗方”,就是老式斗口大小的正方形,约合市尺一尺五寸见方,四周都印有很复杂的龙纹及其他吉祥花卉花纹,写时对角写,尖向上,很大的福字、寿字写在中间。京内大臣及外省大臣,一般都要赏赐。京内南书房行走、尚书以上至亲王,外省巡抚、总督、将军等,外省由折差按驿站递送,最远云贵总督、新疆伊犁将军都要得到。前引林则徐“日记”,就是他在湖广总督任上所记。道光十五年他任江苏巡抚时,也受到同样赏赐,不过只有“福”字,少个“寿”字。清代宫中十二月初一有开笔书福之典,后改十二月二十日。《养吉斋丛录》记云:“面赐福字者……以次入跪案前,仰瞻御书毕,即叩头谢,两内监对持龙笺而出。叩谢者,正当福字下……或加赐寿字,则预书也。”外大臣自难得到“面赐”,只好摆香案恭领了。

雍正四年,曾有“朕手书福字赐内外大臣”的上谕,但够得上这种赏赐的大臣并不多,像《红楼梦》那样的贵戚家,也还够不上,所以书中没有写到。因为很稀少,所以得到的自然特别珍贵了。《林则徐日记》记云:“即恭装匾额悬于二堂,九拜叩谢。”就是把“福、寿”等字幅,精裱在一块木板上,挂在堂屋正中。几十年前在北京,给亲友家拜年,还有那些祖上做大官的人家,在堂屋中挂着“圣赏”福、寿斗方,显示了京朝旧家的华瞻。自然,也有的人家,子孙不肖,家事式微,这些玩艺儿就流落到琉璃厂古玩铺当作商品,甚至被外国人买去了。

现在很难见到这“福、寿”字幅,年轻人自然不知其所以然了。前两年有一人突然来找我,拿着一幅给我看,问我这玩艺儿值钱不值钱。细询其家世,只知其祖籍是江苏淮阴,清代“清江浦”,是清代河道总督驻扎的地方,但他自己也说不清他祖上做过什么,只问“值钱不值钱”,深令人感到可怜、可叹、可笑而且可厌了。联想到若干年前,有亲戚家没有钱过日子,把祖宗遗容卖给琉璃厂画铺,也可能出口给外国人去供养了。能不同为之喟然长叹乎?相反,自己倒深庆没有皇上赏“福、寿”字的祖宗,抄家时既未抄走,也不会发还到手中,再满处去找主顾出卖祖宗的荣誉。这难道真如老子所说的“祸兮福所倚”吗?

但哲学地说祸福、宗教地说祸福,对于常人来说,都没有必要。新年新月,说个吉庆话,“多福多寿,加官进禄”,讨个口彩,听的人高兴愉快,生活中便增加一些欢乐的气氛。旧时旧历年在院中摆“天地桌”,后面供“天地马儿”(即神像)或一座画着“福、禄、寿”三星的插屏,中间一位朱袍纱帽的“官”,两手展一小轴子,上书“天官赐福”四字,一旁是南极寿星老头儿,另一旁则是散财童子,这个“三神小组”总是在一起不分离,现在谁要感兴趣,还可以到瓷器店去买,那里有景德镇烧的细瓷“福、禄、寿”三星,买了和维纳斯石膏像摆在一起,可以来个东西方神像大聚会。

新春吉福,“福”字最普遍,有情调最好的,首先我最怀念有些人家影壁墙上贴的大红“福”字,小时候给人家去拜年,一进大门,迎面影壁墙上,鲜艳的双红纸大斗方,乌黑油亮的大“福”字,首先像火一样映入你的眼帘。有的考究人家,是木制朱红漆金字斗方,“福”写成《圣教序》帖意的草书,整个字向右上方挺起,显现了右军法书的劲俏之处,更使人感到古色古香。

用大红丝绒制成小“福”字、小“寿”字,那是簪在鬓边的花胜;由闽粤远道而来堆在果盘的朱红果实,那是引诱儿童的“福”橘,同样还有印有“福”、“寿”字的福寿饽饽……这些都是祝您多福多寿,加官进禄啊!

升官图

《京都风俗志》中记京都除夕盛况有句云:“家庭举燕,少长欢喜,儿女终夜博戏玩耍。”其他书中记到这点的也很多。《红楼梦》中也有过正月里“赶羊”掷骰子,贾环赌输赖账,受到凤姐斥责的描写。可见北京昔时在过年时家庭中做一些赌博性的游戏是很普遍的,当然只是玩玩,为了取乐,拿少量的钱赌个彩头,并不是真的赌钱。几十年前,在北京度过童年的人,大概不少都有点这类游戏所留下的欢乐的记忆吧。

过大年时,每个小孩给大人拜年,都能得到一些“红包”、“压岁钱”,大人们也允许孩子们在家中做些赌博游戏,如掷骰子呀,用“牙牌”推个“小牌九”呀,一张张接个“龙”(有时叫“顶牛”)呀,而这些游戏中,最有趣味的也是输赢最少的,不能算作游戏的,莫过于玩“升官图”了。

“升官图”是一张木版印的按照明、清两代官制排列的格子图,正中一个长方形格子,分成三个竖格,顶头二个大字:中间“太师”、右面“太傅”、左面“太保”。大字下面,用横线隔开,用小字注明“德、才、功、赃”四种奖惩办法。如“太师”下注:“德进贺双仪”、“才进贺单仪”、“功致仕还乡”、“赃贬吏部主事”。就是用四面写了“德才功赃”的“拈拈转儿”(即陀螺)旋转,转出什么字就得到什么结果。由哪里玩起呢?这张正方形的图,围绕中心“内阁”太师处共分三圈,都是一样的格子,按上下级分出各种衙门,如京中“六部”、外省督抚州县都有。在一边有一行横排竖格,是“出身”,由“白丁”到“状元”共十五六格,把明、清二代可以作为“出身”的都列上了。玩时就是由“白丁”玩起,最后的目标是进入“内阁”为止。

当时这张表格式的图纸,是木版刻制刷印的,有二尺见方,有刷成红色的,有刷成黑色的,在年画摊子上都能买到。除去这种最常见的由“白丁”开始到“太师”为止的明代职官制式的“升官图”外,我还看见过由“小学”到“大总统”为止的民国元二年间编印的新式“升官图”;也见过“红楼梦升官图”,最中心“太师”的那一格是“史太君”。其他格子如何排列,如何升降,就记不清了。这也是别开生面的玩艺,为迎合清代社会上“开口不谈《红楼梦》,此公缺典定糊涂”的风尚而刻制的。那个陀螺,我在古玩铺见过,用红木刻的,字填朱、绿、蓝、白四色;用象牙刻的,字填朱、墨两色,都很精美。但买不起,一般孩子们,都是用木头自己刻了,写上去的。好在那时上学的孩子们,银朱砚台和墨砚都方便,四个字中“赃”字一定要写黑的,墨吏嘛,谁不恨呢?

玩时各人先准备一个标记,置放“白丁”处。随着旋转陀螺,按结果移动标记。如“白丁”下注云:“德秀才、才监生、功童生、赃不动。”这样旋出“德”来,标记就移到“秀才”一格中,其他依次类推。“赃”本来是应该降级的,但“白丁”无处可降,只好不动了。再如“知县”格,那便是:“德知府、才知州、功不动、赃典史。”这样就是两个升的机会,一个降的可能,一个不动,这样逐步升上去,直到内阁,才能得到“贺仪”,赢一两个铜板;弄不好,刚刚进去,又旋一个“赃”被贬了出来,还要再旋半天才能进去。玩这个,也许有人说,这不是从小就想升官吗?但是也使孩子们从小就知道:贪赃的事情是实在做不得的。

顾铁卿《清嘉录》记云:

又以官阶升降为图,亦六骰掷之,取入阁之谶,谓之升官图。有无名氏《升官图》乐府云:“一朝官爵一张纸,可行则行止则止。论才论德更论功,特进超升在不同。只有赃私大干律,再犯三犯局中出。纷纷争欲做忠臣,杨、左、孙、周有几人?当日忠臣不惜命,今日升官有捷径。”

按顾铁卿所记,是掷骰子来决胜负,进官阶,大概是点数来分“德、才、功、赃”四等。那样玩要比直接用“拈拈转”来转德才功赃复杂多了。我小时从未用骰子玩过,何况要六枚骰子,那更难想象了。后面所引的诗是大有感慨的,而且讽刺很尖锐,很明显。看内容可以想见是晚明的作品,大约是崇祯时打倒阉党之后所写。所说忠臣杨、左等人,杨是杨琏,左是左光斗了。在此之前,魏忠贤得势时,不可能这样说,在此之后,到了清代,就更不同了。于此亦可见升官图游戏,明代已很普遍了。据传升官图是明代倪宏保所造,图中皆明代官职,这点似乎是可靠的。至于唐代房千里《骰子选格序》所说:“以六骰双双为戏,更投局上,以数多少,为进身职官之差。”这样升官图游戏历史可以上溯到唐代,不过这如何玩法,是否有图,早已失传了。

小时玩升官图,大多还是“出身”开始,由“白丁”到“状元”,官阶由县、州、府到六部,最高太师、太傅等。因为玩耍,对封建官吏名称进级都很熟习,从中也得了不少历史知识。对于小学、中学直到什么内阁总理的新式升官图大家都不感兴趣,我也没有玩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