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花灯

有一种像梦一样朦胧的灯笼,经常闪烁在记忆中,那就是旧时北京农历七月十五孩子们点着玩的莲花灯。那时在北京度过童年的人应该都还记得吧:一进七月,在热闹的街市上,如西单牌楼、东四牌楼、菜市口等处,就都摆出卖莲花灯的摊子了。甚至敲冰盏卖冷食的小贩的车子上,也挂上两只招展的莲花灯来卖,以点缀佳节。人们一看到灯,自不免又一兴岁时之感,啊———盂兰节又到了。

农历七月十五盂兰节,就是中元节,荷花灯是北京中元节必有的点缀。《燕京岁时记》“中元节”条云:

市人之巧者,又以各色彩纸,制成莲花、莲叶、花篮、鹤鹭之形,谓之莲花灯。

这种风俗原是很古老的了,自元、明以来,一直就有,在欧阳原功词中就曾写到过。这种灯很轻巧,用白绵纸剪成大莲花瓣,染上粉红颜色,趁半干时,把它卷压成弧形花瓣,圈一个竹篾圈或硬纸板圈,把这种“莲花瓣”上下贴两圈,如佛像座下“莲花座”形状。下面再贴一圈用绿色软纸剪的穗子,象征“荷叶”。用一个小竹竿挑着,中间插一小蜡烛,便是一个莲花灯了。晚上把蜡点上,闪烁着光芒,照着那轻盈、红艳而又朦胧的“花影”,孩童们拿着,在小小的院子中跑来跑去,口里唱着:“莲花灯,莲花灯,今天点了明天扔。”这样好的灯,为什么今天点了明天就要“扔”呢?因为按佛教目连僧故事,盂兰会用荷花灯接引鬼魂,灯扔了,鬼魂跟着灯走了,不迷路了。再有因为莲花灯是莲叶灯的遗制,旧时七月十五孩子们玩的灯最妙的就是莲叶灯、蒿子灯。砍一个长柄莲叶,中间插一小签,点个小蜡,扛着在胡同中玩,就是个最妙的“灯”。拔一株青蒿子,蒿子枝上系上许许多多点燃的“线香”头,便是别开生面的“蒿子灯”。清初张远《隩志》所谓“青光荧荧,若磷火然”,《京都风俗志》所谓“于暗处如万点萤光,千里鬼火,亦可观也”。试想在黑黝黝的小四合院中,在飘着夜来香的七月之夜,廊沿下,垂花门边,甚至在偏僻的小胡同中,在简陋的棋盘心房屋的小院中,这该是怎样的情趣呢?其趣味就在“青光荧荧”上。如果在上千支光的电灯照耀下,光同白昼,便索然无味,又哪里去觅莲花灯、莲叶灯、蒿子灯的朦胧之美呢?莲叶灯、蒿子灯等都玩一个新鲜劲儿,隔天便不值一看,所以“扔”了。倘若连纸糊的轻盈美丽的莲花灯也扔了,未免太可惜了。

咏莲花灯的诗不少,康熙时查初白《京师中元词》云:

万柄红灯裹绿纱,亭亭轻盖受风斜。

满城荷叶高钱价,不数中原洗手花。

写得极为漂亮,这是康熙时的事。枝巢子《旧京秋词》云:

小队儿童巷口邀,红衣蜡泪夜风遥。

莲灯似我新诗稿,明日凭扔乐此宵。

这是夏仁虎先生晚年的诗,后两句亦感慨系之矣。“凉风起天末,游子正徘徊。”几十年前童年时,在北京玩过莲花灯的人,如果客居异地,逢上这样的节令,哪能不思念这轻盈、美丽、朦胧的莲花灯呢?这种玩艺早已没有了。有一年初秋在京,凉得很早,匆匆数日,已过了中元节,不禁想起幼年玩莲花灯的事来,便写了一首小词《念奴娇》云:

新凉数日,又匆匆过了,中元佳节。檐下清阴清几许,树上月华迟发,院落居邻,绳床小坐,意趣何幽绝。渐忘漏永,似疑鸳瓦霜泼。京国几度繁华,枝巢老子,唱出秋词咽。荷叶荷花灯儿好,惹得孩童歌叠。绛蜡焰轻,明朝扔了,故事凭谁说。未宜重问,趁凉倚枕安歇。

词中写出一点莲花灯的情趣,我把它抄给俞平伯老师、黄君坦先生看,君坦先生来信云:“‘绛蜡焰轻,明朝扔了,故事凭谁说。’绝妙好词,为之击节。”奖掖有加。书此聊记翰墨因缘,也当莲花灯的一点文献掌故吧。

蝈蝈

北京夏秋之交,好玩的虫儿极多,白云古槐,叫不完的知了;秋雨庭院,飞不完的蜻蜓,引得儿童们一天到晚忙着黏知了,捉蜻蜓。在北京度过童年的人,几乎没有一个小时候没玩过知了、蜻蜒的吧?记得十来岁时,住在西皇城根,门前东面是大车道,路面被车轮碾得极为低洼,夏秋雨后,一片汪洋,向晚红头蜻蜓乱飞,比排衙的蜂阵还密,和小伙伴们天天向晚在门前呼啸喊叫,奔跑捕捉,这种欢乐,真是永生永世也忘不了的啊!

按,季节出现的昆虫,说得文雅一些,姑可叫作“候虫”吧。人们捕捉昆虫来玩,不知始于何时,总之是很早了。且不说《诗经》中有关昆虫的歌咏,即以宋人《武林旧事》中所记的杂技“玩虫蚁”来说,最少也有八九百年的历史了。北京人玩起昆虫来更讲究。夏秋之交,不但孩子们忙于粘知了,捉蜻蜓,而且京南农村中,甚至远到山东的农民,挑了整担的“叫蝈蝈”来北京卖。一担密密麻麻,都是细高粱篾子编的拳头大的小笼子,每个笼子里盛一个蝈蝈,插一段葱白给它当饲料。汉子头戴“十八盘”破草帽,身穿紫花布背心,古铜色的皮肤,挑着这个担子在红尘古道上匆匆赶路,一面走着,那些蝈蝈一面在笼中嘎嘎地叫着,像挑着一担天籁的音乐。挑进那京师的阴凉高大的城门,沿街串巷去叫卖。于是,四合院的小门一开,出来个老太太带着两个孙子。十大枚一个,买了两个。“得了,来俩;拿着,一人一个,别打架!”买的人进去,胡同中又归于寂静。蝉在树上叫着,蝈蝈在笼中叫着,汉子挑着担子又招呼别家的生意去了。刚才那两个小笼子,那笼中胖笃笃的、碧绿的蝈蝈,已被挂在葡萄架下面,隔着笼子的洞眼,可以看到它正舞弄着触须,在吃刚刚塞进来的那一小条香瓜。

《燕京岁时记》记云:

京师五月以后,则有蛞蛞儿(即蝈蝈)沿街叫卖,每枚不过一二文。至十月,则 煴(即燃微火)者生,每枚可值数千矣。

所谓“数千”,就是几吊钱,要合到几两银子。几两银子买一个小虫,这是清代旗人贵胄的玩艺,现在说来,是很难想象的了。但不易得到,因时交冬令,天气已冷,要靠火养蝈蝈,就不易活,难能可贵了。

蜻蜓、知了是孩子们的玩艺,蝈蝈则不但是孩子们的玩艺,也是大人们的玩艺。当年有极为贵重的蝈蝈,也有制作极为精美,贵比兼金的蝈蝈笼子。据柴桑《燕京杂记》、汪启淑《水曹清暇录》等书记载,当年旗下贵胄们,极为讲究养蝈蝈。要讲究把蝈蝈笼子藏在怀中,借着体温,养过严冬,到明年春天酒酣耳热之际,尚能听到它的鸣叫。那些蝈蝈笼子多数是用细脖葫芦截去一半,配上象牙盖子,四周再加雕镂,雕出镂空的山水人物、草木虫鱼,工致精绝。据《燕京杂记》记载:名家制品“价有贵至百金者”。乾隆年间,可以抵得上一所小四合院的价格了。崇彝《道咸以来朝野杂记》记道:

冬日养昆虫亦为一种娱乐,凡蟪蝼蛄(俗名蝈蝈)、油葫芦、蟋蟀、金钟儿、咂嘴,皆于大小葫芦中养之。每夕室中温暖,则鸣声四起,闻之与夏秋山林之间相似,善养者可过冬至节,或且至上元节。养虫之具,亦穷极奢侈,以象牙、玳瑁、黄杨、紫檀雕成,笼盖有高数寸者,花纹至精细,可纳之怀中听虫鸣也。

从乾隆朝至清末,北京的王公子弟、贝子贝勒,挖空心思玩玩艺,在二百多年中,真不知糜费了老百姓多少钱粮,正是专制封建特权的必然结果,注定也是必然灭亡的。这是一个方面,必须认识到它的本质。另外也反映了工艺的精美绝伦。过去在琉璃厂古玩摊上,看到各式各样的蝈蝈葫芦,有时雕刻的工细程度是难以想象的。现在特种工艺可能还有同类的产品,但高明的养蝈蝈把式恐怕已经难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