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花市场
人们常爱读古人“斜阳古道卖黄瓜”的诗句,以其富于朴实的野趣,常常想野趣比富贵气可爱的多。几十年前在北京,每到夏天,开市的什刹海的荷花市场,便是一处最大众化的富于野趣的消夏场所。记得在那浓密的老柳荫中,在那绿油油的荷塘边上,中间一路长堤,搭着各式各样的席棚、布棚,中间拥挤着熙熙攘攘的人群。一路之上,说笑声、叫卖声、茶棚的让座声、饭棚灶上敲炒勺声、戏棚中的锣鼓声、练武场上的吼叫声、观众的叫好声……这一切充满了生活气息的音响,构成了荷花市场的特有的市声,一曲深刻反映这个古老都城夏日生活的交响曲。
什刹海又分前海和后海,从明、清以来,一直是京都消暑胜地,游人聚会之处,却代有变迁。本来在德胜门内积水潭一带是最热闹的去处,而晚清同治、光绪之后,游人却集中在前海了。沈太侔《春明采风志》记云:
什刹海,地安门迤西,荷花最盛,六月间士女云集,皆在前海之北岸,同治间忽设茶棚,添各种玩艺。
所说“海之北岸”,那还是同、光时的事,后来海之北岸都盖了不少做小生意的简陋房屋,而荷花市场则又移到前海中间的大堤上了。这条大堤由东南伸向西北,斜贯前海,长约五十丈,把前海一分为二,两旁都是老柳树,柳树外是绿油油的荷塘,在荷塘边,老柳下为“市”,这就是荷花市场的所在地。
《胡适的日记》一九二一年七月二日记云:
婺源人胡光姚与汉军京口驻防赵家结婚,程弢甫先生硬要我出来为男家主婚人,今日午后二时行礼,礼堂在什刹海,天气热极,真是苦事!什刹海荷花正开,水边有许多凉棚,作种种下等游戏。下午游人甚多,可算是一种平民娱乐场。我行礼后,也去走走,在一个古董摊上买了一幅杨晋的小画(杨晋是康熙、雍正间人),一尊小佛。这是我生平第一次买古董。
博士先生虽说“下等游戏”,可是“也去走走”,又买了古董。可见什刹海之雅俗共赏,贫富皆宜了。
荷花市场年年五月端午之后开市,到七月十五日“盂兰节”后收市,有时再拖上个十天二十天,总之到七月底“秋风凉、豆叶黄”的时候,便十分冷落,再无游人了。最热闹是六七月这四五十天中,届期百货云集,百戏杂陈,茶寮酒肆,游人杂沓。什么卖估衣的、卖盘碗的、卖旧货的、卖鞋袜的、卖旧书的、卖西瓜的、卖果子的、卖炸糕的、卖酸梅汤汽水的、卖炒肝的、卖豆腐脑的,席棚里卖茶的、卖冰碗的、卖莲子粥的、卖苏造肉的……玩艺中唱十不闲的、唱小戏的、说相声的、变戏法的、摔跤的、练武的……男女老少,各式各样的游人,云集其间,轻衫纨扇,又热闹,又潇洒,比正月里逛厂甸还好玩。《北京俗曲十二景》道:
六月三伏好热天,什刹海前正好赏莲。男男女女人不断,听完大鼓书,再听“十不闲”。逛河沿,果子摊全,西瓜香瓜杠口甜,冰儿镇的酸梅汤,打冰砟;买了把子莲蓬,回转家园。
所唱的正是北京当年的夏日乐事,而且是纯粹北京味的,有着浓厚乡土气息的乐事。当年北京城里,高级的消夏场所,公园、北海,可以玩,可以休息,可以瀹茗,吃点心;但是没有卖东西的,也不能听玩艺。那里风景太富贵气,没有野趣。东、西庙会,可以买东西,但夏天人拥人,都是臭汗,自然不是消夏乘凉的所在。什刹海荷花市场的好处,是包涵了公园,北海,天桥,东、西庙会的内容的。来到这里,可以遛弯儿,看风景,喝茶,吃点心,听玩艺,买零碎日用东西,买估衣,买水鲜:莲蓬、鸡头、菱角等等。这里不用买门票,没有围墙围着,可以随便进来,随便出去,自自在在,不受拘束,因而这里的游人,也是包罗万象的,更多的是内城一带的居民。后门外、鼓楼、德胜门一带,在清代是正黄旗的范围,所以老住户里面,旗下人很多。在几十年前,在荷花市场的游客中,还有不少女客,一望而知是旗下人:虽然不穿花盆底子鞋,不梳两把头了,但浆洗得十分挺括的月白蓝布大褂,腋下掖块手绢,黑鞋白袜子,走起来腰板笔挺,这些装束和神气,还能显示大格格、二格格的特征。熟人见面,还是毕恭毕敬地双手一扶膝盖,两腿一曲,行个旗下的礼数———蹲安。这在当年逛荷花市场时,在河沿老柳树下会常常遇到的。
茶棚
旧时在北京夏天坐茶座,瀹茗消暑,如果嫌北海、公园等处富贵气太重,那么最好到什刹海的茶棚中来,这是最有野趣的地方了。这里俗名河沿,虽然只是一泓野水,不过是个池塘而已,却偏要说大话,叫作“海”,这点刘侗在《帝京景物略》中也嘲笑过。附近居民,似乎不承认它是海,但也不叫它“池”,只是叫它河沿,自然它也不是河。早年间,中山公园和北海还是皇宫内苑的时候,这里就有茶棚了。
什刹海荷花市场上,搭席棚临水卖茶,是市场上的主要的生意。近人曹张叟《莲塘即事》诗云:
岁岁荷花娇不语,无端斗茗乱支棚。
斜阳到处人如蚁,谁解芳心似水清。
说的就是荷花市场上的茶棚,可以从诗中想见其情调。
这种茶棚是每年到了夏天临时搭起的,本来前海这条大堤,约三丈多宽,两边都是老柳树,一间房屋也没有,每年荷花市场开市时,开茶馆的人便约棚铺来搭茶棚。这茶棚下面用杉篙、木板扎架子,高出平地二三尺,一半伸进水中,成一水榭形的平台,这样,自然就把大堤加宽了,堤的两侧都可设座,中间还可以供行人走过。平台上面再用芦席搭天棚,以挡雨淋日晒。平台四周还装上栏杆。天棚出檐上吊上茶馆的幌子,白布横幅上用红布剪成字,缝上去,还有花边,什么“三义轩”、“二合义”等招牌。就在这茶棚中,摆上老式高桌、方凳卖茶,也是论人头算水钱,然后再加茶叶钱,价钱比北海和公园两处的著名茶社,如漪澜堂、来今雨轩等处要便宜不少。在币制未贬值前,一般都按铜元计算,加上五大枚一包的香片,连茶叶带水钱,总不会超过五分钱的,便可以享受半天的“莲塘清风”,这不是很实惠的吗?
什刹海喝茶是有点野趣的,当时什刹海的前、后海都有人包租了去种上各种水生植物,海中心水较深处种莲花,水边上较浅处,种菱、种芡(俗呼“鸡头米”),甚至还有不少稻田。坐在这种席棚下茶座中喝茶,可以饱览这种江南水乡般的荷塘景色,还可以看到有人撑着一条船摘荷叶、采莲蓬、采菱角、采“鸡头”。《一岁货声》中所载,“老鸡头,才上河”的市声,卖的就是这里出产的“鸡头”。这种水乡农村中的景色,在北海是看不到的,而在什刹海茶座上,却可以一边悠悠然地喝着茶,一边吹拂着带有荷花香味、菱角香味的薰风,一边欣赏着这水中的野景,听着老柳荫中的“知了”声,这种境界几乎是只可以意会而不可言传的了。真像梦一样的朦胧!
什刹海茶馆,自然也是一夏天买卖,过了七月十五盂兰节,就没有什么生意了。《鲁迅日记》一九一二年九月一日记云:“上午与季巿就钱稻荪寓坐少顷,同至什刹海已寥落无行人。盖已过阴历七月望矣。”九月五日又记云:“饭后偕稻荪步至什刹海饮茗,又步至杨家园子买蒲陶。”所记可略见什刹海荷花市场茶馆情况。
这里还有很好吃的点心,第一是莲子粥,第二是苏造肉,第三是一种不知名的很好吃的饼。莲子粥要另列专题谈,这里不多说。苏造肉可以谈谈。这是一种把五花猪肉,和肝、肚等放在一个铁锅内红烧,汤很宽,锅中一半是正在烧着的喷香的肉,一半是汤,可以煮火烧。你要买时,卖的人从锅中捞出点肉,切碎,放在碗中,再根据买主需要,切一二个在肉汤中煮着的火烧,也放在碗中,浇上一些肉汤。这是一种很实惠的食品,而且很卫生,因为肉锅一直在火上,肉汤一直小开着。这很像上海城隍庙卖的排骨年糕。第三种是不知名的饼,是有面盆大,近两寸厚,中间有很好的馅子;馅子是彩色的,粉红色的肉,蜡黄的鸡蛋……饼一直在平底锅子煎着,油很多,冒出焦香,招引着过往的游人。卖的人切成一牙儿、一牙儿地卖,可以看见里面很好看的馅子,是十分诱人食欲的。我小时候多少次望着它流过馋涎,可是一直没有吃过,直到今天也不知道它的名字,好像叫什么府饼,可是说不清,多可惜呀!
对于什刹海茶座,可以说是“雅俗共赏”。不仅每届夏令普通市民趋之若鹜,就是不少海内外知名的学者,包括外国学者教授,也喜欢到这里来。可惜这样一个大众化的、内容又十分健康的、风光美丽的游乐场所现在没有了。
听歌
什刹海河沿的各种玩艺,有似乎过去的天桥。过去天桥“八大怪”之一的云里飞,天天在天桥摆地摊演戏。当中放张高桌,后面一张板凳,然后用上几条板凳围成一个长方形,里圈观众就坐在板凳上,外圈观众就站着。他抓把白土子在地上洒几个字,什么《捉放曹》、《二进宫》之类,然后戴上破香烟盒子糊的戏帽,拉把破胡琴,就怪模怪样地唱起来,博得周围观众的热烈叫好声。这就是云里飞的“平地大舞台”。过去,天桥这样的“舞台”实在多,什么唱大鼓的、说相声的、变戏法的、摔跤的、耍坛子的……到处都围满了观众。说实在的,我并不喜欢在这里看玩艺,因为这里的气氛十分枯燥而单调,杂乱而喧嚣。虽然,易实甫老人的名诗“一自识得冯凤喜,不辞日日走天桥”(手头无书,凭记忆记,可能字句有错)我也读过,并且十分欣赏,但天桥听玩艺,我是不大喜欢的。同样,各式各样的地摊玩艺,搬到什刹海河沿,觉得就有意思的多了。
想当年,在绿阴阴的大柳树荫下,正是下午三四点钟的时候,坐在大板凳上,围成一圈,扇着大芭蕉叶,场中一个穿竹布褂的人坐在桌子后面弹着弦子;另一个穿夏布大褂的人,立在桌旁,手里拿着长长的杏黄穗子的八角鼓,一边摇,一边弹,正唱着《钟子期听琴》。那边又一个场子,靠近水边,背着绿油油的荷塘,张着大白布棚子,也坐满了一圈人。场中桌子后面坐了两三个人却是全堂的鼓板,有人正在唱小戏《钓金龟》。一声“叫张义———我的儿啊……”借着水音,又嘹亮、又苍凉。那边又一个场子,一半被柳树荫遮着,一半却晒在午后的骄阳中,但照样围满了戴着草帽的和挥着芭蕉扇的观众,这时从那一堆人中间突然传出了哄然的叫好声,压倒了这面唱单弦的八角鼓声和唱小戏的胡琴声。啊———原来是摔跤场子中一个“硬绊”,决出了胜负。那面又是一个场子……这一切,因为都是在老柳下、荷塘边、斜阳外、晚风中,所以不论看什么玩艺,都是那么清凉,那么安详,那么潇洒,这种场合使人自然想起放翁诗句“斜阳古柳赵家庄,负鼓盲翁正作场”的境界来,较之天桥的浑浊空气,真是不可同日而语了。
我小时候到什刹海玩,听的玩艺,什么大鼓书、什不闲等等,都不爱看,有的我也不懂。耍把式、摔跤的等场子我也不喜欢。不要说刀枪剑戟,单说不练的我不爱看;就是练的刀光剑影的摊子,也吸引不了我,怪害怕的。我从小身体弱,胆小,稍微懂事时,我就不爱看这些玩艺了。我爱看什么呢?我最爱看变戏法的。北京本世纪初,有十三岁就出名的神童戏法家杨德顺,几十年前,有出名的戏法家快手刘。什刹海地摊上自然看不到这样高级的戏法,有的只是一般的。戏法摊上看客并不多,四周板凳坐不满人,一个憔悴的三十多岁的汉子,蹲在场中,背后半桌上放些道具,他面前地上铺块蓝布,又一块小的两层的方布,叫“袜刀”。他把这块小布一边抖给观众看,一边交待道:“袜刀里儿没毛病,袜刀面,没毛病……”然后铺在地上,用手轻轻一抠,一个圆形的东西在布下出现了,人们惊奇地看着他要变出来了,忽然他用一根短木棍一敲,啪哒一下,又什么都没有了。这时他向大家哈哈一笑,更引起大家的兴趣,又重新交待“袜刀”,没有毛病,再重新变起。布底下又隆起了圆形的东西,这时他真要变了,口中念道:“一二三四五,金木水火土,耍耍戏法来,还得抓把土。当年纪晓岚在金銮殿大变兔子……列位,带水的难变,带火的难变……”话还未了,人已站起,一手掀“袜刀”,一手已把一只大海碗,满满的一碗水,绿的藻草,红的金鱼,端给观众看,多么好玩呢!少年时的我,不止一次地看着,不止一次地想着。
午梦醒来,拿把芭蕉扇,到河沿遛个弯,顺着老槐、老柳的荫凉走过去,一路听着知了的叫声走过去,等到隐约听到丝弦声时,荷花市场就到了。坐在“十不闲”场子边听一段吧!曹张叟诗云:
作媚装腔百样贫,连敲竹板扭腰身,开言便是“莲花落”,落了“莲花”哪有人?
霜风一起,莲花一落,荷花市场自然冷落无人了,而河沿莲花落的“咦唠———莲花、嗨、嗨老莲花……”的歌声,却是永远叫人难忘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