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中国的正统派经济思想一面主张均田均产,一面主张重农抑商。凡井田之论,限民名田之议,以及王莽没收私有土地实行均田之政策,皆属于前者。凡挫辱商人,不许商人乘车衣丝,市井子孙不得仕宦,以及种种驱民归农的政策,皆属于后者。
均田均产的思想是由于渴想一种“调均”的社会。孔子说:“不患贫而患不均。”又说:“均无贫。”(《论语》作“不患寡而患不均”。今依汉人引文校改。)他虽然不曾发挥这个意思,到了孟子手里,便有经界井田的主张出来了。后来封建制度完全消灭,政权全归国家,土地全归私有,私有资本主义更发达了。当时富人并兼贫人,必有很冷酷的不均现象,如董仲舒说的:“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贫者常衣牛马之衣,而食犬彘之食”。儒家既以“调均”为理想,故多主张均田制度。汉文帝时博士所作《王制》便主张农夫每人分田百亩。董仲舒在《春秋繁露》的《度制》篇里也主张“方里八家,一家百亩”。董生也明白井田制度不容易实行,故他对汉武帝说:“古井田法虽难猝行,宜少近古,限民名田,以赡不足,塞并兼之路。”哀帝时,儒生当国,师丹、孔光等人便主张实行限田,贵族与平民私有田地皆不得过三十顷。当时贵族宠臣反对此议,遂不得实行。到王莽才把天下私有土地全数收为国有,名曰“王田”,不得买卖:“其男口不盈八而田过一井者,分余田予九族邻里乡党。故无田,今当受田者,如制度。”均田之议遂见于制度,试行了三年而废除。
重农抑商的主张起于一种错误的价值论,认商人为不劳而获的不生利阶级,不但不生利,还得靠剥削农人为谋利之道。如晁错说的,商人“男不耕耘,女不蚕织,衣必文采,食必粱肉,无农夫之苦,有阡陌之利”,这是很普遍的见解。他们虽不曾明说劳动为价值的原素,然而他们都深信古话所谓“一夫不耕,或受之饥;一女不织,或受之寒”的原则,所以绝不能了解何以不耕不织的人可以衣食千百人。这是重农抑商的第一个理由。他们又不能了解货币的性质,故有一种最幼稚的货币理论,以为货币越不方便,越好;越方便,越不好。故他们以为五谷是交易有无的基本,而金钱是有害无利的。如晁错说的:
夫珠玉金银,饥不可食,寒不可衣。然而众贵之者,以上用之故也。其为物轻微易藏,在于把握,可以周海内而无饥寒之患。此令臣轻背其主,而民易去其乡,盗贼有所劝,亡逃者得轻资也。粟米布帛生于地,长于时,聚于力,非可一日成也。数石之重,中人勿胜,不为奸邪所利。一日弗得而饥寒至。是故明君贵五谷而贱金玉。
这也是重农抑商政策的一个理由。他们根本上不愿人民“轻去其乡”,更不愿商人“千里游敖,冠盖相望,乘坚策肥,履丝曳缟”。他们根本上就不要一个商业发达的社会。所以他们处处想用法律压迫商人,不准商人“衣锦绣绮縠 纻罽,操兵(兵是兵器),乘骑马”(《高祖本纪》,八年),不准市井子弟做官(《食货志》)。哀帝时孔光等议限田奏中有“贾人皆不得名田为吏”,这不但要禁止商人为吏,还要禁止他们买田了!
这种种政策和他们背后的经济思想,都只是不承认那自然产生的私产制度的新社会,而要想用法律政治来矫正这个自然变迁,来压制商人,来“使民务农”。这种干涉政策有什么效果呢?我们可让晁错自己回答:
今法律贱商人,商人已富贵矣。尊农夫,农夫已贫贱矣。故俗之所贵,主之所贱也。吏之所卑,法之所尊也。
干涉政策的成效如此,而干涉之论仍日出不穷。故重农抑商,均田均产,二千年中继续为儒生的正统经济思想。
二
在那干涉的调均论最流行的时代,董仲舒的朋友司马迁独唱一种替资本主义辩护的论调。司马迁受道家的自然无为主义的影响很深,故他对于那贫富不均的社会,并不觉得奇怪,也不觉得有干涉的必要。在他的眼里,商人阶级的起来,不过是一种很自然的现象。他很平淡的说:
富者,人之情性所不学而俱欲者也。(以下均引《史记》一二九,《货殖传》)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夫千乘之王,万家之侯,百室之君,尚犹患贫,而况匹夫编户之民乎?
这不但是自然的现象,并且是很有益于社会的。社会国家都少不得商人,商人阶级是供给社会的需要而产生的。他说:
夫山西饶材竹谷 旄玉石,山东多鱼盐漆丝声色,江南出柟梓姜桂金锡连(铅)丹沙犀玳瑁珠玑齿革,龙门、碣石北多马牛羊 裘筋角,铜铁则千里往往山出棋置。此……皆中国人民所喜好,谣俗被服饮食奉生送死之具也。故待农而食之,虞而出之,工而成之,商而通之。此宁有政教发征期会哉?人各任其能,竭其力,以得所欲。故物贱之征贵,贵之征贱,各劝其业,乐其事,若水之趋下,日夜无休时,不召而自来,不求而民出之。岂非道之所符而自然之验耶?《周书》曰:“农不出则乏其食,工不出则乏其事,商不出则三宝绝,虞不出则财匮少。财匮少而山泽不辟矣。”此四者,民所衣食之原也。原大则饶,原小则鲜。上则富国,下则富家。贫富之道,莫之夺予,而巧者有余,拙者不足。
司马迁在这里把农工商虞(虞是经营山泽之利的,盐铁属于此业)四个职业分的最清楚,“商而通之”一语更是明白指出商业的功用。同书里曾说:
汉兴,海内为一,开关梁,弛山泽之禁,是以富商大贾周流天下,交易之物莫不通得其所欲。
这几句简单的话,使我们知道资本主义的发达是由于汉帝国初期的开放政策。政府尽管挫辱商人,不准商人乘车衣丝,但只要免除关市的苛捐杂税,只要开放山泽之利,商业自然会发达的。商业的发达能使交易之物各得其所欲,这正是商人流通有无的大功用。
司马迁的卓识能认清贫富不均是由于人的巧拙不齐,是自然的现象。他说:
贫富之道,莫之夺予,而巧者有余,拙者不足。
又说:
无财,作力;少有,斗智;既饶,争时。
又说:
纤啬筋力,治生之正道也(此即所谓无财作力)。而富者必用奇胜(此即所谓斗智争时)。田农拙业,而秦阳以盖一州。掘冢,奸事也,而曲叔以起。博戏,恶业也,而桓发用之富。行贾,丈夫贱行也,而雍乐成以饶。贩脂,辱处也,而雍伯千金。卖浆,小业也,而张氏千万。洒削(治刀剑),薄技也,而郅氏鼎食。胃脯( 羊胃,以末椒姜拌之,晒干作脯),简微耳,浊氏连骑。马医,浅方,张里击钟。此皆诚壹之所致。由是观之,富无经业,则货无常主。能者辐凑,不肖者瓦解。
这都是说工商致富都靠自己的能力智术,不是偶然的,也不是不劳而得的。他引白圭的话道:
吾治生产犹伊尹、吕尚之谋,孙、吴用兵,商鞅行法是也。是故其智不足与权变,勇不足以决断,仁不能以取予,强不能有所守,虽欲学吾术,终不告之矣。
故他赞白圭道:
白圭其有所试矣。能试有所长,非苟而已也。
这都是承认营利致富是智能的报酬,不是倘来之物。这是很替资本制度辩护的理论,在中国史上最是不可多得的。太史公不像董仲舒那样“下帷讲诵,三年不窥园”,而偏爱高谈天下经济问题的人,他少年时便出门游历,足迹遍于四方,故能有这种特殊的平恕的见解。他看不起那些迂腐儒生,
无岩处奇士之行,而长贫贱,好语仁义,亦足羞也。
司马迁既认那农工虞商的资本主义的社会是“道之所符而自然之验”,故他不主张干涉的政策,不主张重农抑商的政策,也不主张均贫富的社会主义。他说:
夫神农以前,吾不知已。至若《诗》《书》所述,虞、夏以来,耳目欲极声色之好,口欲穷刍豢之味,身安逸乐而心夸矜势能之荣,使俗之渐民久矣。虽户说以眇(妙)论,终不能化。故善者因之,其次利导之,其次教诲之,其次整齐之,最下者与之争。
这种自然主义的放任政策是资本主义初发达时代的政治哲学。欧洲十八世纪的经济学者,大都倾向于这条路。但资本主义的社会自然产生贫富大不均平的现象,董生所谓“富者田连阡陌,而贫者无立锥之地”“贫民常衣牛马之衣,而食犬彘之食”。这种现象也自然要引起社会改革家的注意与抗议,故干涉的政策,均贫富的理想,均田限田的计划,都一一的起来。董生和太史公同时相熟,而两人的主张根本不同如此。后来的儒家比较占势力,而后来的道家学者又很少像司马迁那样周知社会经济状况的,故均贫富,抑并兼的均产主义渐渐成为中国的正统思想。师丹限田之制失败之后,王莽还要下决心实行均田之制。王莽失败了,后世儒者尽管骂王莽,而对于社会经济,却大都是王莽的信徒。试看班固的《货殖传》,材料全抄《史记》,而论断完全不同了。我们试一比较这两种《货殖传》,可以看出思想的变迁了。
十九年八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