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现在,任何中国人,把他头脑解剖一下,量的多少固没有定,“五行毒”这个东西,却无疑地总可以找出来。颉刚说:“五行,是中国人的思想律,是中国人对于宇宙系统的信仰;二千年来,它有极强固的势力。”这几句话,的确是至理名言,因为无论是谁,不管头脑洗涤怎样干净,在某种机缘中,有意或无意地,很容易流露出一抹淡影,虽然刹那间散没了。正如孙悟空尽着努力,依然跳不出如来佛的手掌一般。
凡是一种思想,到了能支配社会心理的威权地位,被支配者自然心悦诚服,绝不敢怀疑,而且要尽量加以涂泽补充的工夫,使它愈看愈可信。这种自欺的心理,实在是人类最卑弱劣性之一。我忽然想起个比喻来,有个老妖物,两颊苍皱,纹理横竖,至少十条以上,偏不肯认丑,粉抹得极厚,唇点得极红,在黄昏时候,混进人丛里,东飞一眼,西摩一肩,把许多痴儿弄得更痴了。腾地招恼了性如烈火的鲁男子,跳上去劈头揪住,顺手在路旁舀盆冰水,喳!喳!喳!给她大洗特洗,大擦特擦,抬起腿,踢出三丈之外。呵!何等勇猛!何等爽利!
好!五行老妖物,今天可倒运了,被颉刚揪住洗剥得多痛快。我想,读过《五德终始说下的政治和历史》的,没有不感觉到这样心情罢。我对于这本书的理论,是根本赞成的,不过在《五行说的起源》一节里,多少意见有些出入。本想应颉刚的雅嘱,利用假期做篇文章彼此讨论,不幸最近发生一件事须到南方去走一趟,不能细写,止好把很粗陋的几层意见随笔录在下面。
一
阴阳与五行不是一件事,阴阳发生在前。最野蛮社会里,人,除了找些果实和野兽充腹,相等重要的就是男女之间那个事。他们看人有男女,类而推之,有天地,日月,昼夜,人鬼,等等,于是“阴阳”成为解释一切事物的原则。在《易经》里可以探求不少的消息。——现在的《周易》虽经后人增饰,但原始阴阳说却也保存着。——社会逐渐进步了,头脑比较复杂了,他们里面有智者出,另外造出一种五行说,即水火木金土五物。因为这五物为民生所行用,所以《左传》襄公二十七年说“天生五材,民并用之。”本来就是极平常的话头,并不含神秘性质。文化极度卑劣的民族,他们计数比打一只老虎还难,先止能数一二,不知道经过多少年,才会数一二三四五,这还借着天生五个指头的光呢。从原始阴阳说到原始五行说,其间经过的岁月一定也不少。从五行到九畴,又得经过若干年,所以《洪范》的九畴,与五行亦有前后的程序,九畴是根据五行而扩充的学说。我此地假设阴阳说发生在夏以前的社会里,五行说发生在所谓夏代的社会里,九畴说发生在殷代的社会里。
占卜是野蛮人一切活动的指南针,现在我们看殷墟龟甲的数量,真是多得可惊。不过究竟怎样卜法,很难断定。我想,大概是卜者各有口耳相传的辞句——繇辞——其含义在似隐非隐,可懂不可懂之间,好似神庙里签条相像。从甲骨上的兆文,合到他们的繇辞,于是吉凶判出来了。用阴阳的符号来占卜,是起于殷周之际,是占卜法的新旧革命。春秋时代卜卦,不全用《周易》,大概旧法和新法随意用的缘故。周易卦辞爻辞本极简单,经过十翼的大发挥,阴阳学说才进展到最高点。凡是一种学说,发展到极盛地步,不久就要衰退或蜕变,自然,某部分认还是保存着的。“阴阳”,它的风头十足时期在孔子以后,邹衍以前罢?
邹衍的确是一位伟大的附会家——在他以前还有孟子,说见下第三条。——他觉得单拿阴阳做工具,不足以耸动听闻,于是打开古董箱,恰恰天字第二号的宝贝是五行。——天字第一号的阴阳,已经给殷周之际以及做十翼的老师们利用了。——他拿出来大加雕饰,尽量使它神化,再把老牌的阴阳混和在一起,成立他的阴阳五行说。大抵创造一个新说,必得要于古有之,才能使人相信;更要说得天花乱坠,玄而又玄,才能把这新说扩大而有势力。战国诸子没有不如此的。颉刚疑心五行说如早存在,何以到邹衍始发达起来。这果然可疑,不过很有许多例证,可以证明各种事物,差不多都有它的来源。我们拿文学史来做例罢。王褒在汉宣帝时做一篇《圣主得贤臣颂》,到东汉末期骈体发达起来;六朝骈体发达到极点,而姚察苏绰在南北两朝各做散文,到唐后半期散体发达起来;陆机演连珠,徐庾以后四六发达起来;陈思王受梵呗的影响,作《太子颂》《睒颂》,到齐梁时四声八病发达起来;梁武帝作《西洲曲》,沈约作《六忆诗》,到唐末词发达起来;齐梁人备四声八病,唐朝四六律赋律诗发达起来;赵德麟作《元微之崔莺莺》商调蝶恋花词,元代戏曲发达起来。当然,说明一种文学的起原,并不这样容易,有甲原因,有乙原因,原因又各有其原因,不像我们在纸面上那样简单明显,可是甲原于乙,乙原于丙,这个公式是可以存在的。造丙的想不到会有乙,造乙的想不到会有甲;而甲之于乙,乙之于丙,同的仅小部分,新变花样却占了重要位置。所以阴阳发达时期,五行不妨存在,等阴阳说极而盛衰,五行起来代替它的地位。在我们看,五行在夏殷已下了种子,何以不快快长育起来,其实因为阴阳的种子,比它下得更在前,按顺序说,也得让阴阳先长育,才轮到五行出头。
本节的总意,是先有原始阴阳说,后有原始五行说。原始阴阳说在殷周之际发育而逐渐盛大,接着五行说经邹衍一番附会扩充,与旧有之阴阳合并而成其新的神化的阴阳五行学说。
二
《洪范》一篇,旧说相传,没有什么可疑的地方。刘节先生的《洪范疏证》我未见过,不敢妄议。不过我以为原始的五行说与邹衍的神化五行说,无妨先后并存。似乎不必费力把《洪范》搬开去,因为它并不妨碍我们说话。《甘誓》所记的事,有说是启,有说是禹,有说是相,不管是谁,先秦所传都说是夏书。今按里面有“怠弃三正”的话,照后儒解释作三建,岂非大有可疑三正既有问题,那威侮五行当然也可疑。不过我觉得三正——三建——之说,是邹衍以后一班阴阳五行先生的谬解,而《甘誓》的三正却是另外一件事。先说三正罢。我探求古历学的结果,知道所谓三正也者,完全是胡说。历法与农业有极密切的关系,夏代,——借用夏殷等名号,为说话方便计,其实所谓夏殷,不过那时候一个大部落,一家老酋长而已。——农业进步到某个阶段,他们根据自然界种种现象,造成历法,以天气渐觉和暖的一月为岁首。这可以叫做原始历,也就是最幼稚的历。以后推步术渐进,觉得一岁的计算,应该以日景短长为终始,——换句话说,就是渐知探求冬至点所在。——自然,他们的测景术非常拙劣,又夹着闰月在那里捣乱,弄得没法,止好把岁首大概置在孟春前的一个月。这不必奇怪,我们看《春秋》前半期所载正月,应该是建子的了,实际却多是建丑,这就是冬至点不能确定的缘故。后来测景术更进步,知道冬至在孟春前两个月,即以含冬至之月为正月。话虽如此,他们虽有这些进步的知识,岁首还有时准确,有时不准确,何尝有什么建寅建丑建子那套把戏。战国时人依据他们的历学知识硬造出三建来,于是改正朔易服道成为换朝代的大事,岂知三代岁首不同,完全由于历术进步自然的结果呢。
那末,《甘誓》的三正究竟是什么?我想,《左传》文公七年却缺引《夏书》有所谓九歌,其解释是“九功之德,皆可歌也,谓之九歌。六府三事,谓之九功;水火金木土谷,谓之六府;正德,利用,厚生谓之三事。”《九歌》《九辩》见于屈原赋及《山海经》,先秦有此传说。《左传》的真伪此可不辨,不过《左传》里面一定有古史包含着,不能全部抹杀,郤缺的话,可以说是有根源的,六府是五行加一谷,因为民以食为天,谷又是五行所化生的,所以总称为六府;三事是做国君的大道理。六府三事大概是夏代的政治大纲领,好像《洪范》为殷代政治的大纲一般。做《甘誓》的那一位,去征伐有扈氏,当然要拿大帽子去压他。所谓威侮五行,等于说你不重六府,就是说你不能养活百姓;所谓怠弃三正,等于说你不好好做三事,也就是说你不配做国君。本没有什么奥义精旨。自从为阴阳五行先生一说,弄得支离破碎站不住脚。总之,《甘誓》是否夏书,要是有旁的方法证明其非是,我们再来商量,如以三正为三建,而疑其非夏书,则我似乎有些期期以为未可。
本节的总意是《甘誓》三正即郤缺所说的三事,与三建不可并为一谈。
三
邹衍是孟子一派的儒者,我在十五年做一部《诸子略义》,已经是这样想。不过邹衍与孟子似乎不能说荀卿误并为一个人。孔子以来,鲁成了儒家的根据地;邹本鲁邑,儒学发达,至与鲁并称,这大概是从孟子起的。——《庄子天下篇》是庄子后人所做,也就是孟子之后人所做。——至于齐地的学者,在《孟子》书中,记着许多被孟子藐视的话,在孟子看起来,他们是外江派,不足道的。孟子的学生很多是齐人,齐有儒学,受孟子影响一定不小。荀子《非十二子篇》指子思、孟轲为五行造说者,颉刚疑心把邹衍当作孟轲,或是荀卿传闻之误,我想荀子无论怎样胡涂,决不至胡涂到如此。他也是齐稷下出身,距孟子时代不远,不应该连孟子、邹衍都闹不清楚。我们试翻《孟子》七篇,很看到些气运终始的痕迹,如
孟子去齐,充虞路问曰,夫子若有不豫色然。……曰,彼一时也,此一时也。五百年必有王者兴,其间必有名世者,由周以来,七百有馀岁矣,以其数则过矣,以其时考之,则可矣。夫天未欲平治天下也,如欲平治天下,当今之世,舍我其谁哉!
孟子曰,由尧舜至于汤,五百有馀岁,由汤至于文王五百有馀岁,由文王至于孔子,五百有馀岁,由孔子而来至于今百有馀岁。去圣人之世,若此其未远也;去圣人之居,若此其甚也。
这两条明明是推气运的意味。而且阴阳五行家在他那一套推运工夫外,还懂得科学的历法和迷信的占星两种本领。在《孟子》书里,有千岁之日至,可坐而致也。
的话,是孟子懂历法的,又说
天时不如地利。
天时是时日支干五行旺相孤虚之属。孟子虽说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不过他承认天时是战胜的一个条件,是无疑的了,孟子的舌头圆活,真可以,如
沈同以其私问曰,燕可伐与?孟子曰,可。齐人伐燕。或问曰,劝齐伐燕有诸?曰,未也。沈同问燕可伐与,吾应之曰,可,彼然而伐之也。彼如曰,孰可以伐之,则将应之渔业,为天吏则可以伐之。……
照这段话看来,孟子实在有点不合,假如有个暴徒偷偷来问杀人行不行,你能随便答应他说可以的么?等到人家来质问了,不说自己不说明白,反说人家不问明白,难道孟子这样聪明人,不知道沈同的本意么?我推想邹衍的学说,是与孟子同派的,他把五行组织成一个系统,更鼓之以长广,古,说得生龙活虎一般,看史记所载他的种赫奕的声势,比孟子后车数十乘,从者数百人,以传食于诸侯,利害得多多,原始的五行说,经孟子推阐之下,已是栩栩欲活;接着邹衍大鼓吹起来,成了正式的神化五行,来源很明白,似乎不必说孟轲子邹衍误会成一人才通得过去。
荀子和孟子学派不同。荀子的弟子多传授经学,有模实保守的风气,孟子邹衍一派,则颇能簧鼓唇舌,耸动听闻。秦朝的丞相是荀子的高足李斯,而儒生们——儒与方士分不清楚,总称为儒生——却大说其火德水德,以十月为岁首,以黄河为德水,足见其深结主心,势力着实不小。这种本领,就是孟子邹衍的心传,后来骊山一坑,是先哄他们去议论冬天生瓜的事,荀卿一派学者,连天都不信,那里会去议论这样无聊的事去,坑儒惨剧,恐怕还有李斯一辈人的阴谋在内,他们的学派,本是世仇呵!赵岐说,“逮至亡秦,焚灭经术,坑戮儒生,孟子徒党尽矣。”足见这班五行先生是孟子的徒党,究竟他们有这套闳大不济,眩人耳目的本领,虽说吃了这样大亏,并不绝根,到了汉初,经学立博士的多是荀卿徒党,而汉文帝却特别给孟子立博士,荀卿则无闻焉尔,这不是很可怪的事么?因为文帝甚信方士式的儒生,也就是孟子的徒党,所以孟子居然得立于博士。
本节的总意是孟子是神化五行说的创造者,邹衍是发扬光大五行说的老师父,荀子《非十二子篇》所记是可信的。
我做这篇小文,足足费了两天了,恕不再繁征博引,就此做个结束罢。对于五行说起原的问题,我和颉刚不同之点是:
颉刚以为五行说是起于邹衍,他以前没有五行说,凡古书所记关于五行的话,都可以怀疑。
我的意见是无论什么学术思想或文学种种,一定有个来源,起始是很简单的,很平常的,到后来因有适宜的条件,它才发达起来。自A变B,自B变C,……每变一次,对于旧者要保留一部分,新的方面则增加一部分,跟着变下去,离本来面目愈远,甚而至于完全不像,然其起原却不能完全抹杀,根据这个式子,所以我对于五行起原说是这样:
A,原始阴阳说夏以前。B,原始五行说分二期:夏为创始期;殷为扩充期。C,神化阴阳说分二期:殷周之际为阐发期,孔子以下为光大期。D,神化五行说分二期:孟子为阐发期,邹衍为光大期。
(原载 1931 年《史学年报》第 3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