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贤达”这一名词是颇为有趣的,仔细想想,会使人好笑。因为,第一,似乎只有在社会上才有贤达,那么,在政府里的诸公算是什么呢?第二,社会“贤达”如王云五先生之流者居然做了官了,人不在社会而在政府,上面两字安不上,下面“贤达”两字是不是也跟着勾销呢?如虽入政府而仍为“贤达”,何以并没有创立“政府贤达”这一名词呢?第三,“社会”这一词的定义,到底算是和政府的对称呢?还是民间和政府的桥梁呢?如是前者,有几位“贤达”身在江湖,心悬魏阙,和政府本是一家,强冠以“社会”之谥,未免牛头不对马嘴。如是后者,干脆叫半官或次官好了,用不着扭捏作态,害得有几位贤达在若干场合“犹抱琵琶半遮面”,好不难为情也。

不管怎样,这一名词是已经成为历史的了。有历史癖的我,很想作一番历史上“社会贤达”的考据,替许多未来的新贵找一历史的渊源。

想了又想,历史上实在没有“社会贤达”这东西。勉强附会,以“贤达”而得官,或虽为“贤达”而毕生志业仍在做官,甚至闹到喜极而涕,“庙堂初入泪交流”的境界,或则“头在外面”,时蒙召宴垂询之荣,生前可以登报,死后可以刻入墓志铭者,比之于古,其惟“隐士”“山人”之流乎?

首先想起的是终南捷径的故事。

旧唐书》卷九十四《卢藏用传》:“卢藏用字子潜,度支尚书承庆之侄孙也。父璥有名于时,官至魏州司马。藏用少以辞学著称,初举进士选不调,乃著《芳草赋》以见意。寻隐居终南山(新书作与兄微明偕隐终南少室二山),学辟谷练气之术。长安中(西元 701 至 705)征拜左拾遗……景龙中(707 至 709)为吏部侍郎。藏用性无挺特,多为权要所逼,颇堕公道。又迁黄门侍郎,兼昭文馆学士,转工部侍郎尚书右丞。先天中(712)坐托附太平公主,配流岭表。(新书作附太平公主,主诛,玄宗欲捕斩藏用,顾未执政,意解,乃流新州。)开元初起为黔州都督府长史兼判都督事,未行而卒。(新书作卒于始兴。)藏用工篆隶,好琴棋,当时称为多能之士。(新书作藏用善蓍龟九宫术,工草隶大小篆八分,善琴,弈思精远,士贵其多能。)然初隐居之时,有贞俭之操,往来于少室终南二山,时人称为随驾隐士。及登朝,趦趄诡佞,专事权贵,奢靡淫纵,以此获讥于世。”(新书作:“始隐山中时,有意当世,人目为随驾隐士。晚乃拘权利,务为骄纵,素节尽矣。司马承祯尝召至阙下,将还山,藏用指终南曰,此中大有嘉处,承祯徐曰,以仆视之,仕宦之捷径耳!藏用惭。”)

这故事是非常现实的。叔祖作过大官,父亲也作地方小官,学会了诗词歌赋,又会卜卦算命写字,加上琴呀,棋呀,样样都会,够得上是名士了。偏偏官星不耀,作不了官,于是写一篇赋,自比为芳草,哀哀怨怨,搔首弄姿,怪没有识货的来抬举。不料还是白操心,于是只好当隐士了。隐得太远太深,怕又和朝堂脱了节,拣一个靠近长安的,“独上高山望帝京”。再拣一个靠洛阳的,以便皇帝东幸时跟着走。“随驾隐士”一词实在妙不可言,其妙相当于现在的上海和庐山,两头总有一个着落。隐了几年,跟了几年,名气有了,盛朝圣世是应该征举遗逸的,于是得了“社会贤达”之名而驰马奔命,赶进京师“初入朝堂”了。

苦了几年,望了几年,不料还是小官,于是只好奔走权贵,使出满身解数,巴上了太平公主,从此步步高升,要不是闹政变,眼见指日拜相执政了。

临了,被司马承祯这老头开了一个玩笑,说终南山是仕宦捷径。其实卢藏用也真不会在乎,他不为仕宦,又上终南山去则甚?编《旧唐书》的史官,也太过糊涂了,似乎他以为卢藏用在作“随驾隐士”时颇有贞俭之操,到作了官才变坏,其实并不然。反之,“趦趄诡佞,专事权贵,奢靡淫纵”,才是他的本性。在山中的“贞俭”是无可奈何的,试问在山中他不贞俭,能囤积松木、泉水不成?而且,如不贞俭,又如何能得社会贤达之名,钻得进朝堂去?

从这一历史故事看,“社会贤达”一词和“终南捷径”正是半斤八两,铢两悉称。

卢藏用这一着灵了,到宋朝种放也照样来一套。

宋史》卷四五七《种放传》:“种放名逸,河南洛阳人也。每往来嵩华间,慨然有山林意。与母俱隐终南豹林谷之东明峰,结草为庐,仅庇风雨。以讲习为业,从学者众,得束脩以养母。母亦乐道,薄滋味……粮糗乏绝,止食芋粟……自豹林抵州郭七十里,徒步与樵人往返。”可见他原来是穷苦人家。可是到了隐居成名,又作大官,又兼隐士的差的时候,便完全不同了。“太宗嘉其节,诏京兆赐以缗钱,使养母不夺其志,有司岁时存问。咸平元年(西元 998)母卒,诏赐钱三万,帛三十匹,米三十斛以助其丧。四年……赍装钱(旅费)五万……赐帛百匹,钱十万。又赐昭庆坊第一区,加帷帐什物,银器五百两,钱三十万。还山后仍特给月奉。”钱多了,立刻成大地主,《宋史》说他:“……晚节颇饰舆服,于长安广置良田,岁利甚博。亦有强市者,遂至争讼。门人族属,依倚恣横。徙居嵩山,犹往来终南,按视田亩,每行必给驿乘,在道或亲诟驿吏,规算粮具之直。”简直是个土豪劣绅了。

种放之移居嵩山,是被当地地方官王嗣宗赶走的。《宋史》卷二百八十七《王嗣宗传》:“嗣宗知永兴军府(长安)。时种放得告归山,嗣宗逆于传舍,礼之甚厚。放既醉,稍倨。嗣宗怒,以语讥放。放曰,君以手博得状元耳,何足道也!初嗣宗就试讲武殿,搏赵昌言帽擢首科,故放及之。嗣宗愧恨,因上疏言,所部兼并之家,侵渔众民,凌暴孤寡,凡十余族,而放为之首。放弟侄无赖,据林麓樵采,周回二百余里,夺编氓厚利。愿以臣疏下放。赐放终南田百亩,徙放嵩山。疏辞极于诟辱,至目放为魑魅。真宗方厚待放,令徙居嵩阳避之。”嗣宗极为高兴,把他生平所作的事——掘邠州狐穴,发镇州边肃奸贼,和徙种放为除三害。

种放比卢藏用高明的地方,是又作大官,又保留隐士的身份。他的老朋友陈尧叟在朝执政,陈家是大族,脚力硬,想作官时求陈尧叟向皇帝说一声,来一套征召大典,风风光光去作官。过一阵子又说不愿作官了,还是回山当隐士。于是皇帝又大摆送行宴,送盘缠服装。到山后,地方官还奉命按时请安,威风之至。再过一阵子,官瘾又发了,又回朝,隔一晌又还山。反正照样拿薪水,并不折本。而且,还山一次再回朝,官就高一次,又何乐而不为!凑上宋真宗也是喜欢这一套,弄个把隐士来点缀盛世。一唱一和,大家都当戏作,这中间只害了老实人王嗣宗,白发一顿脾气。

从这一历史故实看,作官和作隐士并不冲突,而且相得益彰。当今的社会贤达,已经上了戏台的和正在打算上戏台彩排的,何妨熟读此传,隔天下台了,还可以死抱住“社会贤达”的本钱不放,哇拉拉大喊,一为社会贤达,生死以之,海可枯,石可烂,此名不可改。

(原载北京地下刊物《社会贤达考》专号,1947 年 6 月 12 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