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我的看法,官僚、士大夫、绅士、知识分子,这四者实在是一个东西。虽然在不同的场合,同一个人可能具有几种身份,然而,在本质上,到底还是一个。在这里,为了讨论上的方便,我们还是不能不按照这四个不同的名词,分开来讨论所谓“士大夫”。
平常,我们讲到士大夫的时候,常常就会联想到现代的“知识分子”。这就是说,士大夫与知识分子,两者间必然有密切的关系。官僚是就士大夫在官位时的称号,绅士则是士大夫的社会身份。本来,士大夫是封建社会的标准产物,而知识分子则是半封建半殖民地社会的标准产物。或者说,今日的知识分子,在某些方面相当于过去时代的士大夫,过去的士大夫有若干的特性还残存在今日知识分子的劣根性里面。
从历史上来看,大夫原来在士之上,大夫是王侯的家臣,而士则是大夫的家臣。古代的士,原是武士,主要的职责是从事战争,是武士而非文士。一向被王侯大夫养着,叫作养士,这里所谓“养”,正和养鸡养猪养牲口同一道理,同一性质。“食人之禄,忠人之事。”受谁豢养,给谁效劳,吃谁的饭,替谁作事,有奶便是娘,要想吃得肥吃得饱就得卖命去干。到后来由于社会的动荡变化,王侯贵族失去了所继承的一切,不但没有人养得起士,连原来养士的人也不能不被人所养了。这时候,士不可能再捧着旧衣钵,吃闲饭,只好给人家讲讲故事,教书,办事,打杂,作傧相办红白大事,作秘书跑腿过日子,于是一变而为文士,从帮凶变成帮闲的。跟着,找到了新路,不是作王侯的家臣,而是从选举征辟等途径,攀上了高枝儿,作皇帝的食客雇工,摇身一变为大夫,为官僚。于是,几千年来,士大夫联成了一个名词,具有特定的内容、特征。
士大夫的内容,特征是什么呢?分析地说:
第一,士大夫有享受教育机会的特权,独占知识,囤积知识,出卖知识,“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知识商品化,就这点而论,士大夫和今天的知识分子完全一样。
过去的国立学校,无论是太学、国子学、国学,以至国子监等等,学生入学的资格是依父祖的官位品级,平民子弟极少机会入学,甚至完全不许入学。
第二,士大夫的地位,处于统治者和被统治者之间,上面是定于一尊的帝王,下面是芸芸的万民。对主子说是奴才,奴才是应该忠心替主人服务的,依权附势,从服务得到权位和利益,分享残羹剩饭。对人民说,他们又是主子了,法外的榨取、剥削、诛求,兼并土地,包庇赋税,走私囤积,无所不用其极。对上面是一副奴颜婢膝的脸孔,对下面是另一副威风凛凛的脸孔,这两副面孔正如《镜花缘》里所描写的,对人一副笑脸,背后的一副用布蒙住,士大夫用的这块布,上面写着“仁义道德”四个大字。对主子劝行王道、仁政,采取宽容作风,留母鸡下蛋。对人民,欺骗,威吓,麻醉,制造出种种理论,来掩饰剥削的勾当。比如大家都反饥饿,他们曾说:“没饭吃,平常事。饭该给有功的人吃,因为人家在保护你们。为什么要吵吵闹闹呢?何况有的是草根,树皮!”甚至说:“要那么些钱干什么,已经差强人意了,还要闹,失去清高身份!”理论没人理,跟着是刑罚,所谓“齐之以刑”。再不生效,更严重的一套就来了。两面作风,其实是一个道理,就是不要变,不要乱。如果非变不可,也要慢慢地变,一点一滴地变,温和地变,万万不能乱,为的是一变就不能不损害他们的既得利益,乱更不得了,简直要从根挖掉他们的基业。他们要保持现状,要维持原来的社会秩序,率直一点说,也就是维持自己的财产和地位,这类人用新名词说,就是所谓自由主义者。
第三,士大夫享有种种特权,例如,免赋权,免役权,作各级官吏之权,居乡享受特殊礼貌之权,包办地方事业之权,打官司奔走公门之权,作买卖走私漏税之权,畜养奴婢之权,子孙继承官位,和受教育之权等等。老百姓要缴纳田租,他们可以不缴,法律规定,官品越高,免赋越多,占有土地的负担越小,造成了经济地位的优越。老百姓要抽壮丁,“有吏夜捉人”,不管三丁抽一或是五丁抽二,总之是要岀人,但是,士大夫却不必服役,例如南北朝时代士族不服兵役,明朝也有“家里出了个生员,就可免役二丁”的规定。说到做官,这本是士大夫的本分,即使不做官了,在乡作绅士,也还享有特殊礼貌,老百姓连和绅士同起坐、同桌吃饭都是不许可的。如果乡里要举办一些事业,所谓“自治”,例如修路、救灾、水利、学校等等,士大夫是天然的领袖。要贩运违法货物,有作官的八行书就可免去关卡留难。畜养奴婢,只要财力许可,几千几万都为法律所承认。此外,还有师生,同年,同乡,亲戚,种种关系可以运用,任何角落里都有人情面子,造成一股力量,条条大路都可通行。
第四,相反的,士大夫对国家民族没有义务,不对任何人负责。不当兵,不服役,不完粮纳税,一切负担都分嫁给当地老百姓。一个地方的士大夫愈多,地方的百姓就愈苦。遇有特殊变故,要“有钱出钱,有力出力”的时候,出力的固然是百姓,出钱的还是百姓,士大夫是一毛不拔的,有时候还从中渔利,发一笔捐献财。
第五,因为知识被专利,所以舆论也被垄断了。历史上所谓“清议”一向是士大夫包办的。只有士大夫才会写文章著书,才有资格说话,老百姓是没有份的,即使说了也不过是“刍荛之见”,上达不了,即使上达了,也无人看重。东汉后期的太学生,明末的东林党,清代末年的戊戌变法,都只是站在士大夫立场上,对损害他们的另一剥削集团的斗争——对宦官、外戚、贵族的斗争,和老百姓是不大相干的。
第六,士大夫也就是地主,因为他们可以凭借地位来取得大量土地,把官僚资本变成土地资本,士大夫和地主其实是同义语。反之,光是地主而非士大夫是站不住的,苛捐杂税,几年功夫就可以把这些不识时务的地主毁灭。因之,地主子弟千方百计要钻进士大夫集团,高升一步,来保全并发展产业。地主所看到的是收租的好处,看不见的是农民的困苦。通常形容士大夫“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不但不明白农民的痛苦,甚至连孔子那样人,都以不坐车而步行为失身份。因之,在思想上,在政治上,都是保守的,共同的要求是保持既得利益,无论如何要巩固维护现状,反对一切变革、进步。从整个集团利益来看,士大夫是反变革的,反进步的,也是反动的。最多,也只能走上改良主义的道路。当然,也有形式上是进步的,例如 1898 年的康有为梁启超,要求变法,对当时守旧官僚说,比较上是进步的,可是在本质上,他们要求变法的目的,是在保存旧统治权,保存皇帝,也就是保存他们自己的地位和利益,他们的进步立场,只是士大夫本位的形式上的进步,和一般人民的利益并不一致。
由上面的分析,士大夫是站在人民普遍愤怒与专制恐怖统治之间,也站在要求改革要求进步与保守反动之间。用新名词来说是走中间路线,两面都骂,对上说不要剥削得太狠心,通通都刮光了那我们吃什么。对下则说:你们太顽强,太自私,太贪心,又没有知识,又肮脏,专门破坏,专门捣乱,简直成什么东西。其实这些都可以回敬给他们,等于自己骂自己。他们之所以要表示超然的态度,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吊在半空间,这是有好处的。像清朝的曾左李诸公,帮助清朝稳定了江山,便青云直上,在汉人满人之间发展自己。两面骂的好处是万一旧王朝倒了,便可投到新主人的怀抱里,他不是曾经骂过那已经倒了的旧王朝吗?反正不管谁上台总有他们的戏唱,这就是士大夫走中间路线的妙用与作风。
这种士大夫的典型例子,在历史上可以找到不知多少,简直数不胜数。这里只随便举几个谈谈。
一个是钱谦益,明末时候的人,少年时候和东林党混在一起,反贪污,反宦官。后来被政敌一棍打下来之后立刻变成了“无党无派”,在乡间住了几年又变成了“社会贤达”。1644 年机会一到,一跃而为礼部尚书,无党无派和社会贤达的衔头都不要了。对东林党人则说:我是当年反贪污反宦官的健将,对当局则拼命献身。清兵一来,首先投降的就是他,死后清廷把他放入“贰臣传”之内。此公不但政治节操如此,在乡间当社会贤达时就是标准的土豪劣绅,无恶不作。
第二个是侯恂,《桃花扇》里面所说的侯朝宗的父亲,此公是明末的重臣,李自成入北京,他就降李自成,清兵入关他就降清,可以说是三朝元老。
还有,再举个明末的例子吧,《燕子笺》的作者阮大铖。他是有名的戏剧家,《燕子笺》、《春灯谜》,技巧都不坏,为了娱乐讨好弘光皇帝,清兵快到南京时,他还在忙着找好行头,在宫里献演自己的大作。此公一生,可以分为整整七个时期:第一期,没有大名气,依附同乡东林重望左光斗(阮是安徽人),钻进党去,成了名。第二期,急于作官,要过瘾,要作又大又有权的官。东林看不惯他的卑劣手段,不给他帮忙,于是此公一气之下,立刻投奔魏忠贤,拜在门下做干儿子,成为东林的死对头。替干爹出主意,大抄黑名单。第三期,东林给魏阉一网打尽,他也扶摇直上,和干爹关系很好。可是他很明白大势,预留地步,每次见干爹都花钱给门房买下名片,灭了证据,自打主意。第四时期,魏党失败了,此公立刻反咬一口,清算总账,东林、魏党两边都骂。为什么呢?——表明他是中间分子,不偏不倚。可是人民眼睛是雪亮的,还是给削了官,挂名逆案,呜呼哀哉,一辈子都没有做官的希望了。于是闲居十九年,做社会贤达写写剧本,成为第一流的文学家。第五期,南方名士们创立复社,热闹得很,贵公子都在里面。此公穷居无聊,沉不住气,于是谈兵说政,到处抬出东林的招牌来作自我宣传,想混进复社去把党人收作自己的群众。说:“我是老东林,跟你们上代有交情,你们捧捧我吧!”不想那些青年人可真凶,火气大,给他下不来,发宣言(揭帖)指出他一桩一桩的罪状,一棍打击下去,此公又吃了一次亏,气得发昏。第六时期,北都倾覆,政局变了,南朝一个军阀马士英给福王保镖成立新政府。阮受了几年气,于是又勾上了马相国,做了兵部尚书。此公于是神气十足,一边大发议论,武力不以对外,清兵来还好说话,左兵来可难活命。外战不来,内战拼命,一边重翻旧案,排斥东林,屠杀青年,利用特务,要大报旧仇。开了两纸黑名单,一纸五十三名,一纸百〇八名,的的确确送了不少人进集中营,也的的确确杀了不少人。同时大肆贪污(所谓“职方贱似狗,都督满街走”,正是南京政府的写照,也正是这样把南京搞垮了台)。第七时期,清兵南下,此公投降了,但是看看福建又建立了新政府,想投机通通消息,结果为清军所杀。此公的变化多端,大概前所未有,然而万变不离宗,总是那么一副嘴脸,为自己打算。
当然,也有天良还剩一丝丝儿的,例如吴梅村,也是风流才子,而且是士大夫的领袖。明亡后,清朝逼他做官,因为怕死,守不住节,只好去作官了。把过去半生的清名,连同社会贤达的牌子都打烂了,一念之差,在威迫利诱之下走错了路,悔恨交加,临死时做了一首绝命词:“万事催华发,论龚生天年竟夭,高名难没,吾病难将医药治,耿耿胸中热血,待洒向西风残月。剖却心肝今置地,问华佗,解我肠千结,追往恨,倍凄咽,故人慷慨多奇节,为当年沉吟不断,草间偷活,艾灸眉头瓜喷鼻,今日须难决绝,早患苦重来千叠,脱屣妻孥非易事,竟一钱不值何须说,人世事,几完缺?”
如以上许多例子,岂不是士大夫都是没有骨头的?都是出卖自己灵魂的?或者都是“难将医药治”的?假如引历史上某一时期如南朝作例——史家都说是“南朝无死难之臣”,这是错的,——当时,政权虽不断变换,而士大夫阶层所形成的集团的特权并没有变更,这一个集团有着政治力量所不能摧毁的,在社会、政治、经济、军事各方面的领导地位,他们本身的利益既不受朝代变换的倾轧,那他们又为什么要替寒人出身的一些皇帝死节呢?假如再引别的时代的例子,例如汉代的范滂、陈蕃,唐代的颜真卿、张巡、许远,宋代的文天祥,明代的杨继盛、杨涟、左光斗、史可法,清代的谭嗣同,为了他们的信念,为了他们的阶层利益,为了他们所保卫的特权而死,史书叫作忠臣义士的,这一类的例子也很多。这一些人都是士大夫,虽然失败,是有骨头的,有血有肉,有灵魂的,是忠于封建社会的封建道德的,——和前一类的人正是一个鲜明的对比。
当两个朝代交换,或者是社会有很大的改革的时候,往往是对人的一种考验。现在恐怕又是到了一个考验的时候了,这考验包括你也包括我。我们看见了许多阮大铖、吴伟业、钱谦益;同时我们也看见许多谭嗣同、范滂、文天祥。面对着这考验,也有许多人打着自由主义的招牌出现,那么也让历史来考验他们罢。历史是无情的,在这考验下面,我们将会看到历史的悲剧,也是这些自由主义者的悲剧。固然我们不希望今后的文学作品里再发现“绝命词”一类的作品,然而历史始终是无情的。
(原载《皇权与绅权》,观察社,1948 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