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篇即《五千年史势鸟瞰》之一部分,本年春夏间曾在北京清华及高师两校讲演者。其未惬处甚多,故存之,待他日改正。

十一年双十节,著者记。

民族与种族异。种族为人种学研究之对象,以骨骼及其他生理上之区别为标识。一种族可析为无数民族,例如条顿种族析为英、德等民族,斯拉夫种族析为俄、塞等民族;一民族可包含无数种族,例如中华民族含有羌种族、狄种族,日本民族中含有中国种族、倭奴种族。

民族与国民异。国民为法律学研究之对象,以同居一地域有一定国籍之区别为标识。一民族可析为两个以上之国民,例如中国当战国、三国、六朝时;一国民可包含两个以上之民族,例如今中华国民,兼以蒙、回、藏诸民族为构成分子。

血缘、语言、信仰,皆为民族成立之有力条件,然断不能以此三者之分野,径指为民族之分野。民族成立之唯一的要素,在“民族意识”之发现与确立。何谓民族意识?谓对他而自觉为我。“彼,日本人;我,中国人。”凡遇一他族而立刻有“我中国人”之一观念浮于其脑际者,此人即中华民族之一员也。《史记·楚世家》两载楚人之言曰:“我蛮夷也。” (一为西周时楚子熊渠之言, 一为春秋初楚武王之言) 此即湖北人当春秋初期尚未加入中华民族之表示。及战国时,天下冠带之国七,而楚与居一焉,则其时楚人,皆中华民族之一员也。南越王佗自称“蛮夷大长”,此即汉文帝时,广东人尚未加入中华民族之表示。及魏晋以后,粤人皆中华民族之一员也。满洲人初建清社,字我辈曰汉人,而自称旗人,至今日则不复有此称谓有此观念,故凡满洲人今皆为中华民族之一员。反之,如蒙古人,虽元亡迄今数百年,彼辈犹自觉彼为蒙人而我为汉人,故蒙古人始终未尝为中华民族之一员也。

民族意识,曷为能发见且确立耶?其详细当让诸民族心理学之专门研究。举要言之,则:“最初由若干有血缘关系之人人 (民族愈扩大,则血缘的条件效力愈减杀) ,根据生理本能,互营共同生活,对于自然的环境,常为共通的反应。而个人与个人间,又为相互的刺激,相互的反应,心理上之沟通日益繁富,协力分业之机能的关系日益致密,乃发明公用之语言文字及其他工具,养成共有之信仰学艺及其他趣嗜。经无数年无数人协同努力所积之共业,厘然成一特异之‘文化枢系’,与异系相接触,则对他而自觉为我。”此即民族意识之所由成立也。凡人类之一员,对于所隶之族而具此意识者,即为该民族之一员,吾所释民族之意义略如是,今准此以论中华民族。

中华民族为土著耶?为外来耶?在我国学界上,从未发生此问题,问题之提出,自欧人也。欧人主张华族外来者,亦言人人殊,或言自中亚细亚,或言自米梭必达美亚,或言自于阗,或言自外蒙古,或言自马来半岛,或言自印度,或言自埃及,或言自美洲大陆 (注一) 。吾以为在现有的资料之下,此问题只能作为悬案。中国古籍所记述,既毫不能得外来之痕迹,若摭拾文化一二相同之点,攀引渊源,则人类本能不甚相远,部分的暗合何足为奇?吾非欲以故见自封,吾于华族外来说,亦曾以热烈的好奇心迎之,惜诸家所举证,未足以起吾信耳。

【注一】中亚细亚说,英人Robinson所倡;米梭必达美亚说,法人Lacuperie所倡;于阗说,德人Rechthofen所倡;印度说,英人Davis、法人Pauthier所倡;埃及说,法人Deguignes所倡;美洲说,法人Gobineau所倡。余两说颇后起,吾未能举其名。

欲知中国何时始有人类,当先问其地气候何时始适于住居。据近年地质学者发掘之结果,则长城以北,冰期时已有人迹;即河南中原之地,亦新发现石器时代之遗骨及陶器等多具,则此地之有住民,最少亦经五万年。若不能举出反证以证实此骨非吾族远祖所遗,则不能不承认吾族之宅斯土已在五万年以上,故所传“九头”“十纪”等神话,虽不敢认为史实,然固足为我族渊源悠远之一种暗示。然则即云外来,亦决非黄帝、尧、舜以后之事。外来说之较有力者,则因有数种为此地稀乏之物,我先民习用而乐道之。例如玉为古代通宝,而除于阗外,此土竟无产玉之区,麟凤龙号称三灵,而其物皆中亚细亚以西所有。然此等事实,认为古代我族对西方交通频繁之证,差足言之成理,径指彼为我之所自出,恐终涉武断也。

复次,中华民族由同一祖宗血胤衍生耶?抑自始即为多元的结合?据旧史,则唐、虞、夏、商、周、秦、汉,皆同祖黄帝,而后世所传姓谱,大抵非太岳胤孙,即高阳苗裔,似吾族纯以血缘相属而成立。然即以《史记》所纪而论,既已世次矛盾,罅漏百出 (注二) 。后乎此者,弥复难信。且如商、周之诗,诵其祖德曰:“天命玄鸟,降而生商。”曰:“厥初生民,时维姜嫄。”使二代果为帝喾之胤,诗人何至数典而忘,乃反侈陈种种神秘,以启后世“圣人无父,感天而生”之怪论?故知古帝王之所自出,实无从考其渊源。揆度情理,恐各由小部落崛起,彼此并无何等系属。盖黄河流域一片大地,处处皆适于耕牧,邃古人稀,尽可各专一壑,耦俱无猜,故夏、商、周各有其兴起之根据地。商、周在虞、夏时固已存在,但不必为虞、夏所分封,此等小部落,无虑千百,而皆累千百年世其业。若近代之“土司”,诸部落以联邦式的结合,在“群后”中戴一“元后” (注三) ,遂以形成中华民族之骨干。

【注二】据《三代世表》,黄帝五世孙为帝尧,八世孙为帝舜,五世孙为大禹,十七世孙为成汤,十八世孙为周文王。时代全不相应,学者久已疑议百出,或强为之解,皆不能成理。

【注三】元后、群后名称,屡见于《尚书》。

吾族自名曰“诸夏”,以示别于夷狄。诸夏之名立,即民族意识自觉之表征。“夏”而冠以“诸”,抑亦多元结合之一种暗示也。此民族意识何时始确立耶?以其标用“夏”名,可推定为起于大禹时代。何故禹时能起此种意识?以吾所度,盖有三因:第一,文化渐开,各部落交通渐繁,公用之言语习惯已成立。第二,遭洪水之变,各部落咸迁居高地,日益密接,又以捍大难之故,有分劳协力之必要,而禹躬亲其劳以集大勋,遂成为民族结合之枢核。第三,与苗族及其他蛮夷相接触,对彼而自觉为我 (注四) 。自兹以往,“诸夏一体”的观念,渐深入于人人之意识中 (三代同祖,黄帝等神话,皆从此观念演出) ,遂成为数千年来不可分裂、不可磨灭之一大民族。

【注四】《尚书·皋陶谟》大禹陈述水经过,云:“各迪有功,苗顽弗即工。”似是苗族当治水时不肯协力,或尚有其他扰乱之事,以此与吾族加增恶感。又《禹贡》有嵎夷、淮夷、莱夷、和夷、岛夷、析攴、渠搜、昆仑诸名,当是既平水土之后,我族领域日广,与外族接触日繁。

复次,中华民族既由同一枢核衍出,此枢核最初之发源地,果在何处耶?依普通说,古帝王都邑所在地如下:

吾辈姑据此种传说为研究基础,自然发生下列三个问题:一、何故古帝王皆各异其都,似中国文化并非一元的发展?二、神话时代的包牺、神农,既奠居黄河下游沃壤,何故有史时代的尧、舜、禹三帝,反居山西寒瘠之地?是否吾族发祥,果在高原,前此神话并不足信?三、黄帝、帝、尧等,是否起自西北之异系民族 (同系中之小异) ?而我族文化实自彼等传来,黄河下游,并非最初之枢核?上第一、三两问题,当于第四节附带说明,今专论第二问题。吾确信高等文化之发育,必须在较温腴而交通便利之地,黄河下游为我文化最初枢核,殆无可疑。尧、舜、禹之移居高原,其唯一理由,恐是洪水泛滥之结果。《孟子》称舜为“东夷之人”,其所留史迹之地如历山,如负夏,学者多考定在今山东。夏代诸侯国之见于史者,如有穷、有仍、斟灌、斟寻等,其地亦在河南、山东间。吾侪因此种暗示,可推想虞夏之交,我族一切活动实以此域为中心。中间遭值水祸,去湿就燥,不过一时现象,水土既平之后,旋复其故也。

民族之正确分类,非吾学力所能及,但据东西学者所研索而略成定说者,则现在中国境内及边徼之人民,可大别为六族:

一中华族,二蒙古族,三突厥族 (即土耳其族) ,四东胡族 (东籍所称通古斯族,即东胡之译音) ,五氐羌族,六蛮越族。

此六者皆就现在而言,若一一寻其历史上之渊源,则各族所自出及其相互之关系,殆复杂不易理。即如我中华族,本已由无数支族混成,其血统与外来诸族杂糅者亦不少,此当于次节详言之。今但略示蒙古以下五族之概念。

蒙古族。狭义的蒙古族,在历史上甚为晚出,公历十世纪后,始以蒙兀儿之名见于史乘,非久,遂建设元代之大帝国。广义的蒙古族,殆与乐胡极难析画,史籍上所谓山戎、乌桓、鲜卑、吐谷浑、奚、契丹、室韦、鞑靼等,皆此族之主要成分。元亡以后,退出塞北,今犹有一千万人以上,游牧于内外蒙古及青海等地。

突厥族。与今欧亚间之土耳其族同源,因隋唐间突厥特强,故以此名传。史籍上所谓獯鬻、玁狁、匈奴、柔然、铁勒、回纥、葛逻录、乃蛮、黠戛斯等,皆属此族。此族自远古后期至近古中期约二千年间,为祸甚剧,但未尝一度入主中夏。此族大部分,今居于中亚细亚及欧洲东部,其小部分则明清以来号为回回,散居新疆及甘肃、云南之一部。

东胡族。广义的东胡族,如前文所说,实可谓为蒙古族所自出,与现在之蒙古族分子混化甚多。狭义的东胡族,专指古来居于今东三省及朝鲜半岛者,史籍中之肃慎、挹娄、勿吉、靺鞨、高句骊、渤海、女真等属之。最近满洲入主中国,可谓为此族之全盛。但清代二百余年间,次第同化于我,至今日殆全失其民族的独立性。

氐羌族。此族之名,《诗》《书》已见,知其起源甚古。其后见于史籍者,则汉之月氏、唐之吐蕃、宋之西夏、元之乌斯藏、明之西番皆属之。在中国境内者,以西藏为根据地,而云南之猓猓,川边之土番,皆其同族。境外则缅甸及北印度之一部,亦其势力范围。

蛮越族。此族极复杂,三代之苗、蛮、濮,汉之南越、瓯越、爨、僰,唐之六诏等皆属之。此族在今贵州、云南、广西一带,犹存苗及摆夷等名,以示别于吾族。其在境外,则安南 (苗) 、暹罗 (摆夷) 其胤胄也。

凡一民族之组成分子愈复杂者,则其民族发展之可能性愈大。例如西南部之苗及猓猓等,虽至今日,血统盖犹极纯粹,然进步遂一无可见。现代欧洲诸名国之民族,殆无不经若干异分子之结合醇化,大抵每经一度之化合,则文化内容必增丰一度。我族亦循此公例。四五千年,日日在化合扩大之途中,故精力所耗虽甚多,然根柢亦因之加厚。凡民族当化合进行期内,如动物之蜕其形,其危险及苦痛之程度皆甚剧。欧洲中世一千年之黑暗时代,皆旋转于此种状况之下,直至所谓现代民族者,化合完成,然后得有余裕以从事于文艺复兴、宗教改革诸大业,而近世之新曙光乃出。我族以环境种种关系,能合而不能析,民族员之数量,数十倍于欧洲诸族,则化合期间,固宜视欧洲加长,我国黑暗时代之倍于欧洲,此或亦其原因之一也。

曰“诸夏”,曰“夷狄”,为我族自命与命他之两主要名词,然此两名词所函之概念,随时变迁。甲时代所谓夷狄者,乙时代已全部或一部编入诸夏之范围,而同时复有新接触之夷狄发现,如是递续编入,递续接触。而今日硕大无朋之中华民族,遂得以成立。今将吾族各时代加入之新分子有痕迹可考见者,略举如下。先考本部固有之诸族,次及外来侵入或归化之诸族焉。

古夷狄主要诸族名称,见于经传者略如下:

苗 (三苗。《书 · 尧典》《皋陶谟》《禹贡》《吕刑》等) 。蛮 (《诗》《书》屡见) 。群蛮 (《左传》) 。黎 (九黎。《书 · 尧典》 《国语》) 。荆 (荆楚、荆蛮、蛮荆。最初见者《诗 · 商颂》“奋伐 荆楚”,《小雅》“蛮荆来威”,其后春秋时习见) 。舒 (群舒。 《诗 · 鲁颂》《左传》) 。吴 (句吴。《左传》) 。越 (於越。《左 传》) 。嵎夷 (《书 · 尧典》《禹贡》) 。莱夷 (《书 · 禹贡》) 。淮夷 (《书 · 禹贡》《诗 · 大雅》《鲁颂》) 。徐戎 (《诗 · 小雅》) 。和夷 (《书 · 禹贡》) 。岛夷 (《书 · 禹贡》) 。濮 (百濮。《书 · 牧誓》 《左传》) 。氐 (《诗 · 商颂》) 。羌 (《诗 · 商颂》《书 · 牧誓》) 。庸、蜀、髳、微、卢、彭 (《书 · 牧誓》、卢戎亦见《左传》) 。巴 (《左传》) 。貊 (《诗》《论语》《孟子》) 。濊 (《逸周书 · 王会》) 。西戎 (昆仑、析支、渠搜。《书 · 禹贡》) 。戎州已氏之戎 (《左 传》) 。北戎 (山戎、无终。《左传》) 。鬼方 (《易》《诗》) 。獯鬻 (昆夷、玁狁。《诗》《孟子》) 。允姓之戎 (陆浑之戎、小戎、阴 戎、九州戎。《左传》) 。扬皋泉拒、伊洛之戎 (《左传》) 。茅戎 (《左传》) 。犬戎 (畎夷。《左传》) 。骊戎 (《左传》) 。赤狄 (东 山皋落氏、 咎如、潞氏、甲氏、留吁、铎辰。《左传》) 。白狄 (鲜虞、肥、鼓。《左传》) 。林胡 (《战国策》) 。楼烦 (同上) 。义渠 (同上) 。瓯越 (《史记》) 。闽越 (同上) 。南越 (同上) 。

上所列举者殊未备,但古代民族之散布于今十八省内者略可睹矣。试以春秋中叶 (公历前六世纪) 为立脚点,观察当时民族分布之形势,大略可分为以下之八组:

第一,诸夏组。以河南、山东两省为根据地,直隶、山西、陕西、湖北之一部分为属焉。

第二,荆吴组。群舒属焉,以湖北及江苏、安徽之一部分为根据地。

第三,东夷组。其别为嵎夷、莱夷、岛夷、淮夷、徐戎等,山东濒海半岛及安徽、江苏之淮河流域,皆其势力范围。

第四,苗蛮组。苗、黎、蛮、卢、濮等皆属焉,湖南、江西、广西、贵州、云南等省,其所出没也。

第五,百越组。其别为东越、瓯越、闽越、南越等,浙江、福建、广东等省为其势力范围。

第六,氐羌组。巴、庸、蜀及骊戎、阴戎等皆属焉,四川、甘肃及陕西之一部为其势力范围。

第七,群狄组。即匈奴之前身,其异名有鬼方、獯鬻、玁狁、昆夷等,其种别有赤狄、白狄、长狄等,山西、直隶之大部分为所蟠踞,且蹂躏及河南、山东。

第八,群貊组。即东胡之前身,其异名有山戎、北戎等,辽东及直隶北部为其势力范围。

此八组者,第二、第三、第五组之全部分及第四、第六、第八组之大部分,今已完全消纳于中华民族。然在当时,殆各有其特性以示异于我,惜史料缺乏,无从举证,惟亦尚有一二可考见者。

一、服饰。《左传》记:“辛有适伊川,见被发而祭于野者,曰:‘不及百年,此其戎乎!’”《论语》记孔子之言,曰:“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可以推定西北群狄之俗,殆皆被发,《史记》吴、越《世家》皆有“断发文身”语,可以推定东南濒海之族多断发。《史记·西南夷传》称:“自滇以北皆魋结,其外嶲、昆明,皆编发。”可以推定西南羌蛮或盘发或编发。是故对于我中华冠笄民族,得名彼等曰被发民族,断发民族,椎发民族,编发民族。

二、言语。各组各有其言语,殆事理所当然。《左传》记戎子驹支云:“我诸戎衣服饮食,不与华同,言语不通。”驹支为陆浑戎,所居在今河南嵩县,然犹未用华语。《左传》又记介葛卢朝鲁,待译而通,介国在今胶州,而与曲阜之人不同言语,《孟子》斥楚之许行为“南蛮鴂舌之人”,是武昌、襄阳一带土语,中原人便不了解。凡此皆足为各组语言不统一之证。惜其语今皆僵灭 (除苗、蛮、羌犹存一部分外) ,末由考察。但据楚、吴、越、狄之人名、地名,如熊渠、执疵、熊挚红、寿梦、阖庐、夫差、句践、斗谷於菟、皋落、 咎如等等,似各组中多复音语系,与诸夏之纯用单音语者不同也。

三、宗教。各组各有其宗教,亦意中事,惜今无可博考。据《国语》称“九黎民神杂糅”,《书·甘誓》称“有扈氏威侮五行,怠弃三正”,皆足为古代我族与他族争教之一种暗示。《左传》记东夷有“用人于社”之恶俗,秦《诅楚文》所质证之大神,有巫咸、亚驼等怪名。直至战国时,楚人犹以特信巫鬼闻。似当时各族大抵迷信多神,与敬天尊祖之诸夏民族带一神教色影者,颇有异也。

以上不过杂举吾记忆及感想所及,非惟不完备,且未敢自信为定说,特藉此以表示古代彼我殊风之一概念而已。以种种殊异之诸组,何以能渐次抟捖为一?其经过之迹何如?所操之术何如?当以次论之。

混诸组以成一大民族,皆诸夏同化力为之也,故当先述能为同化主体之诸夏组。诸夏组者,当神话时代,有多数文化相近之部落,已常为互助的接触。至舜禹时,民族意识确立,始渐为联邦式结合,历夏、商两代八九百年,民族的基础益趋巩固。周创封建制度,更施一番锤炼组织。其制度一面承认固有之部落,使在王室名义的支配之下,各行其统治权;一面广封宗亲功臣,与之参错,既钳制其跋扈,亦使各得机会以受吾族文化之熏染。此制度行之极有效。春秋以降,文化遂为各地方的分化发展。晋、齐、燕皆立国于夷狄势力范围内,以多年奋斗之结果,成为泱泱大部。鲁、卫、宋、郑以文化最高之国,尽媒介传达之责任。秦、楚、吴、越皆当时半开化之族,因欲与诸夏强国——齐、鲁等——对抗之故,不能不求得诸夏小国之同情,于是努力自进以同化于我。故在春秋初期,诸夏所支配地,惟有今河南、山东两全省 (其中仍有异族) ,及山西、陕西、湖北、直隶之各一小部分。及其末期,除此六省已完全归属外,益以江苏、安徽二省及浙江省之半,江西省之小部分。及战国末年,则除云南、广东、福建三省外,中国本部皆为诸夏势力范围矣。其次第化合情形,须与下文所述各组之史迹相对照乃能明之。

次论东夷组。东夷自昔有九夷之名,种类盖甚复杂,在春秋前后最著者曰莱夷、曰淮夷、曰徐戎。

莱夷。在山东环海半岛登、莱、青一带地,不知其所自来,以情理度之,或自海外漂流而至也。《史记》称齐太公初封营丘,而莱夷来与争国,则当周初时其族似颇强盛,其国以襄六年灭于齐。然《左传》记孔子相礼于夹谷之会,而齐人欲以莱夷劫盟,是其族至春秋末犹在。但齐之名相管仲即莱人,可知此数百年间,藉齐国文化之权威,莱夷已次第同化,至战国时遂无复痕迹。

淮夷。淮夷始见《禹贡》,知其与我族接触甚早。周初尝侵暴,鲁公伯禽讨之,《书·费誓》所谓“淮夷徐戎并兴”是也。此后渐以臣服,故《诗·江汉》 (周宣王时) 美之曰:“淮夷来求。”《閟宫》 (鲁僖公时) 美之曰:“淮夷来同。”虽然,此族至春秋时犹未尽同化,《春秋》于僖十四年记其“病杞”,于昭四年记其“随楚伐吴”,则依然为诸夏以外独立之一族甚明。

徐戎。东部之民,以徐泗间人为最勇悍,至今犹然。故他族皆曰夷,独此族以戎目之。此族初见于经,即前文所引之《费誓》,似是与淮夷相结作难,盖其地本毗连也。至周穆王时而徐偃王极强,旧史谓臣服者三十六国,夷狄称王,自彼始焉 (《史 记 · 周本纪》《后汉书 · 东夷传》) 。宣王时大举伐之,《江汉》《常武》两诗,皆歌颂其绩,细绎诗文,似是用淮夷以克徐戎也,故曰:“率彼淮浦,省此徐土。”又曰:“如雷如霆,徐方震惊。”又曰:“四方既平,徐方来庭。”其记述郑重若是,知为当时一大事矣。此后徐戎侵暴不见于史,惟徐国春秋时尚存,昭十三年乃灭于吴。徐戎强于淮、莱,而衰亡亦较速者,殆以逼近诸夏,不如边远者之能苟延也。

诸夏在黄河下游植基已千余年,在理宜沿海滨南下,直开发长江流域。然而迟之又久者,殆由淮夷、徐戎居中为之梗。所以如此者,或缘淮域一带,湿量过重,夏期酷热,非古代诸夏所克堪,惟土著之民习焉,而其人又悍不易驯,故江、河两带之联属久愆其期也。

大抵东夷当西周时颇为诸夏所患苦,春秋时已渐衰熄,然种别尚存。《论语》记孔子欲居九夷,曰:“君子居之,何陋之有?”有夷可居而俗以陋闻,即春秋末诸夷尚未同化之明证也。《后汉书·东夷传》云:“秦并六国,其淮、泗夷皆散居为民户。”故自汉以后,此一带无复夷之名矣。

复次论荆吴组。春秋时,楚吴两国本与诸夏为异族,无待说明。两国是否为亲近之族,其族何自出,苦难确考。近世治西南人种学者,或疑楚与今摆夷有系属,既未能举出铁证,只得阙疑。《诗·殷武》云:“奋伐荆、楚,冞入其阻。”知商时此族已与诸夏对抗,其势力不可侮。春秋之楚国,自言其始封祖鬻熊为文王师,吾侪只能以神话观之。管仲责楚人以“昭王南征而不复”,语见《左传》,当是当时一事实,可见周初时楚已甚强。然而彼之君长屡宣言:“我蛮夷也。” (见第一节) 是其别有一种民族意识之证据。然则彼此后何故能与诸夏化合为一耶?彼因势力发展之结果,蚕食诸夏,所谓:“汉阳诸姬,楚实尽之。” (《左传》文) 诸夏文化,本高于彼,彼欲统治其所灭之国,遂不得不自进而与之同化。楚人之“用夏变夷”,其最大动机当在是。此后鲜卑、女真、满洲之对我,皆以征服为归化,其先例实自楚开之。春秋中叶以降,楚与晋“狎主夏盟”,自此遂成为中华民族之一主要成分。

《诗·閟宫》称:“荆舒是惩。”舒与荆并举,当亦为古代一大族。《左传》有“群舒”之称,其所建国有舒蓼、舒庸、舒鸠,在今安徽庐、凤一带,后皆见灭于楚。此族盖介于荆与淮夷之间,春秋时已同化终了。

吴俗断发文身,其族系与楚较近,抑与越较近,尚难断定。旧史称其开国之祖为泰伯,虽带半神话的性质,吾辈亦无反证以否认之。果尔,则不能不谓诸夏豪杰以有意识的行动谋开发此地。虽然,自泰伯至春秋中叶五百余年,吴地实在诸夏文化圈外为独立的发展,后此之加入诸夏,实受楚之影响,且与楚同遵一途径也。

复次论苗蛮组。苗蛮族种类甚夥,今在滇、黔、桂诸省者,细别之不下数十族。经学者研究之结果,区为三大系:曰苗,曰摆夷,曰猓猓 (猓猓与羌同族) 。古代有“三苗”之称,是否即用此分类,无从悬断。此族来自何地,无可考。惟现在尚有安南、暹逻、缅甸三国,代表彼族之三派,而皆在南服,或者彼族竟来自马来群岛,亦未可知。此族中有一别派号为槃瓠种,学者或以为即“盘古”之异文,然则彼辈或即为此地最初之土著,我族神话,有多数与彼混杂,亦未可知。境内诸异族中,惟此组与我族交涉最早,而运命亦最长。据汉儒说,黄帝所讨伐之蚩尤,即苗首长 (郑玄韦昭等说) ,此属神话性质,且勿深考。但据《书·尧典》《皋陶谟》《禹贡》《吕刑》,皆言苗事至再至三,则在古代为我一勍敌可想。《尧典》称“分背三苗”,又称“窜三苗”,《吕刑》称“遏绝苗民”,大抵当尧、舜、禹之际,苗族已侵入我族之根据地,故以攘斥之为唯一大业。《淮南子》称:“舜南征三苗,道死苍梧。”虽袭神话,亦当日时局一种暗示也,经累代放逐之后,其族愈窜而愈南。《韩非子》云:“三苗之不服者,衡山在南,岷山在北,左洞庭之陂,右彭蠡之水。”其后此根据地所在,略可推见。至春秋时谓之蛮——以其种类杂多,谓之群蛮,其别种谓之濮——亦以其种类杂多,谓之百濮,以现存诸族比推之,蛮殆即苗,濮则摆夷或猓猓也。春秋时,蛮役属于楚,然亦屡叛 (《左传》桓十三年、文十六年) ,濮似颇为楚患,楚尝作舟师以伐之 (《左传》文十六年、昭十九年。 杜预谓濮夷在建宁郡,晋之建宁在今云南境,春秋时楚之势力似所 未及) 。战国时,楚吴起南并蛮越,遂有洞庭、苍梧之地 (今湖 南、广西) ,秦昭王将伐楚,先略取蛮夷,置黔中郡 (今湖南及 贵州之一部) ,其后汉武帝通西南夷,蜀诸葛亮奠定南中四郡,此组之根据地,始渐为我有。然对于其人,羁縻而已。故二千年间,叛服靡常,至唐时遂有南诏蒙氏之独立,复蜕为段氏之大理。至元代乃复合于中国,经过情节,当于次节别论之。我族对于此组,素持轻蔑排斥的态度,吸收其成分,视他族为较少,故至今遗种尚存。然亦有数种途径,使其大部分渐次同化于我:

其一,寇暴内地,留而不归,后遂散为齐民。例如五胡乱时,诸蛮北迁,陆浑以南,满于山谷。后周平梁、益,自尔遂同华人 (《通典》文) 。

其二,华人投入其族,抚有其众,因率以内附。例如桓玄败后,其子诞亡入蛮中,为太阳蛮首,率八万余落附魏,诞子叔兴,复招慰万余户,请置郡十六,县五十 (《魏书》文) 。

其三,略卖为奴婢,渐孳殖成编氓。“僰僮”见《史记·货殖传》,“獠奴”见杜诗,足证汉唐以来,此族奴婢,久成一种货品,如黑奴孳殖于美,浸假遂成为美国国民之一部也。

其四,历代用兵征服,强迫同化。自汉以来,代有斯举,前清两次“改土归流”,尤为风行雷厉,苗蛮之变为汉族,大部分皆循此途。

要之,湘、桂、滇、黔四省之中华民族,其混有苗蛮组之血者,恐什而八九,远者或混化在千年以前,近者或直至现代犹未蜕其旧。此组历史上之著姓,其在苗,则舒氏、彭氏、田氏、向氏;其在摆夷,则蒙氏、孟氏、依氏、岑氏、段氏、冼氏;其在猓猓,则禄氏、安氏、白氏、龙氏、沙氏。至今犹有袭土司不替者。咸同间中兴悍将之田兴恕,即苗族豪宗;前清总督民国南政府总裁之岑春煊,即摆夷阀胄;洪宪亲王之龙济光,即猓猓巨室。俯拾举例,他可推矣。

复次论百越组。此组类亦甚繁,其著见于史者,曰越、曰瓯越、曰闽越、曰南越、曰山越。从人种上观察,百越与群蛮,可云同系,故或亦合称苗越。

越。越王句践自称夏少康之后,不必深考。要之,彼在春秋时尚断发文身,画然与诸夏殊风,无可疑者。其同化于诸夏,大抵与吴、楚同一途径,霸诸夏故为诸夏所化也。战国以后,已无复异族痕迹。

瓯越及闽越。两名似皆始见于《史记》,其君长云是句践之后。闽本人种名,非地名 (《说文》:“闽越,蛇种也。”) 。汉初瓯、闽为两国,常相攻。武帝建元三年,“东瓯请举国徙中国,乃悉举众来处江淮之间。” (《史记 · 东夷传》文) 元封元年,“天子曰:‘东越狭,多阻;闽越悍,数反覆。’诏军吏皆将其民徙处江淮间,越地遂虚。” (同上) 据此,则后此江淮间人,混合所谓“蛇种血”者必甚多,而浙东及福建各处,旧种已虚,继居其地者,是否仍昔时之闽族,亦成疑问。吾侪研究中华民族,最难解者无过福建人。其骨骼、肤色,似皆与诸夏有异,然与荆、吴、苗、蛮、氐、羌诸组亦都不类。今之闽人,率不自承为土著,谓皆五代时从王审知来,故有“八姓从王”之口碑。闽人多来自中原,吾侪亦承认,但必经与土人杂婚之结果,乃成今日之闽人。学者或以其濒海之故,疑为一系之阿利安人自海外漂来者,既无佐证,吾殊无从妄赞,但福建之中华民族,含有极瑰异之成分,则吾不惮昌言也 (浙之温、处两州人亦然) 。

南越。广东在汉称南越,其土著盖杂摆夷。当在六朝时,冼氏以巨阀霸粤垂二百年。冼,摆夷著姓也,然累代江淮人及中原人移殖者不少。番禺古城,相传为越灭吴时,吴遗民流亡入粤者所建,楚灭越时,越遗民亦有至者 (《羊城古钞》所记,其出处待 检) 。其最重要之一役,则秦始皇开五岭,发谪戍四十万人,随带妇女 (《史记》) ,实为有计画的殖民事业。盖粤人之成分,早已复杂矣。汉武平南越后,亦数次徙其民于江淮,则江淮间人,又含有南越成分也。今粤人亦无自承为土著者,各家族谱,什九皆言来自宋时,而其始迁祖皆居南雄珠玑巷,究含有何种神话,举粤人竟无知者。要之,广东之中华民族,为诸夏与摆夷混血,殆无疑义。尚有蛋族,昔居丛箐间 (忘记出何字书,似是《说文 新附》) ,迄未全同化,今已被迫逐作舟居,然亦未澌灭,粤人名之曰“蛋家”,不与通婚。琼崖间有黎人,是否古代九黎之后,不可考。

山越。在今江苏、安徽一带,汉以前无闻,吴孙权时始讨之,凡十余年乃平。最诡异者,黄武五年,大秦 (罗马) 贾人秦伦至交趾,送诣权,权以所获黟、歙短人男女各十人送伦 (《梁 书 · 海南传》) 。学者考推此短人当为山越,此真境内怪族之一矣。自尔以后,此族遂不复见,不审有无一部分同化于我。

复次论氐羌组。此组与我族交涉亦甚古,《商颂》称:“昔有成汤,自彼氐羌,莫敢不来享,莫敢不来王。”是商时已在羁縻之列。《书·牧誓》记从武王伐纣者,有庸、蜀、羌、髳、微、卢、彭、濮人,武王誓师发端语曰:“逖矣,西土之人。”此诸族中,或杂苗蛮,然要以氐羌为多。西土本周发祥地,而氐羌实最初翼从有功者,彼辈或有一部分从周师以入居中原,恐在所不免。此组种类繁多,其同化于诸夏之年代,亦先后悬绝,今略考其所属之各系。

一、秦系。秦人虽自称出颛顼,而《史记》已称:“其子孙或在中国,或在夷狄。”秦之先即所谓在夷狄者也,其最少必有一部分氐羌混血,盖无可疑。但所居为宗周故都,又与晋比邻,世为婚姻,故其同化甚早。春秋中叶,已为中华民族主要成分,其后遂统一全国。

二、巴庸系。庸为《牧誓》中“西土”诸国之首,在商周间殆纯为异族。春秋时有庸国,在今湖北竹山县,文十六年楚人、秦人、巴人共灭之。巴在今四川重庆,巴为食象蛇,诸夏以名其族,殆如目闽人以蛇种,其名凡三见于《春秋传》 (桓九、庄 十八、文十六) ,皆与楚有连,战国时灭于秦。此系当为本组中同化之次早者。然至汉时,巴人中一部分尚为独立民族,《后汉书·南蛮传》所谓廪君种,即其人也,亦称为“巴梁间诸巴”。光武时曾反叛,刘尚讨之,徙其种人七千余口置江夏界中,其后名为沔中蛮。和帝时巫蛮复反,讨平后亦徙江夏。然则今武汉一带,杂巴种多矣。五胡时,巴酋李特,遂据有全蜀,然自此以后,巴人竟全化于诸夏。

三、蜀系。古代神话,称黄帝子昌意娶蜀山氏之女生高阳。此是否与后此蜀人有连,不可深考。《牧誓》西土之人,蜀居其一,然其名竟不见于《春秋》。《华阳国志》记蜀之先有蚕丛、鱼凫、杜宇诸帝,纯为别系神话,与诸夏殊源。战国时,秦司马错灭蜀,徙秦民万家实之 (周赧元年,314 B. C.)。蜀人被诸夏之化,盖自此始。秦伐楚,汉定中原,皆发蜀卒,计蜀人以从车入内地流寓同化者当不少。然汉高王巴、蜀、汉中时,南中犹弗宾 (《华阳国志》文) 。孝文末年 (163—157 B. C.),文翁为蜀守,垦田兴学,纯然华风矣。右庸、巴、蜀一带,皆春秋时所谓西戎,其土著之民,皆属氐羌组。秦汉以后,以次加入诸夏,其余众则为后此之狭义的氐羌族。

四、狭义的羌系。羌种类繁多,见于史者盖以百计。大约当春秋战国时,种落尝布于秦陇。及秦之强,畏威西徙,其根据地移于甘肃嘉峪关外诸地及青海。汉景帝时,有研种者入居兰州一带 (《后汉书 · 西羌传》:“景帝时,研种留河率种人求守陇西 塞,于是徙之于狄道、安故,至临洮,氐、羌道县。”) 。宣帝时,先零种复度大通河而东 (同《传》:“宣帝时,先零种豪言,愿得 度湟水,逐人所不田处,以为畜牧。赵充国以为不可听,后因缘前 言,遂度湟水,郡县不能禁。”) ,未几先零遂为寇虐,赵充国击败之,置金城属国 (今兰山道境) ,处降羌三万余人。东汉初,复两次徙置 (建武十一年,马援破羌降之,徙置天水、陇西、扶风 三郡。见《援传》。永平初,窦固击羌降之,徙七千口置三辅。见 《固传》) ,及顺、桓、灵间,遂大为寇钞,劳师三十余年,所费三百六十余亿。厥祸与汉相终始,中间虽屡被斩刈,余种犹盛。晋江统《徒戎论》谓:“关中之人百万余口,率其少多,戎狄居半。”其人大抵皆羌族也。其后大酋姚弋仲用之,建设所谓姚秦朝者,自是关中群羌,侪于诸夏矣。

余羌散居青海、新疆一带者,尚无虑百十种,其著者曰葱茈羌,曰婼羌,曰宕昌羌,曰邓至羌,曰党项羌。党项羌最晚起而最强,唐初渐统一诸部为中国保塞。其后遂奄有甘肃全境,西役属新疆,东割陕西之徼,以建设西夏国,历二百五十年,其末叶遂纯与诸夏同化。《宋史》称:“其设官之制,多与宋同,朝贺之仪,杂用唐宋,而乐之器与曲则唐也。”又记其:“建国学设弟子员三千,尊孔子为帝。”盖今日秦陇一带之中华民族,其含有姚秦及西夏之成分者,殆什而八九也。

此外群羌,散在陇右及川边迄未同化者尚多,《元》《明》史之四川土司,乃至现在青海、新疆、川边之“番子”,皆其遗种也。

五、狭义的氐系。殷商来享之氐,曾居何地,是否即与后此所谓氐者同族,今皆难确指。《史记·西南夷传》:“自蜀以西,冉駹 (今茂县) 以东北,君长以什数,皆氐类也。”则汉初氐族,殆散居今四川西川道之全境。自汉开益州,置武都郡 (甘 肃今县) ,排其人种,分窜山谷间,或在福禄 (今甘肃酒泉) ,或在汧、陇 (今陕西汧阳、陇县。鱼豢《魏略 · 西戎传》文) ,其俗语不与中国及羌胡同,各自有姓,如中国之姓,因与中国错居,故多知中国语 (《文献通考 · 四裔考》文) ,而其根据地则在仇池 (今武都县西北) 。魏武帝徙武都诸氐于秦川以御蜀,氐人居关中自此始。其前杨氏、齐氏,汉晋间屡构乱。五胡时,苻坚以氐酋统一中原,文物之盛,为诸胡最。自尔,诸氐什九为诸夏矣。坚败后,仇池余种仍崛强,六朝时杨氏、苻氏之氐乱,间见于史,唐以后无闻。

六、狭义的氐羌族之最初入中国者。前两条所言之氐羌,皆汉以后逐渐同化者,其最初来者,当为春秋时之姜戎——亦称阴戎,或陆浑之戎,或九州之戎。《左传》记周詹桓公责晋人之言:“允姓之奸,居于瓜州,伯父惠公归自秦,而诱以来。……戎有中国,谁之咎也?” (昭九年) 又记晋范宣子数戎子驹支于朝,谓:“昔秦人迫逐乃祖吾离于瓜州,我先君惠公有不腆之田,与女剖分而食之。” (襄十四年) 瓜州即今敦煌,在玉门关外,为甘肃极西境。吾离为秦所迫逐,乃西徙此地,则其始似居于今陕西境,其入中国在僖二十二年,《传》所谓秦晋迁陆浑之戎于伊川也。伊川,今洛阳,实当时诸夏腹地。秦晋合力从数千里外之甘肃边境,徙此族于王畿所在之河南,未审其目的何在。然徙异族入居内地之政略——汉以后所习行者,实则以此役为作俑。故当认为历史上一大事,此族尝从晋伐秦师于崤,至昭十七年遂灭于晋。然戎子驹支在朝会时赋《青蝇》之诗,知其渐染文化已深矣。西徼诸族同化最早者,当推此系,盖尚在巴、蜀前也。

七、徼外之氐羌。秦、陇、巴、蜀间诸氐羌,至隋唐时同化殆尽。然其余种蟠踞今四川松潘迄雅安一带者尚千余年,《明史》所记四川诸土司是也,至清代犹有大小金川之役。今其人多屏居川边特别区,迄未尽同化。

氐羌组在历史上曾建设四大国:一曰汉时之月氏,似与春秋之阴戎同系,本居敦煌,为匈奴所迫西徙,度葱岭,曾征服中亚细亚及印度,惟与中国交涉甚少;二曰六朝时之吐谷浑,国主虽为鲜卑人,其所统部皆氐羌族,唐时灭于吐蕃,其地即今之青海也;三曰唐时之吐蕃,当其全盛时,东向与中国为敌国,在今则为我藩属之西藏。四曰宋时之西夏,即前文所谓党项羌之遗胤,元以后全入中国。

复次论群狄组。春秋时之群狄,皆西北民族内侵者,大抵匈奴种最多,鲜卑及他种似亦已有,其种别有赤狄、白狄、长狄,有时亦谓之戎。今略推定其与后此北徼诸族之关系,而考其部分同化之迹。

一、匈奴。匈奴与我族交涉最早最密且最久,古代所谓獯鬻 (亦作薰粥、荤粥) 、玁狁 (亦作猃狁、 允、 )、鬼方 (亦 作鬼戎) 、昆夷 (亦作昆戎、混戎、绲戎) 、犬戎 (亦作畎夷) ,皆同族异名 (今人王国维著有《鬼方昆夷玁狁考》,在“雪堂丛刻” 中,考证最精核) 。《史记·五帝本纪》称“黄帝北逐荤粥,合符釜山”,是否征信,今难确考。《易》爻辞:“高宗伐鬼方,三年克之。” (1300 B. C.?)是此族在殷时,已劳征戎,周之先,太王居豳 (今陕西邠县) ,为獯鬻所迫,迁于岐 (今陕西岐山县,1260 B. C.? 见《孟子》) 。王季伐西落鬼戎,俘二十翟王,见《竹书纪年》。文王初事昆夷,后駾昆夷,见《孟子》及《诗经》 (《诗 · 绵》 “混夷駾矣,唯其喙矣”,言混夷畏周之强而惊走也) 。武王放逐戎夷于泾洛之北 (1134 B. C. 以后) ,穆王伐畎戎,取其五王,遂迁戎于太原 (今甘肃庆阳县,1001—909 B. C.)。见《史记》。而宣王 (827—782 B. C.)以伐玁狁之绩,号为中兴,《诗》之《采薇》《出车》《六月》及金文中之《小孟鼎》《梁伯戈》《虢季子白盘》《不忌敦》等,皆歌颂其功德,然非久至幽王 (771 B. C.),终有犬戎灭宗周之祸 (771 B. C.)。综合古籍所纪,大约匈奴当商周五六百年间,久以秦陇一带为根据地,商之末年,已侵入今陕西关中道之西北境。周初兴时,攘斥之,乃西北徙,居于今陕西之榆林道及甘肃之泾原道,所谓泾洛以北也。及周中衰,此族渐次内侵,宣王时玁狁“侵镐及方,至于泾阳”,《不忌敦》又言“伐之于高陵”,泾阳、高陵皆今县,在长安之东,已到河、渭合流处。盖宗周西、北、东三面,皆在玁狁包围中矣,宣王迫伐之至太原 (《诗》:“薄伐玁狁,至于太原。”薄,迫也。太原即庆阳,非今 山西省会) ,彼族乃稍戢威暴,蜷伏陇西。迨幽王时,遂入居泾渭间,夺取周故京,而周乃东迁洛阳以避之。

入春秋后,我族则称彼为“狄” (或作翟) ,前文所言,不过专指其居于西徼陕甘间之一部分而已。其实彼族自周初,已在北部山西一带占有根据地,周成王以“怀姓九宗”封唐叔于晋 (1115—1079 B. C.),此九宗即匈奴邦落 (说详下) 。故晋人自谓:“在深山之中,戎狄之与居,王灵不及,拜戎不暇。” (《左 传》昭十五年) 又曰:“狄之广莫,于晋为都。” (庄二十八年) 可见今山西一省,当晋霸未兴以前,殆全属狄族势力范围。春秋初期,此族之西方部落 (戎) 与北方部落 (狄) 相呼应,诸夏全体皆受其敝:灭邢 (今直隶邢台县,庄三十二年) 、灭卫 (今 河南淇县,闵元年) 、灭温 (今河南温县,僖十年) ,伐晋 (僖 八、十六,宣六、七,成九,定三,哀元年) 、伐卫 (卫为狄灭, 迁于楚丘,今河南滑县,此所伐者,楚丘之卫也。僖十三、十六、 二十一、三十一,文十三年) 、伐郑 (今河南郑州,僖十四、二十四 年) ,侵齐 (僖三十、三十三,文四、九、十一,宣三、四年) 、侵鲁 (文七年) 、侵宋 (文十年) ,甚至两次破残京师 (僖十一、 二十四年) 。诸夏根据地之河南、山东,几于无岁无戎狄之难,其猖獗可想。当时为诸夏捍患者,前有齐,后有晋,吾侪试将史迹比次研究,方知桓、文霸业之足贵,方知孔子曷为称:“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

此族部落名称见经传者,赤狄有东山皋落氏 (今山西垣曲 县) ,有 咎如 (今地难确指) ,有潞氏 (今山西潞城至直隶永年, 皆潞氏辖境) ,有甲氏 (今直隶鸡泽) ,有留吁 (今山西屯留) ,有铎辰 (今潞安附近) ;白狄有鲜虞,有肥,有鼓 (今直隶保定 道全境及大名道北部,皆白狄辖境) 。此皆积年出没于北徼,故谓之狄;其商周以来居西徼久为边患者,则谓之戎;实则皆与后此所谓匈奴者同族也。晋自文公称霸以后,未尝一灭诸夏之国,然及春秋末年,晋之领土,占当时所谓中国者之半。盖因彼百余年间,尽灭群狄,凡狄地及狄人所掠诸夏之地,皆入于晋也。同时秦人亦向西部发展,一面服属西南诸羌,一面攘斥西北诸戎。此族始不复能逞志于内地,然犹散布于西北徼。《史记·匈奴传》所谓“自陇以西有绵诸、绲戎、翟豲之戎,岐、梁山、泾、漆之北,有义渠 (今甘肃庆阳) 、大荔 (陕西今县) 、乌氏朐衍之戎,而晋北有林胡 (今山西大同东北) 、楼烦 (今朔州西南) 之戎”。盖春秋末,西徼之匈奴,以今甘肃泾原道为根据地,复周武王时之旧观。其最深入一部落,则在潼关以西,长安以东,今之大荔县是也。北徼之匈奴,则屏居雁门关外今朔州、大同一带。逮战国之末,秦赵武功皆极盛,秦灭大荔、义渠,赵灭中山 (今 直隶正定) ,各筑长城为塞。今长城所界,西自宁夏,东迄大同,其南殆无复匈奴,商周以来累代为患之獯鬻、玁狁,至此乃告一结束。

此族人与诸夏错居垂千年,其间必有一部分同化于我,此事理之至易推见者。据可信之史料,则此族有姓曰“隗”,而与我族广通婚姻。周襄王有狄后,亦称隗后。晋文公出亡居狄,狄人赠以二女叔隗、季隗,文公娶季隗,以叔隗妻赵衰,生盾,然则后此之赵氏,盖已混狄血之一半。而古金文中之包君鼎、包君盉、郑同媿鼎、芮伯作叔媿鼎、邓公子敦,皆为隗氏作。古器流传至今者如彼其少,而与隗姓有关系者且如此其多,则当时杂婚之盛可想。不宁惟是,据《世本》称陆终取鬼方氏之妹,谓之女 (《大戴礼 · 帝系篇》作女 ,“鬼”“贵”同声,故 亦通 作馈,“女 ”即“女隗”,“女 ”即“女媿”也) 。此虽属神话,抑亦诸夏与诸隗通婚甚早之一暗示矣 (《国语 · 郑语》云: “当成周者西有虞、虢、晋、隗。”是隗本为国名,即鬼方之鬼, 古文中地名,后世皆加邑旁为识别,其例甚多) 。其后秦始皇时,有丞相隗状,汉有隗嚣,魏有隗禧,其籍贯皆在秦陇间,必为春秋时群狄遗种无疑。不宁惟是,晋初封时,所受“怀姓九宗”,据近世学者所推定,“怀”“隗”同音,则晋之民族,或最初即以诸隗为主要成分。再考晋文公兄弟所自出,则《左传》所记“大戎狐姬生重耳,小戎子生夷吾,骊戎之骊姬生奚齐”,殆无一不杂异种之血。注家谓小戎即阴戎 (氐羌组) ,大戎即狄,“狐”音与“隗”“怀”皆近,则文公母系殆即诸隗,故出亡时处狄十二年,备蒙优待。而舅犯 (狐偃) 一族在春秋为晋贵阀者,实狄胤也。要之,春秋二百余年中,群狄之次第同化者必不少,而晋实管其枢。今山西、直隶之中华民族,其与匈奴混血,盖在二千五六百年以前矣。

匈奴之部分,化为诸夏,其未化者,经战国秦赵开边之后,远徙塞外,渐次蕃息。至汉而骤强,集合诸部,成一大国,南向与中国争衡,汉武殚国力,从事挞伐,仅乃却之 (140—87 B. C.)。至宣、成间,匈奴内乱,裂为南北,甘露二年 (52 B. C.),南匈奴呼韩邪单于遂款塞称臣。其北匈奴至后汉永元三年 (88 A. C.),为窦宪击攘,越阿尔泰山北遁,至晋武帝宁康二年 (374 A. C.)卒侵入欧洲,开西方民族大移徙之局。此当于次节别论之。虽当汉与匈奴拒战时,我族吸收匈奴分子计亦不少,其最著者,汉武之托孤大臣金日磾,即匈奴人,而其胤嗣累叶为汉巨阀。南匈奴款塞后,入居西河美稷 (今山西汾县、离石一带) ,历数百年,其种人日日在蜕化之中,然讫未能与我族为一体。晋永兴元年 (304 A. C.),其酋刘渊倡乱,石勒继之,遂开五胡之局。渊等虽为异族,然渐染中国文化已甚深,即其袭用汉姓,已足为一种暗示。《晋书·渊载记》称其“习《毛诗》、京氏《易》、马氏《尚书》,尤好《春秋左氏传》《孙吴兵法》,略皆诵之,《史》《汉》诸子,无不综览”,盖俨然中国一士大夫矣。其僭位诏令,攀引汉代列祖以自重,尤可发噱。虽出于托名揽望之策略,抑亦可征其“中华的民族意识”早已潜伏也 (《渊载记》渊 下令云:“昔我太祖高皇帝,……廓开大业,孝文皇帝重以明德…… 孝武皇帝拓土攘夷……是我祖宗道迈三王,功高五帝……我世祖光 武皇帝……恢复鸿基……昭烈播越岷蜀……后帝窘辱……宗庙不 血食四十年于兹矣……孤今为群公所推,绍修三祖之业……”乃追 尊刘禅为孝怀皇帝,立汉高祖以下三祖五宗神主而祭之) 。渊、勒之族,既恣虐中夏,卒乃假手冉闵以锄刈之,《石季龙载记》称:“闵躬率赵人,诛诸胡羯,无贵贱男女少长皆斩之。……屯据四方者,所在承闵书诛之,于时高鼻多须,至有滥死者。”由此观之,兹役以后,内地之匈奴族殆尽。其有孑遗,亦必冒汉族以求自免矣。

二、东胡。汉初形势,雄据塞外者三大族,正北曰匈奴,东北曰东胡,西北曰月氏。匈奴盛时,破灭两族,月氏自兹西徙,而东胡则后此乘匈奴之敝,代之而兴,其与中华民族之关系最复杂,今当分别论之。

甲、汉以前之东胡。东胡盖居于今京兆、直隶北部及奉天、热河间,其初以名通于中国,则曰北戎。《春秋》于隐九年记其伐郑,桓六年记其伐齐,庄三十年记其病燕,是为此族与中国交涉之始。庄三十一年 (664 B. C.),齐桓公大败之,自是百年间不见于经传。襄四年 (569 B. C.)无终子嘉父纳款于晋,请和诸戎,无终为今京兆之昌平,实山戎所建国,盖自齐霸既衰,此族渐自立矣。昭元年 (541 B. C.)晋荀吴败无终,此后亦不复见,似役属于晋,或一部已同化也。战国燕昭王时 (311 — 279 B. C.),破走东胡,却之千余里。此族自是始屏居塞外。

乙、乌桓。汉初,匈奴冒顿灭东胡,余类保乌桓山,在今热河北境之阿噜科尔沁旗,因号乌桓 (亦作乌丸) 。汉武帝击破匈奴左地,因徙乌桓于上谷 (今直隶宣化) 、渔阳 (今京兆顺义) 、右北平 (今热河东喀喇沁旗) 、辽西 (今直隶卢龙) 、辽东 (今奉 天) 五郡塞外,为汉侦察匈奴 (121 B. C.),东胡复与中国接近自此。建武二十二年 (46 A. C.),乌桓乘匈奴之敝,大败之,始渐猖獗。东汉末叶,屡为寇暴,建安十二年 (207 A. C.),曹操亲征破之,首虏二十余万人,余众万余落,悉徙居中国为齐民,东胡中之乌桓一派遂消灭。然燕代一带之中华民族,吸收乌桓分子抑已多矣。唐时犹有乌桓遗民,见《旧书·室韦传》,其所居盖在今黑龙江外。

丙、鲜卑。鲜卑之名,始见《楚辞·大招》:“小腰秀颈,若鲜卑只。”若《大招》果屈原或景差所作,则此族战国时已通,但恐不足信。诸史为鲜卑立传,始《三国志》及《后汉书》,称为“东胡之支别依鲜卑山者”。据学者所考证,则在今外蒙古以北,俄属伊尔库次克省境,最近赤塔政府所在地也。此族自中世以降,与我族交涉最繁,其最著者为拓跋氏、慕容氏、宇文氏。慕容氏自三国时即已入居辽西,其沐诸夏文化最早。在东方则当五胡时建设前、后、南、北诸燕,在西方则开吐谷浑 (青海) 。拓跋氏南迁较晚,然创业最强且最久。元魏与南朝中分中国,垂三百年 (386—557) ,孝文迁洛以还 (太和十八年,494) ,用夏变夷,殆底全绩,就中改鲜卑姓为汉姓,尤属促进民族混合之大政策 (所改各姓具见《通志 · 氏族略》。其显著者如拓跋为元, 贺鲁为周,贺葛为葛,是娄为高,屈突为屈,叱李为李,高护亦为 李,莫卢为卢,拔烈兰为梁,阿史那为史,渴烛浑为朱,破多罗为 潘) 。盖自魏之中叶,鲜卑的民族意识早已澌灭,纯然自觉为中国人矣。宇文之兴,与慕容相先后,中间经衰落,卒乃承魏之敝,建北周朝。然其官制及公牍,乃悉拟三代,其沉醉华风可想。自余若乞伏秃发,号为“河西鲜卑”,皆五胡时据有凉士,逐渐同化。盖中世诸夏民族之化合,鲜卑人实新加入诸成分中之最重要者也。

丁、契丹。自鲜卑入中原以后,塞外东胡族之代兴者,曰霫,曰库莫奚,曰契丹。契丹初为慕容所破,迁松漠间,实今热河东北部一小部落。魏、齐、隋时屡入贡,间亦寇掠。唐太宗时内附,赐姓李。玄宗时,其酋李怀秀,受朝命为松漠都督,安禄山欲徼边功,出兵伐之,怀秀发兵十万与战,禄山大败,是为契丹倔强之始。唐末藩镇拥兵相攻,契丹益坐大,尽并附近奚、霫诸部。五代时,中原无主,而契丹雄据东北,更国号曰辽,政治颇修明,诸镇咸引以为重,后晋石敬瑭至受彼册立为“儿皇帝”,而燕云十六州遂全入其手。宋有天下,威德不及远,成宋辽对抗之势。宋常纳岁币以保和局,澶渊一役,幸而不辱,时论或称为孤注焉。及金崛兴,卒为所灭。辽自建国后,别制契丹文字,东胡人于汉字外别立文字,自辽始也。其原有部落本甚微弱,部民以汉人或东胡人已同化者为多数,故辽室灭亡以后,契丹族亦不复存在。

戊、渤海及女真。周初有所谓肃慎氏者,尝贡石矢,后世考据家谓其地在今黑龙江,信否无从悬断。至南北朝时,有所谓靺鞨者始通中国,或译作勿吉。靺鞨有七部,其最著者曰粟末靺鞨、黑水靺鞨,黑水即黑龙江得名。高丽盛强时,诸靺鞨役属之。唐太宗征高丽,黑水靺鞨曾出兵十五万拒战。高宗时李勣破灭高丽,而粟末靺鞨保东牟山,后遂建设渤海国,其国王姓大,传十余世二百余年,其疆域有今之奉天、热河全境及吉林、朝鲜之各一部。其黑水靺鞨,唐开元中来朝,置黑水都督,以其酋任之,赐姓名曰李献诚。五代时,契丹尽取渤海地,其在南者籍契丹号熟女真,其在北者不隶契丹籍号生女真。生女真始终居今黑龙江地,服属契丹,辽全盛时,贡献不绝。北宋中叶,辽政渐衰,而生女真崛起,先灭辽及西夏,改灭宋,建国号曰金。遂占领中原,与南宋对峙垂百年,卒为蒙古所灭。金建国后,亦自制文字,现居庸关之六体字碑,其中一体即女真文也。金人初内侵时,备极残暴,自迁汴后,全同化于中国。

己、满洲。女真之金为蒙古灭后,其在内地者同化于汉人,其在关外者服属于蒙古。明既灭元,势力直拓于东三省。洪武间,分封韩王于开原,宁王于今喀喇沁新城,辽王于广宁、辽河流域,势力巩固。永乐间,更进及黑龙江,汉族势力之奄暨东北,前此所未有也。其女真之见于《明史》者有三:曰建州女真,以今吉林省城为中心;曰海西女真,在松花江下游;曰野人女真,在黑龙江边徼。满洲者,建州女真中之一小部落,与渤海大氏盖同族,在明廷曾受建州都督金事官号。明政既衰,彼乃崛起,先略定吉、黑两省,次奉天,次热、察两特别区。初建国号曰金,后乃改为清,乘明之乱,入主中夏。最近史迹,犹为吾辈所略能记忆,不必多述。当其初期,创制满洲文字,严禁满汉通婚,其他种种设施,所以谋保持其民族性者良厚。然二百余年间,卒由政治上之征服者,变为文化上之被征服者。及其末叶,满洲人已无复能操满语者,其他习俗、思想皆与汉人无异。不待辛亥革命,而此族之消亡,盖已久矣。

综观二千年史迹,外族与我族之关系,以东胡为最频繁,其苦我也最剧,其同化于我也亦最完。前有鲜卑,后有女真,皆数度入主中原,且享祚较永,殆由彼我民族性较接近,易相了解,不期而若螟蛉之有果蠃也。由今观之,过去侵暴,已成陈迹,东胡民族全部变为中华民族之成分,吾侪但感觉吾族扩大之足为庆幸云尔。

三、杂胡。“胡”以匈奴族之自称得名,因此凡塞北诸族,皆被以胡号。其在最初与匈奴对峙者,惟古代之山戎,故命曰东胡。匈奴西徙之后,复有与彼类似之族出现,其族大率抚有匈奴之旧部,而与匈奴不同系,我族因统名之曰杂胡。诸史所谓杂胡,除蒙古外,大抵皆突厥民族,与匈奴同干别支者也。其主要者,曰柔然,曰突厥,曰回纥。

甲、柔然 (蠕蠕) 。匈奴西徙后,鲜卑南下,居其故地,鲜卑入主中原,而柔然受之,柔然之后为突厥,突厥之后为回纥,回纥之后小部落割据,逮蒙古起而统一之。千余年间,今外蒙古一带统治权之递嬗,大略如是。据《魏史》所述,柔然之先,本拓跋家奴也。当其盛时,辖境西抵焉耆,东及朝鲜,北则渡沙漠、穷瀚海,壤宇埒冒顿,南向与魏争衡。魏筑长城,距柔然也。柔然猖獗垂二百年。其后突厥骤兴,而高车复乘其后,至北周与突厥连和,柔然败残之余,率千余落奔关中,周文帝徇突厥之请,收柔然主以下三千余人斩之,妇稚配为奴隶,此族遂尽。柔然兴亡皆暂,于我民族之化合,影响盖细。

乙、突厥。突厥,今之土耳其民族也。旧史称为平凉杂胡,匈奴别种,在汉时为丁零,南北朝之初为高车,亦称铁勒。盖居于俄属贝加尔湖之东部,逐渐蕃育南下,初臣服柔然,后灭之,奄有其地,至北朝季而极强,齐周争与和亲。隋末之乱,外则契丹、室韦、吐谷浑、高昌皆役属之,内则群雄割据者皆依彼为重。唐高祖亦其一也。及唐太宗大破之,俘其可汗颉利,即高祖所尝臣事者也。颉利亡后,其部众或走薛延陀,或入西域。而来归者尚十余万,拓塞内地,自朔州 (今山西朔县) 、属灵州 (今甘肃灵县) 以处其人,置两都督统之。其后群臣多言处突厥于中国非是,乃封颉利族子思摩为可汗,赐姓李,悉徙突厥,还故地。高宗席太宗之业,国威最盛,置瀚海、云中两都护府,分领漠北、漠南诸胡,凡三十年,北方无戎马警。及玄宗时,突厥内乱,其国遂为回纥所有。突厥兴自西魏大统间,亡于唐开元间 (535 — 735) ,有国凡二百年。

突厥之一部,自南北朝时分为西突厥。西突厥极强时,跨有葱岭东西,其极西与波斯为界。今欧人称俄属西伯利亚之西南一隅为土耳其斯坦,称我新疆全境为东土耳其斯坦,盖从当时西突厥领土得名。唐高宗时灭之,裂其地为州县,统以安西都护府。安西都护府不常所治,最远时曾建置于怛逻私城,即今西伯利亚铁路最终点之浩罕一带地也。西突厥经唐膺惩后,逐渐西徙,九、十、十一、十三世纪间,侵入印度、波斯,遂定居于小亚西亚,更进而居东罗马故都之君士但丁堡,中间与他种混杂,且缘地理上之影响变化,遂形成今日之土耳其民族。

突厥一别部曰沙陀,始附东突厥,继附西突厥,西突厥亡,沙陀内属。安史乱时,先后附回纥、吐蕃,继为吐蕃所破,悉部落归唐,唐赐其酋姓名曰李国昌,命为大同军使,唐末据有今山西全境。黄巢陷京师,国昌子克用屡破之,与巢部将朱温相持,后卒灭朱温,称帝汴京,建国号曰后唐。突厥民族曾入主中原者惟此一支,然历时甚暂,享祚亦短。

丙、回纥。回纥亦高车之一部。隋时始闻,初臣附突厥。唐武后时,突厥衰,而回纥已尽并东北诸部落,乘虚西侵,尽得古匈奴故地。安史之乱,助唐复两京,恃功而骄,部众麋集长安,白昼杀人市中,有司莫敢问。河北数千里,皆受其荼毒。至唐文宗时,为黠戛斯所灭,余众居新疆碛西地。

要而论之,隋唐四五百年间,东胡族甚微不振,其先后纵横于塞北者,若突厥,若回纥,若薛延陀,皆土耳其族,与古匈奴血缘相近。今中华民国五大民族之一——甘肃、新疆一带之回族,皆其胤也。此族始终未尝一度为中国之主权者 (沙陀突厥短 时间割据,可不必计) ,其受诸夏民族之同化亦较少。然唐代将帅亦颇有其种人。

丁、蒙古。蒙古于诸族中最后起,颇难确指其所出。旧史多指为铁勒部落之一,然铁勒为土耳其族,衍为今日之回族,渊源历历可征。蒙之与回,分野显然,混为一谈,必无合矣。蒙古名始见于《旧唐书·室韦传》,称室韦部落至众,有蒙兀室韦者,北傍望建河,河即今之黑龙江也。室韦为东胡别部,故蒙古亦可谓为东胡。但起自极北,其文北在鲜卑、女真诸族下,其所统部众,又经千余年间之混合——塞北诸地,累代为匈奴、鲜卑、突厥、回纥等所嬗居,包含异分子甚多。故欧西学者,往往以蒙古族与东胡、突厥鼎峙而三,实则其酋盖别部东胡,其民则东胡、突厥之混种耳。蒙古浡兴后,据中国为中心,以武力统一欧、亚两洲,建设空前绝后之大帝国,其史迹范围甚广,非此所宜喋述。其族颇倔强,不甚受同化,故其帝国瓦解后,仍保持其民族性,居漠南北故地,至今为中华民国五族之一焉。

四、其他诸异族。

甲、乌孙。我国历史上有一最怪异之民族,曰乌孙,不知其所自来,惟知其族当汉初时居今新疆伊犁河两岸。《汉书·西域传》“乌孙”条下,颜师古注云:“胡人,青眼赤须,状类狝猴。”盖其容貌与当时诸胡皆迥别。六朝时乌孙为蠕蠕所侵,其一部徙居葱岭中,为五识匿国,亦名达摩识铁帝。《新唐书·西域传》谓:“五识匿人碧瞳。”《大唐西域记》谓“达摩识铁帝国民眼多碧绿”是也。其一部徙居唐努乌梁海间,在唐曰黠戛斯,《唐书·回纥传》谓“黠戛斯人长大,赤发,皙面,绿瞳”是也。黠戛斯为古坚昆地,汉时匈奴封李陵为右贤王驻此。唐景龙中,黠戛斯入贡,中宗劳使者曰:“尔国与我同宗,非他部比。”据此,则源出西凉李暠之唐家,似与此族有系属,其同化程度,不知何若也。

乙、塞种。两汉《西域传》屡见塞种之名,注家不知其所指,经近世学者所考证,则塞人即希腊人,殆成定论。此种东方根据地为大夏,在葱岭北西麓,即亚历山大王部将所建设之柏忒里亚国,月氏西徙时灭之。其种人沿葱岭南下入印度,内中一小部分,度岭而东,居乌孙旧地,故《魏书》谓乌孙人杂塞种及月氏种。是今伊犁一带,混希腊血之民当不少也。要之,今新疆境内,民族至复杂,西比利亚及中亚细亚各族皆混焉,而远在欧洲之希腊人,亦其成分之一也。

丙、波斯、阿剌伯、犹太。九世纪时,阿剌伯人所著《旅华见闻录》,称唐末黄巢之陷广州,屠杀外国人十二万,波斯、阿剌伯、希腊人皆有。被杀者数且如此,则广州外国侨民之众可想。唐以来沿海诸地置市舶司,职如今之海关,专司外人互市,其久留不归者,谓之蕃户。蕃户经数代后,往往纯同化于我。宋末有蒲寿庚者,其先本广州之大食蕃户 (即阿剌伯) ,世袭明州 (今福州) 市舶司,以富倾动一时。南宋之亡,宋遗臣曾依之以谋匡复,寿庚暗通蒙古,宋祚乃陨。而蒲氏终元之世,为市舶司不替。此可证闽粤沿海诸区,杂中亚细亚诸国民不少也。非惟沿海,即中原亦有然。唐制,凡外人侨寓者,悉听其自由奉教建寺,长安景教寺遗迹见于《唐会要》者尚三处,现存之《景教流行中国碑》即其一。波斯祆教寺遗迹亦不少,乃至河南省城今犹有犹太教遗寺,据其碑文,则亦唐时已入居中国。知现时之中华民族,所含西域诸族分子,不知凡几也。

本篇所论述,欲使学者得三种概念:

一、中华民族为一极复杂而极巩固之民族;

二、此复杂、巩固之民族,乃出极大之代价所构成;

三、此民族在将来,绝不至衰落,而且有更扩大之可能性。

欲令此三种观察证实,宜分两方面观察:第一,中华民族同化诸异民族所用程序共有几种;第二,中华民族同化力特别发展之原因何在。今综析之。

中华民族同化诸异族所用程序,略有如下之各种:

一、诸异族以国际上平等交际的形式,与我族相接触,不期而同化于我。如春秋时秦、楚、吴、越诸国之同化于诸夏是。

二、我族征服他族,以政治力支配之感化之,使其逐渐同化。如对于氐、羌、苗、蛮族屡次之改土归流是。

三、用政治上势力,徙置我族于他族势力范围内,使我族同化力得占优势向其地发展。如周代封齐于莱夷区域,封晋于赤狄区域,秦徙民万家于蜀,发谪戍五十万人开五岭之类是。

四、我族战胜他族,徙其民入居内地,使濡染我文明,渐次同化。如秦晋徙陆浑之戎于伊川,汉徙百越于江淮,汉魏徙氐羌于三辅,唐徙突厥于塞下之类是。

五、以经济上之动机,我族自由播殖于他族之地。如近世福建人开拓台湾,山东人开拓东三省之类是。

六、他族征服我族,经若干岁月之后,遂变为文化上之被征服者。如鲜卑、女真、满洲诸朝代是。

七、他族之一个人或一部落,以归降或其他原因,取得中国国籍,历时遂变为中国人。如汉之金日磾,晋之刘渊,唐代大多数之蕃将皆是。

八、缘通商流寓,久之遂同化于中国。如宋代蒲寿庚之类是。

以上所述,除第四、第六两项外,亦可称为民族化合之普通程序。惟当此等程序进行时,何故我族不为被同化之客体,而常为能同化之主体?何故不裂为二个以上之民族,而常集中为一个民族?其原因盖有数端:

一、我所宅者为大平原,一主干的文化系既已确立,则凡栖息此间者,被其影响,受其函盖,难以别成风气。

二、我所用者为象形文字,诸族言语虽极复杂,然势不能不以此种文字为传达思想之公用工具。故在同文的条件之下,渐形成一不可分裂之大民族。

三、我族夙以平天下为最高理想,非惟古代部落观念在所鄙夷。即近代国家观念亦甚淡泊,怀远之教胜,而排外之习少,故不以固有之民族自域,而欢迎新分子之加入。

四、地广人稀,能容各民族交互徙置,徙置之结果,能增加交感化合作用。

五、我族爱和平,尊中庸,对于他族杂居者之习俗,恒表相当的尊重 (所谓因“其风不易其俗,齐其政不易其宜”) 。坐是之故,能减杀他方之反抗运动,假以时日,同化自能奏效。

六、同姓不婚之信条甚坚强,血族婚姻,既在所排斥,故与他族杂婚盛行,能促进彼我之同化。

七、我族经济能力发展颇达高度,常能以其余力向外进取,而新加入之分子,亦于经济上、组织上同化。

八、武力上屡次失败退婴之结果,西北蛮族侵入我文化中枢地,自然为我固有文化所熏育,渐变其质,一面则我文化中枢人数次南渡,挟固有文化以灌东南,故全境能为等量的发展。

具以上诸因,故能抟捖数万万人以成为全世界第一大民族。然三千余年殆无日不在蜕化作用中,其所受苦痛,殆不可以计算,而先民精力之消耗于此间者亦不可纪极。进化所以濡滞,职此之由,今此大业之已成就者则八九矣。所余一二——如蒙、回族未同化之一部分之赓续程功,与夫此已成民族之向上发展,则为人子孙者所当常念也。

(1922 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