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札原至少系六页或更多,购时已佚其一,当是张文襄坐京杨锐对他的秘密报告。虽然未署名,但考证彼时文襄的坐京,共有四人,即刘恩溥(文襄之亲戚)、黄仲弢绍箕(文襄之门生兼一侄女婿)、杨叔峤锐(文襄之门生)及文襄之侄张黄楼彬,四人的报告余皆藏有,以笔迹相对,则此数页确属杨锐者。又按其中所举各事,则当在光绪二十二年九月以后所写也。

第一条言李文忠鸿章因游圆明园获咎事。按文忠与俄商妥光绪中《俄密约》以后,周历欧洲各都城返国,于九月十四日抵北京。翁文泰同龢《日记》云:九月十四日“饭罢,闻合肥到京,往访晤谈”。于十五日进见,《翁记》云:“李相请安,召见。”此朝见德宗于宫中也。次日,往住圆明园旁之善缘庵,以备叩见孝钦后,盖自正月十二日以后,孝钦后常住颐和园,而德宗时常往园,即在彼办事,诸大臣亦随往,各自寻住处。故《翁记》云:十六日,“即出西直门,便道访李相于善缘庵,略坐。未正抵公所”。按公所者,军机公所,在颐和园旁,为翁文恭所住处。信中“所僦寓庵适在园旁”之寓庵即善缘庵也。函中“张荫桓为之供具”语亦有来历,盖张樵野原住彼处。《翁记》:三月初八日,“绕道至善缘庵,访樵野,亦未到,与僧语。庵之南即澄怀园也”。所谓“尚未到”者,自城中尚未来庵也。是樵野于文忠回国后,在其寓中寻屋与住,所以说“为之供具”也。庵在澄怀园北,故函中言适在(圆明)园旁。澄怀与圆明同为咸丰庚申英法联军所毁。文忠于九月十八日奉谕在总理各国事务衙门行走,二十六日始到署,《翁记》所谓二十六日“申到总署,合肥到任,匆匆一见”是也。函中“长信”指孝钦后,汉时太后居长信宫,故以为称。函中第二条谓“闻其入译署,只以议加税事,上意未有回也”。译署即当时人对总理各国事务衙门之简称。文忠自甲午中日战争以后,甚不为清廷所喜,以王文勤、文韶代为直隶总督,只留大学士之闲官。派往欧洲原为加关税事,各国多以裁厘金为条件,俟裁厘后再谈,不得要领而归。至是清廷以经济困难,仍望加税,故派合肥入总理衙门,与外国使臣交涉。

函中或曰一条,合肥入游圆明园目的在欲报效殿座一二所,其说或亦不为无因。按三月初一日《翁记》:“立(山)君亦来云:将修建圆明园,懿旨将土药厘金全数提归颐和园工程处,并须将本年奉宸苑之十五万,又借十五万,共三十万,归圆明园工程。昨日本传慈圣偕上讲圆明园,以雪中止,改传初二日。”盖同治末先祖文正公偕恭忠王等谏修圆明园,先祖尤犯颜极谏,李莼《客京邸冬夜读书》诗所谓“台疏间一上,未得回宸衷。贤傅造辟言,主德本至聪。岂不念民瘼,何难罢新丰!事关国根本,连章期诸公”者是也。后遂改修三海,至是修园之议复起。立山时任内务府大臣,管修颐和园兼圆明园工程事,奉宸苑亦内务府所属机构之一。文忠既甚不得意,如前所述,思捐款为修一二处殿座,亦情理中事。不料竟因此获罚,十八日遂有明发:“李鸿章擅入圆明园游览,交部议。”二十四日,“李鸿章吏(部)议革职,旨改为罚俸一年,不准抵销”(以上皆见《翁记》)。由是亦可推测出所失之页之后半,必记李文忠自欧回国事也。

第二条言修铁路事。盛杏荪宣怀为王文勤文韶、张文襄之洞联函保督办铁路公司,召来京。按许同萃之《张文襄公年谱》,光绪二十二年七月“会北洋大臣覆函芦汉铁路商办难成,请设铁路公司,招商集股,暂借洋债垫用,以苏宁铁路并归修筑,保道员盛宣怀总理其事”。盖去年十月督办军务王大臣曾以修铁路事上请,奉旨官督商办,著王文韶、张之洞会同办理。后盛宣怀以承办铁厂至湖北,文襄与言铁路事,见其议论透辟,遂与王文勤商保举他经办。请盛办铁路公司盖由文襄所发动也。八月十七日盛至京。《翁记》:八月十七日“晚盛杏生自津来,王张两公保办芦汉铁路也。力辞,谈六刻去。”又九月初三日:“是日约盛杏孙观察到彼询铁路事,彼递节略一通,众佥谓然,一时许去。”彼指督办军务处。又九月初五日:“约杏孙来谈铁路。明日总督递折言见该道,询悉一切,并将所递说帖呈览。”初六日:“封函二,其一即总署铁路事,留中。”此折至十四日即合肥到京二日,始下。所以函云:“有顷,左右持片纸至,乃本日盛宣怀办铁路明发谕旨也。”《张文襄公年谱》亦载有上谕,但将月份误记,谱作十月,当作九月也。上谕原文如下:

奉上谕,前据王文韶、张之洞会函,芦汉铁路另筹办法一折,当交总理各国事务衙门王大臣查阅。旋据函称,遵旨咨询盛宣怀条陈一切办法,均确有见地。请准设铁路总公司,令盛宣怀督办,由芦汉办起,苏、沪、粤、汉,次第扩充。……并将盛宣怀所递说帖抄录呈览。昨召见盛宣怀,奏对具有条理,以责成实力举办,以一事权。仍著王文韶、张之洞督率兴作,作事谋始,务策乃全,著再逐细考校,电商妥协。盛宣怀开缺以四品京堂候补,此后折件,著一体列衔会函。

第三条“鉴园”指礼王世铎。由光绪十年至十六年,礼王名义上为首席军机大臣,而事实上皆须请示醇贤亲王。至光绪十六年醇王卒后,礼王始独揽机务。刚毅补工部尚书在二十二年四月。刘麒祥者以道员总办上海制造局,言官劾其挥霍亏空,张文襄时署理两江总督,廷寄令其督敕刘道认真规划,文襄遂饬刘麒祥交卸。

第四条言铁路事,指中东铁路而言。所谓归其名于中国公司,指名由中东铁路公司修理,而暗由俄人供款并由俄技术人员修理。延茂奏询之密约即李文忠与俄外部大臣罗拔诺夫及度支大臣微德所订之《中俄密约》。约共六条,俄以共同防御日本为理由,而中国许其修筑经过中国境土之铁路。当时订约极秘密,往来电报密码皆由军机大臣亲自翻译,与普通电报之由军机章京者不同,外人因此多不能知,大约杨叔峤亦未知,故函中未提及内容。议约详情见拙著《李文忠使俄与光绪中俄密约》一文,载《大陆杂》志第一卷中。

第五条言玉铭事。按玉铭旗人,以开木厂为业,捐四川盐茶道。召见时,照例背诵履历,而玉铭背不清楚。于是德宗大怒,遂令其用笔跪写,又只能写“奴才玉铭,某旗人”。清代习惯汉人称臣,而满洲人称奴才也。德宗遂问他做何事,答曰“是开木厂的”。于是帝愈怒,曰:“你仍开木厂好了,何必当盐茶道!”玉铭答以“听说盐茶道的收入比开木厂的更高”。遂下谕将玉铭降为候补同知。至是又因醇王福晋事革职共往新疆,此八月二十七日事也。醇贤亲王宣宗第七子,故曰七福晋。七福晋卒于五月十八日,而奉移于六月初八日。园寓者,醇王在西郊之花园也。按《翁记》,八月二十七日:“有旨,前四川盐茶道降补同知玉铭革职,发新疆,遇赦不赦。”又:“日昨醇府管事瑚图礼等五人发新疆;内监高顺发龙江,皆懿旨。”与札中所说皆相合。文恭未记载内幕,若非此札,世人无有能知之者矣。

第七条言鹿文端传霖对松潘剿番事。文端由光绪二十一年任四川总督,至二十三年罢。按文端请将瞻对平定各地设汉官电,系八月初七日到京者。钱指军机大臣钱子密应溥。至八月二十一日方谕“瞻对用兵,系暂时办法。事定之后应否仍设番官,当再斟酌妥办”。所谓“高阳在告,翁持之不下”,先祖文正公自是年五月十七日因病请假,至九月初四日方销假,故云在告也。翁指翁文恭同龢。

第八条说徐用仪被刺事,事发生于九月十五日。据明发云:

步军统领衙门奏:“本月十五日,吏部左侍郎徐用仪由前门棋盘街地方经过,突有已革马甲林光施放火枪,将该侍郎车上玻璃打碎,以致面有微伤。当将凶犯拿获审讯,供词支离,请饬送部严讯等语。”已革马甲林光,胆敢在辇毂之下,施放火枪轰击大员,不法已极!著即将该犯林光送交刑部严加审讯,加等治罪;并著正黄旗满洲都统将该犯所供之领催札姓严行看管,听候刑部传质。

棋盘街在前门内大清门之南。

第九条所记太监事,《翁记》略有不同。四月十五日:“又廷寄一道,饬兵部内务府及三省将军直督严定发遣太监脱逃章程。前者太监闻得兴(闻原作文,文恭自改作闻)由内务府承旨于黑龙江口戍所正法,继而飞寄江南拏(原空格)等于上海,旋报王(空格)宣增泰于营口就获。王正法,宣发原处永远枷号监禁;聂得禄获于伯都讷正法。至是乃有此电。”飞寄江南拏内监事亦见四月初二日《翁记》:“面谕刘坤一等覆函交拿内监未获,因命饬依长恩三将军直督王山海副都统桂一体访拏,六百里加紧廷寄。”文恭并在下注云:“拏犯谕亦密拟亲写,皆未经南屋。”所谓“未”、“皆”、者,因同日有寄李文忠为《中俄密约》电亦密拟者。南屋指军机章京办公室,在军机大臣直庐对面,庐居北故称为南屋。与《密约》同等秘密,足见此事之重要矣。“大约必是闻姓太监一案或与寇连财有交涉耳。”寇连财《翁记》作寇万财,实以寇连财为是。昔闻之内监唐姓,与寇同时同事者,则“上封事”之说为可靠。据云寇工文墨,自拟一奏折,于一日清晨在孝钦后所居殿外跪进,后取阅之,大怒,遂处死。翁记二月十七日又云:“杨(崇伊)弹文(廷式)与内监文姓结为兄弟,又主使安维峻言事,安发谴敛银万余送行。”所言内监文姓想即信中之闻姓太监也。

按刘坤一覆函在四月初二日到京,则命江南拏内监之廷寄必远在前,而闻姓之发谴或在二月寇连财事同时也。

第十条言杨崇伊参方孝杰事。方为总理各国事务衙门章京。杨崇伊字莘伯,久在李文忠幕府,故谓为淮党也。

按前数页多光绪二十二年八九月间事,故谓此札必写于九月或更迟者。至于第九、十两条皆三四月间事,疑此页系另一札而混入前札者。

附录:杨锐致张文襄密函全文

园则以所僦寓庵适在园旁(张荫桓为之供具,合肥得处分颇咎之),内监导之遍历各处,意望得其厚犒,因所予不满众欲,遂上闻于长信,故有是命。或曰合肥之入,实欲相度工程,盖拟报效殿座一二所,未及上达,遽以冒昧获咎,因作罢论云。

合肥过津见仁和,言及海关缺,力劝保沈能虎,王辄乱以他言。闻此次上奏,仍以沈拟陪也。到都,盛宣怀往谒,合肥询铁路事。盛云已议上数日,当俟中堂来亭决,颇自喜。有顷,左右持片纸至,乃本日盛宣怀办铁路明发谕旨也。李为嗒然。闻其入译署,只以议加税事,上意未有回也。

迩来机务决于鉴园。其所最亲信者自荣实禄外,刚毅极得邸欢。景星放陕安道,至今未行,闻亦时预谋议,只以刘麒祥故失意指,颇自慰也。刚为也昏妄浅愎,一无所知,惟不通馈赂耳。近骤擢尚书;派崇文门监督,无差不与,意甚自得。遇条陈有涉变法事,必竭力阻尼之,近来一事不能办,实坐此人作梗耳。

自恰克图至海参崴之铁路允由俄人自修,而归其名于中国公司,盖虑各国效尤,其实都下无人不知也。倭人另索厦门、上海、天津汉口四马头租界与各国一律,不照宁波章程,已应许,奈何?合肥求加洋税,美商以待中国尽撤厘金为言,未知将来能争得寸益否。前日吉林将军延茂奏询密约何事,请密示以便预备,不报。

有曾放四川盐茶道之玉铭,向开杠房。此次七福晋移园寓,丧仪大臣已定向来承办之某家,而玉铭贿醇护卫太监等争得之,浮销实止数万,为内务府堂官文琳讦发。佛大怒。此事与嗣醇王之生母侧福晋有连,意欲穷治,恭邸为叩头固求,乃止。玉铭发新疆,遇赦不赦。在逃未获,现已籍产严拿,护卫等均发新疆给披甲为奴。太监某发黑龙江,永远枷号监禁。圣怒不测也(两杠房争揽此事,慈驾临奠,见府门置杠二具,以为不祥,已大怒;金棺发引时,上须跪奠三爵,候起行始起,而杠夫以一扣不能合,延至二刻许,上亦怒。故此次谴罚独重云)。

赵巡抚舒翘覆奏,宁藩瑞章有片,请将已与督臣刘坤一议处旨宽免。后旬日,杨侍郎颐再疏论刘以有旨在前,故弗追及也。杨另片请今年内勾到时,龚照玙褚诸人勿予宽典。疏留中。其事虽不行,人颇以是称之。

四川鹿制军因松潘剿番案请奖。高阳在告,翁持之不下。占对土司抗命,侵占明正土司地界,川中发兵剿办。鹿奏请俟平定后改设汉官,政府以卤莽责之。鹿执奏谓事已得手,不可养痈贻患云云。乃听其相机办理。钱云若设汉官,恐英人不允。真可谓梦呓也。

徐用仪到署,行过棋盘街,有人以洋枪轰击。不中,穿轿柱而过,差寸许即危矣。此一大奇事也。徐为人庸软,素少仇怨,或谓神机营被革马甲欲击荣禄,或云欲击熙敬,或云欲击文琳,皆以面貌相似而误,未知孰是。闻刑部讯无端倪,拟以风魔结案云。

前月在营口及吉林地方拿获在逃之太监王得福、聂得平、宣增太三人,均已次第正法。所坐何罪,至今莫名,大约必是闻姓太监一案,或与寇连财有交涉耳。

杨崇伊去冬曾参朱之榛,高阳寝其奏不行。渠前在苏州有事干求,未惬所愿,故也。本月廿一再疏参朱,另片论机匠鼓噪事,仍专罪朱一人。又片论江南饥荒,请铸制钱。又片参方孝杰。方从去年来议论甚谬,专袒淮人,不意乃为淮党所毁,可异也。

(原载《大陆杂志》第 22 卷第 4 期,1961 年 2 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