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兼述清末醇王对恭王政争的内幕
溥心畬先生逝世已经好几个月,本刊编者早已属我写一篇追念的文章,我虽然同溥先生认识开始于台湾,但想起上辈的交情,恭忠亲王与先祖文正公的密切同僚关系,可以说我们两家够得上三代知交了。心畬先生的诗、书、画,早已为国内外的人所共誉共赏,不必我来多恭维他,所以这篇文字由另一方面写。我头一次碰到他是在一九五二年的一天,在台北世界书局的楼下,我正坐在客厅里,心畬先生走进,书局人就给我俩介绍。他谈到我的先祖,又问起我是那一房的,我因以先君李符曾先生回答,心畬就肃然起敬的说:“李老先生是忠心耿耿,我们皆知道的。”后来又谈起《平复帖》,这部帖说起来话长。这是陆机所写的真迹,它的价值远超过《三希》之上。《石渠宝笈》书画的登载以《三希》为最早。而《三希》中的三王(王羲之《快雪时晴帖》,王献之《中秋帖》,王绚《伯远帖》是为三希)是东晋的人,陆机是西晋初年由吴入洛的人物。它所以没登录在《石渠宝笈》之中的缘故,是因为这部帖始终藏在高宗的母亲孝圣皇太后的手中,等到皇太后崩后以遗念的性质给了她的孙子成哲亲王永瑆,所以成亲王的斋名叫贻晋斋,就是因为纪念这部帖的关系。到了光绪年间归到成亲王的后人载治(治贝勒)手中。后来又归了恭忠亲王。在光绪七年恭王以此帖送给先祖,但是先祖不肯收留,说:“这是皇家的旧物,仍应当归你所有。”坚持不受,恭王又坚持相赠,先祖乃答应留观几个月。托祁文恪世长转令人照像后仍归还给恭王。此事见于《翁文恭日记》,这一年十月初九日翁《日记》说:“于兰翁处得见陆平原《平复帖》手迹,纸墨沈古,笔法全是篆籀,正如秃管铺于纸上,不见起止之迹。后有香光一跋而已。前后宣和印,安岐张丑诸印;宋高宗题签,董香光签,成亲王签。”宣和是北宋徽宗的年号,又有南宋高宗的题签,足证南北宋时曾入内府。安岐是安仪周,朝鲜人,与著《清河书画舫》的张丑皆收藏名家。在民国时代谭组庵院长看见了这段日记,以为帖在我们舍间,找到家叔,希望能一看。家叔亦茫然不知,我就去问先君,先君就将这事的经过真相告诉我。后来此帖由溥心畬经傅沅叔(增湘)介绍卖与张伯驹。张伯驹是张镇芳的儿子,收藏古字画甚多,皆藏在北京燕京大学。后来有珂 板印本。这天我与心畬也谈到此事,他说早知如此,此帖由你们保管更好,当不致卖掉。
关于《平复帖》一事,我于民国廿二年也问过红豆馆主溥西园将军,那一天是赵叔雍(尊岳)请我们在他家里吃饭,同席有史量才、吴景洲及溥将军等,因为溥将军是溥伦(伦贝子)的弟弟,他们皆是成亲王的后人。我就问起《平复帖》来。溥将军也承认从前是他们所有,后来归到恭忠亲王。
那一天就由世界书局请我们在萤桥旁吃涮羊肉,又谈论了很久。心畬并且告诉我两件事,其中一件与近代史很有关系的。他说当文宗往热河时命恭亲王留在北京,与英法联军办交涉。文宗写了一个朱笔的上谕给恭亲王,大意是说,如有意外的事件发生,你即可自登大位,诸事当以社稷为重。这件朱笔一直保存在恭亲王的手中,后来他的孙子袭恭亲王溥伟将它交还给溥仪。这件事是外人不大知道的。另外一件事,是关于我们两家的密切关系。据心畬说,他的一位姑母即恭忠亲王的女儿,曾受恭亲王的命拜先祖为义父,先祖也是推托了好久方才接受的。他这位姑母是齐侯的夫人(当时我没有细问齐侯是谁,现在姑且如此写)。心畬又说,后来他的姑母在恭忠亲王的牌位的旁边另供先祖的神位,以证明所说的话不假。但我这是头一次听见说,以前在家里没听说过此事。后来我又到临沂街他的寓所拜过年。他屋里墙上倒贴着“福”字,这是北平人的习惯,表示“福到了”的意思。
后来又在金山街潘家寅教授家中吃饭,彼时潘教授的令郎拜心畬为师,同他学画。据说他的规矩,拜师的人必须向他行三叩首的大礼。有很多人讥笑他的举动迂腐,不知道他以为三叩首的典礼是清朝自初就遵行的,三鞠躬礼是民国的典礼,所以他不愿意人家行这种礼。这同我那年拜年出他家大门时,看到门框上贴着他亲笔写的红对联,文字我现在记不清楚了,只记得是与《易经》有关系的典故;那时报纸上正登着他为学生教画以外,另外给他们讲《易经》,我问他以后,他亦承认。我就笑着说这是不是箕子明夷的意思,他就哈哈大笑,认为恰当。他有一块在署款下常用的章,就是“明夷”,这与另一方“旧王孙”同意。
现在再说起醇贤亲王对于恭忠亲王争夺政权的内幕,这又是近代史上一件最重要的事。按醇王年纪比恭王小,两人是同父异母的弟兄,恭王行六,醇王行七。醇亲王的同母弟兄共三个人,即醇亲王、孚郡王及钟郡王。在咸丰末年关于反对肃顺党的争斗,当时醇王年纪甚轻,所以他与恭王合作,帮助慈禧抵制肃顺。在同治初年,恭王因办理外交甚久,深知外国的强盛,只有励行新政以图自强方敢希望有一天,亦能敌对外国人。这件事主张最强者为文文忠祥。而先祖与文文忠交情最密,也加入所谓同治新政派。至于他同恭忠亲王的关系,至晚始于同治元年,那时他是穆宗的师傅,而恭亲王是在弘德殿照料一切。至同治四年先祖以内阁学士的资格加入军机,更成了同僚。但酵王在同治年间,尚与恭王合协,比如编修蔡寿祺参奏恭王那件事,醇王常上折力保恭王。而自从德宗即统以后,他无形中成了太上皇。所以潘文勤祖荫致先祖的信中,常称醇王为“感应”,暗用《太上感应篇》的书名喻太上皇之意。他对恭王的态度也就发生了变化,并且他对于新政平素持反对的意见。记得他在同治年间,曾上过一篇奏折,主张禁止洋货,鼓励人民焚烧洋货。这件事见于《翁文恭日记》中。其思想之极右可以想见。他想夺恭亲王的政权,由来已久。据我的表兄祁君说,光绪甲申二月那篇罢退恭王等的上谕,已经预备了很久。祁表兄能说出拟稿的人名,似乎是醇王府的门客赵某。起初醇王已经跟慈禧太后商量好,只等着机会发表。这次的机会是如下的,当时李文忠公丁忧,开去直隶总督的实缺,由张靖达树声自两广总督调来署理。张树声是淮军的老将,与李文忠是同一系统。文忠以前曾请过张幼樵佩纶无名位的暗中帮他,因此张亦拟请张佩纶为帮办以拉拢清流派的人物。据说,张已经答应了他,后又反悔,而使陈宝琛上奏折说张树声不应该奏调文学侍从之臣,如此遂成了僵局。张树声亦因此深怨张佩纶,遂找寻机会使人参他。于是叫他的儿子张华奎到北京同王仁堪、王仁东弟兄往访盛昱。王仁堪是位状元,那时是张树声的坐京(当时外省的督抚住在北京探听各处的消息来报告,名叫“坐京”。等于后来民国时代各省驻京办事处,不过办事处是公开的,而坐京是秘密的。在康熙年间各县皆派人住在省城探听消息,名为“坐省”。这见于故宫中康熙朱批谕旨。看来坐京之名由来已久),他就同张树声的儿子往盛昱家中苦磨,住至夜间亦不走,请他上折子参张佩纶。盛昱同张佩纶有交情,不肯上折子,但又经不住苦磨,就说,张佩纶所依持者军机,参张佩纶不如参军机,军机倒了张佩纶也就无用。盛昱的原意以为参军机的折子亦不是没有人上过,但是普通不发生效力,他为敷衍张树声的办法就用了这条路。不知慈禧和醇王就在等候着这机会,而盛昱却不知内情,贸然上了参军机的折子,于是恭王与军机等人一律被罢免。文韵阁丈廷式《张蔼卿兵备同年挽诗》有句云:“少年便已关朝局,交际谁堪属后尘。”即指此。醇王以太上皇之尊不便入军机,而使他的代表礼亲王作首席军机。凡事皆由孙毓汶将文件送到醇王府先请他同意。《清史稿》称这种办法为“过府”(见《史稿·孙毓汶列传》),可见得政权事实在醇王的手中。后来盛昱也后悔了,又上了一个折子,说醇亲王以皇父之尊,不应该干涉政治。慈禧就回答一个上谕,大意是说,与醇王商量者只指重要事情而言,并非所有的事情都请示醇王。但是礼亲王是醇王的傀儡,孙毓汶是醇王的私人,他们凡事仍需请教醇王。
张文襄《广雅堂诗集·题盛伯羲集》有句云:“赵国文章惊北燕,西园记事珍珠船。不知有意还无意,遗集都无奏一篇。”亦指此奏。
在甲申以前恭亲王当政的时候,中法战争已经爆发,醇亲王对于政府的软弱颇为不满,这也就是他所持的反对恭亲王的表面理由。但是自从变成政治当局直接与法国人办交涉,方才明白对法战争是无法打下去,错处不在恭亲王的主张,而在中国的积弱形势,所以第二年即光绪十一年,醇亲王事实上指导的清政府就与法国人赶急妥协停战,醇亲王从前责备恭亲王,现在他仍旧走的是恭亲王的路。关于中法讲和的内幕,我后来在法国曾听到一个传闻,彼时正是曾惠敏(纪泽)在英法当钦差大臣,他用了一个秘书叫陈季同,陈的法文甚为精通,曾惠敏就派他到法国议会中游说,议会中本来有一部分议员反对战争,又经陈季同的一番游说,遂有大部人主张推翻当时的内阁而使中法战争停止。不料这时间李文忠有电报给曾纪泽主张讲和,曾以为大功即将告成之际,横生枝节,乃大失所望。陈季同亦懊恼万分,回家后不觉形于颜色,无意中将消息泄漏,陈的太太是法国人,就报告给法国政府,法国政府就立即请和,不需赔兵费。曾纪泽本拟将陈季同送回国处死刑,后经人劝解方只将他免官。他就回国教法文。
以前恭亲王当政的时代,对内多抑压宦官,比如同治八年宦官安得海出京到山东经丁文诚(宝桢)报告清政府,恭亲王及先祖皆极力主张将安置诸重典(详情见《翁文恭日记》及文韵阁廷式《论安得海》一文中)。但至醇亲王当政时宦官李莲英势力大张,招权纳贿笔不胜书。有一次醇亲王往天津巡视海军,李莲英要求随往,醇亲王对他毫无办法,台谏上奏折且以唐代宦官监军为戒。所以新政不能够推行,抑制宦官的旧办法亦不能接续使用,清朝政治之衰颓,醇亲王所负的责任甚大,而其原因皆由于醇亲王对恭亲王的政争,其重要性不亚于人所熟知的帝后之争。
另附心畬致陈弢庵(宝琛)的一封信,可以看出他的文笔之优美及其字体的高逸。这函大约是民国十八年左右的。弢庵是陈宝琛,字伯潜,老年方以此自号。
(《传记文学》第 4 卷第 2 期,1964 年 2 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