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水浒故事的演变
水浒故事的流传,就起源于当时,可以说宋江等还存在的时候,这种故事已经变成了俗间的传说。所以致此的缘故,是非常的浅显,完全与那时的地方情形有关。北宋的末年,徽宗以美术家的能力作天子,加以蔡京、童贯、高俅那班小人,于是闹得外面辽金交侵,里面民不聊生,盗贼的横起,也是当然的事。方腊之起,由于花石纲的扰民(花石纲的事见后《方腊始末考》),王伦、宋江之起,是因为夺民田事。陈 《通鉴》说:
宣和三年九月,诏宦者李彦括民田于京东西路。初,胥吏杜公才献策于内侍太傅杨戬,立法索民田契,自甲之乙,乙之丙,展转究寻,至无可证,则度地所出,增利赋租。始于汝州,侵淫于京东西,淮西北,括废堤弃堰荒山退滩,及大河淤流之处,皆勒民主佃额,一定后,虽冲荡回复不可减,号为西城所。梁山泊古钜野泽,绵亘数百里,济郓数州,赖其蒲鱼之利。亦立租,算船纳直,犯者盗执之。一邑率于常赋外增租钱五十余万缗,水早蠲税,此不得免。擢公才为观察使。至是戬死,以内侍李彦继之。
观此则当此北方诸盗发生之由,颇可想见。但是宋江等受招安以后,何以他们的故事又特别的发达呢?就是因为宋江等被招安以后,搜括民田的事有加无已,人民痛恶官吏,怀念那些力能抗拒他们,为民御侮的豪杰,当然他们的故事,愈传愈远了。陈 《通鉴》上说李彦的搜括民田,远在杨戬以上:
彦……置局汝州,临事愈剧。凡民间美田,使他人投牒告陈,皆指为天荒,虽执印券皆不省。鲁山阖县,尽括为公田,焚民故券,使田主输租佃,本业诉者,辄加威刑,致死者千万。公田既无二税,转运使亦不为奏除,悉均诸别州。……发物供奉,大抵类朱勔……皆责办于民,经时阅月,无休息期。农不得之田,牛不耕垦,殚财靡刍,力竭饿死,或自缢辕轭间。
但是这种的传说,当然是没有系统的。在京东的注意梁山泊,在京西的注意太行山,在两浙的注意平方腊,并且各地还有他所喜爱的中心英雄。这还是水浒故事口传的时期。这时期的经过不甚久,因为南宋时,已经有了笔记的水浒故事了。
由口传的水浒故事,一变而为笔记水浒故事,这变化当在南宋时间,我引两事为证。
(一)周密《癸辛杂识续集》载有龚圣与所作《宋江三十六赞序》,起首说:“宋江事见于街谈巷语,不足采著;虽有高如、李嵩辈传写,士大夫不见黜。”所谓传写,即由口说的而变为笔记的。宋时说平话的极多,初时不过强记,后来渐有人简略的写出,以备传习之用,并不为供给读者,笔记之由始此。近来小说,如《三侠五义》、《施公案》等,末不先有说平话的口说,然后有写出的,演变类的小说,大都如此。周密宋人,元时尚在,则所谓高如、李嵩辈,至少是宋元之交的人,传写的时代,至少也是宋末。
(二)《宣和遗事》系杂采各种记述而成,所以文体忽然文言,忽然白话,前后甚不一律。大约是当时平话者传习所用,凡诗句,奏章,皆甚详细载记,而言语则从略,盖亦如现说书的,言语可以顺口改易,奏章书信则必须默记也。所采书甚多,如元集崇宁元年,徽宗对蔡京所说的话,与《宋编年通鉴》所载文字相同;朱勔办花石纲一节,半系赵彦卫《云麓漫钞》文字之方腊一段,半系《宋会要》文字;至后二集,更与《窃愤录》等书相似了。以这些例其余,宋江等一段,恐亦系采自他书者,或即高如、李嵩辈所作的一篇,亦未可定。旧本《宣和遗事》上有“南瓦子……”印记。南瓦子系宋时杭州娼妓及说平话者聚所,《梦粱录》曾道及之,则《遗事》一书,确是南宋作品。亦可证水浒故事,在那时已入笔记时代了。
但是那时的记载,并非如现在通行《水浒传》的体裁,所谓章回体的。那时只是短篇的。这种本子,现在固然逸失,我却有几个间接的证据,足为此说的证:
(一)现在《水浒传》内,常在一段大节目以后,加一句“这个唤作……”,如百回本第十六回,述说吴用建策,将杨志送的生辰纲取了以后说:“这个唤做智取生辰纲。”大约以前有段短篇作品,唤作“智取生辰纲……”,所以结成长篇以后,还留了这么一句。
(二)宋江等在梁山,忽然叙写他们去打华州,似乎非常的无道理。但是我们要明白了初一步的水浒是短篇的,是无系统的,就可明白了这无道理内的理由。上边我说过,梁山左近有梁山的水浒故事,京西有京西的水浒故事……。龚圣与的赞有四处“太行”字样的。足可证说宋江等起于京西的,在当时颇盛行。华州事即京西故事之一,后人想综合京东、京西各种为一长篇,想将宋江在京东搬到京西,只好牵出史进被陷,鲁智深被擒,宋江下山去救……以作线索了。
这些短篇水浒故事,是与元代的杂剧同时或少前的,元曲的水浒剧,即取材于这些篇。因为他们的传说,作者,产地的不同,所以内容常异,杂剧内人物的性格,也因取材的不同而不一致。
笔记的水浒故事的第二期,就是将许多的短篇笔记,连贯成了长篇,截成一回一回的,变作章回体的长篇水浒故事,这时期约在元明之间。当时有多少篇这种的小说,我们现在却难知道。我们所知道的,只有四篇,即所谓水浒四传。我先说明何为四传,然后再说他们存在的理由。
水浒四传的第一传内的事迹,约等于百回本的第一回至第八十回所包含的,就是从误走妖魔起至招安止(现行七十回本的楔子,第一回至第七十回,及平四寇的第一回至第十一回)。
第二传是百回本的第八十回至第九十回,平辽一段(平四寇第十二回至第十七回)。
第三传是百回本所无,征田虎王庆一段(百二十回本第九十回至一百十回,平四寇第十八回至第四十回)。
第四传是百回本第九十回至第一百回,平方腊一段(百二十回本第一百十一回至第一百二十回,平四寇第四十一回至第四十九回)。
上面所谓“是”者,不过说与某回至某回的事迹约略相同,当然不能说完全一样,从水浒四传到如今,曾经过许多修改的。
为什么说水浒四传,而不说一传呢?重要的理由是四传内的事迹,互相冲突。在短篇的时候,各种故事的产生地点不同,流传不同,互相冲突的地方,在所不免。如果当时就直接的成为一传,而不经过四传的阶级,自应删去冲突字句,前后照应。现在所以不如此者,恰因是经过四传分立的阶级,在合成一传则冲突者,在四传各身,固不必皆冲突也。引几事作证:
王进、王庆两段,前后相似,如前曰柳世权,后曰柳世雄,因此有人疑后面的王庆,被移在前改作王进者。此说似不甚对,两传所取短篇故事,或者倒是同一蓝本。鲁智深别智真长老时,长老所赠四句言语是:“遇林而起,遇山而富,遇水而兴,遇江而止”,与《征方腊传》的四句:“遭夏而擒,逢腊而执,听潮而圆,见信而寂”,相似而不相同,亦由集《前传》的人,只叙到招安,则前四句已够,后四句系作《征方腊传》者所作,故所含皆征方腊时事。胡适之先生疑后四句系原有,前四句系七十回本改作,殊不知前四句固不能包括后边的事迹,后四句又能包括前边的事迹么?以前大约相传有智真长老赠四句言语的这回事,两传皆窃仿罢了。梁山泊及蓼儿洼,是一非二,蓼儿洼是梁山泊的一部分。第一回内说:“直使宛子城中藏虎豹,蓼儿洼内聚神蛟。”以宛子城与蓼儿洼相对,因皆系水泊内地名;尤明显的是第三回,“柴进道:‘是山东济州管下一个水乡,地名梁山泊,方圆八百余里,中间是宛子城,蓼儿洼。’”第十五回,“吴用道:‘这里和梁山泊一望不远,相通一派之水,如何不去打些?’……阮小五接了说道:‘教授不知,在先这梁山泊是我弟兄们衣饭碗,……’”而第十九回,“阮小五歌道:‘打鱼一世蓼儿洼,……’”
以上所举各端,皆足证明《前传》作者以蓼儿洼作为水泊一部分。但是《方腊传》却说:
楚州南门外,有个去处,地台唤作蓼儿洼。其山四面是水港,中有高山一座,其山秀丽,松柏森然,甚有风水,虽然是个小去处,其内山峰环绕,龙虎踞盘,曲折峰峦,陂阶台砌,四围港汶,前后湖荡,俨然是梁山泊水浒寨一般。
百回本说:
梁山泊内祈风得风,祷雨得雨;楚州蓼儿洼亦显灵验。
这样看来,《方腊传》的作者,将梁山泊、蓼儿洼分作两处,与前大不相同。
除了这几个证据以外,即以文体而论,四传亦不甚相同,且所用地名,亦多古今的分别。皆足证明各传非一人一时之所集,更足证各传集成时的前后。《前传》及《征方腊传》,《征二寇传》较老,《征辽传》次之。《征方腊传》所用宋代地名最多,如润州、楚州等是,且与当时实情有许多相似,下篇《方腊始末考》内,当详言之,《前传》经后人修改处似较多。然不论后人修改了多少,现所见《水浒传》字句,当仍有系宋元人旧者,比如传中说童贯造大海鳅船,《老学庵笔记》内也说:“鼎澧群盗战舡有丰船、有桨船、有海鳅头。”足见是当时盛行的一类船名。传内常言“唱喏”,亦当时常礼。因为《水浒》是演变而来的小说,与创造的不同,虽经百手,终难将原面目一概抹杀,不留一二也。
第三时期,约在明代,即将水浒长篇故事,或二传、或三传、或四传合成更长篇的《水浒传》。百回本即合三传(《前传》、《征辽》、《征方腊》)而成,百二十回本等即合四传而成者。百二十回本的发凡说:“郭武定本……退王田而进辽国”,则在郭本以前(明嘉靖以前),尚有合《前传》、《征王田》、《征方腊》三传而成的《水浒传》了。因为他们是分开的,自成一段,所以合一传、三传、四传,皆无不成。
第四时期,即清初以后,《王田》、《征辽》、《方腊》三传皆被删去,《前传》亦被删去七十一回以后事迹,加了卢俊义一梦,变作现行的七十回本。这种变化,完全是金圣叹的独出心裁,他虽假托古本,这个古本却似乎并未存在过。现在存在的本子,百回本、百二十回本、百十五回本、百二十四回本,皆无卢俊义一梦,这是七十回本所独有的。即如金圣叹叹赏的句子:“那和尚便道:‘师兄请坐,听小僧……’智深睁着眼道:‘你说!你说!’那和尚道:‘……说在先敝寺……’”各本亦只作“听小僧说”。及“在先敝寺……”,先是改本所独有。圣叹所叹赏者,即他所改。然自此以后,七十回本独行,明代各本皆不易找了。
至于宋江等三十六人,皆实有其人。《宣和遗事》,龚圣与《赞》皆有:呼保义宋江,智多星吴加亮(《赞》作吴学究),玉麒麟卢俊义(《遗事》俊作进),大刀关胜(《遗事》作关必胜),活阎罗阮小七,尺八腿刘唐(《遗事》作赤发鬼),没羽箭张青(《遗事》作没羽箭张清),浪子燕青,病尉迟孙立,浪礼白跳张顺(遗事作百跳),船火儿张横(《遗事》作船火工张岑),短命二郎阮小二(《遗事》作阮进),花和尚鲁智深,行者武松,铁鞭呼延绰,混江龙李俊(《遗事》作李海),九文龙史进,霹雳火秦明,黑旋风李逵,小旋风柴进,插翅虎雷横,神行太保戴宗,先锋索超(《遗事》作急先锋),立地太岁阮小七,青面兽杨志,赛关索杨雄(《遗事》作王雄),一直撞董平,美髯公朱仝,没遮拦穆横,拚命三郎石秀,铁天王晁盖,金枪班徐宁(《遗事》作金枪手),扑天雕李应;《赞》有两头蛇解珍,双尾蝎解宝,而无豹子头林冲,摸着天杜千,小李广花荣,《遗事》反此。至于事迹,则有下列各条:
盗宋江犯淮阳及京西河北,至是入海州界,知州张叔夜设方略讨捕,招降之。(《续宋编年资治通鉴》宣和二年)
(宣和)三年二月庚辰,宋江犯淮阳军,又犯京东河北路,入楚州界,知州张叔夜招抚之,江出降。(《十朝纲要》)
(宣和)三年二月,方腊陷处州,淮南盗宋江等犯淮阳军,又犯京东江北,入楚海州界,命知州张叔夜招降之。(《宋史本纪》)
剧贼宋江剽掠至海州,趋海岸,劫巨舰十数。公(张叔夜)夜募死士千人,距十余里,大张旗帜,诱之使战;密伏壮士匿海旁,约候兵合,即焚其舟。舟既焚,贼大恐,无复斗志。伏兵乘之,江乃降。(《东都事略》)
宋江寇京东,蒙上书,言江以三十六人横行齐魏,官军数万无敢抗者,其才必过人。今清溪盗起,不若赦江,使讨方腊以自赎。(《宋史·侯蒙传》)
(童)贯将刘延庆、宋江等讨方腊。(《北盟会编》)
王涣统领马公直并裨将赵明、赵许、宋江……入(帮源)洞后。(《续资治通鉴长编》)
辛兴宗与宋江破贼上苑洞。(《十朝纲要》)
由以上这些条看起来,宋江等之起在宣和二年,侯蒙始建议招抚,然实行之者是张叔夜。招安在宣和三年二月,是时方腊已起,就令他们去征方腊了。
初霸梁山泊的王伦,亦实有其人。《九朝编年备要》记方腊陷处州时说:
詹良臣御贼为所执,欲降之,良臣骂曰:往年王伦反,戮于淮南,王则反,磔于河北,同恶无少长皆弃市。……
蔡绦《铁围山丛谈》卷一说:
……元昊请服,上(仁宗)又曰:“国家竭力事西陲累数年,海内不无劳弊,今幸甫定,然宜防盗发,可诏天下为预防也。”会山东有王伦者焱起,转斗千余里,至淮南,郡县既多预备,故即得以杀捕矣。
据此两节,则王伦事发生于王则以前,元昊请和以后。元昊请和在仁宗庆历四年,王则乱在七年,王伦当在四年、七年之间,他起事在山东,故《水浒》称引他了。
二 方腊始末
方腊这一寇,在宋代历史上,也颇占一位置,因为他据了“六州五十二县,杀平民一百余万”,而宋师“自出至凯旋,凡四百五十日”,始平。因此他也就变作了水浒故事里的重要部分,水浒四传里的一传(水浒四传一说见上篇)。所以我们为读《水浒》的参考,也应将方腊始末考证一下。
方腊,也叫方十三,是宋睦州青溪县人(青溪县即今淳化县)。他造反的原因,是为那时朱勔在东南搜求珍异物品运京,名为花石纲,扰得民间不堪,所以方腊乘此而起。花石纲的发生是在宋徽宗崇宁四年。《宋史纪事本末》卷五十上说:
……至是渐盛,轴轳相衔于淮汴,号花石纲……命(朱)勔总其事。……于是搜岩剔薮,幽隐不置。凡士庶之家,一石一木,稍堪玩者,即领健卒直入其家,用黄封表视,指为御前之物,使护视之。微不谨,即被以大不恭罪。及发行,必撤屋抉墙以出。不幸有一物小异,共指为不许,惟恐芟夷之不速。民预是役者,中家破产,或鬻卖子女,以供其须。㔉山辇石,程督惨刻,虽在江湖不测之渊,百计取之,必得乃止。至截诸道粮饷,纲旁罗商船,揭所贡暴其上,舟人倚势贪横,凌轹州县,道路以目。
就此看来,那花石纲骚扰人民,可想而知了。
此外方腊又凭假邪说,煽惑平民。唐永徽四年,睦州女子陈硕真反过,所以那里相传,有天子基、万年楼,他反时也凭借那个。他又说他一天临溪顾影,冠服如王者。他传的教是一种“吃菜事魔”教。方勺的《青溪寇轨》说的最详细:
吃菜事魔,法禁甚严,……而近时事益众。始自福建,流至温州,遂及二浙。睦州方腊之乱,其徒处处相煽而起。闻其法断荤酒,不事神佛祖先,不会宾客,死则袒葬。方敛,尽饰衣冠。其徒使二人坐于尸旁,其一问曰:“来时有冠否?”则答曰:“无。”遂去其冠。次问衣履,遂亦去之,以至于尽。乃曰:“来时何有?”曰:“有包衣。”则以布囊盛尸焉。……其魁谓之魔王,右者谓之魔母。……其初授法设誓甚重,然以张角为祖,虽死于汤镬,终不敢言角字。
下边又说:
谓人生为苦,若杀之,是救其苦也,谓之度人。度人多者,则可成佛。故结集既众,乘乱而起,日嗜杀人,最为大害。尤憎恶释氏,盖以不杀与之为戾耳。但禁令太严,罕有告者。株连既广,又当籍没,全家流放,与死为等,必协力同心,以举官吏。州县惮之,率不敢按,以致增多。
方腊既乘着众人皆怨恨的时候,又假着他那神秘的说去煽惑,州县官又惮不敢按,于是方腊一起,遂不可止。《青溪寇轨》内,述说他起兵的时候,也很详细:
腊有漆园,造作局屡酷取之,腊怨而未敢发。会花石纲之扰,遂因民不忍,阴取贫乏游手之徒,赈恤结纳之。众心既归,乃椎牛酾酒,召诸恶少之尤者百余人会。饮酒数行,腊起曰:“天下国家,本同一理。今有子弟耕织终岁劳苦,少有粟帛,父兄悉取而靡荡之;稍不如意,则鞭笞酷虐,至死弗恤。于汝安乎?”皆曰:“不能!”腊曰:“靡荡之余,又悉举而奉之仇雠。仇雠赖我之资,益以富实,反见侵侮,则使子弟应之。子弟力弗能支,则谴责无所不至。然岁仇雠之物,初不以侵侮废也!于汝甘乎?”皆曰:“安有此理!”腊涕泣曰:“今赋役繁重,官吏侵渔农桑,不足以供应。吾侪所赖为命者,漆楮竹木耳,又悉科取无铢锱遗。……且声色、狗马、土木、祷祠、甲兵、花石糜费之外,岁赂西北二国银绢,以百万计,皆吾东南赤子膏血也。二国得此,益轻中国,岁岁侵扰不已。朝廷奉之不敢废,宰相以为安边之长策也。独吾民终岁勤勤,妻子冻馁,求一日饱食不可得。诸君以为何如?”皆愤愤曰:“惟命。”腊曰“……近岁花石之扰,尤所弗堪。诸君若能仗义而起,四方必闻风响应,旬日之间,万众可集。……不然,徒死于贪吏耳!诸君其筹之。”皆曰:“善。”遂布署其众千余人,以诛朱勔为名,见官吏公使人皆杀之。民方苦于侵渔,果所在响应,数日有众十万,遂连陷郡县……
这篇话说的有多么沉痛!外人侵索,政府靡费,安能不发生叛者?于此更明白了北宋末年,如王伦、宋江、方腊诸盗的所以蜂起了。
方腊既聚集了十余万人,遂于宣和二年十一月初一自称皇上,改元永乐。二十八,以曾孝蕴知睦州,专捕捉青溪寇。但是第二天,方腊就陷了青溪县。十二月初二,陷睦州,据寿昌,分水,桐庐,遂安等县。十八,陷休宁。二十一,陷歙州。
案曾孝蕴,乃是曾公亮的儿子。他以先曾知过歙州。“青溪界至歙州路,皆鸟道萦纾,两旁峭壁万仞,仅通单车。孝蕴以两崖上驻兵防遏,下瞰来路,虽蚍蜉之微,皆可数,贼亦不敢犯境。宋江扰京东,孝蕴移守。掌州者以雾毒为辞,移屯山谷间,州遂陷。”(方勺《泊宅编》)
方腊陷歙州后,婺源、绩溪、祁门、黟县等官吏皆吓逃了,后四天,又陷富阳、新城,遂离近杭州。王黼这时方铺张太平,关于方腊的事皆不上奏,并且责备浙西提刑张苑,教他不要张狂生事。至是,淮南发运使陈遘奏说腊众强,官兵弱,请速调京畿兵,兼程南下。徽宗方大惊,派承宣使谭稹去捕捉睦州青溪贼,又使威武军承宣使王禀前去节制。但是谭稹逗留不进,方腊遂又陷宣州,十二月二十九,陷杭州。因为他们痛恨官吏,凡得到的,“必断脔支体,探其肺肠,或熬以膏油,丛镝乱射”(薛应旂《通鉴》)。于是京城里大怕起来了。恰好那时因为北征的事,许多陕西劲兵聚在京城,遂尽派往,而以领枢密院事童贯为江浙淮南等路宣抚使,殿前副都指挥使刘延庆为宣抚司,统制诸路军马,征讨方腊。方腊至此已乱了两个多月,连陷四州,徽宗方正式的派人征伐,北宋末的政府的糊涂,于斯可见一斑。
童贯临行的时候,徽宗暗暗的送他,握着他的手说:“有不得已者,竟以御笔行之。”童贯至苏州,大众皆说贼不能平的原故,是由于花石的挠扰,遂使董耘作手诏罪己,罢苏杭造作局及御前纲运并木石彩色等场,又黜朱勔父子弟侄的在官者,吴人大悦,方腊的势力所以未能到江北者,或者因为这个缘故。
还有一个缘故,就是因为秀州防御甚力,方腊党羽不易过去。《两浙名贤录》说:
方腊来攻秀州,去城南一舍而阵,众号十万。(王)子武白太守……简精锐五百人……启门鼓噪而出。太守后率百姓登陴,雷鼓发喊以助之……贼大骇奔溃。追奔数十里,斩首五千级,筑京观五以表其功。贼遂退据临安,不敢北面以窥江淮者,由于武以孤军遏之之力也。
童贯南下以后,宋师与方腊互相攻守,一面宋师渐渐夺回所失各地,一面方腊党四出攻城。宣和三年正月,方腊陷婺州,又陷衢州。二月,陷旌德县,陷处州,三月,吕师囊屠仙居县,攻台州,不克。在这时期内,宋师却颇有进步。王禀于二月夺回杭州。三月,方党再来攻,王禀等战于城外,斩首五百级,又在桐庐打败他们。关于夺回杭州,《青溪寇轨》说:
贼(由秀州)退据杭州。二月七日,前锋至清河堰,贼列阵以待。王师水陆并进,战六日,斩贼二万。十八日,再火官舍学宫府库与僧民之居,经夕不绝。翌日宵遁,大军入城。
《宋史·韩世忠传》说:
宣和二年,方腊反,江浙震动,调兵四方。世忠以偏将从王渊讨之,次杭州,贼奄至,势张甚,大将惶怖无策。世忠以兵二千,伏北关堰,贼过伏发,众蹂乱。世忠追击,贼败而遁。渊叹曰:“真万人敌也!”尽以所随白金赏之,且与订交。
观此则韩世忠不止有擒方腊于帮源洞之功,于攻杭时,战绩也不小了。
三月二十一,王禀等复富阳县。二十二,复新城县。二十四,复桐庐县。二十七,遂夺回睦州。
王禀又分遣刘光世去攻衢、婺。到了衢州,方党万人出城,宋师大捷,生擒贼首郑魔王。四月十二,复龙游县。十八,复婺州。在这个时候,郭仲荀一支兵已夺回上虞县。王禀遂于四月二十,夺回青溪县,愈离近帮源洞了。
“初,童贯与王禀、刘镇两路预约,会于睦、歙间,分兵四围包帮源洞于中,同日进师”(注意,《水浒》内也说宋江、卢俊义分兵为二路:一路打睦州,一路打歙州,即袭此)。至是,王禀已夺回睦州,到了洞前,刘镇于三月十三已打下了歙州,现已来到洞后。童贯“密谕之:克日既定,当纵火为号,见焚燎烟生,则表里夹攻;仍面缚伪囚,上副御笔四围生擒之策。刘镇将中军,杨可世将后军,王涣统领马公道,并裨将赵明、赵许、宋江。既次洞后,而门岭崖壁峭,坎险径危,贼数万据之。刘镇等率劲兵,从间道掩击,夺门岭,斩贼六百余级。是日平旦入洞后,且战且进,鸣镝纵火,焚其庐舍。禀等自洞前望燎烟而进,禀领中军,辛兴宗领前军,杨维中领后军,总裨将王渊、黄迪、刘光弼等与刘镇合围夹攻之。贼二十余万众,腹背抗拒,转战至晚,凶徒糜烂,流血丹地,火其庐万间,王禀以奇兵斩贼五千四十六级,刘镇等兵斩贼五千七百八十余级,生擒四百九十七人,胁从老稚数万计,尽释之,而未得伪酋方腊”(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山上多窟,“诸将莫知所入,王渊裨将韩世忠潜行溪谷,问野妇得径,即挺身杖戈直前,渡险数里,捣其穴,格杀数十人,禽腊以出。辛兴宗领兵截洞口,掠其俘,遂为己功”(陈 《续通鉴》)。又俘腊妻及亳二太子(腊的太子)方肥等五十二人于石坑内,于是方腊一寇始平。这天是宣和三年四月二十六。
但是这浙东方氏的支党尚炽,又使郭仲荀、刘光世、姚平仲等分路往讨。五月,郭仲荀夺回了嵊县、新昌县。姚平仲打破求日新洞。闰五月,又打破仙居县境四十余洞。方五相公,七佛等众屡次被打败,方党渐衰。六月,“辛兴宗与宋江破贼上苑洞”(《十朝纲要》),姚平仲打破金像等三十余洞,又打败方党于石峡口,吕师囊弃石城逃了,擒得他的太宰吕助等。而吕师囊不久也被擒了。关于这件事,《宋史·杨震传》说:
追袭至黄严,贼帅吕师囊扼断头之险,拒守下石,肆击累日不得进。(折)可存问计,震请以轻兵,缘山背上,凭高鼓噪发矢,石贼惊走。已复纵火自卫,震身被重铠,与麾下履火突入,生得师囊,及杀首领三十人。
方腊余党,至是始平,童贯遂于八月得任太师,加楚国公,谭稹也得加节度使。但是应奉局又置设了,朱勔也又得志。
方腊的事迹,现在所能考出的,约略如此。他占据地方之多,诛戮人民之众,不得不说是个大寇。宋江曾随征方腊,《续资治通鉴长编》,《北盟汇编》里皆曾提起,而现在《水浒》内(除七十回本外),所说战略,与真正的事迹颇类。宋江、卢俊义分兵去打睦、歙二州,然后聚攻帮源洞;王禀、刘镇也分下睦、歙二州,会攻帮源洞,不过将宋江、卢俊义放大了,变作元帅而已。《水浒》所说润州、苏州、常州为方腊所据固非事实,然进兵步骤,似亦相仿。童贯先驻镇江,后来往金陵,后又往杭州,是现在记载上明明有的。至于吕师囊、郑魔王(水浒作郑魔君),又实有其人了。照此看来,《水浒》的末十回,征方腊那一部分,却是比较古点的故事。至宋江征方腊以后,得何升赏,记载内却未提及。为童贯所抑,也是可能的事。韩蕲王为辛兴宗夺功,姚平仲为童贯所忌,不得召见,皆是当时的事实,又何必特待宋江呢。
(原载著者《历史的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