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代修史既于以前各章分别说明,所修各史多数已不存在,现所存者只廿五史,即普通所谓正史是也。
在未有廿五史名称以前,由三国以至民国,列入正史者前后可举出十一种统称,即三史、十史、十三史、十七史、十八史、十九史、廿一史、廿四史是也。兹列每种统称所包括各书若下:(一)三史A:此三国及晋、南北朝人所常用之名词,指《史记》《汉书》及《东观汉记》。如《吴志·吕蒙传》注引《江表传》:“权谓吕蒙:孤统军以来,省三史、诸家兵书,大有益”;《晋书·傅弈传》:“撰论三史故事,评断得失”皆是。(二)三史B:唐以后所称三史,指《史记》、《汉书》及范蔚宗《后汉书》,尝以三史考试士子。《玉海》卷四十九引《两朝志》:“国初承唐旧,以《史记》、两《汉书》为三史,列于科举。”是宋与唐同以此试士也。(三)十史:指《三国志》《晋书》,南朝之宋、齐、梁、陈书,北朝之魏、齐、周、隋书而言。《宋史·艺文志》类事类有《十史事语》十卷及《十史事类》十二卷,盖唐宋人所著,十史之统称亦必用于彼时。(四)十三史:上举之十史再加三史B即合成十三史。《宋史·艺文志》文史类有吴武陵《十三史驳议》十二卷等,吴武陵唐时人,则十三史之称亦始于唐人也。(五)十七史A:宋人所谓十七史似有两种:即一种由《史记》以至《隋书》之十三史,外加两《唐》及两《五代史》。因宋人所谓正史,皆不列《南》、《北史》于中,如《直斋书录解题》即列《南》、《北史》于史部别史类,而正史类所列为由《史记》至新旧《唐书》及新旧《五代史》。第二种为(六)十七史B:无《新唐书》及《新五代史》,而有《南》、《北史》,比如吕祖谦《十七史详节》所包括,计《史记》、两《汉书》、《三国志》、《晋书》、《南史》、《北史》、《隋书》、《唐书》、《五代史》是也。两种十七史盖皆盛行于南宋,因晁公武《郡斋读书志》言,虽自仁宗嘉祐已诏校宋、齐、梁、陈、魏、齐、周各史,然至徽宗政和中始颁发于学官,则北宋末各史刊本方全。且吕祖谦之书,盖摘抄令门人阅读之本,建阳书坊得而刊之,亦与《新唐书略》同类性质。此书即因“吕祖谦授徒,患《新》史难阅,摘要抹出而门人抄之”而成者(《直斋书录解题》),亦南宋间事也。明汲古阁所刊之十七史,有《南》、《北史》而无《旧唐书》《旧五代史》,可称为(七)十七史C。此外(八)十八史:则元人于十七史之外加宋朝事,如元曾先之撰《十八史略》即此意。(九)十九史:明初梁孟寅更加以元朝事,为《十九史略》。又《续资治通鉴长编》:真宗大中祥符八年七月,“上作读十九史诗,赐近臣和”。钱大昕以为或即十七史之讹,其说甚是。真宗时《新唐书》及《新五代史》皆尚未作,则所指者确系十七史B。(十)廿一史:明世宗嘉靖初,“上命将(国子)监中十七史旧板考对修补,仍取广东《宋史》板付监;《辽》、《金》二史无板者,购求善本翻刻。十一年七月成,祭酒林文俊等表进”(顾炎武《日知录》)。是为廿一史。(十一)廿四史:清乾隆间,《明史》修成,更加以《旧唐书》及《旧五代史》,为廿四史,最始刊本为武英殿官本。(十二)廿五史:民国初,又将《新元史》列入正史,遂成廿五史。由三史以至廿五史之经过大略若此。
兹将“廿五史”各部分通论之,以备欲读史者先得其梗概。所谓部分者约分为六:即本纪、志、表、类传、自序、论赞是也。以下分节言之。
第一节 本纪
各史多以一帝为一纪,而始于开国之君,然亦有例外者,如《晋书》之开始并非以武帝而以宣帝。以史之体裁而论,此与各史既不同而实不合理。盖宣帝及其两子虽掌魏之政权,然并未能独自建国,始建国者由于武帝。此盖用陆机《晋纪》专记三祖之例,不欲将武帝以前事列入魏朝,故不得不加之于晋史之前耳。至于本非中国君长,其建国历有年代,自不能以入据中国之帝为始王,而必须详列其以上诸代。此种情形,比如北魏或元,然皆与晋之例不同。《史记》有世家,所载虽非天下之共主,但系一国世传之君长;《晋书》有载记,所载各国既非臣属,故不能入列传,又不肯视作平等之国家,另为修史,乃另立此种名目。然世家及载记之内容,事实上与本纪无殊,只其名称独异,故可附入本纪内。
第二节 志
志之体裁始于《史记》,然司马迁谓之曰书,以下各史多谓之志矣。志数最多者当推《宋史》,共十五种;而以《新五代史》为最少,只有《司天》、《职方》二考。论其名称,大体则名同者内容相近,亦有名同而内容渐更改者。如《史记·天官书》多记星象,而宋以后之天文志则多记天文,前者较迷信,而后者渐趋于实验。《汉书·五行志》多记五行之相应,后代五行志虽记地震等灾异,然不一定详举天人之相应,此皆史学愈后愈脱离最初通天人之性质矣。北魏政治组织源于部落,故其氏族与官职有关,因并为官氏志。辽代兵制与各代不同,故在兵卫志以外,更立营卫志。兵卫志者,与各史兵志相近,而营卫志则辽代之特有者也。其余如礼、乐两志,或分或合;艺文一志,或有或无。而《明史》以后,始用刘知几之说,专载明人著作,非如以上各艺文志兼载以往各朝著作者,则因愈后书籍愈多,载不胜载,明史之改体例亦形势使然也。
第三节 表
表出自古代之谱牒,所以补本纪、列传之不足,比如列侯将相,传之将不胜传,载之于表最为简便。司马迁始作十表,班固因之亦作十表。但以《史记》中《三代世表》《十二诸侯年表》《六国表》皆与汉朝无干,只其余七表皆续《史记》为之,而另创《外戚恩泽侯表》《百官公卿表》《古今人表》。前两种对记述汉朝史事颇有益,但《古今人表》将上古至汉人物分为九等,既非定评,又将汉以前人物厕入,自乱其断代条例,因此甚为后人批评者所不满。由《后汉书》以至《南》、《北史》皆无表,《新唐书》有《宰相》《方镇》《宗室世系》三表;《新五代史》有《十国世家年谱》,亦等于十国表也。《旧五代史》则无之。宋史有《宰相》《宗室》二表。契丹立国有其特性,故《辽史》之表特多,有《世表》《皇子表》《公主表》《皇族表》《外戚表》《游幸表》《部属表》《属国表》,共八种,《金史》有《宗室》《交聘》二表,《元史》有《后妃》《宗室》《世系》《诸王》《公主》《三公宰相》六表,《明史》有《诸王》《功臣》《外戚》《宰辅》《七卿》共五表。此诸史表之大概也。
第四节 类传
各史列传因时而异,因人而异,故不必讨论,兹所专讨论者为类传。类传者,集同性质之人物而为之传。《儒林列传》创自司马迁,“廿五史”中除少数史书外,各史皆有之。元修《宋史》欲推崇性理学者,遂在《儒林》之外,更立《道学传》。此节颇招来后人极多非议。朱彝尊所言可为代表:
传儒林者,自司马氏、班氏以来,史家循而不改。逮宋王称撰《东都事略》,更名儒学,而以周、张、二程子入之。元修《宋史》,始以《儒林》、《道学》析而为两:言经术者入之《儒林》,言性理者别之为《道学》;又以同乎洛、闽者进之《道学》,异者置之《儒林》。其意若以经术为粗而性理为密,朱子为正学而杨陆为歧涂。……故《儒林》足以包《道学》,《道学》不可以统《儒林》。(《曝书亭集》卷三十二)
《循吏》《酷吏》《佞幸》皆创自《史记》,虽后史立名或不尽相同,但其宗旨则相似。《史记》类传共九种,沿用于后世者即《儒林列传》及此三种是也。南北朝重门第,凡寒门而致贵显者,多入《恩幸传》,恩幸之名称虽与佞幸相近,但其性质则不相同。
《外戚传》始于班固《汉书》,然与后史之称外戚传者,微有不同。《汉书》因吕后掌握政权,故立《高后纪》,除此以外,各后皆载入《外戚传》中,不更立纪。至《后汉书》特立《后纪》,故无《外戚列传》。《晋书》以后,常两种并列,既有《后妃列传》,又有《外戚列传》,所谓后史与班书之外戚传微有不同者此也。
《宦者列传》始自《后汉书》,因与当时政治相关极密。如唐、明之宦官权柄极为浩大,故多数史中均载有《宦者列传》。
《文苑列传》亦始自《后汉书》,以后各史有时称为文学或文艺者。
《后汉书》之《方术列传》,专记医卜之人,与《史记·日者列传》相近;但后史有以方技或方伎标明者,有以艺术标明者,其内容则相类。《北史》对于艺术所指范围甚详:“夫阴阳所以正时日顺气序者也,卜筮所以决嫌疑定犹豫者也,医巫所以御妖邪养性命者也,音律所以和人神节哀乐者也,相术所以辨贵贱明分理者也,技巧所以利器用济艰难者也。”阴阳卜筮、医巫相术与天人有关,而音律类所引如师旷等,皆能以耳听辨吉凶,则仍与前四项相类,是则所谓工艺术之人,皆能通天人之变,又与最古史官职务之一端相通矣。
此外因各代社会环境不同,史官之所重轻者亦各异,比如滑稽盛于战国,刺客行于秦前,游侠见称于汉世;而货殖之兴由于春秋以后之阶级紊乱,平民可以财富取得地位,故太史公特创为类传。后世与之环境不同,故无仿为之者。此亦若后汉之党锢,五代之僭伪及伶官,唐之藩镇,明之流寇,以及各代之叛逆、奸臣,皆对当时政治有极大影响,而明代之土司亦为当时之特殊现象;故史书对此甚为注意,特立党锢、僭伪、伶官、藩镇、流寇、叛逆奸臣、土司各传。其他时代倘无同类现象者,当不必仿效为之,此自然之理也。
且各史类传似亦有不必立者,如《史记》之《滑稽列传》,后儒亦常有讥之者。后世虽亦有滑稽,而无人再仿效为列传者,亦由于此。又若《元史》之《释老》,特因元代重道教而立,然历代常有重释老者,无须为立专传也。若《梁书》止足传等,则为各史中独标新目之列传矣。
《新五代史》对于类传之结构,与《旧五代史》完全不同。《旧五代史》只有世袭与僭伪,然世袭等于世家,而僭伪等于《晋书》之载记,两类皆不属于各史之类传,故谓《旧五代史》无类传可也。至于《新五代史》,欧阳修独出心裁,有各种类传,如《一行传》包括五人:如郑遨、张荐则放身而自得,近于隐逸;如程福赟则获罪而不自明,又近乎忠义;然欧阳氏以为彼等各有一行可传,而总为《一行传》,盖远绍《后汉书》之《独行传》而与其他各史不同者也。后唐帝王多养子,常用以取天下,亦一时之风尚,故特立《义儿传》。晋庄宗之亡困于伶人,又为后晋之独特现象,故立《伶官传》。而五代承唐之习惯,宦官当政,故立《宦者传》。凡此皆欲特别标明一代兴亡之所关,故取其重点而类传之。其组织有似《后汉书》各类传,然其眼光则可上继太史公,欧史之所以足重者在此。五代各朝,享国时间皆短,故常有一人而仕数朝者。《旧五代史》则列传于其人所终之朝,如冯道历仕数朝而终于周,则入于周代是也。《新五代史》则对尽忠于某代者,方入于某代史中;其历仕各代者,则于史末另立《杂传》一项,以传此类人物,此又欧阳修之独特见解也。
第五节 自序
自序始于司马迁,后代私人作史者多仿效之。官书集众力而成,自然不能有自序。自序为著者个人之家传。比如《太史公自序》,首述司马氏得姓之始,更历述去周以后,散居于各地之状况,以至其父司马谈,下逮司马迁个人之事迹。又如《班固叙传》述班氏之出自楚,历经秦汉以至于班彪、班固。廿五史中有自序者不过五史,即《史记》《汉书》《宋书》《魏书》以及《南》《北史》。《梁》《陈书》虽成于姚氏父子,《北齐书》虽成于李氏父子,然因受诏根据旧稿成之,仍半属于官书,故无自序。只姚思廉于《陈书·姚察传》末,略述己修史事而已。欧阳修《新五代史》虽系私人著作,因宋代自序之风已衰,故亦不立。此外修史者常有凡例,然今多不传,故对此已无法详细论之。
第六节 论赞
《史记》篇末常有太史公曰,后史因之有论,后更有赞,只《元史》纪传后无论赞,以为据事论人,善恶自见,是也。盖司马迁之为论,班固之为赞,原与后史之目的不同。刘知几曾论之曰:
史之有论也,盖欲事无重出,文省可知。如太史公曰:观张良貌,如美妇人;项羽重瞳,岂舜苗裔?此则别加他语以补书中,所谓事无重出者也。又如班固赞曰:石建之浣衣,君子非之;杨王孙裸葬,贤于秦始皇远矣。此则片言如约而诸义甚备,所谓文省可知者也。(《史通·论赞篇》)
后史多未能详用此意,论赞所述多与纪传原文重复,只显其为烦黩而已。且后更于论后加之以赞,如刘知几所讥:
夫每卷立论,其烦已多;而嗣论以赞,为黩弥甚。亦犹文士制碑,序终而续之以铭曰;释氏演法,义尽而宣以偈言。苟撰史若斯,难以议夫简要者矣。(同上)
刘氏所论极合理,因此宋以后所修各史多有论而无赞矣。
(摘自《中国史学史》,中华书局,2010 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