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学诚字实斋,浙江会稽人,生于清乾隆三年(1738),卒于嘉庆六年(1801)。其幼时,对史部书若有特别嗜好,其《家书》云:

二十岁以前,性绝 滞,诸书日不过三二百言,犹不能久识。二十一二岁,骎骎向长,纵览群书,于经训未尝领会;而史部之书,乍接于目,便似夙所攻习者然,其中利病得失,随口能举,举而辄当。人皆谓吾得力于《史通》,其实吾见《史通》已二十八岁矣。二十三四时,所笔记者,今虽亡失,然论诸史于纪、表、志、传之外,更当立图;列传于儒林、文苑外,更当立史官传,此皆当日之旧论也。……至吾十五六岁,性情已近于史学,塾课余暇,私取《左》《国》诸书,分为纪、传、表、志,作《东周书》几及百卷,则儿戏之事,亦近来童子所鲜有者。(《章氏遗书》第九卷《家书》六)

章氏后受知于朱筠,其文章及思想颇受朱氏之影响。朱筠字笥河,为乾隆朝大师,由《永乐大典》中辑佚书,即其所建议;对后进之士尤喜奖劝。章氏所著书最重要者为《文史通义》及《校雠通义》。《文史通义》者贯文与史而言之,其意以为《文心雕龙专》注重言文,而《史通》专注重言史;世之能文者对史学不必精,而善于史者常不能文,故疏通之而成是书。创始于乾隆三十七年,二十五年后始刊刻一部分;至其各种著作于民国九年方合刊为《章氏遗书》。

其所主张有一部分渊源于刘知几,余则其所自创,今分别述之。

(一)六经皆史 六经皆史之说,实非章实斋所独自发明,刘恕《通鉴外纪序》曾及之,而王应麟困学纪闻》卷八引《文中子·王道篇》及陆鲁望《复友生论文书》,亦有此说,二人皆生于唐代,则宋以前早已有之矣。此意至明代更推广之,王守仁传习录》卷一云:“以事言曰史,以道言曰经;事即道,道即事。《春秋》亦经,五经亦史;《易》是庖牺之史,《书》是尧舜以下史,《礼》、《乐》即三代史,五经亦即史。史以明善恶,示训戒,存其迹以示法。”王世贞艺苑卮言》卷一云:“天地无非史而已;六经,史之言理者也。”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卷二云:“夏商以前,经即史也;周秦之际,子即集也。”顾炎武日知录》卷三云:“孟子曰:其文则史。不独《春秋》也,六经皆然。”凡此皆远在章氏以前,特至章氏而畅斯意耳,其言曰:

六经皆史也;古人不著书,古人未尝离事而言理,六经皆先王之政典也。或曰:《诗》、《书》、《礼》、《乐》、《春秋》,则既闻命矣;《易》以道阴阳,愿闻所以为政典而与史同科之义焉。曰:闻诸夫子之言矣。夫《易》开物成务,冒天下之道,知来藏往,吉凶与民同患,其道盖包政教典章之所不及矣。象天法地,是兴神物以前,民用其教,盖出政教典章之先矣。(《易教上》)

又谓:

愚之所见,以为盈天地间凡涉著作之林,皆是史学。六经,特圣人取此六种之史以垂训者耳。子、集诸家,其源皆出于史。末流忘所自出,自生分别,故于天地之间别为一种不可收拾、不可部次之物,不得不分四种门户矣。(《报孙渊如书》)

另外章氏又谓天下之书皆官礼(《礼教篇》),其言或与六经皆史之说表面相违反,按其内容仍系同意,盖六经皆古之政典,政典仍即礼也。政典皆掌于史官,而史又与卜祝相近,又不出于礼之范围,故两说仍旧相同。

(二)记注与撰述 章氏分记注与撰述为二,其意仍沿自刘知几,《书教上》论之如下:

盖官礼制密而后记注有成法,记注有成法而后撰述可以无定名。以谓纤悉委备,有司具有成书,而吾特举其重且大者,笔而著之,以示帝王经世之大略;而典、谟、训、诰、贡、范、官、刑之属,详略去取,惟意所命,不必著为一定之例焉,斯《尚书》之所以经世也。至官礼废而注记不足备其全,《春秋》比事以属辞,而左氏不能不取百司之掌故,与夫百国之宝书,以备其事之始末,其势有然也。马、班以下,演左氏而益畅其支焉,所谓记注无成法而撰述不能不有定名也。

又论记注与撰述之性质,《书教下》:

撰述欲其圆而神,记注欲其方以智也。夫智以藏往,神以知来。记注欲往事之不忘,撰述欲来者之兴起。故记注藏往似智,而撰述知来拟神也。藏往欲其赅备无遗,故体有一定而其德为方;知来欲其决择去取,故例不拘常而其德为圆。

在另一篇中,有相类之议论可以比对,使人更能明了章氏之用意。《报黄大俞先生书》:

古人一事必具数家之学,著述与比类两家其大要也。班氏撰《汉书》,为一家著述矣;刘歆、贾护之《汉记》,其比类也。司马撰《通鉴》,为一家著述矣;二刘、范氏之《长编》,其比类也。两家本自相因而不相妨害。拙刻《书教篇》中所谓圆神方智,亦此意也。但为比类之业者必知著述之意,而所次比之材,可使著述者出,得所凭借,有以恣其纵横变化;又必知己之比类与著述者各有渊源,而不可以比类之密而笑著述之或有所疏,比类之整齐而笑著述之有所畸轻略重,则善矣。盖著述譬之韩信用兵,而比类譬之萧何转饷,二者固缺一而不可,而其人之才固易地而不可为良者也。

此段与前二段所指虽不同,但其用意则相似。记注为当场人所写,比如起居注,照例应由起居官在阶旁随事记录;而比类之属,如《资治通鉴长编》,即为著作所预备之冗长稿本。两种之由来虽不同,然皆需要赅备,并遵守固定之格式而写成,故可包括于一类之中,而与著述不相似。著述者根据记注或比类之书而加以笔削。窥章氏之意似以正史属于著述,而其余为记注。但记注与著述,有时甚易辨明,有时甚难确定。如史料之为记注当无疑问,然历朝之实录,有人以记注视之,有人又以著述视之,则其间亦颇难确定。章氏似偏重于前说。其实实录对史事之记载有去取,则仍属于撰述类也。记注与撰述之区别,应较章氏所论更为详细。

(三)史德 刘知几《史通》以为史家应具三长,即才、学、识是也。非识无以定其义,而史之义即书法;非才无以善其文,史才可谓为写史之技术;非学不能搜集史事。至章学诚更加以史德,“史德者何谓?著书者之心术也。夫秽史者所以自秽,谤书者所以自谤,素行为人所羞,文辞何足取重?魏收之矫诬,沈约之阴恶,读其书者先不信其人,其患未至于甚也;所患夫心术者,谓其有君子之心而所养未底于粹也。”(《史德篇》)此篇之意,有与《文德篇》相同者,“凡为古文辞者,必敬以恕。临文必敬,非修德之谓也;论古必恕,非宽容之谓也。敬非修德之谓者,气慑而不纵,纵必不能中节也;恕非宽容之谓者,能为古人设身而处地也。”修辞必敬,在《史德篇》中亦有类似之说:“夫史所载者事也,事必借文而传,故良史莫不工文,而不知文又患于为事役也。盖事不能无得失是非,一有得失是非,则出入予夺相奋摩矣;奋摩不已而气积焉。事不能无盛衰消息,一有盛衰消息,则往复凭吊生流连矣;流连不已而情深焉。凡文不足以动人,所以动人者气也;凡文不足以入人,所以入人者情也。气积而文昌,情深而文挚,气昌而情挚,天下之至文也;然而其中有天有人,不可不辨也。”窥刘知几、章学诚二人之意,修史者必须有学,方能广集史料;持笔时必须文章尔雅,方能传之久远。但史料众多,必须有所去取,否则不成撰述而成记注之文。所以定去取标准者,在于识,识可谓为史观。但刘氏与章氏不同者,前者认为史识已足,而后者则认为更须加以史德,方能使史观不至于不公正;而刘氏则以为既称为史识,自无不公正之理,此其稍异处也。章氏又以为必须主敬,敬然后能与天相合,虽文有气有情,所述之史事必然合于公正。

(四)史学别录 纪传体之创,盖分编年体之事实而以类相从;后之编年史又合纪传之类而按年编定。荀悦《汉纪》材料大部分取自班固《汉书》,将本纪、志、表、列传中所有事迹按年编定,其明显之例也。然两者皆有其弊:编年体则事之首尾甚难寻觅;而纪传体则同一事或分入于纪、表、志、传中,或甚而互相重复。于是章氏提议有史学别录之作。其议曰:

今为编年而作别录,则如每帝纪年之首,著其后妃皇子、公主宗室、勋戚将相、节镇卿尹、台谏侍从、郡县守令之属,区别其名,注其见于某年为始,某年为终,是亦编年之中可寻列传之规模也。其大制作、大典礼、大刑狱、大经营,亦可因事定名,区分品目,注其终始年月,是又编年之中可寻书志之矩则也。至于两国聘盟,两国争战,亦可约举年月,系事隶名,是又于编年之中可寻表历之大端也。如有其事其人不以一帝为终始者,则于其始见也注其终详某帝,于其终也注其始详某帝可也。(《史学别录例议》)

章氏且拟于所撰《续资治通鉴》中用此体裁,更欲依此法注司马光原书。对于纪传体史则用自注,意与编年之用别录相互为用。

(五)章氏屡拟改作正史,“今仍纪传之体,而参本末之法,增图谱之例,而删书志之名”。(《与邵二云论修宋史书》)又曾修《续资治通鉴》,记载宋、元两代之事,但其书亦不传。此外又著《史籍考》,然非其一人所作,现只存其目录:除制书以外,共分十一部,即纪传、编年、史学、稗史、星历、谱牒、地理、故事、目录、传记、小说,共三百二十五卷。(见《遗书补编》)因其修史未能成功,故转而修方志,如《天门县志》《湖北通志》及《永平府志》等,皆其所著也。其论方志部分已见于地方史章中。此外章氏极主张通史,而反对断代史,故极誉郑樵,有《释通》《申郑》二篇,亦于第九章论及。

章氏生于清乾、嘉之时,然极反对方盛行之训诂名物之学,对戴震汪中尤为攻击,故《文史通义》一书,议论每与当代人不同。但其中亦有可议者,即卫道与泥古是也。章学诚与刘知几相同,皆以为史学之标准在于最古之史书《尚书》与《春秋》,后世史书则每况愈下。章氏另著有《校雠通义》,盖所以上绍刘向《七略》而为目录分类之学,与《文史通义》用意相符。

(摘自《中国史学史》,中华书局,2010 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