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尚书

现存史书之最古者,首推《尚书》。《尚书》自西汉之初,已分为今文、古文两本。今文传自伏生:

伏生者,济南人也,故为秦博士。孝文帝时,欲求能治《尚书》者,天下无有;乃闻伏生能治,欲召之。是时伏生年九十余,老不能行。于是乃诏太常,使掌故朝错往受之。秦时焚书,伏生壁藏之,其后兵大起,流亡。汉定,伏生求其书,亡数十篇;独得二十九篇,即以教于齐、鲁之间。学者由是颇能言《尚书》。“诸山东大师”,无不涉《尚书》以教矣。(《史记·儒林列传》,同见《汉书·儒林传》)

《古文尚书》出自孔壁:

《古文尚书》者,出自孔壁中。武帝末,鲁共王坏孔子宅,欲以广其宫,而得《古文尚书》及《礼记》《论语》《孝经》,凡数十篇,皆古字也。共王往入其宅,闻鼓琴瑟钟磬之音,于是惧,乃止不坏。孔安国者,孔子后也,悉得其书,以考二十九篇,得多十六篇。安国献之,遭巫蛊事,未列于学官。刘向以中古文校欧阳、大小夏侯三家经文,《酒诰》脱简一,《召诰》脱简二,率简二十五字者,脱亦二十五字;简二十二字者,脱亦二十二字;文字异者七百有余,脱字数十。(《汉书·艺文志》)

终汉之世,《今文尚书》共二十九篇,《古文尚书》除二十九篇大略与《今文尚书》相同外,另多十六篇,多加序一篇,共分为四十六卷,《汉书·艺文志》所谓:“《尚书古文经》,四十六卷”是也。今文立于学官,有博士以传授,有弟子以受业;古文则传习于民间,至元帝末,始立博士,未几即废。及西晋惠帝末,五胡乱华,中原板荡,学官各经皆多失传,伏生之今文尚书,遂亡于是时;而《古文尚书》十六篇,亦经乱无传者。

及东晋元帝时,“豫章内史梅赜奏上孔传《古文尚书》”(《经典释文》)。及南齐建武中,姚方兴更奏上《舜典》首所缺二十八字。梅赜本较《今文尚书》多二十五篇,其篇目与孔壁《古文尚书》颇有同异。至唐太宗贞观中,撰《五经正义》,专用梅本,即今通行本《尚书》是也。然其二十五篇,皆杂采古书而成。南宋吴棫始疑之,至清初阎若璩更遍举其作讹之证,于是二十五篇梅本《古文尚书》之伪始定。(《史通·正史篇》:“《古文尚书》者,即孔惠之所藏,科斗之文字也。鲁恭王坏孔子旧宅始得之于壁中。博士孔安国以校伏生所诵,增多二十五篇,更以隶古字写之,编为四十六卷。”按:二十五篇为梅本伪《古文尚书》,而四十六卷则《汉书·艺文志》所谓孔壁《古文尚书》也。刘知几处唐代伪《古文尚书》盛行之时,合二者为一,故有此误。)

故述《尚书》只能就二十八篇(《泰誓》先亡,故现存只二十八篇),论之如下:

(一)记广泛的历史:

《尧典》(除今本《舜典》首之二十八字外,余合于《尧典》,今文及汉真古文皆统称《尧典》。)记载尧、舜两朝的故事。

(二)记某一件事的历史:

《禹贡》 记禹治水后任土作贡之事。

《金縢》 记周公祈天求代武王之事。

《顾命》 内兼康王之诰,记成王将崩命康王继位及康王即位之事。

(三)誓师辞:

《甘誓》 伐有扈誓师辞。

《汤誓》 汤伐桀誓师辞。

《牧誓》 武王伐纣誓师辞。

《费誓》 伯禽伐徐戎誓师辞。

《秦誓》 秦穆公殽役败后誓师辞。

(四)诰天下辞:

《汤诰》 汤灭夏后诰天下之辞。

《盘庚》 盘庚迁都诰人民之辞。(《史记·殷本纪》谓为后史官所记,此从《书序》。)

大诰》 周公灭武庚践奄前诰天下之辞。

《多士》 建成周后,周公诰殷遗民之辞。

《多方》 成王归自奄诰天下之辞。

(五)封命辞:

《康诰》《酒诰》《梓材》 皆封康叔所作。

《文侯之命》 锡晋文侯命所作。

(六)记某一事的言辞及事:

《召诰》 记召公相度洛邑的言及事。

《洛诰》 记周公往营成周的言及事。

(七)记一人或数人之言:

《皋陶谟》 内兼今本益稷,记禹、皋陶之言。

《洪范》 记箕子答武王访问之言。

《高宗肜日》 记祖己训商王之言。

《西伯戡黎》 记祖伊恐周告纣之言。

《微子》 记微子告父师、少师之言。

《无逸》 记周公戒成王之言。

《君奭》 记周公对召公之言。

《立政》 记周公告成王之言。

由以上所说观之,《尚书》系合若干篇记事记言的文字而成,有者一篇之内兼记事记言,则知《汉书·艺文志》:“左史记言,言为《尚书》;右史记事,事为《春秋》。”分记言记事为两书之说,非也。章学诚谓后来记事本末一体,实出于《尚书》(《文史通义·书教篇》),其言颇为合理。《尚书》中若干篇,如《尧典》《金縢》《顾命》皆具一朝或一事之本末,实有记事史的性质,另有若干篇则只能曰史料而已。由于此,《尚书》犹不能算中国史学之正宗;现存真正最早的史书为《春秋》,今本虽为孔子所约删,但尚留有一部分鲁史本来面目。

第二节 《春秋》与《竹书纪年

真正有系统的古史,现存者当以《春秋》为首。记事之法,以事系日,以日系月,以月系时,以时系年。如:隐公“三年,春王二月,己巳,日有食之”。日食,所谓事也。其日当己巳,所谓以事系日也。论月,属于二月,所谓以日系月也。而时当春,所谓以月系时也。又曰三年,所谓以时系年也。不独鲁史《春秋》如此,各国史书本体皆如是,盖编年体为中国史最古之体裁矣。现存之《春秋》,出自鲁史,鲁史原由鲁国史官所记;晋代出土之《竹书纪年》,由晋、魏史官写成,两书体例略相似,是以知鲁、晋史之皆若此。而《汲冢璅语》记太丁时事,目为“夏殷春秋”,“《璅语》又有《晋春秋》,记献公十七年事”(皆《史通·六家篇》文);《墨子》书中言周之《春秋》,燕之《春秋》,宋之《春秋》,齐之《春秋》,且以之通称各国之史书;而《孟子》谓:“晋之《乘》,楚之《梼杌》,鲁之《春秋》”,是各国史书常有专名,不尽相同;书之曰《春秋》者,盖通称则同,专称或异也。后孔子据鲁史旧文,“约其辞文,去其烦重”(《史记·十二诸侯年表》),以成今书,而仍其旧称;论其事则“仲尼因鲁史策书成文”(杜预《春秋左氏传序》),然有去取,“笔则笔,削则削”(《史记·孔子世家》),故谓孔子修《春秋》,若孟子所云可也,谓不修亦可也。

孔子因鲁史旧文而作《春秋》,信矣!太史公谓“故西观周室,论史记旧文”(《十二诸侯年表》),其意以为周代各国史皆聚于王朝,故修史必须西适周,方能得各国史料,以为底本。或更有扩大其辞,若《公羊传疏》所引者,“昔孔子受端门之命,制《春秋》之义,使子夏等求周史记,得百二十国宝书”,皆昧于当时形势也。前章已言古代国史多由其国之世族历代典守,周之史记或较列国之史记包括较广,然并非包括当代各国史事而无遗;各国史既保存于其国中,而不必上于周王,则适周所能见者,亦不过周史而已,各国之史记仍不能遍览也。观《春秋》所记周事极少,即极重要之事,如周王之崩葬亦多缺而不载,则孔子所据者,只鲁史而非兼据周史,更未遍据诸国史记,明矣!

孔子据鲁史旧文,至少说极大部分据鲁史旧文,更有其内在的证据。若鲁隐公明明被弑,而鲁史书之曰薨,孔子沿之而不改;假设鲁史原文书弑,而孔子反改曰薨,则非使乱臣贼子惧之原意矣。刘知几《史通·惑经篇》,且举“十二未谕”、“五虚美”以问孔子,比如在其一“未谕”中:

奚为齐、郑及楚,国有弑君,各以疾赴,遂皆书卒?(原注:襄七年,郑子驷弑其君僖公;昭元年,楚公子围弑其君夹敖;哀公十年,齐人弑其君悼公。而《春秋》但书云:“郑伯髠顽卒;楚子麋卒,齐侯阳生卒。”)夫臣弑其君,子弑其父,凡在含识,皆知耻惧。苟欺而可免,则谁不愿?然且官为正卿,反不讨贼;地居冢嫡,药不亲尝;遂皆被以恶名,播诸来叶。(按:《宣二年传》:“赵穿攻灵公于桃园,宣子未出山而复。太史书曰:‘赵盾弑其君。’以示于朝。宣子曰:‘不然。’对曰:‘子为正卿,亡不越竟,反不讨贼,非子而谁?’”又《昭十九年传》:“许悼公疟。五月,戊辰,饮太子止之药卒。太子奔晋。书曰:‘弑其君。’”)

刘氏所谓皆鲁史之旧文,以之责难孔子,孔子不受也。刘氏又谓:

加以史策有阙文,时月有失次,皆存而不正,无所用心,斯又不可殚说矣。

史笔之有阙文,时月之有失次,皆鲁史之原有状况,孔子纵欲补其阙文,正其时月,无他种史料以相助,又焉可得也。并非无所用心,而反足为孔子所修《春秋》因于鲁史旧文多增明证。

至于孔子作《春秋》之原意,则孟子以为可以使乱臣贼子惧,后之人多沿其意而推广之。故司马迁说:“后有王者,举而开之,《春秋》之义行,则天下乱臣贼子惧焉。”(《孔子世家》)即其例也。此虽后人所传述,然细按春秋之世,史书实含有此类作用,如:

卫宁惠子疾,召悼子曰:“吾得罪于君,悔而无及也。名藏在诸侯之策,曰‘孙林父、宁殖出其君’;君入则掩之。若能掩之,则吾子也。”(《襄公二十年传》)

恶名在诸侯之策,当时人必有以为耻者。崔杼因书弑君而杀太史,亦恐诸侯皆知其罪恶也。则孔子删鲁史旧文以传弟子,使后之人惧焉,未始非孔子作《春秋》之一动机也。然孔子对史学之贡献,依现在眼光观之,不在此而在使当时一部分历史得以保存,而传之后世。因为这部分历史原系编年,遂能年月有条而不紊,不只能保存由鲁隐公至鲁哀公二百四十二年的事实,且能获知事实发生的真实年月,有时且有确实的日期,为中国第一部有年月的史书,这真是极可宝贵的。孔子对国家之功,可说不在禹下。

因为《春秋》之作,有使乱臣贼子惧之意,遂发生褒贬书法的问题。据《汉书·艺文志》,解释《春秋》者共五家,其中除《左氏春秋》,下节另讨论外,其余四家为《公羊传》《穀梁传》《邹氏传》《夹氏传》。邹、夹两氏,汉代已无传者。《公羊》《穀梁》两传,皆以解释《春秋》书法为目的。书法为中国史学所独有,其影响于后世作史者甚大。此节当于另章中讨论及之。

《竹书纪年》出自晋代。

初,太康(晋武帝)二年,汲郡人不準(按:不準,人名;不,古与丕字同。)盗发魏襄王墓或言安釐王冢,得竹书数十车。其《纪年》十三篇,记夏以来,至周幽王为犬戎所灭,以事接之。三家分(晋),仍述魏事,至安釐王之二十年。盖魏国之史书,大略与《春秋》皆多相应。(《晋书·束皙传》)

会汲郡汲县有发其界内旧冢者,大得古书,皆简编科斗文字,发冢者不以为意,往往散乱。科斗书久废,推寻不能尽通。……其《纪年》篇起自夏、殷、周,皆三代王事,无诸国别也。惟特记晋国,起自殇叔,次文侯、昭侯,以至曲沃庄伯。庄伯之十一年十一月,鲁隐公之元年正月也,皆用夏正建寅之月为岁首,编年相次。晋国灭,独记魏事,下至魏哀王之二十年,盖魏国之史记也。……上去孔丘卒,百八十一岁。……哀王二十三年乃卒,故特不称谥,谓之今王。其著书文意,大似《春秋经》,推此足见古者国史策书之常也。(杜预《左传后序》)

《竹书纪年》原本,今已遗失,现有之本,当为明代人杂采各书所补成;但由宋以前各书所引,尚能窥见古本原面目。王国维有《古本竹书纪年辑校》,将各书中所引原文集成一篇。古本与今本不同之处有数点:(一)卷数不同:古本据《晋书·束皙传》,为十三篇;据《隋书·经籍志》为十二卷;而今本只二卷。(二)古本在周幽王以前,用周纪年;以后用晋纪年;三家分晋后,用魏纪年;《晋书·束皙传》及杜预《左传后序》所言甚明。今本则始终以周纪年。(三)古本自夏开始,而今本始于黄帝。(四)古本若干条,引见于古书中者,不见于今本。(五)今本所记夏代年数,与古本不合。古本纪年之由周而晋而魏,即因原系魏史官所集,其体例属于编年,杜预所谓大似《春秋经》者。可见中国古史最早即属编年体。所可惜者,今本纪年已非原书,新辑古本又系辑补而非完全;否则,其所包括史料,历夏、商、周三代,几近二千年之久,价值当在《春秋》之上。岀土以后,因系竹简所书,故名曰《竹书》;因系编年体,故名曰《纪年》。是《竹书纪年》之名为晋人所定,而非其原名也。

第三节 《左传》与《国语

《左传》与《国语》所记,皆属东周史料(《国语》中有西周史料,但极少),昔人谓皆属左丘明所作,但此颇有问题。现先讨论《左传》,据《汉书·艺文志》:

周室既微,载籍残缺,仲尼思存前圣之业,乃称曰:“夏礼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殷礼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文献不足故也,足则吾能征之矣。”以鲁周公之国,礼文备物,史官有法,故与左丘明观其史记,据行事,仍人道;因兴以立功,败以成罚,假日月以定历数,借朝聘以正礼乐,有所褒讳贬损,不可书见,口授弟子,弟子退而异言。丘明恐弟子各安其意,以失其真,故论本事而作传,明夫子不以空言说经也。

《史记·十二诸侯年表》亦谓:

故西观周室,论史记旧闻,兴于鲁而次《春秋》,上记隐,下至哀之获麟,约其辞文,去其烦重,以制义法,王道备,人事浃。七十子之徒口受其传指,为有所刺讥褒讳挹损之文辞,不可以书见也。鲁君子左丘明惧弟子人人异端,各安其意,失其真,故因孔子史记,具论其语,成《左氏春秋》。

据司马迁、班固所言,是两汉人皆以为《左传》为左丘明作,且谓为解释《春秋》而作。但《左传》与《春秋》颇有不同。即《春秋》之文字极简,而《左传》之记事较为繁杂;且所记事每条与《春秋》不相等。比如隐公元年,《春秋》所记共七条,而《左传》则十三条,其中有《春秋》有而《左传》无者,亦有《左传》有而《春秋》无者。于是西汉末年,遂有人以《左传》非解释《春秋》者。后至郑樵等更以《左传》为刘歆所伪作。但考之西汉初年,“北平侯张苍及梁太傅贾谊、京兆尹张敞、大中大夫刘公子皆修《春秋左氏传》”(《汉书·儒林传》)。而许慎《说文解字·叙》亦说:“北平侯张苍献《春秋左氏传》。”按:张苍、贾谊皆与汉文帝同时,远在西汉初年,而刘歆则属西汉末年人,则《左氏传》之开始传布,不由于刘歆。亘西汉之世,《左传》虽未立于学官,然民间不少传习之者,则刘歆又安从伪造?各国各有其史书,已如前章所述。观《春秋》与《左传》皆始自鲁隐公;而《竹书纪年》,以晋事而论,亦始于晋文侯;则此种史料,似皆开始于西、东周之交,此亦无足怪者。观《诗经》中,“雅”多作于西周,彼时东方之列国尚无“国风”,“国风”之开始在东迁以后;而现出土之铜器,东周时代者多属列国所作,与西周铜器多属周王室者不同。是则平王东迁以后,文化中心亦随之而向东转移,列国史书之开始更加发达,亦在此时,皆环境使然也。《左传》一书,系有人逐渐搜集各国史书以成者。所谓逐渐,谓其集成非由一人,亦非一次,而其原史料亦非一人一地所写者。此类材料最初或由口传,然后方才写定,故一事之记载或有异同,比较《左传》与《国语》即可知也。《汉书·艺文志》尚载有“《公羊外传》五十篇,《公羊杂记》八十三篇,《穀梁外传》二十篇”,其书内容现已不可知,想亦如《左传》所记相类诸事也。孔子修《春秋》时,对此类材料想必亦曾参考;否则孔子对鲁史旧文,焉能笔则笔,削则削哉?且战国时,诸子颇有引用与《左传》相同的史料者,如《韩非子》“储说下六微”,《庄子》“胠箧”,《韩非子》“难三”“储说上七术”“察微篇”“报更篇”“外储说上”及“鲁连子”是也(见刘师培《左盦集·周季诸子述左传考》)。且《韩非子·外储说》,述高渠弥弑郑昭公事,复有“君子曰:昭公知所恶”,与《左传》相同。更可证明《左传》之“君子曰”非刘歆所增加。由《周季诸子》观之,与《左传》相类的史料,在战国时已经存在。刘师培谓诸子所引出自《左传》,固不敢谓其必确;但诸子所引与左氏所载出自同源,则事实也。至于《左传》为何人所集,目前为不能解决之问题。司马迁及班固、桓谭等皆谓为左丘明所作,有人且以为即《论语·公冶长篇》之左丘明。然左、丘双姓,而《左传》诸编辑者中,或有一人姓左,后因称为《左氏传》。但左丘与左绝非一姓也。且《左传》之开始于隐公元年,最末所记有“悼之四年”语,且晚于哀公,足见《左传》之最后编辑者,至早必与鲁悼公同时。编辑者既非一时一人,则对于《左传》为何人所作,已成为不能解决的问题。故吾人亦不必讨论之。最初《春秋》与《左传》为两部书,《汉书·艺文志》所载《春秋经》十二篇,又《左氏传》三十卷,为其明证。合《左传》与《春秋》始自杜预,已至魏晋之交矣。苟只有《春秋》而无《左传》,则二百四十二年间事,只能知其年月及大略而已;其详情细节多待《左传》所记以说明,《左传》实我国史学中一部最重要著作也。

《国语》二十一篇,《汉书·艺文志》谓为左丘明著。而司马迁《自序》,亦有“左丘失明,厥有《国语》”之句。是东、西汉人皆以为《左传》与《国语》同属左丘明所著;但所记同一事,实有异同。如《周语》:“周文公诗曰:‘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而《左传·僖公二十四年》则谓为召穆公诗。又《楚语》谓:“鄢陵之役,……雍子之所为。”而《左传·襄公二十六年》则谓为苗贲皇之为也。又《越语》:“越败于吴,至越灭吴共十年。”而据《左传》共二十二年,其不同处若此。若一人所编辑决不至如此矛盾。足证两书所采材料相类似,而绝非同源。有人说刘歆采列《国语》而造《左氏传》,以其所列剩余者为《国语》。若果如此,刘歆何必留下不同的材料,以使后人怀疑他作《左氏传》乎?《国语》系集各国记载而成,其中共分周、鲁、齐、晋、郑、楚、吴、越八国语。以时间论之,《周语》最早,上至穆王;《越语》最晚,下至句践;其所记时代,除《周语》以外,约略与《左传》相同。

《国语》与《左传》不同处,尤在于《左传》每事至少有年,有时甚而有月日,《国语》则无年月者多;且一事之始末,常不完备。刘知几《史通》所举史学六家,属于上古史者有四,即尚书家、春秋家、左传家、国语家。《春秋》与《左传》同属编年,具有编年体之各种条件;《国语》则零星片断,只能谓之曰史料,不能与《春秋》及《左传》等量齐观也。

第四节 其余上古史书

除上述诸书外,现存者尚有《世本》《逸周书》《战国策》,皆司马迁撰《史记》时所常采用者。《汉书·艺文志》著录《世本》十五篇,原注:“古史官记黄帝以来讫春秋时诸侯大夫。”盖谱牒之最古者。刘知几《史通·正史篇》云:“楚、汉之际,有好事者,录自古帝王公侯卿大夫之世,终乎秦末,号曰《世本》十五篇。”古之谱牒等于后之家谱,家谱既常续修,谱牒当亦如此,故《世本》中有后续修部分并不影响原有者之为极古作品。自唐以后,其书已亡,现有辑本系采自各书所引者,其中有《居篇》,记载古国的都邑;有《作篇》,记载制器之事;有《氏姓篇》,记载各姓之来源;有《帝系篇》,记载古代帝王之姓名及故事;有《王侯大夫谱》,记载各国贵族世系;其大略如此。

《汉书·艺文志》著录《战国策》三十三篇,系汉人集各国短长书而成者,故亦称为短长书。以严格论,《战国策》不能认为真正的史书。因战国正游说盛行之时,盖有人收集游说文章,以备研究者,其目的不在写成历史,故书中有时对年份不太分明,而事迹亦难免有重复之处。以之作史料而加以考证则可,谓为纯粹的史书,似有未尽善也。

《汉书·艺文志》:“《周书》七十一篇,周史记。”颜师古引刘向云:“周时诰誓号令也,盖孔子所论百篇之余也,今之存者四十五篇矣。”后人为别于《尚书》之《周书》,故称曰《逸周书》。许慎《说文解字》,马融注《论语》,郑康成注《周礼》,皆引用《周书》,司马迁亦曾引之。是《周书》之存在于两汉时,明矣。故《隋书·经籍志》谓为汲冢所出,实误。颜师古注《汉书》,谓唐时只存四十五篇,而今本存五十九篇,较之反多十四篇,又与唐本不同。清代谢墉以为“此后人妄分,以符七十之数,实只四十五篇,未尝亡耳”。其中有若干文字甚古,或系较早的文字,其余则颇似战国人所作。且每篇皆以解名篇,如《克殷解》、《度邑解》等,疑当时原有若干篇史料,解者盖以解释同名之史料也。观《管子》有《牧民》等五篇,又有《牧民解》等五篇,皆申明同篇名之义。《管子》系战国时作品,故《逸周书》亦有同类体裁也。

此外《穆天子传》,常列入史部起居注内,但其书近于小说。盖根据《左传·昭公十二年》“昔穆王欲肆其心,周行天下,将皆必有车辙马迹焉”之语,而扩大其辞以成书,不足作史料观也,故不列入上古史书类。《山海经》多记地理,亦不宜于史学史中讨论及之。

(摘自《中国史学史》,中华书局,2010 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