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族政治为专制一大障碍 (专制有广、狭二义,吾今所论专 指狭义之君主专制言也,若以广义则贵族政体固专制矣。即今日之 议会政治,学者犹谓为多数之专制,此非本论界说之范围也) 。其国苟有贵族者,则完全圆满之君主专制终不可得行。贵族何自起?起于族制,起于酋政,故地球上一切国,无不经过贵族政治一阶级,而其盛衰久暂,亦常随其特别之原因,且常演出特别之结果,故谈政者必于此中观消息焉。

吾欲言我国之贵族政治,请先言他国之贵族政治。泰西数千年历史,实贵族与平民相阅之历史而已,其阻力也在是,其动力也在是,故“贵族”二字在泰西史,实为政治上一最大之要素。泰西政治史,发源于希腊、罗马。希腊之斯巴达,贵族政治也。希腊之雅典,自梭伦定律以前,贵族政治也。罗马自纪元前五百年以前,皆贵族政治也。此后二百年间,皆贵族平民轧轹时代也。自纪元前 79 年以后,所谓三头政体者,又贵族政治也。降及中世,封建糜烂,蛮敌凭陵,虽完全之政治无可表见,而于人群中最占势力者,皆贵族也。洎于近世,反动力大起,数百年间,以两族之角斗胜败相终始,君主之与平民结也,为挫贵族也。宗教革命,为挫贵族也。法国大革命,则举贵族权力而一扫之也。十九世纪全欧之扰攘,皆承法国大革命之余波,铲贵族之萌蘖也。今日俄罗斯之虚无党,亦与贵族为仇也。然直至今日,而欧洲各国犹不能灭绝贵族。伟矣哉贵族之势力!重矣哉贵族之关系!

贵族政治者,最不平等之政治也。他国以有贵族故,故常分国民为数种阶级,其最甚者为“喀私德”(Castes)之制,其次甚者为“埃士梯德”(Estates)之制。喀私德者,诸凡古代东洋诸国,如埃及、波斯等皆有之,而印度为最整严。印度之喀私德,其第一种曰婆罗门(Brahmans),彼中称为自神之口而出者,一切学问、宗教、法律皆归其掌握;其第二种曰刹利(Kshatriyas),彼中称为自神之胁而出者,军人武门属焉 (案:释迦牟尼即出此 族也) ;其第三种曰毗舍(Uisas),彼中称为自神之膝而出者,农、工、商、牧等业属之;其第四种曰首陀罗(Sudras),彼中称为自神之足而出者,奴隶属焉。此四族者,婚姻不相通,职业不相易,自数千年至今日,而其弊犹未革。此为贵族政治流弊之极点。埃士梯德者,其形状与喀私德略同,而其性质则稍异。喀私德者,一成而不可变者也,埃士梯德者,随时势而有转移者也。埃士梯德之制极盛于中世之欧洲,而条顿民族尤为整严。彼中谓太初有神,厥名黎哥(Rigr),兹生三子,其先产者名曰胥罗(Thral),为奴隶之祖;其次产者名曰卡尔(Karl),为农民之祖;最后产者名曰这尔(Jarl),教之武艺,为贵族之祖。彼其理想,固与印度之喀私德绝相类。故欧洲所谓埃士梯德者,大率亦分四族,一曰教士,二曰贵族,三曰自由民,四曰奴隶。其阶级亦与印度之四喀私德相应,自希腊、罗马以至中世及近世之初期,此种阶级常横截欧洲之政界,虽各国之权限伸缩不同,而其概一也。各国国宪之变动,往往因此埃士梯德之关系而起者,十居八九。其在中古,各级各为法律,不相杂侧;第一、第二两种常握政治上大权,其第三种稍维持民权于一二,其第四种则全有义务而无权利者也。及至近世乃始渐脱樊篱,至最近世乃一跃而廓清积习。要而论之,则欧洲数千年来之政治,最不平等之政治也,最不自由之政治也 (第一、第二两种太自由,故第三、第四两 种太不自由) 。虽以亚里士多德之大哲,犹谓奴隶制为天然公理;以希腊、罗马之文明,而其下级社会之民被虐待者惨无天日;其所谓沐文明之膏泽者,不过国中一小部分耳。至如美国当十九世纪,尚以争买奴而动干戈;法国既改共和政体,而世袭之爵犹沿而不除;即如我东邻最近之日本,亦有“非人”“秽多”等称号,至维新后而始革。盖贵族政治之极敝,衍为阶级,其现象及其影响乃至如此,彼其国中所以轧轹不绝者,皆此之由。抑其君主专制之政所以不能极盛,即盛矣而不能持久者,亦此之由。

吾今请言中国。我祖国之历史,有可以自豪于世界者一事,曰无喀私德,无埃士梯德。此实由贵族政治之运不长所致也。然则吾中国亦尝有贵族政治乎?曰有。贵族政治者,亦国家成立所必经之级而不可逃避者也,岂吾中国而能无之?太古之事邈矣。《尚书》托始于尧舜,而彼时即贵族政治最盛之时代也。当时之贵族,或拥疆土以俱南面,或踞中央以握政权,为君主者不过为贵族所选立,而奉行贵族之意而已。何以知君主为贵族所选立也?黄帝崩,元妃之子玄嚣、昌意皆不得立,而次妃之子少昊代焉,少昊不得传位其子,而昌意之子颛顼代焉,颛顼亦不得传位其子,而玄嚣之孙帝喾代焉。后世史家据今日之思想以例古人,以为宋宣公、吴王寿梦、宋艺祖之类,由先君之遗命以定所立也,而岂知皆贵族之势力左右其间也。其尤著明者,则帝喾之长子帝挚既立,仅九年,而诸侯废之以立帝尧。夫废君之事,自后世史家观之,鲜不以为大逆不道,而当时若甚平平无奇者,盖贵族政治之常习然也。其后尧欲让舜,而必先让四岳,俟四岳举舜,然后试之,所以示不专也。使尧而果有全权也,意中既有一舜,岂不能直举而致诸青云之上,乃必于四岳焉一尝试其让,使四岳而竟慨诺之,则尧又将奈何?吾有以信尧之果无奈何也。及舜受尧禅,而必先自避于南河之南;禹受舜禅,而必先自避于阳城。待朝觐讼狱讴歌之皆归,然后之中国践天子位,亦视当时贵族为趋向而已。何以知君主必奉行贵族之意也?吾昔读古史而有一不可解之问题:彼鲧者,四凶之一也,当尧之时恶德既显,尧咨治水于四岳,四岳举鲧,尧既斥其方命圯族,而不能不屈意以用之,以至九载无功,使尧果有全权,则以如许重大之事,委诸明知其不可之人,尧不重负天下乎?又如所谓“八元八恺”者,皆尧之亲族,其中如稷如契,则尧之异母兄弟也,尧岂不知之而不能举?无他,为贵族所阻挠而已。此后舜欲授禹等九官,亦必询于四岳,任其推荐,然则用人行政之大权,四岳操其强半也明矣。四岳者何也?《白虎通》云:“总四岳诸侯之事者也。”然则四岳之官,实代表全国诸侯而总制中央,左右君主者。以理势度之,其职权殆与斯巴达之“埃科亚士”(Ephors)绝相类 (参 观《斯巴达小志》) 。埃科亚士凡五人,而四岳则四人,皆贵族所以平均其势力也。此为我国贵族政治最盛之时代,及尧、舜、禹皆以不世出之英主,汲汲以集权奠国为务。尧在位七十二年,舜在位六十一年,此百三十三年中,中央政府渐加整顿,权力日盛,能渐收豪族之权于帝室,而禹之大功,又足以震慑天下。故尧不能诛四凶,舜不能服有苗,而禹则会诸侯于涂山,防风氏后至,直取而戮之,盖主权之雄强,迥非昔比矣。至是君主世袭之权确定,而四岳之官,至夏亦不复见。于是贵族政治受第一之次裁抑,而专制政体一进化。

夏殷之事,史文阙漏,今不具论。周革殷命,广置封建,而京畿之内,二伯分陕,权力犹埒王者。厉王无道,国人流之于彘,而共和执政。国人云者,吾不敢信为全国之平民也,殆贵族而已 (当时民权颇发达,而我国又向无分民为阶级之弊,故晋文 听舆人之诵,子产采乡校之议。或者平民有权亦未可知,吾不敢遽 下断案也。但观共和执政,则贵族权之强盛有断然者) 。或此后见于史传者,如周、召、毕、郑、虢、祭、单、刘、尹等诸族,常左右周室,司政权焉,不待五霸之兴,而王者固已常如守府矣。故周之一代,实贵族政治之时代也 (夏、殷亦当然,但不可 考耳) 。然以视尧舜时,则其权稍杀,盖彼则王位由其废置,而此则假王之名以行事者也。春秋列国亦然,在齐则有国、商、崔、庆,在鲁则有三桓,在郑则有七穆,在晋则有栾、郤、胥、原、范、荀,在楚则有昭、屈、景,在宋则有武、缪、戴、庄、桓之族,其余诸国大率类是。右族相继持一国之大权,政府 (即 贵族) 势力过于国君,国君之废立常出其手,国君之行为能掣其肘。观《孟子》告齐王以贵戚之卿,反覆谏其君而听则易位,滕文公欲行三年之丧,父兄百官皆不欲,则几不能尽于大事,亦可见当时贵族政治之一班矣。周代贵族权所以独盛者何也?其一,由于人群天然之段级使然;其二,亦由人力有以助长之也。盖国家本起原于家族,但国势愈定,则族制自当愈衰。周之兴,去黄帝时代已二千载,宜其家族之形体渐革,而今反不尔者,周制实以家为国也。故有最齐整、最完备之一制度曰宗法,所谓“别子为祖,继别为宗,继称者为小宗,有百世不迁之宗,有五世始迁之宗”。此制度者,王室与同姓诸侯之关系赖之,诸侯与其境内诸侯之关系赖之,乃至国中一切大小团体所以相维持相固结者皆赖之。周代群治,悉以此制度为中心点,故曰“国之本在家”,又曰“家齐而后国治”,此诚实制,非空言也。以此之故,贵族政治大伸其力,虽以孟子之卓识,犹云“所谓故国者,非有乔木之谓也,有世臣之谓也”,亦可见贵族政治入人深矣。逮至战国,而社会之风潮一大变,秦始用客卿以强,列国继之,及孔子没后二百余年,而贵族之权与周室同尽矣。于是贵族政治受第二次裁抑,而专制政体一进化。

周末之贵族政治,所以能就澌灭者何也?吾推其原因,有两大端。其一,由于学理之昌明。孔子最恶贵族政治者也,故其作《春秋》也,于尹氏卒 (隐三年) ,齐崔氏出奔卫 (宣十年) ,皆著讥世卿之义焉;于仍叔之子来聘 (桓五年) ,曹世子射姑来朝 (桓九年) ,皆著讥父老子代从政之义焉。《春秋》于大夫主权之举,无不贬绝,溴梁之会 (襄十六年) ,信在大夫,而《春秋》遍刺之。盖孔子深见夫当时贵族政治之极弊,故救时之策,以此为第一义,故曰:“天下有道,则政不在大夫。”摧灭贵族政治者,孔子之功最伟矣。墨子亦然,言尚贤、言尚同,至《老子》之刍狗一切者更无论矣。故孔、墨、老宗旨虽不同,而皆力倡万民平等之大义,与二千年陋俗为敌,其弟子亦多出身微贱,名闻一时 (子张,驵侩也,颜涿聚,大盗也,学于孔子。禽滑厘, 大盗也,学于墨子) ,天下相与化之。以视亚里士多德之主张蓄奴,大有异矣,故经诸大师大力鼓荡之后,而全群之思想皆大变。其二,由于时势之趋向。自春秋之末以至战国,兼并盛行,列国之竞争最剧,相率以登进人材、扩张国势为务,其雄鸷之主,知仅恃贵族不足以豪于天下。故敬礼处士,招致客卿,自秦人首用由余、百里奚以霸西戎,此后商鞅、范雎、蔡泽、张仪、李斯,凡佐秦以成大业者,无一不起自远客贱族。而吴越亦以伍子胥范蠡等之力,崛起南服,主盟中原。至战国之末,列雄始悟优胜劣败之所在,然后相率以蹑其后,于是乐毅、剧辛、邹衍、淳于髡、苏秦、公孙衍、鲁仲连、廉颇、蔺相如、李牧之徒,始皆以处士权倾人主矣。当时如齐孟尝、赵平原、魏信陵,实为贵族政治回光返照,放一异彩,而其所以能尔尔者,乃实由纡尊降贵,自放弃其贵族之特权,以结欢于处士,故虽谓三公子为贵族之自伐者可也。至是而黄帝以来二千年之贵族政体,一扫以尽。

汉高起草泽作天子,其本身既已不带一毫贵族性质;其左右股肱萧、曹、韩、彭、平、勃之流,皆起家贱吏、牙侩、屠狗,致身通显。君臣同道,益举自有人类以来天然阶级之陋习,震荡而消灭之,汉高复以刻薄悍鸷之手段,芟夷功臣,无使遗种。故自汉兴,而布衣将相之局已定,初不待武帝时之卜式以牧羊为御史大夫,公孙弘以白衣为丞相也。功臣既殄,而亲藩又不得留京师参朝政,故在汉代,无可以生出贵族之道。若必求其近似者,则后族当之矣。若西汉之吕氏、窦氏、田氏、霍氏、上官氏、王氏,东汉之邓氏、窦氏、阎氏、梁氏,皆气焰熏灼,权倾一时。虽然,举不足以当贵族之名也。泰西之所谓贵族,与中国古代所谓贵族,皆别为一阶级,不与齐民等,而其族之人亦必甚多,受之于世袭,而非附一二人之末光以自尊显,而又传诸其胤,不以一二人之失势而丧全族之权利,具此诸质,乃可谓之贵族。若汉之后族则何有焉?卫青、霍去病,以一异父同母之私生姊妹,蒙荫以尸大位,自余诸族,亦大率类是而已。其间惟哀、平间之王氏,虽不能全具贵族之性质,而颇有其一二。故谓新莽之乱,为贵族之小余波可也。然其影响于数千年之政治界者,抑甚微矣。东汉之末,袁氏以十二世为汉司徒,四世为汉司空,绍、术两竖子因乘余荫窃方镇者十余年,似亦足为贵族势力之一征焉。然所成就既无可表见,且与中央政府无丝毫关系,夫安得以贵族政治论?至如曹氏之于汉,司马氏之于魏,亦全由个人权力,处心积虑,以相搀夺,尤与贵族政治不相涉。故谓两汉三国全无贵族,决非过言也。于是专制政体又一进化。

自魏陈群立九品中正取士之制,沿至晋代,至有所谓“上品无寒门,下品无世族”者。故战国以后至今日,中间惟六朝时代颇有贵族阶级,“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贵族与寻常百姓之区别,颇印于全社会之脑中矣。及南北朝,门第益重,视后门寒素,殆如良贱之不可紊 (史称:赵邕宠贵一时, 欲与范阳卢氏为婚。卢氏有女,父早亡,叔许之而母不肯。又,崔 巨伦姊眇一目,其家议欲下嫁,巨伦姑悲戚曰:“岂可令此女屈事 卑族。”又,何敬容与到溉不协,谓人曰:“到溉尚有余臭,遂学作 贵人。”是其例也) 。而单门寒士,亦遂自视微陋,不敢与世家相颉颃 (史称:右军将军王道隆权重一时,到蔡兴宗前不敢就席, 良久方去,兴宗亦不呼坐。又,宗越本南阳次门,以事黜为役门。 后立军功,启宋文帝,求复次门。等是其例也) ,其有发迹通显,得与世族相攀附,则视为莫大之荣幸 (史称:王敬则与王俭同拜 开府,仪同。俭曰:“不意老子遂与韩非同传。”敬则闻之,曰: “我南沙小吏,侥幸得与王卫军同拜三公,夫复何恨。”又,孙搴 寒贱,齐神武赐以韦氏女为妻,韦氏本士族,时人荣之。等是其例 也) 。甚至风俗所趋,积重难返,虽以帝者之力,欲变易之而不可得 (史称:宋文帝宠中书舍人宏兴宗,谓曰:“卿欲作士人,得 就王球坐,乃当判。尔若往诣球,可称旨就席。”及至,宏将坐, 球举扇曰:“卿不得尔。”宏还奏帝曰:“我便无如此何。”他日, 帝以劝球,球曰:“士庶区别,国之常也。臣不敢奉诏。”又称:纪 僧真尝启宋武帝曰:“臣小人,出自本州武吏,他无所须,惟就陛 下乞作士大夫。”帝曰:“此事由江斅、谢瀹,我不得措意,可自诣 之。”僧真承旨,诣斅,登榻坐定,斅命左右:“移吾床让客。”僧 真丧气而退,告帝曰:“士大夫固非天子所命。”等是其例也) 。此等习尚,沿至初唐而犹极盛 (史称:唐太宗诏群臣刊正姓氏,第 为九等,而崔氏犹居第一,太宗家列居第三。诏曰:“曩时南北分 析,故以王、谢、崔、卢为重,今则天下一家矣。”遂合三百九十三 姓,千六百五十一家为《氏族志》,颁行天下。而《李义府传》犹 云“自魏太和中定望族,七姓子孙迭为婚姻。唐初作《氏族志》, 一切降之。然房元龄、魏徵、李勣仍往求婚,故望不减”云,则固 非太宗所能禁矣) ,及中唐犹未革 (《唐书 · 杜羔传》云:“文宗欲 以公主降士族,曰:‘民间婚姻不计官品,而尚阀阅,我家二百年 天子,反不若崔、卢邪?’”可见唐之中叶,其风不衰也) 。若此者,殆与泰西所谓“喀私德”“埃士梯德”者相类,实吾中国数千年来社会上一怪现象也。其原因所自起,吾不能确言,大率由于虚名,非由于实力也。彼之所谓门第者,于政治上权力毫无关系,虽起寒门,可以致其位于将相,虽致将相,而不能脱其籍于寒门。故六朝时代,可谓之有贵族,而不可谓之有贵族政治。其于专制政体之进化,毫无损也。

自此以后,并贵族之迹而全绝矣。元人以膻族夺我国土,压制我种族,于是有分国人为四阶级之制,一曰蒙古人,二曰色目人 (即非蒙古非汉族之诸小蛮族) ,三曰汉人 (指灭金时所掠河北 人民) ,四曰南人 (指灭宋时所掠江南人民) 。政权全在蒙古人,色目人次之,汉人南人最下 (南人尤甚) 。一切百官,皆蒙古人为之长,汉人南人从未有得为正官者。终元之世,汉人得为伴食宰相者二人而已 (史天泽、贺惟一) 。而汉人与蒙古人同官者,亦皆跪起禀白如小吏,莫许抗礼。元代一百年中,吾国民遂束缚于阶级制度之下,虽然,此非我民族自造之现象也,国被灭而为敌所钳,夫安得已也。此百年中可谓贵族政治,然彼贵其所贵,非吾所谓贵,吾盖不屑以污我楮墨焉。然彼以彼之贵族,拥护彼之专制,而专制政体亦一进化。

有明三百年中,变迁盖少。至本朝入主中夏,亦生小小阶级。满洲人为一级,最贵;蒙古汉军为一级,次之;汉人为一级,最下。然以视胡元之畛域,则有间矣。其政权分配之制,则满汉各半,以五百万满洲之贵族而占其半,以四万万汉人之平民而仅得其半,不可不谓贵族政治之成绩也。然以别此阶级之故而犹得其半,较诸元代,则吾辈惟有歌颂圣德而已。中叶以来,全化汉俗,咸同以后,以物竞天择自然之运,政权归汉人手者十而八九,故本朝政治,亦可列诸数千年历史,以常格而论之,语其实际,则本朝亦非有所谓贵族政体者存。中叶以前之满人,中叶以后之汉人,皆多起寒微,参预大政,而天潢贵胄反不得与闻政事,盖自晋八王以后,帝者皆以畏逼之故,栽抑亲藩也久矣。是亦专制政体进化之一大眼目也。自热河蒙尘以后,始置议政王,位军机大臣上,后虽裁撤,而军机常以亲王领班,贵族政治似稍复萌蘖焉。然前者以恭邸、醇邸之尊亲,其权不能敌文祥、沈桂芬、李鸿藻、翁同龢、孙毓汶、徐用仪,近则如礼王久拥首座之虚衔,最近则庆王、肃王崭然显头角,然其权亦不能敌荣禄、刚毅。盖贵族政治之消灭久矣,天之所废,谁能兴之。吾敢信自今以往,吾中国必无或复先秦时代贵族政权之旧也。至是而专制政体之进化,果圆满无遗憾矣。

“喀私德”“埃士梯德”之陋谷,吾中国诚无之也 (元之辱 我不计) 。虽有之,而其族亦甚微,无所影响于政治。《六经》古史中,“奴”“仆”等字不多见。然《礼记》有“献民虏者操右袂”之语,然则战胜而俘人为奴,殆古俗所万不能免者。《左传》屡称某人御戎,某人为右,御戎可谓贱役也,而为之者大率皆贵族。孔子则樊迟御、冉有仆、子路执舆,阙党童子将命,是孔子终身无用奴仆之事,是或圣人平等之精意则然,然我古代断无所谓如希腊、罗马之奴隶充斥者,可断言矣 (并田之制,论者 或谓其未尝实行,使果行之,则人人受田百亩余,余夫亦受焉,安 有所谓奴隶者乎) 。然至汉世,下诏免奴婢者史不绝书,苟前此无此物,则何免之可言。故谓中国绝无阶级制度者,亦非然也。汉高定制,令贾人不得乘车衣绣,齐明帝制寒人 (即寒门) 不得用四幅伞,此亦阶级制度之施诸奴隶以外者也。凡进化之公例,世运愈进,则下等级之人民必渐升为高等,而下等之数日以消灭。乃吾中国则若反是,自唐宋以前,奴婢之种类盖不多见,而近今六七百年,若反增益者,吾推度之,殆有两原因焉;一由胡元盗国时,掠夺之祸极惨,汉人、南人率为俘虏以入奴籍 (赵 瓯北《陔余丛考》论之极详) ;二由前明中叶以后,中使四出,诛求无餍,人民相率投大户以避祸。“投大户”者,当时之一名词,盖以身体财产全鬻诸权贵有力之家,甘永世为其服役,借作护身符以救一时也。以此两端,故近世以来奴籍转增于前古。而本朝之制,凡曾鬻身为人仆者,曾在公署执皂隶之役者,曾为倡优者及隶蛋户者,皆谓之身家不清白,其子孙不得应试入仕,计此类特别阶级,亦当不下全国民数五十分之一,然则竟谓之无阶级焉,固不可也。但以较诸欧洲中古以前及近世所谓隶农制度者,则吾之文明终优于彼焉耳 (按:此一段与专制政体之进化无 甚关系,因论阶级制度,故并及之) 。

要而论之,则吾国自秦汉以来,贵族政治早已绝迹。欧、美、日本人于近世、最近世而始几及之一政级,而吾国乃于二十年前而得之,其相去不亦远耶。如前所云云,贵族政治者,最不平等之政治也,最不自由之政治也。吾中国既已刬除之,宜其平等自由,达于极轨,而郅治早陵欧美而上,乃其结果全反是者何也?试纵论之。

贵族政治者,虽平民政治之蟊贼,然亦君主专制之悍敌也。试征诸西史,国民议会之制度殆无不由贵族起。希腊最初之政治,有所谓长者议会者存,其议员即各族之宗子(Father Sovereign),而常握一国之实权者也,此议会其后在斯巴达变为元老议会(Gerusia)及国民议会,其在雅典变为元老议院(The Senate of the Are opagus)及四百人议院(Pro-bouleutic Senate)。罗马最初之政治,亦有所谓元老院(Senate)者存,其后变为百人会议(Comitia Cenuriata),平民会议(Concilia Plebis),而保有世界最古之成文宪法。所谓《金牛大宪章》者之一国 (即匈加利) ,亦由贵族要求于国王而得之者也。英国今日民权最盛之国也,考其国会发达之沿革,其最始者为贤人会议(The Witenagemot),以王族、长老、教士充之,是贵族之类也;次之者为诺曼王朝之大会议(The Great of the Kings Tenants-in-Chief),谓国王治下贵族士人之会议也,以曾受封土及教会长教士等充之,亦贵族也;然后渐变为所谓模范国会者(Model Parliament )(1295 年始命各 州选二名爵士议员,各市府选二名市民议员,后世国会多取法于此, 故史家称为模范国会) ;此后逐渐改良进步,然后完全善良之国会乃起。由此观之,贵族政治固有常为平民政治之媒介者焉。凡政治之发达,莫不由多数者与少数者之争而胜之,贵族之对于平民,固少数也;其对于君主,则多数也。故贵族能裁抑君主而要求得相当之权利,于是国宪之根本即已粗立。后此平民亦能以之为型,以之为楯,以彼之裁抑君主之术,还裁抑之,而求得相当之权利。是贵族政治之有助于民权者一也。君主一人耳,既用愚民之术,自尊曰圣曰神,则人民每不敢妄生异想,驯至视其专制为天赋之权利。若贵族而专制也,则以少数之芸芸者,与多数之芸芸者相形见绌,自能触其恶感,起一吾何畏彼之思想。是贵族政治之有助于民权者二也。一尊之下,既有两派,则畴昔君主与贵族相结以虐平民者,忽然亦可与平民相结以弱贵族,而君主专制之极,则贵族平民又可相结以同裁抑君主,三者相牵制相监督,而莫或得自恣。是贵族政治之有助于民权者三也。有是三者,则泰西之有贵族而民权反伸,中国之无贵族而民权反缩,盖亦有由矣。吾非谓中国民权之弱,全由于无贵族,然此殆亦其复杂原因之一端也。

十八世纪之学说,其所以开拓心胸,震撼社会,造成今日政界新现象者,有两大义,一曰平等,二曰自由。吾夙受其说而心醉焉,曰:其庶几以此大义移植于我祖国,以苏我数千年专制之憔悴乎!乃观今日持此旗帜以呼号于国中者,亦非始无人,而其效力不少概见,则何以故?吾思之,吾重思之,彼泰西贵族平民之两阶级,权利事务皆相去悬绝,诚哉其不平等也。君主压制之下,复重以贵族压制,罗网重重,诚哉其不自由也。惟不平等之极,故渴望平等;惟不自由之极,故日祝自由。反动力之为用,岂不神哉!若吾中国则异是,谓其不平等耶?今岁筚门一酸儒,来岁可以金马玉堂矣;今日市门一驵侩,明日可以拖青纡紫矣。彼其受政府之朘削,官吏之笞辱也,不曰吾将取何术以相捍御,而曰吾将归而攻八股,吾将出而买财票,苟幸而获中,则今日人之所以朘削我、笞辱我者,我旋可还以朘削人、笞辱人也。谓其不自由耶?吾欲为游手,政府不问也;吾欲为盗贼,政府不问也;吾欲为棍骗,政府不问也;吾欲为饿殍,政府不问也。听吾自生自灭于此大块之上,而吾又谁怨而谁敌也。于是乎虽有千百卢梭、千百孟德斯鸠,而所以震撼我国民、开拓我国民之道,亦不得不穷。何以故?彼有形之专制,而此无形之专制故;彼直接之专制,而此间接之专制故。专制政体进化之极,其结果之盛大壮实而颠扑不破。乃至若是,夫孰知夫我之可以自豪于世界者,用之不善,乃反以此而自弱于世界乎!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