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认识鲁迅的,有人问我对他的印象如何?我说:“要我把他想象为伟大的神,似乎是不可能的。”鲁迅自己也说过:“书上的人大概比实物好一点,《红楼梦》里面的人物,像贾宝玉、林黛玉这些人物,都使我有异样的同情;后来,考究一些当时的事实,到北京后,又看看梅兰芳、姜妙香扮的贾宝玉、林黛玉,觉得并不怎样高明。”所以,要把鲁迅形容得怎样伟大,也许表面上是褒,骨子里反而是对他的嘲笑呢!(笔者在这儿申明几句:以上各章,记叙鲁迅生平事实,总想冷静地撇开个人的成见,从直接史料中找出真实的鲁迅。正如克林威尔所说:“画我须似我。”以下各章中,笔者要说说我对鲁迅的看法,有如王船山的《读通鉴论》,不一定苟同前人的评论,也不一定要立异以为高的。)

我说:鲁迅的样儿,看起来并不怎样伟大,有几件小事,可以证明。有一回,鲁迅碰到一个人,贸贸然地被问道:“那种特货是哪儿买的?”他的脸庞很消瘦,看起来好似烟鬼,所以会有这样有趣的误会的。又有一回,他到上海南京路外滩惠中旅馆去看一位外国朋友(好像是史沫特莱),他走进电梯去,那开电梯的简直不理他,要他走出去,从后面的扶梯走上去。看样子,他是跟苦工差不多的。我们且看一位小妹妹的描写吧,这女孩子叫马珏,马衡的女儿,她写她初次见鲁迅的印象是这样:“鲁迅这人,我是没有看见过的,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样子,在我想来,大概和小孩子差不多,一定是很爱同小孩子在一起的。不过我又听说他是老头儿,很大年纪的。爱漂亮吗?大概是爱穿漂亮西服罢;一定拿着STICK,走起来,棒头一戳一戳的。分头罢,却不一定,但是要穿西服,当然是分头了。我想他一定是这么一个人,不会错误。”后来,鲁迅到她们家中去了,她从玻璃窗外一看,只见一个瘦瘦的人,脸也不漂亮,不是分头,也不是平头。她父亲叫她去见见鲁迅,她看他穿了一件灰青长衫,一双破皮鞋,又老又呆板,她觉得很奇怪,她说:“鲁迅先生,我倒想不到是这么一个不爱收拾的人;他手里老拿着烟卷,好像脑筋里时时刻刻在那儿想什么似的。我心里不住地想,总不以他是鲁迅,因为脑子里已经存了鲁迅是一个小孩似的老头儿,现在看了他竟是一个老头儿似的老头儿,所以不很相信。这时,也不知是怎么一回事,只看着他吃东西,看来牙也是不受使唤的,嚼起来是很费力的。”那时,鲁迅还不到五十岁,却已显得十分衰老了。

另外一位女学生吴曙天,她记她和孙伏园去看鲁迅的印象,说:“在一个很僻静的胡同里,我们到了鲁迅先生之居了。房门开了,出来一个比孙老头儿更老的老年人,然而大约也不过五十岁左右罢,黄瘦脸庞,短胡子,然而举止很有神,我知道这就是鲁迅先生。我开始知道鲁迅先生是爱说笑话了,我访过鲁迅先生的令弟启明先生,启明先生也是爱说笑话。然而鲁迅先生说笑话时,他自己并不笑,启明先生说笑话时他自己也笑,这是他们哥儿俩说笑话的分别。”曙天是绘画的,她所勾画的鲁迅轮廓,也就是这样的。

另外,一位上海电车中的卖票员,他写在内山书店看见鲁迅的情形。他说:“店里空得已没有一个顾客,只有店后面长台子旁边有两个人用日本话在谈笑,他们说得很快,听不清说些什么。有时忽然一阵大笑,像孩子一样的天真。那笑声里仿佛带着一点‘非日本’的什么东西。我向里面瞧了一下,阴天,暗得很,只能模糊辨出坐在南首的是一个瘦瘦的、五十上下的中国人,穿一件牙黄的长衫,嘴里咬着一支烟嘴,跟着那火光的一亮一亮,腾起一阵阵的烟雾。……原来和内山说笑话的那老人,咬着烟嘴走了出来。他的面孔是黄黑带白,使得教人担心,好像大病新愈的人,但是精神很好,没有一点颓唐的样子。头发约莫一寸长,原是瓦片头,显然好久没有剪了,却一根一根精神抖擞地直竖着。胡须很打眼,好像浓墨写的隶体‘一’字。”

这便是他们对鲁迅的印象。

鲁迅死了以后,周作人在北平和记者们谈到鲁迅的性格,说:“他这肺病,本来在十年前,就已隐伏着了;医生劝他少生气,多静养;可是他的个性偏偏很强,往往因为一点小事,就和人家冲突起来,动不动就生气,静养更没有这回事,所以病状就一天一天的加重起来。说到他的思想,起初可以说是受了尼采的影响很深的,就是树立个人主义,希望超人的实现,可是最近又有变转到虚无主义上去了。因此,他对一切事,仿佛都很悲观。他的个性不但很强,而且多疑,旁人说一句话,他总要想一想,这话对于他是不是有不利的地方。他在上海住的地方很秘密,除了建人和内山书店的人知道以外,其余的人,都很难找到。”那位记者所笔录的,大致该和周先生所说的相符合,以他的博学多识,益以骨肉之亲,这些话该是十分中肯的。

当然,像鲁迅这样一个性格很强的人,他的笔锋又那么尖刻,那要人人对他有很好的印象,也是不可能的。那位和他对骂得很久的陈源(西滢),说:“鲁迅先生一下笔就想构陷人家的罪状。他不是减,就是加,不是断章取义,便捏造些事实。有人同我说,鲁迅先生缺乏的是一面大镜子,所以永远见不到他的尊容。我说他说错了,鲁迅先生的所以这样,正因为他有了一面大镜子。你见过赵子昂画马的故事罢!他要画一个姿势,就对镜伏地做出那个姿势来。鲁迅先生的文章也是对了他的大镜子写的,没有一句骂人的话不能应用在他自己的身上。他常常散布流言和捏造事实,但是他自己又常常地骂人‘散布流言’‘捏造事实’,并且承认那样是‘下流’。他常常无故骂人,要是那人生气,他就说人家没有幽默。可是要是有人侵犯了他一言半语,他就跳到半天空骂得你体无完肤,还不肯罢休。”他又说:“有人说,他们兄弟俩都有他们贵乡的刑名师爷的脾气。这话,启明先生自己也好像曾有部分的承认,不过我们得分别,一位是没有做过官的刑名师爷,一位是做了十几年官的刑名师爷。”陈西滢的笔也是很尖刻的,他那封写给徐志摩的信,说:“可惜我只见过他一次,不能代他画一幅文字的像。……说起画像,忽然想起了本月二十三日《京报副刊》里林语堂先生画的‘鲁迅先生打叭儿狗图’。要是你没有看见过鲁迅先生,我劝你弄一份看看。你看他面上八字胡子,头上皮帽,身上厚厚的一件大衣,很可以表出一个官僚的神情来。不过林先生的打叭儿狗的想象好像差一点。我以为最好的想象是鲁迅先生张着嘴立在泥潭中,后面立着一群悻悻的狗,‘一犬吠影,百犬吠声’,不是俗语么?可是千万不可忘了那叭儿狗,因为叭儿狗能今天跟了黑狗这样叫,明天跟了白狗那样叫,黑夜的时候,还能在暗中猛不防地咬人家一口的。”他们之间,一刀一枪,也真是够瞧的。

笔者虽是一个史人,有志于写比较合理近情的传记,但我知道我自己也无法成为一面镜子,反映出那真实的形容来。我有我的偏见,我自以为很公正的批判,也正是透过了《中尘》的《新论》。有一回,社会教育学院学生和我谈到鲁迅,要我说我自己的看法。我说:“人总是人,人是戴着面具到世界来演戏的,你只能看他演得好不好,至于面具下面那个真实的人,那就不是我们所能看见了。你们要我说真话,说了真话,你们一定很失望,因为我把你们的幻想打破了。你们要听假话,那就不必要我说了。”依我的说法,鲁迅为人很精明,很敏感,有时敏感过分了一点。我们从他的言论中,听出他对青年不一定有多大好感,而且上了无数次的当,几乎近于失望,然而,他知道这个世界是属于青年,所以他对中年人,甚至于对他们的朋友,都不肯认输,不肯饶一脚的,独有对青年,他真的肯让步肯认输,这虽是小事,却不容易,五四运动那些思想领袖,如陈独秀胡适,都是高高在上,和青年脱了节的。(连从学生运动出来的学生代表,如傅斯年罗家伦、潘公展,都也做了官,离开了青年群众的了。)只有鲁迅,有站到青年圈子中去的勇气,他无意于领导青年,而成为不争的思想领导者。他死了以后,他的声名更大,更为青年所崇拜,他几乎成为“神”了。

茅盾的《鲁迅论》中,曾引用了张定璜的一段话:“鲁迅先生站在路旁边,看见我们男男女女在大街上来去,高的矮的,老的少的,肥的瘦的,笑的哭的,一大群在那里蠢动。从我们的眼睛、面貌、举动上,从我们的全身上,他看出我们的冥顽、卑劣、丑恶的饥饿。饥饿!在他面前经过的有一个不是饿得慌的人吗?任凭你拉着他的手,给他说你正在救国,或正在向民众去,或正在鼓吹男女平权,或正在提倡人道主义,或正在做这样做那样,你就说了半天也白费。他不信任你。他至少是不理你,至多,从他那支小烟卷儿的后面他冷静地朝你的左腹部望你一眼,也懒得告诉你他是学过医的,而且知道你的也是和一般人的一样,胃病。……我们知道他有三个特色,那也是老于手术富于经验的医生的特色,第一个,冷静;第二个,还是冷静;第三个,还是冷静。你别想去恐吓他、蒙蔽他。不等到你开嘴说话,他的尖锐的眼光已经教你明白了他知道你也许比自己知道的还更清楚。他知道怎么样去抹杀那表面的细微的,怎么样去检查那根本的扼要的。你穿的是什么衣服,摆的是哪种架子,说的是什么口腔,这些他都管不着,他只要看你这个赤裸裸的人,他要看,他于是乎看了的。虽然你会打扮得漂亮时新的,包扎得紧紧贴贴的,虽然你主张绅士体面或女性的尊严。这样,用这种大胆的强硬的甚至于残忍的态度,他在我们里面看见赵家的狗,……一群在饥饿里逃生的中国人。曾经有过这样老实不客气的剥脱么?曾经存在过这样沉默的旁观者么?……鲁迅先生告诉我们,偏是这些极其普通、极其平凡的人事里含有一切的永久的悲哀。鲁迅先生并没有把这个明明白白地写出来告诉我们,他不是那种人。但这个悲哀毕竟在那里,我们都感觉到他。我们无法拒绝他。他已经不是那可歌可泣的青年时代的感伤的奔放,乃是舟子在人生的航海里饱尝了忧患之后的叹息,发出来非常之微,同时发出来的地方非常之深。”这是我所看见的写鲁迅印象最好的文字。

当时,茅盾还补充了一段话:“然而我们也不要忘记,鲁迅站在路旁边,老实不客气地剥脱我们男男女女,同时他也老实不客气地剥脱自己。他不是一个站在云端的超人,嘴角上挂着庄严的冷笑,反来指世人的愚莽卑劣的,他不是这样的‘圣哲’,他是实实地生根在我们这愚笨卑劣的人间世,忍住了悲悯热泪,用冷讽的微笑,一遍一遍不惮烦地向我们解释人类是如何衰弱,世事是多么矛盾;他绝不忘记自己也分有这本性上的脆弱和潜伏的矛盾。”在我眼中,总忘不了他那抽小烟儿冷冷看人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