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在1936年10月19日去世,那时还只有五十六岁。他患肺结核症,是一种可怕的病症。据肺病专家美国D医师的诊断,鲁迅是最能抵抗疾病的人。关于这一点,鲁迅在他的《死》中,有一段最有趣的记叙:“大约实在是日子太久,病象太险了的缘故罢,几个朋友暗自协商定局,请了美国的D医师来诊察了。他是在上海的唯一的欧洲的肺病专家,经过打诊、听诊之后,虽然誉我为最能抵抗疾病的典型的中国人,然而也宣告了我的就要灭亡;并且说,倘是欧洲人,则在五年前已经死掉。这判决使善感的朋友们下泪。我也没有请他开方,因为我想,他的医学从欧洲学来,一定没有学过给死了五年的病人开方的法子。然而D医师的诊断却实在是极准确的,后来我照了一张用X光透视的胸像,所见的景象,竟大抵和他的诊断相同。” 那是那年5月间的事,再挨了四个月,他便去世了。
笔者就把1932年以后,鲁迅在上海这五年,属之于他的晚年写出。他晚年的第一件大事,便是淞沪战争爆发。原来,日本军阀的侵略东北,发动于先一年的9月18日。那晚,日军攻陷了沈阳,便是有名的“九一八”事件,那年冬天,整个东北都沦陷了,这一年的1月28日晚间,日军突犯闸北,我驻防十九路军总指挥蒋光鼐、军长蔡廷锴率部迎战,也正是有名的“一·二八战役”。(这一战役的经过,可参阅拙著《中国抗战画史》。)那时,鲁迅的寓所正在火线中,他们一家的遭遇,见之他给许寿裳的信札中颇为详尽。
(甲)二月二十二日信
季芾兄:
因昨闻子英登报招寻,访之,始知兄曾电询下落。此次事变,殊出意料之外,以致突陷火线中,血刃塞途,飞丸入室,真有命在旦夕之概。于二月六日,始得由内山君设法,携妇孺走入英租界,书物虽一无取携,而大小幸无恙,可以告慰也。现暂寓其支店中,亦非久计,但尚未定迁至何处。
(注)一月二十八日下午,日方所提要求条件,我方已完全接受,而日军仍进攻闸北,故云“殊出意料之外”。
(乙)三月二日信
季芾兄:
顷得二月二十六日来信,谨悉种种。旧寓至今日止,闻共中四弹,但未贯通,故书物俱无恙,且亦未遭劫掠。以此之故,遂暂蜷伏于书店楼上,冀不久可以复返,盖重营新寓,为事甚烦,屋少费巨,殊非目下之力所能堪任。倘旧寓终成灰烬,则拟挈眷北上,不复居沪上矣。
被裁之事,先已得教部通知,蔡先生如是为之设法,实深感激。惟数年以来,绝无成绩,所辑书籍,迄未印行,近方图自印《嵇康集》,清本略就,而又突陷兵火之内,存佚盖不可知。教部付之淘汰之列,固非不当,受命之日,没齿无怨。现北新书局尚能付少许版税,足以维持,希释念为幸。
(注)鲁迅原任国民政府大学院(后为教育部)著作员,到此被裁。
(丙)三月十五日信
季芾兄:
快函已奉到。诸事至感。在漂流中,海婴忽生疹子,因于前日急迁至大江南饭店,冀稍得温暖,现视其经过颇良好,希释念。昨去一视旧寓,除震破五六块玻璃及有一二弹孔外,殊无所损失,水电瓦斯,亦已修复,故拟于二十左右,回去居住。但一过四川路桥,诸店无一开张者,入北四川路,则市廛家屋,或为火焚,或为炮毁,颇荒漠,行人亦复寥寥。如此情形,一时必难恢复,则是否适于居住,殊属问题,我虽不惮荒凉,但若购买食物,须奔波数里,则亦居大不易耳。总之,姑且一试,倘不可耐,当另作计较,或北归,或在英法租界另觅居屋,时局略定,租金亦想可较廉也。
(注)3月2日,淞沪战线,我军后退,双方已入半休战状态。
1931年以后,鲁迅并不想住在上海,他的心意中还是怀念着北京,北京的文化空气比上海切实,但是,长城战役以及“塘沽协定”以后的华北,已经逐渐变色,文化人纷纷南下,他当然不能再北去了。上海以外的城市,他尝试过厦门和广州,也是不适合他的久住的,结果,只能在上海住下去。他所住的北四川路底山阴路大陆新村,乃是半租界范围,属于日本军人的势力。(日海军陆战队建造一所堡垒式的司令部,恰在北四川路底,山阴路一带都在机枪扫射中。)在那样恶劣的政治空气中,他不能不在半租界地区苟安着,帮着他的忙,有一个久住上海经营书业的内山完造。(他在北四川路底开了一家内山书店。)鲁迅和内山交游之密切,在一般朋友之上,我们从他们两人的谈话中可以看见。鲁迅差不多在重大困难时,总能获得内山的帮助,而内山恰巧是一个日本人;在那个中日仇恨益深的时期,这样的交谊,也是十分困难的。我们且看内山回忆录中所说到的他们之间的谈论片段,其中有着最丰富的人情味。有一天,鲁迅对内山说:“老板,孔老夫子如果此刻还活着的话,那么他是亲日呢?还是排日呢?”内山笑道:“大概有时亲日,有时排日吧。”鲁迅听了,他就哈哈大笑起来了。他们接着又谈到时事上去,鲁迅问他:“老板,你以为胡汉民到不到南京来?”内山说:“我不晓得,政治家的动向,对于我是没有兴趣的,所以我还没有想过哩!”鲁迅接着又说:“胡是亲日呢?还是排日呢?”内山也说:“大概有时亲日,有时排日吧。”鲁迅也笑道:“那我们不能赌输赢啦!”民族之间的情绪,紧张到那么程度,而私人的交谊,深切到如此地步,这也可以说是一段佳话;可是鲁迅之能在上海住下去,有赖于内山完造的支持,也是显然的。(由此看来,内山也正是一个富有人情味的人。)
从“一·二八”到“淞沪协定”那半年间,政局相当混乱,其后不久,蒋介石又从暂时退隐的溪口,回到南京,重复抓回政权,他很快又回到“安内”政策上去。其间,除了打击十九路军在福建所组织的人民政府以外,依旧继续他在江西的“剿共”军事行动。(此外,和西南的粤桂军人,一直在对立着。)到了1933年冬间,中共的军队,从赤都瑞金撤出,开始向西北转进,即所谓二万五千里长征。蒋介石随着他的追剿计划,不仅迫着中共远遁,而且完成了对大西南的统一局面。这一来,他便开始他的追随希特勒的法西斯统治。上海文化界,才受到了最冷酷的镇压,那是鲁迅处境最困苦的时期。(上面说到的蔡元培和孙夫人所领导的“民权保障同盟会”,便是那一时期成立的。)那时期,南京、上海成立了图书杂志检查委员会,在上海检查尤为严格。鲁迅的文章,几乎没有地方可以发表。他时常更换笔名,有时一篇文章,一个笔名。笔迹也换人抄过,仍被检查者抽去,或大遭删削。(当然,也有张冠李戴的,如唐弢另有其人,检查眼光不够,硬派定是鲁迅的文字呢。)鲁迅叹息道:别国的检查不过是删去,这里却是给作者改文章。那些人物,原是做不成作家,这才改做官的,现在却来改文章了,你想被改者冤枉不冤枉。即使在删削的时候,也是删而又删,有时竟像讲昏话,使人看不懂。许寿裳曾说:鲁迅有时也感到寂寞,对我诉说独战的悲哀,一切人的靠不住。我默然寄以同情,但我看他的自信力很强,肯硬着头皮苦干。我便鼓励着说:“这是无足怪的,你的诗‘两间余一卒,荷戟独彷徨’,已成为‘两间余一卒,挺戟独冲锋’了。”笔者那时期,开始和鲁迅有往还,虽不十分密切,却也了解他的心境,我知道他是孤独的,并不如一般人所想象的成为青年的领袖呢!
鲁迅在晚年所写的杂文,量既很多,质也很好,也可说是他的创作欲最旺盛的时期。那几年的散文集,有《南腔北调集》《伪自由书》《准风月谈》《且介亭杂文》一、二、末编三集。他的杂文,以上海《申报·自由谈》为主要阵地,我们可以称之为“自由谈”时期。其他则散见于《十字街头》《文学月报》《北斗》《现代》《涛声》《论语》《申报月刊》《文学》等刊物。
鲁迅和《自由谈》的关系(那时,黎烈文主编,后来改由张梓生继任),他在《伪自由书》前记中曾经提到过。他说:“我到上海以后,日报是看的,却从来没有投过稿,也没有想到过,并且也没有注意过日报的文艺栏,所以也不知道《申报》在什么时候开始有了《自由谈》,《自由谈》里是怎样的文字。大约是去年的年底罢(1931年),偶然遇见郁达夫先生,他告诉我说,《自由谈》的编辑新换了黎烈文先生了,但他才从法国回来,人地生疏,怕一时集不起稿子,要我去投几回稿。我就漫应之曰:那是可以的。” (《自由谈》原由周瘦鹃主编,到了黎烈文接编,才成为新文艺副刊的。鲁迅所写的,可以说是“刊头文”,一个长方块,约一千三百字上下。那时,鲁迅写了三分之一,笔者也写了三分之一,其他朋友也写了三分之一。)“但从此我就看看《自由谈》,不过仍然没有投稿。……给《自由谈》的投稿……第一篇是《崇实》;又因为我旧日的笔名有时不能通用,便改题了‘何家干’,有时也用‘干’或‘丁萌’。这些短评,有的由于个人的感触,有的则出于时事的刺戟,但意思都极平常,说话往往也很晦涩,我知道《自由谈》并非同人杂志,‘自由’更当然不过是一句反话,我决不想在这上面去驰骋的。我之所以投稿,一是为了朋友的交情,一则在给寂寞者以呐喊,也还是由于自己的老脾气。然而我的坏处,是在论时事不留面子,砭痼弊常取类型,而后者尤与时宜不合。盖写类型者,于坏处,恰如病理学上的图,假如是疮疽,则这图便是一切某疮某疽的标本,或和某甲的疮有些相像,或和某乙的疽有点相同。而见者不察,以为所画的只是他某甲的疮,无端侮辱,于是就必欲制你画者的死命了。” 自从鲁迅参加《自由谈》的短评,这一副刊,就生气勃勃,为国人所注意,尤其是青年读者。那一时期的《自由谈》,可以说是继当年的《学灯》《觉悟》,成为领导思想动向的灯塔了。鲁迅的稿子,既这么引起读者的注意,政府检查员那就格外注意他的文字了。如鲁迅所说的:“我的投稿,平均每月八九篇,但到五月初,竟接连的不能发表了,我想,这是因为其时讳言时事而我的文字却常不免涉及时事的缘故。这禁止的是官方检查员,还是报馆总编辑呢,我不知道,也无须知道。” 1933年5月25日,《自由谈》编者,刊出了“吁请海内文豪,从兹多谈风月”的启事,外间的压力便更强了。鲁迅曾在《准风月谈》的前记中说:“我的谈风月也终于谈出了乱子来,不过也并非为了主张‘杀人放火’。其实,以为‘多谈风月’,就是‘莫谈国事’的意思,是误解的。‘漫谈国事’倒并不要紧,只是要‘漫’,发出去的箭石,不要正中了有些人物的鼻梁,因为这是他的武器,也是他的幌子。从六月起的投稿,我就用种种的笔名了,一面固然为了省事,一面也省得有人骂读者们不管文字,只看作者的署名。然而这么一来,却又使一些看文字不用视觉,专靠嗅觉的‘文学家’疑神疑鬼,而他们的嗅觉又没有和全体一同进化,至于看见一个新的作家的名字,就疑心是我的化名,对我呜呜不已,有时简直连读者都被他们闹得莫名其妙了。” 这是他在写稿中的真实遭遇。
鲁迅曾在一篇《从讽刺到幽默》中说:“因为所讽刺的是这一流社会,其中的各分子便各各觉得好像刺着了自己,就一个个的暗暗迎出来,又用了他们的讽刺,想来刺死这讽刺者。” 他写杂文所碰到的敌人就是如此的。
《自由谈》那么小小的副刊,在那时期却十分热闹,影响非常之大,我们且看《伪自由书》《准风月谈》二书那两篇长长的后记,就可以了解他当时所处的环境,以及他那些杂感文所激起的反应。(若不重看他的《后记》,几乎记不起当年文坛一些重大的事故了。)
那是“法西斯狂”渗透到文艺界来的时期,蒋介石正在羡慕他的西方伙伴希特勒、墨索里尼的神武,他的党徒也开始要送他到高高在上的神龛去。所谓新生活运动,除了“四维八德”那些口号以外,加上了对“委员长”的肃然起敬,只要有人说到“蒋委员长”,就得立正一下。也许被“棒喝”二字所鼓舞,他们也要表演恐怖统治的威力。《申报》馆的老板史量才和中央研究院的副院长杨杏佛,就在那一时期被暗杀的。牛兰夫妇、陈独秀、丁玲,都是那一时期被捕的。(那时,外传丁玲已被处死,笔者有一天忽接鲁迅来信,信中附了一首悼丁君的诗:“如磐夜气压重楼,剪柳春风导九秋。瑶瑟凝尘清怨绝,可怜无女耀高丘。”刊在《涛声》周刊上。其实丁玲并没有死,不久便出狱了。)此外还有更精新的“全武行”,艺华影片公司的沪西摄影场,曾被“影界铲共同志会”捣毁,“暴徒”分投各办事室肆行捣毁,并散发纸印刷的小传单和一种油印宣言,其他“联华”“明星”“天一”等公司也被恫吓,如不改变方针,今后当准备更激烈手段应付。同时他们警告各电影院,拒演田汉、沈端先(夏衍)、卜万苍所编导之影片,良友图书公司、神州国光社及光华书局也先后被捣毁被恫吓,他们还捣毁了《中国论坛报》的印刷所。他们警告各书局,不得刊行、登载、发行鲁迅、茅盾、沈端先、钱杏邨及其他赤色作家之作品,看起来颇像棒喝团起义的镜头了。实际上,乃是政府当局所指使,由张道藩主其事,王平陵为官方发言人。我们把这一线索看明白了,就可以体会到那一时期鲁迅杂感文所批评的对象,以及骨子里的含义了。
当时,有一批从共方“感化”过来,成为政府的特务文人的,他们办了一种《社会新闻》,不时有惊人的“异闻”。有时说鲁迅、茅盾是《自由谈》的台柱;有时说黎烈文拉曹某入“左联”;有时又说《自由谈》态度转变,左翼作家纷纷离沪;说鲁迅赴青岛,沈雁冰在浦东乡间,郁达夫往杭州,陈望道回家乡。这些消息,后来看看十分可笑,但他们却以为是文化战斗的好手笔。鲁迅呢,他也幽默得很,就把这些材料,以类相从,整理成为一篇《后记》,使那些攻击的人哭笑不得。他曾经有过一段极诙谐的话:“记得《伪自由书》出版的时候,《社会新闻》曾经有过一篇批评,说我的所以印行那一本书的本意,完全是为了一条尾巴——《后记》。这其实是误解的。我的杂文,所写的常是一鼻,一嘴,一毛,但合起来,已几乎是或一形象的全体,不加什么原也过得去的了。但画上一条尾巴,却见得更加完全。所以我的要写后记,除了我是弄笔的人,总要动笔之外,只在要这一本书里所画的形象,更成为完全的一个具象,却不是‘完全为了一条尾巴’。”《准风月谈》的“内容也还和先前的一样,批评些社会的现象,尤其是文坛的情形。因为笔名改得勤,开始倒还平安无事。然而‘江山好改,秉性难移’,我知道自己终于不能安分守己。《序的解放》碰着了曾今可,《豪语的折扣》又触犯了张资平,此外在不知不觉之中得罪了一些别的什么伟人,我还自己不知道。但是,待到做了《各种捐班》和《登龙术拾遗》以后,这案件可就闹大了”。 那一时期,他所讽刺的,已经不是梁实秋、陈西滢,而是曾今可、王平陵、杨邨人、施蛰存了。
有人说鲁迅在上海时期的领导工作(他自己并不愿处于领导地位,同时“左联”也不让他去领导,直到他死后才奉他为神明,好似他是那时期的领导者),以为他对于“第三种人”的攻击,也是一场重要的争辩。鲁迅的文艺观,我们可以从他的论文及演讲中看到。他认为“文艺和政治时时在冲突之中;……政治想维系现状使它统一,文艺催促社会进化使它渐渐分离;文艺虽使社会分裂,但是社会这样才进步起来。文艺既然是政治家的眼中钉,那就不免被挤出去。” “文学和革命是有大关系的,例如可以用这来宣传,鼓吹,煽动,促进革命和完成革命。不过我想,这样的文章是无力的,因为好的文艺作品,向来多是不受别人命令,不顾利害,自然而然地从心中流露的东西;如果先挂起一个题目,做起文章来,那又何异于八股,在文学中并无价值,更说不到能否感动人了。” 所以,他说“政治家既永远怪文艺家破坏他们的统一,偏见如此,所以我从来不肯和政治家去说”。 从这些话看来,他虽反对为艺术而艺术,却也反对为政治而艺术(他是主张为人生而艺术的)。
不过,那时期的政治环境,在国共政治斗争尖锐化的当中,迫着他非接近了被压迫的一面,成为中共的同路人(这也是他的倔强个性使然)。依我的看法,他还是孤军作战的,并不受中共的领导(我和冯雪峰的看法相反)。
关于文艺自由的论辩,胡秋原首先在《文化评论》上提出“自由人”的口号,这是罗曼·罗兰写给蒿普特曼信中的话,他说:“文艺至死是自由的、民主的。”“艺术虽然不是至上,然而绝不是至下的东西。将艺术堕落到一种政治的留声机,那是艺术的叛徒。”“文化与艺术之发展,全靠各种意识互相竞争,才有万华缭乱之趣;中国与欧洲文化,发达于自由表现的先秦与希腊时代,而僵化于中心意识形成之时。用一种中心意识独裁文坛,结果,只有奴才奉命执笔而已。”他的说法,和鲁迅的说法,也不见得有多大的差别。
所不同者,鲁迅认识社会文化在独裁政治下被迫害,有不能袖手旁观做“第三种人”之势,所以他支持维护正义拔刀相助,以抗在上的黑暗政治。(他认为在这时期袖手旁观,便等于帮助了恶势力。)笔者也了解自称“第三种人”的苏汶(戴杜衡)他所说的,也代表着若干在国共斗争夹缝中的文人的意见。他说:“在‘智识阶级的自由人’和‘不自由的、有党派的’阶级斗争争着文坛霸权的时候,最吃香的,却是这两种人之外的‘第三种人’。这‘第三种人’便是所谓作者之群。作者,老实说,是多少带点我前面所说起的死抱住文学不肯放手的气味的;终于文学不再是文学了,变为连环图画之类;而作者也不再是作者了,变为煽动家之类。死抱住文学不放手的作者们是终于只能放手了。然而你说他们舍得放手吗?他们还在恋恋不舍地要艺术的价值。”参加这一论争的作者很多,鲁迅的说法是这样:“左翼作家并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神兵,或国外杀进来的仇敌,他不但要那同走几步的‘同路人’,还要招致那站在路旁看看的看客也一同前进。” 这是向两方面说的,一方面不要关门,一方面也要放弃旁观的态度。
他又说:“他(苏汶)以为左翼的批评家,动不动就说作家是‘资产阶级的走狗’,甚至于将中立者认为非中立,而一非中立,便有认为‘资产阶级的走狗’的可能,号称‘左翼作家’者既然‘左而不作’,‘第三种人’又要作而不敢,于是文坛上便没有东西了。然而文艺据说至少有一部分是超出于阶级斗争之外的,为将来的,就是‘第三种人’所抱住的真的、永久的文艺。——但可惜,被左翼理论家弄得不敢作了,因为作家在未作之前,就有了被骂的预感。我相信这种预感是会有的,而以‘第三种人’自命的作家,也愈加容易有。我也相信作者所说,现在很有懂得理论,而感情难变的作家。然而感情不变,则懂得理论的度数,就不免和感情已变或略变者有些不同,而看法也就因此两样。苏汶先生的看法,由我看来,是并不正确的。” “生在有阶级的社会里而要做超阶级的作家,生在战斗的时代而要离开战斗而独立,生在现在而要做给与将来的作品,这样的人,实在也是一个心造的幻影,在现实世界上是没有的。要做这样的人,恰如用自己的手拔着头发,要离开地球一样,他离不开,焦躁着,然而并非因为有人摇了摇头,使他不敢拔了的缘故。” 他那时的观点,便是如此。
林语堂主编的《论语》半月刊,创刊于1932年,那正是“淞沪协定”订立以后,国难日趋严重之时。林语堂和鲁迅本来是朋友,鲁迅到厦门大学去教书,也是林语堂所推荐的。林氏本来是《语丝》社的基本社友之一,他的主张,本来和《语丝》那一群人一样积极的。他曾说过:“凡有独立思想,有诚意私见的人,都免不了有多少要涉及骂人。骂人正是保持学者自身的尊严,不骂人时,才是真正丢尽了学者的人格。所以有人说《语丝》社是土匪,《猛进》社尽是傻子,这也是极可相贺的事体。”可以说是赞成鲁迅的讽刺文体的。他把“幽默”译介过来,也是《语丝》时期的事,直到《论语》出版,才大吹大擂捧上幽默来。《论语》也可以说是《语丝》的一支,但和鲁迅的路向有了距离了。那时,鲁迅就对于林氏所提倡的“幽默”,提出忠告式的异议。他说:“老实说罢,他所提倡的东西,我是常常反对的。先前,是对于‘费厄泼赖’,现在呢,就是‘幽默’。我不爱‘幽默’,并且以为这是只有爱开圆桌会议的国民才闹得出来的玩意儿,在中国,却连意译也办不到。我们有唐伯虎,有徐文长;还有最有名的金圣叹,‘杀头,至痛也,而圣叹以无意得之,大奇!’虽然不知道这是真话,是笑话;是事实,还是谣言。但总之:一来,是声明了圣叹并非反抗的叛徒;二来,是将屠户的凶残,使大家化为一笑,收场大吉。我们只有这样的东西,和‘幽默’是并无什么瓜葛的。” (当时的《论语》,林语堂所写的半月《论语》,也还是带着刺的,所以即算是提倡幽默,也还是到处碰壁的。)《论语》在当时那么流行,鲁迅的批判是这样:“然而社会讽刺家究竟是危险的,尤其是在有些‘文学家’明明暗暗地成了‘王之爪牙’的时代。人们谁高兴做‘文字狱’中的主角呢,但倘不死绝,肚子里总还有半口闷气,要借着笑的幌子,哈哈地吐他出来。笑笑既不至于得罪别人,现在的法律上也尚无国民必须哭丧着脸的规定,并非‘非法’,盖可断言的。我想:这便是去年以来,文字上流行了‘幽默’的原因,但其中单是‘为笑笑而笑笑’的自然也不少。”
到了1933年,林语堂主编了提倡闲适小品的《人间世》半月刊出来,主张:“小品文,以自我为中心,在闲适为格调,与各体别,西方文学所谓个人单调是也。”“今之所谓小品文,盖诚所谓宇宙之大,苍蝇之微,无不可入我范围矣。”的确有些钻牛角尖,引起了鲁迅的批判,他指出小品文之危机,说:“‘小摆设’当然不会有大发展。到五四运动的时候,才又来了一个展开,散文小品的成功,几乎在小说戏曲和诗歌之上。这之中,自然含着挣扎和战斗,但因为常取法于英国的随笔(Essay),所以也带一点幽默和雍容;写法也有漂亮和缜密的,这是为了对于旧文学的示威,在表示旧文学之自以为特长者,白话文学也并非做不到。以后的路,本来明明是更分明的挣扎和战斗,因为这原是萌芽于‘文学革命’以至‘思想革命’的。但现在的趋势,却在特别提倡和那旧文章相合之点,雍容,漂亮,缜密,就是要它成为‘小摆设’,供雅人的摩挲,并且想青年摩挲了这‘小摆设’,由粗暴而变为风雅了。” 鲁迅对林语堂的忠告是恳切的,在上海时期,他们也时常往还的,可是到了1933年以后,就彼此疏远了。笔者觉得十分怅然的,他们最后会面,还是那年秋天,在我家中那一席晚饭呢!
鲁迅对林语堂的正面批评,曾见于其寄许寿裳的信中,说道:“语堂为提倡语录体,在此几成众矢之的,然此公亦太浅陋矣!”他回我的信也说:“语堂是我的老朋友,我应以朋友待之。当《人间世》还未出世,《论语》已很无聊时,曾经竭了我的诚意,写一封信,劝他放弃这玩意儿,我并不主张他去革命,拼死,只劝他译些英国文学名作,以他的英文程度,不但译本于今有用,在将来恐怕也有用的。他回我的信是说,这些事等他老了再说。这时我才悟到我的意见,在语堂看来是暮气,但我至今还自信是良言,要他于中国有益,要他在中国存留,并非要他消灭。他能更急进,那当然更好,但我看是决不会的,我决不出难题给别人做。不过另外也无话可说了。”
笔者回想到1933年秋天,我们刚筹办《太白》半月刊的时候(那时,《涛声》周刊已经停刊,《芒种》半月刊刚出版。《太白》半月刊系生活书店的刊物,陈望道主编,和傅东华主编的《文学》、艾寒松主编的《大众生活周刊》,称为“生活三大刊物”),陈望道综其成,在文化运动上有所施为,总可以获得鲁迅的支持。我们商谈讨论,鲁迅很少在座,但他的步调,每每和我们相一致。有些史家,把《芒种》《太白》代表小品文的另一面,和提倡闲适情调的《人间世》相对立,鲁迅是站在我们这一面的。他说:“小品文的生存,也只仗着挣扎和战斗的。晋朝的清言,早和它的朝代一同消歇了。唐末诗风衰落,而小品放了光辉。但罗隐的《谗书》,几乎全部是抗争和愤激之谈;皮日休和陆龟蒙自以为隐士,别人也称之为隐士,而看他们在《皮子文薮》和《笠泽丛书》中的小品文,并没有忘记天下,正是一塌糊涂的泥塘里的光彩和锋芒。明末的小品虽然比较的颓放,却并非全是吟风弄月,其中有不平,有讽刺,有攻击,有破坏。这种作风,也触着了满洲君臣的心病,费去了许多助虐的武将的刀锋,帮闲的文臣的笔锋,直到乾隆年间,这才压制下去了。以后呢,就来了‘小摆设’。” 这是正对着林语堂所提倡的奉袁中郎为宗师,以李笠翁一家言为经典的语录体,加以抨击。他说:“生存的小品文,必须是匕首,是投枪,能和读者一同杀出一条生存的血路的东西;但自然,它也能给人愉快和休息,然而这并不是‘小摆设’,更不是抚慰和麻痹,它给人的愉快和休息是休养,是劳作和战斗之前的准备。” 我们在《芒种》《太白》所提倡的杂文,正是这一面的文字,也可以说是接着《语丝》的本来路向走的。
[《太白》包含三种意思:(一)比“白做”更接近大众的口头语;(二)《太白》代表黎明气象;(三)革命的旗帜。]
那年夏天,我们(陈望道、夏丏尊、叶圣陶、徐懋庸、金仲华、陈子展、乐嗣炳和我,一共八个人)提倡大众语,一面反对汪懋祖的复兴文言,也反对林语堂的语录体,在《申报·自由谈》(那时已由张梓生主编)、《文学》和《社会日报》(陈灵犀主编)各报刊上展开论战。发动之初,我们讨论了好几回,提出了几个要点,分别写文章,引起普遍注意。他们要我征求鲁迅的意见,他就回我那封信。提出几个具体主张:“(一)制定罗马字拼音;(赵元任的太繁,用不来的);(二)做更浅显的白话文,采用较普通的方言,姑且算是向大众语去的作品,至于思想,那不消说,该是‘进步’的;(三)仍要支持欧化文法,当作一种后备。” 这封信许多人称引过,但大众语运动的主要主张,还在其他各人的文章中,鲁迅也只是一种意见而已。(王士菁的《鲁迅传》和王瑶的《现代中国新文学史稿》所记载的,与事实全不相合,我相信鲁迅也并不要戴这样一顶虚妄的纸糊帽子。)
当时,鲁迅应了我的请求,写了一篇《门外文谈》,那倒是大众语运动中最有力量的文字,一面是尝试他所说的“做更浅显的白话文”,一面也对大众语作建设性的支持。他说:“中国的言文,一向就并不一致的,大原因便是字难写,只好节省些。当时的口语的摘要,是古人的文;古代的口语的摘要,是后人的古文。” “文字在人民间萌芽,后来却一定为特权者所收揽。据《易经》的作者所推测,‘上古结绳而治’,则连结绳就已是治人者的东西。待到落在巫史的手里的时候,更不必说了,他们都是酋长之下,万民之上的人。社会改变下去,学习文字的人们的范围也扩大起来,但大抵限于特权者。至于平民,那是不识字的,并非缺少学费,只因为限于资格,他不配。而且连书籍也看不见。……因为文字是特权者的东西,所以它就有了尊严性,并且有了神秘性。” 所以,鲁迅是并不赞成停止大众语阶段,而主张普遍采用新文字的。
谈大众语运动的,都看重鲁迅回复我那封信中的几个具体的建议。我却颇注意他开头所说那几句话:“现在的有些文章觉得不少是‘高论’,文章虽好,能说而不能行,一下子就消灭,而问题却依然如故。” 大众语运动,结果只是纸面上热闹了一阵,没有多大的成就。连那纸面上的热闹,也只支持了两个多月,到了后来,还是吴稚晖的回信,投下了一块巨石似的,激起了一阵浪花,依旧如鲁迅所说的“问题却依然如故”。
鲁迅自己,在这一方面,倒切实去推动了一下,那便是拉丁化新文字运动。他认为,“汉字和大众是势不两立的”,方块字存在的话,大众语便无法产生。他说:“文学的存在条件首先要会写字,那么,不识字的文盲群里,当然不会有文学家的了,然而作家却有的。……我想,人类是在未有文字之前,就有了创作的,可惜没有人记下,也没有法子记下。……到现在,到处还有民谣、山歌、渔歌等,这就是不识字的诗人的作品;也传述着童话和故事,这就是不识字的小说家的作品;他们,就都是不识字的作家。……要这样的作品为大家所共有,首先也就是要这作家能写字,同时也还要读者们能识字以至能写字,一句话:将文字交给一切人。” 他指出将文字交给大众的事实,从清朝末年,就已经有了的劳乃宣、王照,都曾推行过他们的拼音简字,吴稚晖、钱玄同、赵元任、黎锦熙都曾提倡过注音字母拼音,推行罗马拼音字,教会中尤其热心去推行。我们就在苗族地区看见过拼音苗文《圣经》。鲁迅所提倡时,便是比教育部所颁布的国语罗马字稍为简单化的拉丁化新文字。它只有二十八个字母,拼法也容易学。他说,中国究竟还是讲北方话的人多,将来如果真有一种到处流行的大众语,那主力也恐怕还是北方话吧。为今之计,只要酌量增减一点,使它合于该地方所特有的音,也就可以用到无论什么穷乡僻壤去了。那么,只要认识二十八个字母,学一点拼法和写法,除懒虫和低能外,就都能够写得出,看得懂了。
他也主张在开首的启蒙时期,各地方各写它的土话,用不着顾到和别地方意思不相通。但一面又要渐渐地加入普通的语法和语汇了。先用固有的,是一地方的语文的大众化,加入新的去,是全国的语文的大众化。“此后当然还要做。年深月久之后,语文更加一致,和‘炼话’一样好,比古典还要活的东西,也渐渐地形成,文学就更加精彩了。” (他回答新文字研究会的话,意思也和《门外文谈》中所说的大致相同。)不过,拉丁化拼音新文字,在推行上所碰到的艰苦,比预想大得多:虽说注音字可是政府所公布的,罗马国音字,也是政府所“钦定”为第二种国音字母的,但政府当局却把拉丁化新文字看得和洪水猛兽那么危险,好似文字仍是中共的宣传工具,由于这一类印刷品而无辜入狱的青年,各地都有。所以鲁迅当时就叹息道:“他们却深知道新文字对于劳苦大众有利,所以在弥漫着白色恐怖的地方,这新文字是一定要受摧残的。现在连并非新文字,而只是更接近口语的‘大众语’,也在受着苛酷的压迫和摧残。” (中共执政以后,拉丁化新文字仍在研究阶段,并未普遍推行,目前所做的,依旧是普及注音字母、简体字及普及北京话,那都是我们当时所提倡的几种语文工作。)也确有想象不到的艰苦,他有一段鼓励我们的话:“我也同意于一切冷笑家所冷嘲的大众语的前途的艰难,但以为即使艰难,也还要做;愈艰难,就愈要做。改革,是向来没有一帆风顺的,冷笑家的赞成,是在见了成效之后,如果不信,可看提倡白话文的当时。” 从这一观点,他也支持“连环图画”;那时,有人嘲笑这一种艺术品的庸俗;新文化运动,本来是为大众着想的。他说:“‘连环图画’便是取‘出相’的格式,收《智灯难字》的功效的,倘要启蒙,实在也是一种利器。” 他对于一切文化运动,都是这么积极在呐喊的。
许寿裳毕竟是鲁迅的知己朋友,他懂得鲁迅的远大的一面。他说到鲁迅的为将来,可以拿他的儿童教育问题为代表。“救救孩子”这句话是他一生的狮子吼,自从他的《狂人日记》的末句起,中间像《野草》的《风筝》,说儿童的精神虐杀,直到临死前,愤于《申报》儿童专刊的谬说,作《立此存照》(七)有云:“真的要‘救救孩子’。”他的事业目标都注于此。在他的《二十四孝图》中说:“诅咒一切反对白话,妨害白话者。”就是为的儿童的读物。在他的《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中有云:“自己背着因袭的重担,肩住了黑暗的闸门,放他们到宽阔光明的地方去;此后幸福地度日,合理地做人。” 因之对于儿童读物,费了不少心血,他的创作不待言,他的译品就有了多篇是童话,例如《表》的译本,真是又新鲜,又有益。“为了新的孩子们,是一定要给他新作品,使他向着变化不停的新世界,不断地发荣滋长的。”“十来年前,叶绍钧先生的《稻草人》是给中国的童话开了一条自己创作的路的。不料此后不但并无蜕变,而且也没有人追踪,倒是拼命地在向后转。”不仅此也,鲁迅对于儿童看的画本,也有严正的指示。他说:“画中人物,大抵倘不是带着横暴冥顽的气味,甚而至于流氓模样的,过度的恶作剧的顽童,就是钩头耸背,低眉顺眼,一副死板板的脸相所谓‘好孩子’。这虽然由于画家本领的欠缺,但也是取儿童为范本的,而从此又以作供给儿童仿效的范本。我们试一看别国的儿童罢,英国沉着,德国粗豪,俄国雄厚,法国漂亮,日本聪明,都没有一点中国似的衰惫的气象。观民风是不但可以由诗文,也可以由图画,而且可以由不为人们所重的儿童画的。顽劣、钝滞,都足以使人没落、灭亡。童年的情形,便是将来的命运。我们的新人物,讲恋爱,讲小家庭,讲自立,讲享乐了,但很少有人为儿女提出家庭教育的问题,学校教育的问题,社会改革的问题。先前的人,只知道‘为儿孙作马牛’,固然是错误的,但只顾现在,不想将来,‘任儿孙作马牛’,却不能不说是一个更大的错误。” (许氏也说到鲁迅的北京西三条胡同住屋,不但房间多,而且空地极大。鲁迅对他说过,取其空地很宽大,宜于儿童的游玩。那时,鲁迅并无子息,而其两弟作人和建人都有子女,他钟爱侄儿们,视同自己的所出,处处实行他的儿童本位的教育。)
1929年9月,景宋夫人生产了一个男孩,那便是海婴。许寿裳氏有一段很有趣的记载:“海婴生性活泼,鲁迅曾对我说:‘这小孩非常淘气,有时弄得我头昏,他竟问我:爸爸可不可吃的?我答:要吃也可以,自然是不吃的好。’我听了一笑,说他正在幻想大盛的时期,而本性又是带神经质的。鲁迅颇首肯,后来他作《答客诮》一诗,写出爱怜的情绪云:‘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知否兴风狂啸者,回眸时看小於菟!’” 我们且看鲁迅另外一篇《从孩子的照相说起》,意义更是深长。他说:“因为长久没有小孩子,曾有人说,这是我做人不好的报应,要绝种的。房东太太讨厌我的时候,就不准她的孩子们到我这里玩,叫作‘给他冷清冷清,冷清得他要死!’但是,现在却有了一个孩子,虽然能不能养大也很难说,然而目下总算已经颇能说些话,发表他自己的意见了。不过不会说还好,一会说,就使我觉得他仿佛也是我的敌人。他有时对于我很不满,有一回,当面对我说:‘我做起爸爸来,还要好……’甚而至于颇近于‘反动’,曾经给我一个严厉的批评道:‘这种爸爸,什么爸爸?!’我不相信他的话。做儿子时,以将来的好父亲自命,待到自己有了儿子的时候,先前的宣言早已忘得一干二净了。况且我自以为也不算怎么坏的父亲,虽然有时也要骂,甚至于打,其实是爱他的。所以健康,活泼,顽皮,毫没有被压迫得瘟头瘟脑。如果真的是一个‘什么爸爸’,他还敢当面发这样反动的宣言么?” 他自己的孩子曾在日本的照相馆里照过一张相,满脸顽皮,也真像日本孩子,后来又在中国的照相馆里照了一张相,相类的衣服,然而面貌拘谨、驯良,是一个道地的中国孩子了。他乃慨然道:“驯良之类并不是恶德。但发展开去,对一切事无不驯良,却决不是美德,也许简直倒是没出息。‘爸爸’和前辈的话,固然也要听的,但也须说得有道理。假使有一个孩子,自以为事事都不如人,鞠躬倒退;或者满脸笑容,实际上却总是阴谋暗箭,我实在宁可听到当面骂我‘什么东西’的爽快,而且希望他自己是一个东西。”
鲁迅和“左联”的关系,究竟和谐到什么程度?我以为并不是找不到的答案,不过有人要强调鲁迅怎样怎样支持中共的文艺政策,所以要把这一类答案掩盖着。就在鲁迅临死前那八个月,鲁迅为了抗日统一战线和徐懋庸闹得破脸那一回事,该是一件不愉快的事。那时,懋庸和我住在一起,而且是无话不谈的(当然,他对于党的机密是不谈的),但朋友们问我:“他们两人之间,究竟为什么要破坏?”我是无从作答的。依我的看法,鲁迅一向富于正义感,那时对于当局所压迫的在野党,如中共救国会的言行,他是拔刀相助的;可是并不一定完全左袒执行政策的人士。我们且看他们往来信中所说的话,就可以明白了。
徐懋庸写给鲁迅的信(1936年8月1日,离鲁迅的死,只有两个月了)开头就说:“自先生一病,加以文艺界的纠纷,我就无缘再亲聆教诲,思之常觉怆然!”(那半年中,他们之间,已经没有书信往来,我是知道的。因为,鲁迅复徐氏的信,常是由我转的,忽然,信中不再提到徐氏,我知道此中必有变化。)接着,他对鲁迅的朋友们批评得十分露骨,说:“在目前,我总觉得先生最近半年来的言行,是无意地助长着恶劣的倾向的。以胡风的性情之诈,以黄源的行为之谄,先生都没有细察,永远被他们据为私有,眩惑群众,若偶像然,于是从他们的野心出发的分离运动,遂一发不可收拾矣。胡风他们的行动,显然是出于私心的、极端的宗派运动,他们的理论,前后矛盾,错误百出。……对于他们的言行,打击本极易,但徒以有先生作着他们的盾牌,人谁不爱先生,所以在实际解决和文字斗争上都感到绝大的困难。我很知道先生的本意。先生是唯恐参加统一战线的左翼战友放弃原来的立场,而看到胡风们在样子上尚左得可爱,所以赞同了他们的。但我要告诉先生,这是先生对于现在的基本政策没有了解之故。……我觉得不看事而只看人,是最近半年来先生的错误的根由。”这可真把鲁迅激怒了,他的回信,那么破口大骂的神情,也是鲁迅以往论战文字所不曾有过的。(这封信,正面所攻击的,不仅是徐懋庸,而是周扬。)他说:“以上,是徐懋庸给我的一封信……人们也不免因此看得出:这发信者倒是有些‘恶劣’的青年!……在国难当头的现在,白天里讲些冠冕堂皇的话,暗夜里进行一些离间、挑拨、分裂的勾当的,不就正是这些人么?” 他就老老实实提出了一段事实:“其次,是我和胡风、巴金、黄源诸人的关系。我和他们,是新近才认识的,都由于文学工作上的关系,虽然还不能称为至交,但已可以说是朋友。不能提出真凭实据,而任意诬我的朋友为‘内奸’,为‘卑劣’者,我是要加以辩正的,这不仅是我的交友的道义,也是看人看事的结果。徐懋庸说我只看人,不看事,是诬枉的,我就先看了一些事,然后看见了徐懋庸之类的人。胡风我先前并不熟识,去年的有一天,一位名人约我谈话了,到得那里,却见驶来了一辆汽车,从中跳出四条汉子:田汉、周起应(扬),还有另两个,一律洋服,态度轩昂,说是特来通知我:胡风乃是内奸,官方派来的。我问凭据,则说是得自转向以后的穆木天口中。转向者的言谈,到左联就奉为圣旨。这真使我口呆目瞪。再经几度问答之后,我的回答是:证据薄弱之极,我不相信!当时自然不欢而散,但后来也不再听人说胡风是‘内奸’了。然而奇怪,此后的小报,每当攻击胡风时,便往往不免拉上我,或由我而涉及胡风……同时,我也看人:即使胡风不可信,但对我自己这人,我自己总还可以相信的,我就并没有经胡风向南京讲条件的事。因此,我倒明白了胡风耿直,易于招怨,是可接近的,而对于周起应之类,轻易诬人的青年,反而怀疑以至憎恶起来了。” 这一封信,对于“左联”的打击是很重的,只不过其中的最高当局是要争取鲁迅的,鲁迅一死,这一论争,也就过去了。(笔者当时参加“文艺家协会”,并非参加“文艺工作协会”,绝无左袒鲁迅之意。这儿的叙述,只是存真,证明有人所说鲁迅领导大众语运动,领导统一战线,都是和事实完全不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