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瀛涯琐志之一

牛津Bodleian Library之有中文书,据F.Madan和H.H.E.Cruster合编的 Summary Catalogue of Western Mss . in the Bodleian Library 所记,最早的是一六〇四年(明万历三十二年)有名Henry Percy者,赠石马书林陈瑞斋刊《翰林校正柏台分章》正文一册;一六〇六年Matthew Chubbe赠《脉诀》卷一残本一册,John Clapham赠嘉靖苏州刊本《方广类集》的《丹溪心法附余》残本一部三册;一六〇七年入藏者,为《医学入门》外集残本二册,金陵周日校刊《黄帝内经素问》一部残存九册,马时注《证脉诀正义》残存一册;一六〇九年入藏者,为万历丙申叶会廷刊《海篇心镜》残存五册;一六一三至一六一五年入藏者,为闽南书林余明泉刊《四书程墨会元》五册。一六二九年至一六四一年Archbishop Wm.Laud为牛津校长(Vice Chancellor),曾于一六三五、一六三六、一六三九、一六四〇年,前后四次赠大批抄本(一二五一册)给Bodleian Library,其中也有若干刊本及抄本的中文书在内。还有富春堂刊的《重修政和本草》残存二册,崇祯元年一经堂刊增补《素翁指掌杂著》全集一册,也是明季入藏,确实年代,不甚明了。十七世纪牛津所藏中文书,其可考者,约略如此。这都是就大学图书馆(Bodleian Library)而言,其他各学院图书馆(College Libraries)的情形,我不大明白,今置而不论。

现在Bodleian Library的中文书都藏在Schola Philosophaia Naturalis室中,约由两大Collection集合而成:一是Alexander Wylie(伟烈亚力)的藏书,一是Edmund Backhouse(巴氏)的藏书。总数约在五万册左右,其中属于巴氏者约三万册,属于伟氏及其他者约两万册。伟氏书入藏在一八八一年左右,巴氏书入藏在民国初年。五万册中,除去总理衙门石印本《图书集成》五千册,基督教书籍约两千册,其余四部书籍约占四万多册;此外还有字画一百多件,古董十余件。

牛津所藏中文书中,有《永乐大典》十二册,这是大家都知道的。此外明版书约二百余部,旧抄本若干部。清代刊本无甚好书。整个书藏的内容是:正经正史,大致齐全。子部集部极为贫乏,宋儒家除《朱子全书》外其余名家可以说是全无,集部中无汉魏六朝人集,无《李太白集》,宋、元、明、清重要作家俱无;丛书倒有三十多部,重要的约略俱备。法律方面只有一部《大清律例》。关于民国以及清季之书寥若晨星。佛教方面无《大藏经》;道家方面除《老》《庄》《列》诸子外并无其他;伊斯兰教书只有五薄本;基督教的书籍还不少。关于太平天国的书也有十五种,五十余册。

牛津中文书藏内容大概如上。但是其中亦不无一二善本可以值得纪载的。今为分成四节,叙述如次:本节所述限于普通版本书;第三节关于小说戏曲;第四节关于明代针位篇;第五节为基督教书籍,或非基督教书籍而与之有若干关系者。至于《永乐大典》,国内已有副本,兹不赘述。

本节将牛津所有版本较好的中文书略依四部列目如次,版本及藏印即注于书名之下,识语可记者附录于后。

【经部】

春秋经传集解》三十卷(明嘉靖刊本,半叶八行,行十七字)

有“宝沙堂陈氏收藏印”“廉斋过眼”“姜氏家藏图书记”“许印自昌”“衍生”“重生”诸印。吴文定公批。

周易全书》(无撰人,明刊本)

有“乾隆御览之宝”一印。

《周易传义大全》二十卷

诗传大全》二十卷

有“慕斋鉴定”“宛平王氏家藏”“宝翰堂藏书印”诸印。

四书集注大全》

以上三书俱永乐时官版。

洪武正韵》(明刘以节刊本)

古今韵会举要》(嘉靖戊戌刘储秀补刊本)

有“大司成章”“琅邪王士祯贻上氏一字曰阮亭”“国子监印”诸印。

【史部】

战国策》(张一鹍刊本)

有“光绪辛巳南海孔广陶检阅”题识。

史记》(汪谅刊本)

宋书

《唐书》

二书俱明代递修元刊十七史本。

旧唐书》(闻人诠刊本)

辽史》(万历二十三年沈 等校刊本,白棉纸,初印,宽大)

有“枕经阁”“襄青家藏”二印。

汉书》(德藩本)

晋书》(南监本)

梁书》《周书》《北齐书》《新唐书》《新五代史》《金史》《辽史》

(清代修补明北监本)

《建文书法儗》五卷(明朱鹭辑,万历苏州刊本)

《人代纪要》卅卷(明顾应祥编,嘉靖三十七年黄扆刊本)

《本朝京省分郡人物考》百十五卷(明过庭训纂,天启元年刊本)

有“北海孙氏万卷楼图书”一印。

资治通鉴》(元刊,明正德嘉靖递修本)

文献通考》(明刊,半叶十行二十二字本)

又一部(嘉靖三年司礼监刊本)

通志》(元福州路刊,万历十七年补修本)

有“曾在李鹿山处”一印。

职方外纪》(天启刊本)

石墨镌华》(万历刊本,白棉纸,初印)

有“汪士钟读书”一印。

《天下金石志》(明刊本)

有“迪庭图书”“古歙浩溪黄氏鉴藏书画之印”二印。

《天下郡国利病书》(旧抄本)

有“百二兰亭斋藏书之印”一印。

贞观政要》(成化内府本)

【子部】

《纂图附注五子》残存四子(明刊本)

《二十家子书》(吉府刊本)

《三子口义》(万历甲戌蒲州刊本)

朱子语类大全》(明成化本)

有“恭邸藏书”“安乐堂藏书记”二印。

孔子家语》(明嘉靖本)

此是屠敬山先生故物,卷末识云:光绪十二年秋七月,据日本信阳太宰纯增注本略校一过。武进屠寄识于武昌使院。

黄氏日抄》残存十九卷(明正德刊,半叶十二行,行二十二字本)

五伦书》(正统内府本)

有“中和甫”“潞国敬一道人世传宝”二印。

《幽怪录》(旧抄本,出自明正德本)

有“谦牧堂藏书记”“谦牧堂书画记”“韩氏藏书”诸印。

《广列仙传》七卷(明张文介辑,万历刊本)

有“明善堂览书画印记”“安乐堂藏书记”二印。

《符箓秘诀》(明内府抄本,“朱丝阑”)

《丹溪心法附余》二十五卷(明《方广类集》,嘉靖十五年刊本)又二部,俱不全。

《医学入门外集》残存二卷(明汤建中刊本)

医方考》残存二卷(明吴昆著,万历刊本)

《药性歌诀雷公炮制大全》残存六卷(万历丁亥岁周对峰刊行)

《新刻京版小儿良方全婴》(明金陵都前太医院版)

《药方》(明蓝格袖珍抄本)

飞页上有拉丁文题识,时在一六二二年。

皇极经世全书》(万历辛巳刘尧诲刊本)

《兵钤》十六卷(清卢承恩、吕磻辑,开花纸,旧抄本)

有“曾存定府行有耻堂”一印。

《文公先生经世大训》十六卷(嘉靖三年河南按察司刊本)

乐律全书》(万历刊本)

《丹铅总录》(嘉靖三十五年福州刊本)

《历代君鉴》(景泰四年内府本)

辍耕录》(明玉兰草堂刊本)

有“燕庭”“喜海”“吉父”“岳英珍藏”诸印。

太平御览》(明刊,半叶十一行,行二十二字本)

艺文类聚》(明刊,半叶十四行,行二十八字本)

有“季印振宜”“沧苇”二印。

又一部

初学记》(明安国刊本)

《事文类聚三集》(万历甲辰唐富春刊本)

锦绣万花谷四集》(嘉靖丙申秦汴刊本)

有“宛平王氏家藏”“慕斋鉴定”“朱燮臣父藏书印”“古猷州吴氏瀚涛藏书”“坠之鬻之为不孝”“吴积庆堂”“剑华堂藏书印”“朱焦孙”诸印。

古今合璧事类备要》(嘉靖丙辰夏相刊本)

【集部】

《集千家注杜工部诗》(嘉靖刊本)

《朱文公校昌黎先生集》

《增广注释音辨唐柳先生集》

二书俱明刊本,书贾冒宋版。

《司马温公文集》八十二卷(崇祯元年吴特亮刊本)

《范文正公集》十二卷(万历戊申毛一鹭刊本)

《薛文清公全集》五十三卷(弘治己酉张鼐刊本)

弇州山人四部稿》(万历世经堂本)

《岱宗藏稿》五十卷(明济南杨梦袞撰,万历刊本)

睡庵稿》三十六卷(明汤宾允撰,万历壬子刊本)

《四然斋藏稿》二十卷(明黄体仁撰,万历壬子刊本)

《榖山笔麈》十卷(明于慎行撰,万历癸丑于氏刊本)

文选》(嘉靖癸丑汪谅刊本)

又一部十二卷(万历乙未吴近仁刊本)

有“广川”“宋弼”“河上草庐”诸印。

又一部(张凤翼纂注本)

《续文选》(万历三十年希贵堂刊本)

文苑英华》(隆庆元年福州刊本)

有“长沙陶澍”“资江陶氏云汀藏书”“赐书楼陶氏之记”及陶澍象印。

唐文粹》(晋藩本)

宋文鉴》(天顺九年严州刊本)

有“养德书院之记”“沂阴胡氏家藏”“遂性草堂胡氏所藏”“读书为善作人家”“南清河胡氏遂性草堂鉴藏金石书画印”“红榈书屋”诸印。

又一部(弘治胡韶刊本)

《文章辨体》(天顺八年刊本)

崇古文诀》(嘉靖松陵吴氏刊本)

有“朱印柽之”“玖 ”“侯官杨俊”“太史之章”“帝里师模”“金氏仁父”“元龄私印”诸印。

《古文真宝》(万历十年司礼监刊本)

《选诗补注》(嘉靖刊,半叶十行,行十九字本)

《唐雅》(嘉靖辛丑刊本)

《八代诗乘》(万历丙申刊本)

太平天国所刊诸书,牛津计藏有《天父上帝言题皇诏》《天父下凡诏书》《天命诏旨书》《天条书》《太平诏书》《太平条规》《太平礼制》《太平军日》《幼学诗》《三字经》《太平救世歌》《旧遗诏圣书创世传》《资政新编》《太平天国癸好三年新历》《太平天国癸丑三年新历》,共十五种。此中仅洪仁玕所著《资政新编》一种较为重要,然剑桥大学图书馆亦有一部(关于太平史料,当以剑桥所藏为最好,王有三先生已有文述之)。关于太平三年历则牛津有癸丑与癸好两种,只封面不同,内容一样,显然初印时为癸丑,随即改为癸好,所以癸丑本甚为少见。又太平所刊《圣经》,照理应该不少,而只见《旧遗诏圣书创世传》一种(所据即马礼逊本),何以流传不广?亦所不解。

在这些书中间有几种东西曾引起我一时的感慨。其一是台湾郑氏所刊《大明中兴永历二十五年大统历》。牛津计藏有两部(大英博物馆亦有一部,而不及牛津者之清晰)。永历二十五年即清康熙十年。历本黄绸封面,标签作“大明中兴永历二十五年大统历”,本书第一叶第一行标题作“大明永历二十五年岁次辛亥大统历”。以此与康熙十年《广城陈良骏详选便览通书》相较,两者微有不同,如:康熙《通书》正月大癸丑朔,而《大统历》作正月小甲寅朔,计迟一日,于是雨水在十一日,惊蛰在二十六日,俱较康熙历迟一日;康熙历春分在二月初十日,清明在二月二十五日,而《大统历》则在二月十二日和二月二十八日,计迟两日到三日。大约康熙历是照西法推算,而《大统历》犹循旧术,致两者差异如此。《大统历》封面印有识语五行,今录如次:

嗣藩 颁制

皇历遥颁未至本藩权宜命官依

大统历法考正刊行俾

中兴臣子咸知

正朔海内士民均沾厥福用是为识

识语上钤“招讨大将军印”朱印。台湾郑氏孤悬海外,奉明正朔,可是所印的历书我却从未见过,这一次算是看到了。(参看本文第一图)

其二是光绪二十一年八月间“台湾民主国”的股份票;牛津图书馆藏有元字八〇一号和八〇二号凡两张。当甲午之战,我国战败以后,将台湾割归日本。其时中国方面守台湾者为有名的黑旗军刘永福,抗不受命,于是建“台湾民主国”,举唐景崧为大总统,与日人抗战。虽其后不幸失败,然而孤军奋斗情有可原,较之不战而丧地辱国者高出万万矣。那时候刘永福等人因为财政困难,于是想出发股份票的办法,这大约同现代发公债一样。票面最上一阑横行自右至左为“台湾民主国”五字,下一阑“股份票”三字,亦自右至左,右方骑缝为“元字列第八百零一(二)号勘合”十一字,票面正文十一行。(参看本文第二图)因移录正文如次,以资对照。

安全公司

给票执据事照得全台广大军饷需用孔多招集股份以舒饷源以七三兑每票以一元五元十元为限如有买票者将此收执为据若彰化台北均皆克复台湾全国太平之后即准其持票到局支回股本照数加三倍给还如买票一元连本即给还银四元买票十元连本即给还银四十元听其支回本局言本由衷示人以信不致有悮此照

现收来圳银五大员此据

该票给与买票之人本总局认票不认人尚有损坏图记一颗至不能认识者不许领回此布

光绪二十一年八月二十三日元字八百〇一号

以上两件事现在是已成过去,远的固然已经两百多年,近的也有四十多年。在当时,那些孤臣孽子,单悬海外,于鲸波落日之中,作九死一生之想;可惜的是鲁阳之戈虽挥,既倒之澜难挽。但是不有此辈,如何能为天地存一分正气,为国家争一分人格!在此曾几次翻阅这两样东西,每看一次,便增加一番感慨。

牛津中文书藏中还有字画一百余件,如王羲之颜真卿苏东坡的字,动辄十余大幅;其来源大约不外乎正月间北平厂甸的芦席棚。不过其中有两件,却有一种另外的意义。一幅是“和平审固图”,画的是清文宗端坐执弓之像,上端文宗御题五律一首:

弓矢承家法,勤修考训遗。(皇考习射诗有家法勤修志莫移之句)和平百体慎,审固一心知。时习所无逸,成图念在兹。文皇喻国政,端本契深思。咸丰癸丑嘉平下澣御题

下钤“存诚主敬”“咸丰宸翰”二玺,又有“三希堂”“昭阳赤奋若”“律中大吕”“敬天勤民”“养心殿鉴藏宝”“寿”诸印。还有一轴是云龙朱笺上书“虎”字,两侧另书“咸丰八年十二月,御赐,总管内务府大臣臣文丰”凡十九字。咸丰十年英法联军焚圆明园,文丰时为圆明园总管,于英法联军入园之际,投福海而死。这两件东西都非赝品,不知如何流落人间,辗转至此?每看到此物,便想起圆明园被焚,琼楼玉阙,荡为尘灰,不禁百感交集!

伟烈亚力在他的 Notes on Chinese Literature 书中,曾有专篇论中国小说,他的藏书中所收中国小说也颇有几十种,而无甚好书。可是在牛津图书馆的整个中文书藏中,关于小说戏曲之书,却不无一二善本,今记大略如次。

小说方面最好的要算二十卷本的《全像英雄三国志传》。此书名称扉页作《全像英雄三国志传》,书内每卷开始作《新锓全像大字通俗演义三国志传》(只卷十三作《新镌京本大字通俗演义原脱义字三国志传》)。上图下文,每半叶十五行,短行行二十五字,图两侧长行行三十二字。扉页书名外,有“笈邮斋藏版”一行,书内或作“书林乔山堂梓行”,或作“书林乔山堂刘氏”(卷九),或作“书林刘龙田梓行”(卷十三);卷二十末有“闽书林笈邮斋梓行”牌子。(参看本文第三图)卷首有李祥的《序》。今录如次:

序《三国志》传

语曰:前事之不忘,后事之师也。余观炎祚之季,三强鼎峙,英雄迭出,然吴魏借窃,竟不能与蜀共居正统,固知神器有主,不可以智力奸也。至若毅然不拔,关将永为称首;而托孤寄命,矢志靡贰,孔明又何忠贞乎?试读《出师》二表,令千载而下慷慨激烈,宁非扶纲植常之一大枢哉!余故重订其传,以言弁其额云。

岁在屠维季冬朔日清澜居士李祥题于东壁

此所谓“岁在屠维”,不知究竟指的是那一年,就版本形式看来,大约是万历刊本。李氏说“余故重订其传”,似乎他曾加以改订,所以全书二十卷,节目等等与余象斗梓《新刻按鉴全像批评三国志传》虽然大概相同,而文句之间,不无小异。全书二十卷,六册,只卷四缺去第一至第十五叶,余俱完好,不知比之孙子书先生所见的盐谷温藏本为何如?

此外还有《新刻按鉴全像批评三国志传》一册,结衔作:

东原 贯中 罗道本 编次

书坊 仰止 余象鸟 批评

书林 文台 余象斗 绣梓

每叶上评中图下文,半叶十六行,行二十七字。可惜只存卷十一至卷十二共两卷,首尾还有残缺。这是Laud所赠的一种,入藏已在明季(参看本文第四图,在万锦情林书影右方)。

《新刻芸窗汇爽万锦情林》一书,孙子书先生在日本见到一部,牛津亦存卷五至卷六共一册。书分上下栏,上栏半叶十四行,行十二字;下栏半叶十三行,行二十字。结衔作:

三台馆山人仰止余象斗纂

书林双峰堂文台余 氏梓

孙子书先生记载此书甚为详细,读者可以参证,故不详赘。这也是Laud所赠诸书之一。(参看本文第四图)

戏曲书甚少。伟烈亚力藏书中有《钱塘梦》一册,大约是李卓吾评《西厢记》的残本;首为西厢图二十帧,次为《钱塘梦》,次为《园林午梦》,次为《围棋闯局》,次为《西厢摘句骰谱》。此书董氏曾为翻刻,兹不赘。在伟烈氏藏书中尚有《新锲梨园摘锦乐府菁华》一书,凡十二卷。书分上下栏,各六卷,结衔作:

豫章刘君锡

书林王会云梓

卷末有一牌子,作:

万历庚子岁仲秋月

三槐堂王会云绣梓

这是一部传奇的选本,所选共三十四种,每种选一折至四折不等。所选的三十四种传奇,我不知道的很多,此间又无书可查,因不避烦琐,将目录钞下,尚望同好不弃,赐予指教。

有一种记陈伯卿(又作必卿)和黄五娘因抛荔枝和假装磨镜而成姻缘的故事,在福建——尤其是闽南——大约甚为流行。伟烈氏藏书中有《新刻荔镜奇逢集》小说(二卷,嘉庆甲戌尚友堂刊本),又有一种福建的民歌,名为《绣像荔枝记陈三歌》,所演者都是陈、黄二人恋爱的故事。而此中比较罕见的要算《荔镜记戏文》,这也是伟烈氏的藏书。书名全题为《重刊五色潮泉插科增入诗词北曲勾栏荔镜记戏文全集》。每叶分三栏:上栏颜臣全部,半叶十四行,行五字;中栏插图,图两旁各系七言诗二句;下栏戏文半叶十一行,行十六字。全书一百五叶,收戏文五十五出,而无第一出,故实只五十四出。末叶上栏有书坊告白九行,今录如次:

重刊《荔镜记》戏文(计有一百五叶)。因前本《荔枝记》字多差讹,曲文减少,今将潮、泉二部增入颜臣勾栏诗词北曲,校正重刊,以便骚人墨客闲中一览。名曰《荔镜记》。买者须认本堂余氏新安云耳。……寅年。

可惜最后一行上有残缺,不能知道此书究竟刊于何时;就字体和插图形式看来,颇似明万历左右刊本。(参看本文第五图)书为一种传奇的体裁,时杂福建方言,所用曲牌也不是普通南北曲中所常用的,大约采用民间小曲调子不少。上栏颜臣全是曲子曲牌同戏文,所用大概相同,也杂有福建方言。所谓北曲勾栏,都是《西厢记》中的曲子,这大约是一种半民间性的文学,如今福建一带是否尚有流传,不得而知。戏文的描写和文辞都不见佳,今摘录开场的《西江月》和第三出作例,聊示一斑。

【西江月】(末上)世事短如春梦,人情薄似秋云;不须计较苦劳心,万事自然由命。公子伯卿,佳人黄氏,窈窕真良因。严亲许配呆郎,自登彩楼选同床,却遇陈三游马过,荔枝抛下绿衣郎。陈三会合无计,学为磨镜到中堂。益春递简,得交鸾凤,潜地私奔,被告发遣,逢伊兄运使把知州革除,夫妇再成双。襟怀慷慨陈公子,体态清奇黄五娘。荔枝为记成夫妇,一世风流万古扬。

【第三出】花园游赏【粉蝶儿】(旦)考韵莺声警醒枕边春梦,起来晏,日上西窗。(占)见窗外尾蝶双飞,相赶曰头长春花发得通看。(占白)(哑娘万福)(旦)(几阵莺声微微轻,双双紫燕叫黄莺。困人天气未成热,力只寒衣脱几重。)(占)(三十六春日晴明,诸般鸟雀弄巧声。宅院深沉人什静,赖依绣床无心情。)(旦)(念阮是黄九郎诸娘仔名叫五娘,挑花、刺绣、琴、棋、书、画,诸般都晓。爹爹花无男嗣,单养阮一身。来哑益春,今旦正是新春节气,不免相共行到花园内赏花。)(占)(好花不去赏也可惜除。)【锦田道】入花园简相随。满园花开,蕊红白绿间翠双飞燕尾蝶,成双成对,对只景 ,人心憔碎。(占)娘身是牡丹花正开,生长在深闺。好时节空虚费,怨杀窗外啼子规。枝上莺声沸,一点春心,今来交代乞谁。【扑灯蛾】(旦)整日坐绣房,闲行出纱窗,牡丹花正开。尾蝶同飞来相弄,上下翩翻,阮春心着伊惹动。(占)拆一枝,浼一枝,插入金瓶。(旦)畏引惹黄蜂尾蝶,寻香入绣房。【余文】牡丹花开玉栏干,管乜尾蝶共黄蜂,须待凤凰来穿花丛。

满园花开绿间红

花开花谢不胡化

一年那有春天好

不去得桃总是空

全书一百五叶,残去数叶,故五十四出名目中第四十九出已不可知。这一部戏文在正统派的文学上是不登大雅之堂的作品,但就民间文学而言,未尝不可以备一格;用特介绍,以请教于福建的郑西谛先生。

伟烈氏的藏书中还有刊本福建民间歌谣若干种,并有一些与台湾有关的,如:《新刻莫往台湾歌》,《选刊花会新歌》(道光七年),《新刻神姐歌》,《绣像荔枝记陈三歌》(会文堂刊本),《新刊台湾十二月想思歌》,《新刻鸦片歌》,《潘必正陈妙常情诗》(又作《新刻潘必正陈妙常村歌》),《新刊东海鲤鱼歌》,《图像英台歌》(又作《新刻绣像英台念歌》,会文堂刊本),《新传台湾娘仔歌》(道光丙戌),《新刻台湾陈办歌》,《新刊台湾十八闯歌》附《节妇》,《新刊台湾风流女子歌》(又作《新刊台湾林益娘歌》),《新刊台湾查某五十闯歌》,《新刻拔皎歌》,《新传离某歌》,《新选笑谈俗语歌》(道光己酉),《新设十劝娘》附《落神歌》(丁未西园书屋),《绣像王抄娘歌》(道光六年),《新刊戏闯歌》,《绣像姜女歌》(又作《新编孟姜女歌》,会文斋刊本),一共二十一种。这都是道光初年的刊本,在今日要再觅一份,恐也不甚容易,因将名目录下,以供留心歌谣学者的参考。

牛津所藏关于中国同西洋以及海南诸国交通的史料并不多,其中如万历四十五年票及《达衷集》,许地山先生已为印行,兹可不赘。我于许先生所发表的两种之外,还找到一点,今略述于此。

黄省曾在《西洋朝贡典录》的《序》上说:

余乃摭拾译人之言若《星槎》《瀛涯》《针位》诸编,一约之典要,文之法言,征之父老,稽之宝训。……

张燮在《东西洋考》的《凡例》上也说:

舶人旧有《航海针经》,皆俚俗未易辨说,余为特考而文之。其有故实可书者,为铺饰之,渠原载针路,每国各自为障子,不胜破碎,且参错不相联,余为镕成一片,沿途直叙。中有迂路入某港者,则书从此分途,轧入某国;其后又从正路提头直叙向前;其再值迂路亦如之;庶几尺幅具有全海,稍便披阅。……

黄省曾所说的《针位编》,以及张燮所说的《航海针经》,俱不见藏书家著录,仅从《东西洋考·凡例》中得知大概。大约是因为出自舶人之手,文章俚俗,又无刊本,只有舶人流传的钞本,遂不为一般所注意。三年前我在长沙的一个冷书摊上偶尔得到一部抄本,并无书题,内中所说的都是由福建到南洋以及台湾、日本海道的方向和更数。当时就疑心是所谓《针位编》一类的书,而后边残缺,大约只到安南一带为止,因也不敢十分断定。此次在牛津的Laud Collection以及Backhouse Collection中又看到两种钞本,和我旧藏的一种,大致相同,而较为完备,和《东西洋考·凡例》所说无一不合;拿来和《武备志》卷二百四十所收“自宝船厂开船从龙江关出水直抵外国诸番图”比较,所记针位更数,也大致吻合;其即为明代相传的《针位编》或《航海针经》,可以无疑。

Laud的一本,书中副叶上题有赠书的年代:

Liber Guib: Laud Archirbi Cant.et Cancillor Universit.Oxon.1639.

一六三九年是崇祯十二年。Laud赠给牛津图书馆的抄本有一部分原是欧洲一耶稣会大学的藏书,据我的推想,这一部大约由在中国的耶稣会士携到欧洲,归于耶稣会大学,后来辗转为Laud所得。抄本上未注明年代,最迟也当为启、祯间的旧抄。

原本无书名,封面上题“顺风相送”四大字,似乎只是一种吉利活头,和普通商家账簿上题“日进万金”的情形一样,并不能算为书名。本书开始有《小引》一篇,今钞《小引》的第一段如下,以见一斑:

昔者周公设造指南之法,通自古今,流行久远。中有山形水势,抄描图写终误,或更数增减无有之,或筹头差别无有之。其古本年深破坏,有无难以比对。后人若抄写从真本,惟恐误事。予因暇日,将更筹比对稽考,通行较日于□天朝南京、直隶至太仓并夷邦巫里洋等处,更数针路山形水势澳屿浅深,攒写于后,以此传好游者云尔。

由此可见原来还有古本。《小引》的末一段又说:

永乐元年奉差前往西洋等国开诏,累次较正针路,牵星图样,海屿水势山形图画,一本山为微簿。务要取选能谙针深浅更筹,能观牵星山屿探打水色浅深之人在船。深要宜用心反覆,仔细推详,莫作泛常,必不误也。

永乐元年往西洋等国开诏的是郑和,大约后来舶人推崇郑氏,所以关于针路更数之书,也要假藉他的大名。我藏的那一部,开首《小引》也提到郑和和杨敕(敏)诸人,但是罗经下针请神文中明明提到大清国康熙年字样,其为假藉名义,可想而知。

此书大致可分成两部分:第一部分除《小引》和地罗经下针祝文以外,便是叙述行船更数、取水、下针、观风势、定潮水消长、观星辰、定日月出入等等关于海上气象方面观察的方法,继之为各处州府山形、水势深浅、泥沙地、礁石的一般记载,后面并附符篆之类;第二部分便是各处往回的针路。以福建及广东为出发点,东至台湾、琉球、日本,南至勃泥、爪哇、文莱,西边一直到忽鲁谟斯、阿丹和祖法儿,于沿途经过的地名,罗针方向,相去更数,以及水势深浅,礁石有无,无不详记。此种记载的可靠性到甚么程度,固然还待考证。但是在十四五世纪间,中国的艨艟巨舰,纵横于今日的南海和印度洋上,往还万里,布帆无恙,其间并非是全凭命运。这班海上健儿实在是有他们精密的组织(参看《纪录汇编》中《前闻记》所记郑和事),并且有详细的纪录作他们的指导和参考。所以这一部明代的《针位编》,在实用上固然已成过去,但是最少在研究十四五世纪中国航海史的人看来,却总是一件可以注意的资料。

Backhouse藏书中类似《针位编》的一种也是钞本,附于卢承恩和吕磻辑的《兵钤》后面。吕磻,沈阳人;卢承恩,广甯人,父名卢崇俊。卢承恩的《自序》,说他的父亲“指划运筹,威制贺兰;勘定南粤,督师九省”,又说“自余高曾暨祖及父,家世元戎,勒功麟阁”。卢氏原为将门之后,学于山阴何良栋,乃与同学吕磻,就其父所著《卢子兵略》,辑为是篇,分内外书各八卷:内书杂采《孙子》《鬼谷子》《素书》《卫公问答》而成;外书分为军政、军例、阵图、军器、火攻、水攻、军药、军占,凡八篇。牛津藏此书开花纸旧抄,全书七册,有“曾存定府行有耻堂”图书。《针位篇》在第七册,不入目录,前面也有《小引》一篇,题曰“指南正法”,是书名还是《小引》的名称,无从考定。这又是一种清代改定的本子。《小引》第一段说:

昔者圣人周公设造指南之法,通行海道,自古及今,流传久远。中有山形水势,描抄终悮,或更数增减,筹头差错,别查本年朽损,难以比对,指定手法。乃漳郡波吴氏寓澳,择日闲暇,稽考校正。……

以下与前一本差不多,只没有永乐元年云云的末一段。而定罗经中针祝文中有“伏念大清国某省某府……某船主某人兴贩某港……”字样,是此本乃是清初一吴姓者改定之本也。(《兵钤》首有何良栋《序》,作于康熙乙卯)此外与前本大同小异,唯所记各地往回针路不及前本之多,马来群岛以西的地方,俱不见于本书。这或者是由于清初中国商船在南海航行的范围,不及前明之广,因而削去许多不必要的记载,亦未可知。

关于基督教的中文书籍,牛津所藏虽近两千册,而多属耶稣教的宣传册子(Christian Pamphlets),无甚可取,今择其比较罕见者,虽非基督教书籍而其人或书与教士有关者,以及其他可资谈助者;并记梗概如次。

第一先说天主教的书籍。此中比较罕见的要数朱宗元著的《答客问》和《拯世略说》二书。朱氏鄞县人,顺治三年贡生,五年举人,《康熙鄞县志》称其博学善文。曾助阳玛诺译《轻世金书》,又和张能信帮孟儒望撰《天学辨敬录》。《答客问》和《拯世略说》俱见《康熙鄞县志》,牛津所藏犹是初印原本(《答客问》有康熙间重刊本及一八九三年香港排印本,而旧本言天处大都易为天主,盖其时议“礼”纷纷,朱氏书用亦不免为教中人所追改)。《拯世略说》全书六十八叶,每半叶九行,行二十二字,据论天地原始一段(原书叶十六),知此书之著在顺治甲申。书分二十八节,其目为:学以明确生死为要、宇宙之内真教惟一、物必返其所本、儒者独见大原、二氏不知尊天、天释不可相浑、为善不可以无所为、天主性情美好、天地原始、天主必须降生、罪人之功无功、义人之罪非罪、闻教与不闻教者功罪有辨、祸福皆系上主、死后必有赏罚、赏罚迥别人世、爱仇复仇说、禁妾守贞之训、祀先当循正道、世俗鬼神皆非、气质所以不齐、圣事寓奥于迹、神功万不可已、空中自能变化、魔鬼能为变幻、轻弃世福为先、受苦为大吉祥、天地之终有期。乃是一部用天主教的逻辑来建设基督教哲学的书。《答客问》之作较《拯世略说》为早,原书四十三和四十八叶都提到西士至中国仅五十年的话,利玛窦至中国为万历九年,由此下推五十年当是崇祯四五年左右;《答客问》之作当在此时,据卷首张能信《序》,其时朱宗元才二十三岁。到崇祯末年壬癸之交重加改订,成为今本。此书与《拯世略说》的体裁稍有不同,设为主客问答之辞,于天主教义,世俗迷信,俱详为剖析说明。若以此书与《辟邪集》比读,对于明季天主教与非天主教人双方的思想及其论据,必可得一有趣的对比。其中有一段辨华夷之别,今为摘录如次。

客曰:“儒者之学,莫大于《春秋》,《春秋》莫谨于华夷之辨;身教纵有种种妙义,其如来自殊域何?”曰:“孔子作《春秋》,夷狄而中国,则中国之;故楚子使椒来聘,进而书爵。中国而夷狄,则夷狄之;故郑伯伐许,特以号举。是其贵重之者,以孝弟忠信仁义礼让也,不以地之迩也。其贱弃之者,以贪淫残暴,强悍鄙野也,不以地之遐也。若必以方域为据,则是季札不足贤,范蠡不足智,令尹子文其忠不足称,繇余其能不足道也。况大西诸国原不同干诸蛮貊之固陋,而更有中邦亦不如者。道不拾遗,夜不闭户,尊贤贵德,上下相安;我中土之风俗不如也。大小七十余邦,互相婚姻,千六百年不易一姓;我中土之治安不如也。天载之义,格物之书,象数之用,律历之解,莫不穷源探委,与此方人士徒殚心于文章诗赋者,相去不啻倍蓰。则我中土之学问不如也。宫室皆美石所制。高者百丈,饰以金宝,缘以玻璃;衣裳楚楚,饮食衎衎。我中土之繁华不如也。自鸣之钟,照远之镜,举重之器,不鼓之乐,莫不精工绝伦。我中土之技巧不如也。荷戈之士皆万人敌,临阵勇敢,誓死不顾;巨炮所击,能使坚城立碎,固垒随移。我中土之武备不如也。土地肥沃,百物繁衍,又遍贾万国,五金山积。我中土之富饶不如也。以如是之人心风俗,而鄙之为夷,吾惟恐其不夷也已!”

就在三百年后的今日,求之于一班主张全盘西化论的人们当中,还没有几个敢发这样大胆的议论的!

明版的天主教书籍还有艾儒略的《天主降生出像经解》(崇祯丁丑晋江景教堂刊本)和孟儒望的《天学辨敬录》(崇祯壬午刊本)。此外如金尼阁的《况义》,汤若望述王徵译的《崇一堂日记随笔》,张星曜的《天儒同异考》,皆是以前我所想看而没有看到的书。牛津有同治时的抄本,以非原刊旧抄,故不备述。

耶稣教(Protestant)的书最多,约在一千六七百册以上,新、旧《约》译本之外,全为宣传册子。新、旧《约》译本之中并有不少是用罗马字拼各地方言的。可惜的是并不完备,大约要说到这方面,将来非到伦敦的Bible Society去作一番研究不可,牛津所藏是不够的。如今只能选几桩比较有趣的略记一二。在一八五九至一八六〇年艾约瑟(Rev.Fdkins Joseph)所辑的《中西通书》上有一篇《译印约书备考》(叶二九),其文云:

时英马礼逊(R.Morrison)、米燐(W.Milne)、维琳已至中国(按指道光二年),精心翻译,三年译竟,印于麻刺甲,为袖珍本,十二年再印大版。后麦都思(Rev.W.Medhurst)在噶啰吧成《新约》。十九年重印袖珍本于新嘉坡,继又印大版。二十年麦都思偕郭士腊(Rev.Gutzlaff)译《新约》,郭又独译《旧约》。香港教会印新、旧《约》十余次。二十七年教中选士数人,群集上海麦都思舍译《新约》,阅数载而成,咸丰二年印,继译《旧约》,五年付印。(这大约就是Delegation Version)其高德(Rev.Goddard)、裨治文(Rev.Bridgman)所译新、旧《约》皆未全。他若粤东、香港、上海、宁波所译《圣经》,有全有否,有英字有华字,有文理有方言,其细莫得而核焉。统计各处方言文字已经译印者,不下百余次。其译而未印,或印仅一二卷者,尚不下数十种。……

耶稣教人翻译《圣经》的初期历史,由此文可以知道一个大概。

同治八年,美国医生柯为梁(Dr.Oesgood)到福州,同治十年著《医馆略述》;十二年到十三年又作《医馆略述二书》和《三书》。在同治十年的《医馆略述》卷首,有《西医莅中国设院送诊叙由》一文,略云:

嘉庆九年,英国公司沈医官始来中国,往广州经理医事;寓澳门传种牛痘;留寓二十七年,道光十二年始去。嘉庆二十四年公司医官同纂译汉文马礼逊亦在澳门盖修医院。道光七年公司医官高呢士亦来澳门施医。道光十五年美国巴家来广州,专治眼科,留院十八年。十八年又有医官牧司总商等在广州立总院。十九年合信(Dr.Hobson)及雒二人来中国。合氏历游香港、澳门、广州、上海等处,著书甚多。雒在舟山设院,又往上海设仁济医馆,经办十二年;后有韩雅各暨赞先生继之。前数年厦门、福州、宁波、广东之惠州有医院,迩来北京、潮州、广州、台湾亦各设院。咸丰五年美国家医生(嘉约翰?John Kerr)原为广州总院首,又另在广州府分设两院,又于佛山、石龙地方送诊。向有中国王医生学习西医,过海至英京,入医馆,依例考试,已获简拔,现帮理家医生事务。前福州于道光十七年有美国怀得先生,讲书兼理医事。后又有英国温敦先生(Rev.Weddon)暨美国怀礼继之。同治三年,英国司徒医生于南台梅坞山设立医馆,嗣鲍、葛两医生帮理医事;先在天安铺,后移东姚设济世医馆。余自同治八年冬间航海抵闽。次年二月念一日先在福州城内太平街福音堂设立施济医馆。……柯为梁志。

按西洋医学,在明季即已传入中国,邓玉函译《人身说概》,罗雅各译《人身图说》,康熙时白进、张诚等用清文译解剖学。马国贤等并以西药进呈御用。想当时的天主教士也必有“讲书兼理医事”的,至于是否也正式设立医馆,却不得而知。柯为梁这篇叙文,最少对于初期耶稣教人在中国设馆行医的情形,可以供给一个大概的观念。

既然设馆行医,西医之逐渐流行,可想而知,而其中影响最大的要算西洋种牛痘法之传入。牛津藏书中有一八五八年香港排印本英国哆啉文辑的《新订种痘奇方详悉》一书,此书原刊于一八〇四年,这是后来翻印本。书末有云:

英吉利国公班衙命来广统摄大班贸易事务哆啉文敬辑,英吉利国公班衙命来广医文收臣敬订,英吉利国世袭男爵乾隆五十八年随国使臣入京朝觐现理公班衙事务斯当东翻译,与外洋会隆行商人郑崇谦敬书。一千八百零四年新刊书。

中说的是种牛痘的方法。一八O四年距E.Jenner发明种牛痘新法不过六年。新法种痘传入中国,大约要以此书为最早了。记得以前《语丝》和《现代评论》上有人考过西洋种牛痘法传入中国的事,是否提及此书,一时却想不起,因姑记于此,以备遗忘。

此外还有一部虽与基督教无关,而实是受了当时耶稣会士的影响,并与西洋画传入中国的历史有一点关系的书,那便是年希尧著的《视学》。年希尧是年遐龄的儿子,官至工部右侍郎,雍正间大约因为年羹尧的关系夺去官职。他是清代一位西法算学家,《畴人传》著录他的算学书甚多,而不及《视学》,《书目答问》中著录此书而入之于算学类中。其实《视学》乃是一部专言投影画的书,牛津所藏为Douce Couection中的一部。

我以前研究明清之际西洋美术传入中国的情形,看见清初耶稣会士如郎士宁、艾启蒙、巴德尼、潘廷璋诸人俱供奉画院;金廷彪等且常与郎氏合作;宫廷中固然大造其西洋楼,民间如苏州桃花坞张星聚也大刻其翻版的或仿西洋风的版画;西洋美术之在当时的中国可算是蓬蓬勃勃的了。但是一说到画学,如邹一桂等虽然提到西法,总是表示鄙视的意思。那时觉得奇怪的是何以言西洋画学的书当日竟没有一部呢?在此看到《视学》,才多少明白当时未尝没有人鼓吹西洋画学,只是一开始就用数学来解释,未免使人见而却步,其所以不流行,其所以为当时的中派画家所反对,大半都由于此。《视学》一书,全部都是投影画,间附解释,版刻精工之至,单就版画而论,也值得珍视。此书既见于《书目答问》,想必国内藏书家总有收藏者,而各家书目似少著录,不知何故。书刊于雍正乙卯,卷首有年氏《自序》两篇,批评到中国画的画理方面,是讲明清之际西洋美术传入中国的历史中值得注意的文字。因不避累赘,转录如次,以供留心此事者的参考。

《视学·弁言》第一篇

余曩岁即留心视学,率尝任智殚思,究未得其端绪。迨后获与泰西郎学士数相晤对,即能以西法作中土绘事。始以定点引线之法贻余,能尽物类之变态;一得定位,则蝉联而生,虽毫忽分秒,不能互置。然后物之尖斜平直,规圆矩方,行笔不离乎纸,而其四周全体,一若空悬中央,面面可见。至于天光遥临,日色旁射,以及灯烛之辉映,远近大小,随形呈影,曲折隐显,莫不如意,盖一本乎物之自然,而以目力受之,犁然有当于人心,余然后知视之为学如是也。今一室之中,而位置一物不得其所,则触目之顷,即有不适之意生焉。矧笔墨之事,可以舍是哉!然古人之论绘事者有矣。曰仰画飞檐,又曰深见溪谷中事,则其目力已上下无定所矣。乌足以语学耶?而其言之近似者则曰透空一望,百斜都见;终未若此册之切要著明也。余故悉次为图,公诸同好。勤敏之士得其理而通之,大而山川之高广,细而虫鸟花鱼之动植飞潜,无一不可穷神尽秘而得其真者。毋徒漫语人曰,真而不妙。夫不真,又安所得妙哉!

己酉二月之朔偶斋年希尧书。

第二篇

视学之造诣无尽也,予曷敢遽言得其精蕴哉。虽然,予究心于此者三十年矣。尝谓中土工绘事者或千岩万壑,或深林密菁,意匠经营,得心应手,固可纵横自如,淋漓尽致,而相赏于尺度风裁之外。至于楼阁器物之类,欲其出入规矩,毫发无差,非取则于泰西之法,万不能穷其理而造其极。先是余粗理其端绪,刊图问世。特豹之一斑,而鼎之一脔,虽已公诸同好,终不免于肤浅。近得数与郎先生讳石宁者往复再四,研究其源流。凡仰阳合覆,歪斜倒置,下观高视等线法,莫不由一点而生。迨细研一点之理,又非泰西所有,而中土所无者。凡目之视物,近者大远者小,理有固然。即如五岳最大,自远视之,愈远愈小。然必小至一星之点而止。又如芥子最小,置之远处,蓦直视去,虽冥然无所见,而于目力极处,则一点之理仍存也。由此推之,万物能小如一点,一点亦能生万物。因其从一点而生,故名曰头点。从点而出者成线,从线而出者成物,虽物类有殊异,与点线有差别,名或不同,其理则一。再如物置面前,远五尺者若干大。远一丈者若干大,则用点割之,谓之曰离点,而远近又有一定不易之理矣。试按此法,或绘成一室,位置各物,俨若所有,使观之者如历阶级,如入门户,如升堂奥而不知其为画。或绘成一物,若悬中央,高凹平斜,面面可见,借光临物,随形成影,拱凹显物,观者靡不指为真物。岂非物假阴阳而拱凹,室从掩映而幽深,为泰西画法之精妙也哉!然亦难以枚举缕述而使之赅备也。惟首知出乎点线而分远近,次知审乎阴阳而明体用,更知取诸天光以臻其妙,则此法之若离若合,或同或异,神明变化,亦略备于斯三者也。予复苦思力索,补缕五十余图,并为图说以附益之。亦可云充物类之变法,而广点线之推移,直探斯法之源流,为视学之梯航矣。倘于退食之暇,更得穷无尽之造诣,精思以殚其蕴,而质诸高明君子,藉所裨益焉,即又予之愿也夫!

雍正乙卯二月之朔偶斋年希尧书。

这部雍正乙卯刊本,是第二次补订本,己酉序的当是第一次刊本,不知至今是否尚有传本?(参看本文第六图)

前面提到苏州桃花坞张星聚所刻翻雕或仿西洋风的版画,日本黑田源次所印《版画集》中曾收有一套,矜为孤本。雍、乾间中国民间所刻版画带西洋情调者,以前所知,仅止于此。最近我在牛津的Douce Chinese Collection又看到好几幅版画,都是黑田氏书中所未收的。其中两幅是西湖景,一幅是苏州景,两幅是翻雕西洋画。西湖景中一是断桥残雪,上端题词云:

断桥雪,和靖梅,天然点尽西湖;缀胜景名标,无复著画图,补羡占花魁。

又一幅是雷峰奇迹,上端题字作“雷峰奇迹,白状元西湖认母,姑苏桃花坞张星聚戏写”;左下角刊“姑苏桃花坞张星聚发客”一行。这两幅和苏州景,阴影黑白分明,其为采西洋法无疑。翻雕西洋画的两幅上端西洋字亦照样翻刻,可惜不易辨认,难以考知原本。今将翻雕的西洋画制版一幅,以示一斑;(参看本文第七图)其上虽无张星聚字样,而刻工形式与“雷峰奇迹”诸幅大致相同,其为出自一家,可以无疑。

最后我要藉徐光启的一部书来作这篇文章的结束。前年文定逝世三百年,国内不少的人,为文纪念这位三百年前首先介绍西学的先进,文定的著作从海外传录回国,以及重刊行世的也颇不少。不过牛津还藏有一部文定的选著,似乎还没有人注意到,那就是《徐文定公诗经传稿》。这是伟烈氏藏书中的一种。书名作《徐文定公诗经传稿》,书内标题又作《徐文定公诗经传》,目次前面结衔作:

录后有“旌邑刘元珍刊吴郡张九扶书”两行,书口有“渊源堂”三字。内收《诗经》制义一百篇,乡墨会墨,无不具在。首有王光承《序》一篇,缺去第一叶,今录如次:

(前阙)剸窃耳食,猎取科名,经义一道,瞠乎后矣。吾郡先达相国徐文定公,抡元京国,树帜词坛。生平制艺,才法兼备,海内人士,久已奉为山斗矣。文孙容庵中翰志怀绳武,向集经义百篇,藏为家宝。今令子若孙孚于开初谋付剞劂,广示同好,问序于余。余捧而读之,觉温良而乐易者如读《风》,广博而疏达者如歌《雅》,宽静而正大者如歌《颂》。且比物连类,一唱三叹,庶几乎上如抗,下如坠,曲如折,止如膏木,累累乎端如贯珠焉!此季札所为叹观止,嵇生所为称绝散也,微言未泯,典型尚存,还醇复古,舍此而谁。犹忆文定公当年经济大业,爰立未几,功在史册,固不仅以文词著。即所著《明农治历毛诗六帖》等书数万言,探赜索隐,不仅以制义著。而即经义一编,已足有功风雅,嘉惠来学;若此,视世之剽窃耳食者,不大相迳庭欤!吾闻之言为心声,文为国华,吾愿后之学者因心而生文,因文而华国,于以鼓吹中和,力追正始,斯世斯文,实嘉赖之。谁谓古今人不相及哉?谨序。

康熙癸丑孟秋同郡后学王光承玠右氏拜手谨题。

这部书的本身不过尔尔,但是书以人存,用特介绍给留心文定著述的人!

廿五年九月十八日草于英京

(见《北平图书馆馆刊》十卷五号页一—三六,

一九三六年十月出版。)

第一图 明永历二十五年大统历书影

第二图 台湾股份票图影

第三图 《全像英雄三国志传》书影

第四图 《万锦情林》书影

第五图 《荔镜记戏文》书影

第六图 年希尧著《视学》书影

第七图 苏州桃花坞张星聚翻雕西洋画图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