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自利玛窦(Mathaeus Ricci,1552—1610)泛海东来,西方学术开始传入中国。历算格致哲理之学,先后崛兴;以康熙为极盛,至乾隆而始衰。当时远西诸儒携来彼中图书七千余部, 比之玄奘求经西竺,盖不多让;虽其书今不之知,然所成就,亦已灿然可观矣。近世学者于明清之际西学,为之表章甚力,至于美术,言者盖寡。因摭中外学者之说,纂为此编;起明神宗万历之初,终清高宗乾隆之季,凡二百年。所有此一时期中国美术与西洋之关系,俱就所知,为之排比,著其流变。唯关于此题之文献甚多,或以语文之隔阂,或以见闻之不周,仅能示其大略。世有方闻君子,起而正其阙失者,是所望也。
一 明清之际中西交通之梗概
历史上至十五、十六世纪,东方、西方俱亟谋彼此交通:在中国则有明永乐至宣德时三宝太监七下西洋之举,足迹远及于非洲东岸今意属索马利兰(Italian Somaliland);声威之盛,伊古以来所未有也。在西洋则一四九二年哥伦布发见美洲;一四八六年地亚士(Bartholomew Diaz)发见好望角;一四八七年柯维汉·彼得(Pedro de Caviiham)发见印度洋;一四九六年伽马·华斯噶(Vasco da Gama)抵印度南部之古里国(Calicut)。自是印度洋诸岛及印度沿海一带欧洲人殖民其地者前后不绝。
一五一四年葡萄牙人阿尔发耳(Jorge Alvares)至广东之上川岛,一五一六年彼斯得罗(Rafaël Perestrello)至广东,一五一七年,安得勒德(Fernāo Peres d'Andrade)至广州,一五二〇年并遣使者至北京。欧洲人之于中国,自元以后,至是始又复通。 [1] 自葡萄牙人至中国以后,荷兰、西班牙、英、法诸国,俱相继至,麇聚于广东香山县之澳门;沿海如漳、泉、宁波等处,莫不有此辈之踪迹。而广东一隅尤为诸番荟合之地,文武官月俸,且多以番货代;嘉靖间禁止通商,番舶几绝,公私因而皆窘。嘉靖十四年,葡萄牙人正式入居澳门(《明史》作壕镜),高栋飞甍,栉比相望,闽粤商人,趋之若鹜。其后广州一带,外人来商者益众,于是十三行之名因之而起。屈大均《广州竹枝词》云:
洋船争出是官商,十字门开向二洋。五丝八丝广缎好,银钱堆满十三行。
彭玉麐亦云:
咸丰以前各口均未通商,外洋商贩,悉聚于广州一口。当时操奇计赢坐拥厚赀者比屋相望。如十三家洋行,独操利权,丰亨豫大,尤天下所艳称;遇有集捐之事,巨万之款,咄嗟可办。
彭氏所述为咸丰以前事,然在清初,情势当亦不殊,此观之翁山竹枝之词而可知也。当时十三行不仅以财富雄天下,即其建筑结构,亦若洋画, 而碧堂尤为世所称道。 此中国之十三行,一称为公行者也。西洋如丹麦、西班牙、法、美、瑞典、荷、英诸国,亦于广州建立商馆(factory) [2] 。
十七世纪时西洋教士自中国返欧洲,于中国情形多所陈述。中国载籍如《大学》《中庸》之属,多译成西文。 [3] 中国之耶稣教徒随西洋教士观光欧洲者亦复不鲜,说者以为杜尔克( Turgot )之经济学说即颇受此辈之影响。 而欧洲重农学派( Physiocrats )之学说,得力于中国思想者亦多云。 [4]
[1] 关于明清之际中西交通,可参看Henri Corier: Histoire Générale de la Chine ,Tom.Ⅲ .Chaps.X-XIX.
[2] 关于中国公行及外国商馆,可参看H.F.MacNair: Modern Chinese History ), Selected Readings .chap.Ⅱ .§5.The Co-Hong and the Factories.
[3] 参看A.Reichwein: China and Europe ,p.20.又艾儒略《大西利先生行迹》云:“利子尝将中国《四书》,译以西文,寄回本国。国人读之,知中国古书,能识真原,不迷于主奴者,皆利子之力也。”又《墨井集》引费氏《教士传略》谓柏应理回罗马,于“一千六百八十二年西十月初抵荷兰,后往罗马,以教士所译华文书四百册呈献教皇。教皇悦,饬置御书楼,用示珍重”。
[4] 参看A.Reichwein: China and Europe ,pp.101—109,The Physiocrats。
二 明清之际之西洋教士与西洋美术
明世宗嘉靖二十九年(一五五〇年),卧亚主教圣方济各·沙勿略(St.Francois-Xavier,1506—1552)谋入中国传教,至上川岛,不得达而病殁。圣方济各逝后三年,圣多明我会、圣奥斯定会及圣方济各会修士间有至广州及福建传教者,为时不久,即被驱逐。万历七年,耶稣会士罗明坚(Michael Ruggieri,1543—1607)至广州。 后二年(一五八一年),利玛窦继来中国,而后中国之天主教始植其基,西洋学术因之传入;西洋美术之入中土,盖亦自利玛窦始也。万历二十八年利玛窦上神宗表文,有云:
谨以天主像一幅,天主母像二幅,天主经一本,珍珠镶嵌十字架一座,报时钟二架,万国图志一册,雅琴一张,奉献于御前。物虽不腆,然从极西贡来,差足异耳。
利氏所献天主像及天主母像,即为最初传入中国之西洋美术品。伯希和(P.Pelliot)曾据姜绍闻《无声诗史》之辞,以为利氏献像之可考者仅此。姜氏之言曰: [1]
利玛窦携来西域天主像,乃女人抱一婴儿,眉目衣纹,如明镜涵影,踽踽欲动。其端严娟秀,中国画工,无由措手。
姜氏所云天主像,实即圣母像,姜氏不识,混而为一。明万历时顾起元亦及见利氏所携画像。顾氏曰:
利玛窦,西洋欧逻巴国人也。面皙虬须,深目而睛黄如猫。通中国语。来南京,居正阳门西营中,自言其国以崇奉天主为道;天主者,制匠天地万物者也。所画天主,乃一小儿;一妇人抱之,曰天母。画以铜板为 ,而涂五采于上,其貌如生。身与臂手,俨然隐起 上,脸之凹凸处正视与生人不殊。人问画何以致此?答曰:“中国画但画阳不画阴,故看之人面躯正平,无凹凸相。吾国画兼阴与阳写之,故面有高下,而手臂皆轮圆耳。凡人之面正迎阳,则皆明而白;若侧立则向明一边者白;其不向明一边者眼耳鼻口凹处,皆有暗相。吾国之写像者解此法用之,故能使画像与生人亡异也。”携其国所印书册甚多,皆以白纸一面反复印之,字皆旁行;纸如云南绵纸,厚而坚韧,板墨精甚。间有图画,人物屋宇,细若丝发。其书装钉如中国宋摺式,外以漆革周护之,而其际相函用金银或铜为屈戍钩络之;书上下涂以泥金,开之则叶叶如新,合之俨然一金涂版耳。所制器有自鸣钟,以铁为之,丝绳交络,悬于簴,轮转上下,戛戛不停,应时自击钟有声,器亦工。他具多此类。
顾氏所记。较《无声诗史》为详,且于西洋画用光学以显明暗之理,亦有所纪(《国朝画徵录》亦及此事,唯无顾氏之详,引见后《综论》);故西洋画及西洋画理盖俱自利氏而始露萌芽于中土也。又就顾氏所云察之,可知利氏东来,所携美术品除天主像及天主母像而外,西洋之雕版图画亦随之而为中国士大夫所知,且其范围甚广,人物屋宇,一一俱备,固不仅此二像已也。顾氏又云:
后其徒罗儒望(Joāo da Rocha)者来南都,其人慧黠不如利玛窦,而所挟器画之类亦相埒。
是知利氏而后,布教南都诸西教士多有挟西洋画以俱者。流风所被,中国画苑为之兴感,盖亦有由矣。
利玛窦所赍来之西洋雕版画今不甚可知,唯程大约(君房)《墨苑》中收有西洋宗教画四幅,并附罗马字注音,明代西洋教士携来之西洋美术品,现存者当以此为最古矣。四幅名目:一为信而步海疑而即沈;二为二徒闻实即舍空虚;(参看本文第一图)三为淫色秽气自速天火;四则圣母怀抱圣婴耶稣之像。并附以罗马字注音解释前三画内容。此四画俱为利玛窦持赠程大约者,大约以之刊入《墨苑》。顾起元所见利玛窦携来间有图画之西书,或即有此类在内也。《墨苑》所刊之西洋宗教画,民国十六年陈援庵先生曾假王氏鸣晦庐藏本景印行世,题曰《明季之欧化美术及罗马字注音》,今将四画复制以备参览。陈氏于景印本卷末附一《跋》文,今为节录如次:
右西洋宗教画四幅说三则,见程氏《墨苑》卷六下三十五叶后,未编叶数者书成后所增也。又利玛窦赠文一篇,见卷三,自为叶数,亦书成后所加。今所传《墨苑》,有阙此图及说者,有图存而西洋字画阙者;疑禁天主教时所削去。此为通县王氏鸣晦庐藏本,图说皆全,实为难得。《墨苑》分天地人物儒释道六集,今书口题曰缁黄者即释道合为一集,而以天主教殿其后也。时利玛窦至京师不过五六年,而学者视之,竟与缁黄并;其得社会之信仰可想也。
明季有西洋画不足奇,西洋画而见采于中国美术界,施之于文房用品,刊之于中国载籍,则实为仅见。其说明用罗马字注音,亦前此所无。金尼阁(Nicolas Trigault)著《西儒耳目资》,即师其法,当时以此为西洋人认识汉字之捷诀。其间偶有误注,如以宝为窦之类,则不可解也。
陈氏此《跋》,除正《四库总目》以程大约与程君房为二人之误,及发汪廷讷《坐隐奕谱》所附罗马字为割裂《墨苑》而成之隐以外,于四画本身无所发明。其后徐景贤君复著《明季之欧化美术及罗马字注音考释》, 于《墨苑》宗教画第一、第二、第三、第四诸幅所附诸拉丁字俱为译其大概,并疑利玛窦进呈像及徐光启圣母像赞所指即为《墨苑》所刊圣母像。徐君此疑,按之顾起元之言,可以释然;徐光启在南京所见之圣像, 当即顾氏所见,而进呈图像又必非简陋之雕版像。利子进呈表文明言极西贡来,而《墨苑》中之雕版画原本出自东方(见后),是可知利子进呈者必非《墨苑》所刊也。
陈、徐二家之《跋》文考释,于此四幅来源,俱未道及。今按洛孚(B.Laufer')曾于一九一〇年发表《中国之基督教美术》( Christian Art in China )一文,讨论程氏《墨苑》中之西洋宗教画。一九二二年,伯希和作一文,论利玛窦时中国之西洋画及西洋雕版画,以为利子持赠程大约之原本,为耶稣会尼各老修士(P.Jean Nicolao)之作品。 尼各老意大利人,于一五九二年至日本,以画教日本少年,后服务于长崎耶稣会士所设之画院(Seminailre des peintures)。《墨苑》中圣母像下方所附拉丁字末行作in Sem Japo 1597,Sem即画院之缩写,而Japo即为日本之译音,一五九七年,尼各老尚在日本。故此画当为一五九七年耶稣会士据尼各老所画雕成,利子得之,更以赠诸程氏耳。伯希和之言甚确,大足以补陈、徐二家之说所未备也。
当时西洋教士携至中国之西洋画,于利玛窦进呈之天主像、天主母像及《墨苑》所刊利子持赠之宗教画四幅而外,尚有汤若望(Joannes Adam Schall von Bell,1591—1666)所进呈之图像,黄伯禄《正教奉褒》纪其事曰:
崇祯十三年十一月。先是,有葩槐国(Bavaria)君玛西理(Maximilianus)饬工用细致羊鞟装成册页一帙,彩绘天主降凡一生事迹各图,又用蜡质装成三王来朝天主圣像一座,外施彩色,俱邮寄中华,托汤若望转赠明帝。若望将图中圣迹,释以华文,工楷誊缮。至是,若望恭赍趋朝进呈。
若望所进呈之图像,后曾刊印行世,不知尚有传本否。杨光先《不得已》中有《临汤若望进呈图像说》一篇,其引言云:
上许先生书后,追悔著《辟邪论》时,未将汤若望刻印国人拥戴耶稣及国法钉死耶稣之图像刊附论首,俾天下人尽见耶稣之死于典刑,不但士大夫不肯为其作序,即小人亦不屑归其教矣。若望之进呈书像共书六十四张,为图四十有八;一图系一说于左方。兹弗克具载,止摹拥戴耶稣及钉架立架三图三说,与天下共见耶稣乃谋反正法之贼首,非安分守法之良民也。图说附于左方。
所附三图为第二十八图天主耶稣返都像,第四十二图耶稣方钉刑架像,第四十三图天主耶稣立架像。(参看本文第二图)若望原本今不可得,《不得已》所临者,犹可以窥见一斑也。唯察此三图,其中人物面容,以及第四十二图中之长矛方天画戟,第四十三图之单刀,皆已华化,非复欧风,不若《墨苑》四幅之典型独存。然《墨苑》作画为丁云鹏,刻手为黄鏻,皆一代名家,而其书又备文房清玩,自当精致可观。《不得已》为宣传之作,所求唯速,宜乎不能髣髴其一二也。然若望之作竟藉以传其梗概,吉光片羽,弥足珍矣。
明季传入中国之西洋画,大率为宗教画,盖教士审知中国人士爱好图画,故以此为宣传之具。一六一五年金尼阁(P.Nicolas Trigault,1577—1628)所刊拉丁文利玛窦著《中国布教记》( De Christiana Expeditione apud Sinas ),一六二九年毕方济(P.Franciscus Sambias,1582—1649)所著《画答》,皆言及用西洋画及西洋雕版画以为在中国传教之辅助而收大效之事;一五九八年,龙华民(P.Nicolaus Longobardi,1559—1654)致书欧洲,求画像书,以为西洋画有阴阳明暗,俨然若生,为中国画所未有,故中国人士颇为爱好云云; 盖可见也。
明季西洋画传入中国,为数甚夥,然教士而兼通绘事,以之传授者,尚未之闻。 至清初始有西洋教士供奉画院,若郎世宁(Joseph Castiglione,1688—1766)、艾启蒙(Ignatius Sickelparth,1708—1780),其最著者也。郎世宁,意大利人,家世善画。康熙五十四年(一七一五年)至北京,随入值内廷;卒于乾隆三十一年。 [2] 说者谓其“工翎毛花卉,以海西法为之”。又谓:“世宁之画本西法而能以中法参之。其绘花卉,具生动之姿,非若彼中庸手之詹詹于绳尺者比。”《石渠》著录五十有六,大都为花卉翎毛之属,而画马尤夥(参看本文第三图)。其中有阿玉锡持矛荡寇图一卷,作于乾隆乙亥,玛瑺斫阵图一卷,作于乾隆己卯;则平定准噶尔及回部奏凯图之一部分也。 清高宗乾隆三十年,即平准噶尔及回部,因思著之丹青,爰选当时供奉画院之西洋教士为之作图,并送法国雕版。法人科狄(Henri Cordier)
述其事云: [3]
平定准噶尔图凡四幅。三幅命供奉画院之耶稣会修士郎世宁、艾启蒙、王致诚(Jean Denis Attiret,1702—1768)为之。后以三人过缓,复益以意大利修士潘廷璋(Giuseppe Panzi,1733一1812)。第四幅则命圣奥斯定会修士安德义(Jean Damascéne)为之。画既竣,高宗谋雕诸欧洲,以期精美,因敕广东总督董其事。广东总督初拟寄至英国,时广东主教范布尔(P.La Febure汉名不知)力绳法国美术,冠于欧陆,以图付之,必能胜任愉快云云。乾隆三十年五月二十六日,因敕送图至法国,时西历一七六五年七月十三日也。图既至,王家画院院长(Directeur de l'Académie royale de Peinture)马立涅(Marigney)侯因命柯兴(Charles-Nicolas Cochin)董其事;并妙选雕刻名工,如勒巴(Le Bas)、圣多本(saint Aubin)、布勒佛(B.L.Prérot)、阿里默(Alialmet)、马斯克立业(Masqulier)、讷伊(Née)、学法(Choffard)诸人俱隶其内。一七七四年,刻成,送至中国。高宗见之,深为嘉许云云。
法国所雕铜版平定准噶尔图,今附刊两幅;(参看本文第四图)观此所谓“本西法而能以中法参之”之辞,益可见矣。郎世宁画今犹有存者,其百骏图掩仰俯侧,姿态各异,阴阳明暗,纯属西法。艾启蒙画,《石渠》著录凡九,中籍称其工翎毛。
康、乾之际,画院供奉以及钦天监中颇多西洋教士,流风所被,遂有焦秉贞诸人,为东西画学融合之大辂椎轮,而开清代画院之一新派。秉贞画见后,今不赘。
乾隆时英使入觐,其所献物品有法国缂丝画十四幅,今北平古物陈列所尚存四幅。所刻为五彩西洋人物。是亦清初时传入中国之西洋美术品,今尚可考者也。以与教士无关,附陈于末。
[1] 参看P.Pelliot: La Peinture et le Gravure Européennes en China au Temp de Mathieu Ricci ( T ' oung . Pao ,:1922,pp.1—18)。
[2] 案郎世宁卒年,《正教奉褒》作乾隆二十九年。然据伯希和所作《乾隆准噶尔回部等处得胜图考》( Les Conquêtes de l'Empereur de la Chine . T'oung Pao ,1920—1922,pp.183—274)一文,一七六五年(乾隆三十年),七月,郎世宁尚致函法国,申述对于雕刻准噶尔回部等处得胜图应注意正确精好两点;则《正教奉褒》所纪,当有误也。(雍正时年希尧著《视学》,即承郎氏之教,可参看本论文集《记牛津所藏的中文书》一。一九五五年一月五日补记。)
[3] 见Henri Cordier: Histoire Générale de la Chine ,Tom.Ⅲ,pp.349—350。按乾隆时西洋教士供奉画院者,有郎世宁、艾启蒙、王致诚、潘廷璋、安德义诸人,伯希和之《乾隆准噶尔回部等处得胜图考》述之甚详。当时送至法国雕铜版之得胜图共凡十六幅,伯氏文中于各幅作家以及雕工俱有所考证,今为列表如次,以资参览:
王致诚见《院画录》卷下,称其工画马,《石渠》著录十骏图一册,然未言其为西洋人也。安德义、潘廷璋诸人中籍无考。乾隆英使马戛尔尼伯爵(Earl of Macartney)入使中国日记(刘复译作《乾隆英使觐见记》)中曾及潘廷璋之名,刘译本并据巴洛(John Barrow)所著《中国游记》( Thavels in China ),谓潘氏与又一教士名贺清泰(Louis Poirot,1735—1814)者同于乾隆三十八年入为画院云云(见译本四四页至四五页)。遍检巴氏《游记》,未见此说;不知刘译果何所据也。
三 明末清初画坛中之西洋写真术
明季清初西洋教士布道中国,既多投合心理以宗教画为宣传之具;清初画院供奉复多西洋教士;西士东来,亦不少明通画理者;益以各处教堂供养圣像, 中国教徒中且多画学大家;则西洋美术在中国艺苑上发生影响,实至为自然之事。此种现象,最初表见于美术上者,是为采用西法之写真术;首开其风者,据近世学人所云,乃明末闽莆田人曾鲸波臣也。明周晖《金陵琐事》纪波臣云:
曾鲸字波臣,莆田人。流寓金陵,写照入神。
姜绍闻述之较详,其辞云:
曾鲸字波臣,莆田人,流寓金陵。风神修整,仪观伟然,所至卜整以处。回廊曲室,位置潇洒磅礴。写照如镜取影,妙得神情。其傅色淹润,点睛生动。虽在楮素,盼睐嚬笑,咄咄逼真,虽周昉之貌赵郎,不是过也。若轩冕之英,岩壑之俊,闺房之秀,方外之踪,一经传写,妍媸唯肖。然对面时,精心体会,人我都忘。每图一像,烘染数十层,必匠心而后止。其独步艺林,倾动遐迩,非偶然也。年八十三终。
张庚曰:
写真有二派:一重墨骨,墨骨既成,然后傅彩,以取气色之老少;其精神早传于墨骨中矣。此闽中曾波臣之学也。一略用淡墨钩出五官部位之大意,全用粉彩渲染。此江南画家之传法。而曾氏善矣。余曾见波臣所写项子京水墨小照,神气与设色者同,以是知墨骨之足重也。
故陈师曾以为:“传神一派,至波臣乃出一新机轴。其法重墨骨而后傅彩,加晕染,其受西画之影响可知。” 大村西崖云:
万历十年,意大利耶稣教士利玛窦来明,画亦优,能写耶稣圣母像。曾波臣乃折衷其法,而作肖像,所谓江南派之写照也。
波臣流寓金陵,正在利玛窦东来之时。西洋画天主像、天主母像供养于金陵教堂中,顾起元、徐光启诸人,俱及见之,波臣当亦睹此。姜氏所云烘染数十层之语,非中国以前之写真家所知,而波臣乃突开一新派,且与西洋法近,则陈氏、大村折衷之言,匪尽诬也。唯大村谓利子东来在万历十年,又云波臣之学为江南派,为失考耳。利子能画与否,辨见注二〇,今不赘。
波臣之学,传授甚众,谢彬、郭巩、徐易、沈韶、刘祥生、张琦、张远、沈纪诸人号称最著。而徐氏瑶圃写真,不独神肖,笔墨烘染之痕亦与之俱化,不愧沈韶高弟。 康、乾之际,写真一术,盖以波臣一派为盟主矣。迄乾隆时上官周《晚笑堂画传》出,乃集波臣之学之大成云。
波臣一派重墨骨而后傅彩,加煊染,虽作一图必烘染数十层,然犹不过以中法参以西法而已。至清初西洋画学传入渐盛,于是始有纯用西洋法以写真者。此派之著者曰莽鹄立,《画徵续录》云:
莽鹄立,字卓然,满洲人,官长芦盐院,工写真。其法本于西洋,不先墨骨,纯以渲染皴擦而成。神情酷肖,见者无不指曰是所识某也。弟子金玠,字介玉,诸暨人。
曰丁允泰及其女丁瑜,《画徵续录》云:
丁瑜字怀瑾,钱塘人。父允泰,工写真,一遵西洋烘染法。怀瑾守其家学,专精人物,俯仰转侧之势极工。
是盖于波臣参合中西一派之外,别树一帜,而以纯遵西法,见称于世者也。唯莽、金、二丁之外,更无闻人,则其不为中国当时艺苑所欢迎,亦可知矣。
四 清初画院与西洋画
清制,画史供御者无官秩,设如意馆于启祥宫南;凡绘工文史及雕琢玉器装潢帖轴皆在焉。初类工匠,后渐用士流,由大臣引荐,或献画称旨,召入,与词臣供奉体制不同。 康熙时西洋教士以画学供奉内廷,而钦天监中主其事者,又多属西洋教士,中国人士上下其议论,濡染其图绘,遂亦潜移默化而不自觉。自焦秉贞创开风气,画院多相沿袭。康、乾之际,不少名家。乾隆季叶西教被禁,钦天监中西士渐绝,于是中国画坛中揉合中西之新派,亦斩焉中绝矣。
张庚《画徵录》云:
焦秉贞,济宁人,钦天监五官正。工人物,其位置之自远而近,由大及小,不爽毫毛,盖西洋法也。
胡敬《院画录》云:
焦秉贞,工人物山水楼观;参用海西法。伏读圣祖御临董其昌《池上篇》识云:“康熙己巳春偶临董其昌《池上篇》,命钦天监五官焦秉贞,取其诗中画意。古人尝赞画者,曰落笔成蝇,曰寸人豆马,曰画家四圣,日虎头二绝,往往不已。焦秉贞素按七政之躔度,五形之远近,所以危峰叠嶂,中分咫尺之万里,岂止于手握双笔。故书而记之。”臣敬谨按海西法善于绘影,剖析分刌,以量度阴阳向背斜正长短,就其影之所著而设色,分浓淡明暗焉。故远视则人畜花木屋宇皆植立而形圆;以至照有天光,蒸为云气,穷深极远;均粲布于寸缣尺楮之中。秉贞职守灵台,深明测算,会悟有得,取西法而变通之。圣祖之奖其丹青,正以奖其数理也。
焦秉贞画,《石渠》著录者六,而以耕织图为最著;关于秉贞所画耕织图后别有说。秉贞入直内廷在康熙二十八年(一六八九年)以前,郎世宁之至北京在康熙五十四年(一七一五年),艾启蒙之入直如意馆在乾隆十年,潘廷璋、王致诚诸人之入直,亦在乾隆时。故秉贞之画疑受自当时钦天监诸西洋教士,与郎、艾诸人无关也。
秉贞之后如冷枚、唐岱、陈枚、罗福旻 诸人,皆以西洋画法,著称于世。冯金伯《国朝画识》据《娄县志》云:
陈枚画初学宋人,折衷唐解元寅,参以西洋法。能于寸纸尺缣图群山万壑,以显微镜照之,峰峦林木屋宇桥梁,往来人物,色色俱备,其用笔之妙,与巨幅同。雍正四年,以供奉内廷,赏给内务府郎中衔,给假归娶;恩赉优渥,艺林荣之。
盖用透视法作画,是以危峰叠嶂,咫尺万里,较之中国旧传平远高远之法其层次更为分明,远近更为逼真也。
康、乾之际画院风气因焦秉贞创用西法,遂开新派;而最足以代表此辈新派之作品者则焦秉贞所绘耕织图是也。南宋楼璹有耕织图,至清圣祖康熙三十五年,爰命秉贞仿楼图重绘。今按《院画录》,乾隆时又曾命冷枚、陈枚各绘耕织图一册, 冷、陈两家之作,未闻雕版,唯焦氏所绘四十六幅曾镂版以赐群臣,合之后来翻刻,传世版本不下十余种,犹可以睹往昔画院之盛也。
楼璹耕织图宋本已不传,日本有延宝四年(一六七六年)狩野永纳翻刻明天顺刻本,尚存,可以见宋刻之仿佛。洛孚著《佚书重获记》( The Discovery of a Lost Book ) [1] ,夏德( F . Hirth )著《中国美术所受外国之影响》( Ueber Fremde Einfl üsse in der Chinesischen Kunst .1896)及《鉴古杂论》( Scraps from a Collector ' s Note Book ) [2] ,于楼氏耕织图及焦氏耕织图俱曾加以比较研究;日人中村久四郎著《耕织图所见宋代之风俗与西洋画之影响》 一文,即根据二家之言而为之发挥者也。今综三家所说述其梗概如次。
楼璹耕织图与焦秉贞耕织图相较,其不同之点有三。楼图耕图二十一:浸种、耕、耙耨、耖、碌碡、布秧、淤阴、拔秧、插秧、一耘、二耘、三耘、灌溉、收刈、登场、持穗、簸扬、砻、舂碓、籭、入仓;织图二十四:浴蚕、下蚕、喂蚕、一眠、二眠、三眠、分箔、采桑、大起、捉绩、上簇、灸箔、下簇、择茧、窖茧、缫丝、蚕蛾、祀谢、络丝、经、纬、织、攀花、剪帛。焦图耕织各二十三图,耕图多初秧、祭神二图;织图省下蚕、喂蚕、一眠三图,而加染色、成衣二图,次序亦异。就二图之异同,可以见宋、清两代耕织风尚之变迁。此其一也。
复次楼图简单朴素,而焦图则纤细丽都。今试以楼图之二耘与焦图之二耘比观之:(参看本文第五图)二图布景大致略同,俱作四农人去莠之状。田塍上有二妇人,一手携小儿。唯楼图于担壶浆手携小儿之一妇外,另一妇作蹲踞扇炉之状;焦图则不蹲而起,一手携篮,一手遥指行于担者之前。楼图四农人戴笠束衣,俯身去莠,状极忙碌;焦图则益以蕉扇,一老者袒衣挥扇,一以扇插背上,为状暇豫。楼图四农人去莠在图之正面;焦图置之左隅,阡陌相望,竹木森森。楼图妇女身短面圆,小儿裸上身持蕉扇;焦图妇女颀身细腰,姿态婀娜,小儿持风车裸下身,(按风车亦为意大利最普遍之玩具,焦图用此,疑受当时意大利教士之影响也)盖楼图真率忙促之意味多,而焦图则纤丽点缀,雍容暇豫,一似木天清暇,冥想农家风物,因以楼图为蓝本,益以画人想像,不自觉其纤细,而不近实际也。
焦氏之图大致模仿楼作而加以变通,点缀,于是全部风趣为之丕变,自然呈暇豫和平之气,而其最为不同者则焦图应用西洋之透视法以作画是也。焦画四十六幅,张浦山所云“其位置之自远而近,由大及小不爽毫毛”者,盖幅幅可以见之。树木庐舍人物山水仍守旧习,唯于远近大小,采用西法;盖于中画之中参以科学方法。揉合中西,而异军突起,成一新派。惜当时士大夫俱不之喜,是以帝王之护法一去,而画院新派亦随之天矣。
乾隆时画院中有门应兆者,其作画亦颇用西洋法。乾隆四十三年曾编《西清砚谱》,于敏中、梁国治等校订,门应兆绘图。内府藏砚,一一为之绘图,谱中所画诸砚高低凸凹,明暗隐显,莫不逼真,描绘阴影,纯用西法。明万历时李之藻著《叛宫礼乐疏》,书中礼器乐器,图绘工细,参西洋画法。他如明末清初王徵之译《奇器图说》,南怀仁之著《灵台仪象志》,所附诸图,录自西书,是以阴阳明暗,俨然立体;门氏之作,当即受自此辈也。
[1] B.Laufer:The Discovery of a Lost Book( T ' oung Pao ,1912,pp.97—106).
[2] 案F.Hirth: Ueber Fremde Einfl üsse in der Chinesichen kunst ,1896—书未之见,其 S craps from a Collector's Note Book见 T ' oung Pao 。
五 民间画家与西洋美术
明清之际,西洋美术以受帝皇之扶掖奖励,稍有生气,然其活动之范围,终以宫廷为多,民间所受影响,盖寥落可数矣。《笛渔小稿》谓:“张僧繇画花,远视作凹凸状,近看却平;曹子十经重颇得是意。”此当为西法也。《扬州画舫录》云:
张恕字近仁,工泰西画法,自近而远,由大及小,毫厘皆准法则;虽泰西人无能出其右。
曹重、张恕,盖民间画家之效西法者也。《画徵录·崔鏏传》云:
崔鏏,字象州,三韩人。工人物士女,学焦秉贞法。傅染净丽,风情婉约,虽未能方驾古人,而翩翩足隽一时矣。墨梅亦佳,今官州牧。
凡此皆在画院之外,可以归诸民间画家一类。康熙初又有孔衍栻者,著《石村画诀》,发明渴笔烘染,与元四大家法微异,似亦受有西洋之影响,然此尚待画学名家,为之论定,兹未能决也。
以前所陈诸家,大都折衷中外,在画坛上别开新派,对于西洋其他方面之文明,初未闻有慕而化之者。有之则自吴历渔山始。吴历一号墨井,江苏常熟人,与王时敏、王鉴、王翚、王原祁、恽格称清初六大家,王麓台论历画,至以为在石谷上。其事迹略见于《画徵录》《墨井集》。历与石谷绝交事,羌无故实,姚大荣、徐景贤两君,已先后辨之,今不赘。兹唯言历与西洋画之关系。
叶廷琯《鸥陂渔话》纪吴渔山有云:
道人入彼教久,尝再至欧罗巴,故晚年作画,好用洋法。
《清史稿·渔山传》即袭叶氏之语,辞云:
晚年弃家从天主教。曾再游欧罗巴。作画每用西洋法,云气绵渺凌虚,迥异平时。
皆谓渔山曾两游欧洲,晚年作画,并参西法。今按康熙十九年耶稣会司铎比利时人柏应理(Phililppe Couplet,1624—1692)奉教中檄回罗马,渔山欲与俱往。康熙二十年与柏司铎登程,比抵澳门,寓三巴寺,遂留修省;二十一年入耶稣会。渔山所著有《三巴集》,即寓澳门作也。其《墺中杂咏》二十九首云:
西征未遂意如何,滞墺冬春两候过。明日香山重问渡,梅边岭去水程多。 柏先生约予同去大西入岙不果。
是渔山并未去欧,徒以入耶稣会后,一意修道,少与世通,传闻因而致讹耳。世又传渔山晚年作画用西洋法。今按渔山寓填时,于中西风俗书画俱有所比较;其辞云:
墺门一名濠镜,去墺未远,有大西小西之风焉。其礼文俗尚,与吾乡倒行相背。如吾乡见客,必整衣冠;此地见人,免冠而已。若夫书与画亦然,我之字以点画凑集而成,然后有音;彼先有音而后有字,以勾划排散,横视而成行。我之画不取形似,不落窠臼,谓之神逸;彼全以阴阳向背形似窝臼上用工夫。即款识我之题上彼之识下。用笔亦不相同。往往如是,未能殚述。
然观渔山画跋二:
古人能文,不求荐举,善画,不求知赏。曰:“文以达吾心,画以适吾意。”草衣藿食,不肯向人。盖王公贵戚,无能招使,知其不可荣辱也。笔墨之道,非有道者不能。
画不以宋元为基,则如弈棋无子,空枰何凭下手。怀抱清旷,情兴洒然;落笔自有山林之趣。画要笔墨酣畅意趣超古;画之董、巨,犹诗之陶、谢也。
可知渔山作画,特主意趣,不重形似。又从现存渔山诸画观之,不见所谓云气绵渺凌虚者,唯湖天春色一帧远近大小,似存西法,树石描绘与郎世宁诸作微近;然其他诸帧,一仍旧贯。则所谓晚年作画,好用西法者,毋亦耳食之辞耳。
六 清初中国建筑上所受西洋之影响
自明季葡萄牙人来中国,聚居澳门,高栋飞甍,栉比相望;其后广州商馆,十三洋行,先后建立;所有建筑,大都模仿西洋。《澳门纪略》述其地之房屋云:
多楼居。楼三层,依山高下,方者、圆者、三角者、六角八角者、肖诸花果状者;其覆俱为螺旋形,以巧丽相尚。垣以砖或筑土为之,其厚四五尺,多凿牖于周垣,饰以垩牖,大如户,内阖双扉,外结琐窗,障以云母。楼门皆旁启,历阶数十级而后入, 窱诘屈;己居其上,而居黑奴其下。门外为院,院尽为外垣,门正启又为土库。
此为明末清初澳门之西洋建筑。其后教士传教内地,建筑教堂,屋字形式,多仿西制。明万历二十八年北京于时宪局东建天主堂,清顺治间修,乾隆四十一年重建。堂制狭深,正面向外,而宛若侧面,顶如中国卷棚式,而覆以瓦,正面止启一门,窗则设于东西两壁之巅。 说者谓其屋圆而穹如城门洞,而明爽异常。 是皆内地西洋人所经营者也。
十三洋行结构有若洋画,碧堂“连房广厦,蔽日透月”,中国民居模仿西制,此其先河矣。乾隆时数次南巡,扬州一带遂修饰园林点缀升平,其中如澄碧堂,即仿广州十三行碧堂之制而作。 绿杨湾门内厅事左靠山亦效西法,《扬州画舫录》纪此云:
左靠山仿效西洋人制法。前设栏楯,构深屋,望之如数什百千层,一旋一折,目炫足惧,惟闻钟声,令人依声而转。盖室之中设自鸣钟,屋一折则钟一鸣,关捩与折相应。外画山河海屿海洋道路。对面设影灯,用玻璃镜取屋内所画影;上开天窗盈尺,令天光云影相摩荡,兼以日月之光射之,晶耀绝伦;更点宣石,如车箱侧立。
幼读薛叔耘游巴黎油画馆纪,恍若置身其中。今览此文,似薛氏所述,又历历在目矣。而徐履安所作水竹居尤奇,《扬州画舫录》云:
徐履安,赞侯兄弟之子孙也。作水法,以锡为筒一百四十有二,伏地下,上置木桶,高三尺以罗罩之。水由锡筒中行至口,口七孔,孔中细丝盘转千余层。其户轴织具桔槔辘轳关捩弩牙诸法,由机而生,使水出高与檐齐,如趵突泉。即今之水竹居也。
此即今日之喷水池也,与圆明园中之水木明瑟同为仿西洋法之作。《奇器图说》曾及其理,然以施诸建筑供人观赏,则徐氏之制,固入于美术范围矣。此外尚有西洋墙,西洋踏脚,西洋钩子,西洋拨浪, 西洋屏风 之名;当时建筑上应用西洋制作以为装饰者固甚夥也。而康、乾之际,中国建筑采用西法,今尚有遗迹可见,而又为世界所艳称者则圆明园中诸西洋建筑是也。
圆明园肇自明季,康、雍两朝,复加宏构,为世界四大建筑之一。咸丰十年,为英法联军所毁。园中西洋建筑,据西人所说,盖有当时之耶稣会教士参预其间,英人布谢尔(S.W.Bushell)著《中国美术》( Chinese Art ),中云:
其后有基督教徒王致诚、郎世宁者,参预圆明园工程,创建欧式宫殿。由是圆明园中井栏上之泑药,栏柱上之绘画,及屏风上雕绘之甲胄徽章等物,始有意大利天主教之装饰焉。
案圆明园中效西洋法者有水木明瑟一景,(参看本文第六图)高宗曾作《秋风清》一词咏之,《序》云: [1]
用泰西水法引入室中,以转风扇,泠泠瑟瑟,非丝非竹,天籁遥闻,林光逾生净绿。郦道元云:“竹柏之怀,与神心妙达;智仁之性,共山水效深。”兹境有焉。
此即徐履安水竹居之制也。此外圆明园中西洋建筑之可考者大都在圆明园东长春园中。最近陈文波君著《圆明园残毁考》,述之颇详,今录其言如次: [2]
圆明园东曰万春园,又东北隅曰长春园。园本隙地,旧名水磨村,因添殿宇,依圆明园中长春仙馆故名。园北部有意大利建筑,楼台俱系白石,雕刻系罗马式。上图(按陈君原文附图)为谐奇趣,《日下旧闻考》仅存其名。楼制系泰西式,俗谓西洋楼,其中皆系游戏之所。下图为万花阵,阵植短松分列小道无数,往往对面见人,而行道最易迷惑。阵东又有白石建筑之楼,曰海源堂。正西向,堂为清帝水戏之所,前有喷水池,而其顶可蓄水。楼中则长形,由西而东,如一工字。老人陆纯元谓堂中水戏最多,大概上下可流转也。今犹可见其水漕。
远音观(参看本文第七图)在海源堂东南向,石刻最精致,说者谓意大利人造,但未见记载。观其门窗石柱方圆之准正,刻镂之精美,中国人不能作此也。
圆明园西洋建筑今可考者止此。长春园乾隆时建,则所谓谐奇趣等等,当俱造于斯时矣。至其雕刻果属意大利何派,尚有待于研究;非兹文所克尽也。
[1] 见《御制圆明园图咏》下册。据伯希和《得胜图考》,乾隆九年以前,圆明园中并无西洋建筑,十二年蒋友仁(Michel Benoist,1715—1774)始为造西洋水法。其后并为造若干西洋式园亭。又据福开森(J.C.Ferguson)《中国画史》( Chinese Painting ,1927),郎世宁初于圆明园绘西画以为点缀,后始供奉内廷。其后Gherardini(聂氏?)辈亦曾于圆明园中绘西洋画等。
[2] 陈君文原载《清华周刊》十周年纪念号,程演生《圆明园考》一七页至三〇页曾引其文。
(圆明园东长春园西洋楼,建造时曾制有铜版图二十幅。自西至东为一长方形,共有谐奇趣、蓄水楼、花园、养雀笼、方外观、竹亭、海宴堂、远瀛观、大水法、观水法、线法山、湖东线法画,凡十二景。今文化部、故宫博物院、北京大学俱藏有原铜版图。一九三一年沈阳东三省博物馆以铜版图影印行世,名曰长春园图。一九三三年滕固又根据其在德国所得一八六〇年以后照相,印成《圆明园欧式宫殿残迹》一书,由上海商务印书馆出版。陈文波、程演生及作者著文时,上述二书尚未出版。兹补制原第十四幅远瀛观正面图及一九三七年前远瀛观残迹图,以见一斑。一九五五年一月五日补记)
七 清初瓷器与西洋化
宋元以来,中国与西南亚及南洋诸国懋迁往来,输出商品,瓷器为其要宗;沿至明清,此风不更。 其后西人至呼瓷器为china,与以前之以丝地(Seres)称中国者后先辉映, [1] 则中国之瓷器为外人重视之概,亦可知矣。然自万历以后,中西交通渐繁,于是中国之瓷器制作绘画亦间有采用西法者,其风至道光时始渐衰歇。
明代瓷器彩料多采自外国:如青花初用苏泥浡青,继用回青。红色则有三佛齐之紫 ,浡泥之紫矿胭脂石。至清初遂至形式花色图案亦有采用西法者。然案其蜕演之迹,西洋瓷器传入在先,其后中国始模仿为之。西式瓷器在一六四〇年左右,即已因耶稣会教士之力,传入日本;器底所绘,多属《圣经》故事,所以供信士之用也。 [2] 中国明末清初,当亦有此种瓷器传入,至康、乾之际而为数愈多。其中如绘女神像及自由神像者尤恢诡可喜,为世所珍。 而中国最先仿烧洋瓷者当为广窑。蓝浦《景德镇陶录》云:
广窑始于广东肇庆府阳江县所造,盖仿洋瓷烧者,故志云广之阳江县产瓷器。尝见炉瓶盏碟碗盘壶盒之属,甚绚彩华丽,唯精细雅润,不及瓷器,未免有刻眉露骨相;可厌。然景德镇唐窑曾仿之,雅润足观,胜于广窑。
而广窑有似景德镇者。说者以为粤商于景德镇贩素器至粤,重加绘画,以与西人接触多,故多画以洋彩,工细殊绝。(参看本文第八图)近人刘子芬云:
蓝浦《陶录》据地志所载之广东阳江县产瓷器遂谓尝见炉瓶盏碟盘碗壶盒之属,甚绚彩华丽,盖仿洋瓷烧者。《匋雅》则称或谓嘉、道间广窑瓷地白色,略似景德镇所制。审其所说,实即粤人所称之河南彩,或曰广彩者。海通之初,西商之来中国者,先至澳门,后则径趋广州。清代中叶,海舶云集,商务繁盛,欧土重华瓷,我商人投其所好,乃于景德镇烧造白器,运至粤垣,另雇工匠仿照西洋画法,加以彩绘,于珠江南岸之河南,开炉烘染,制成彩瓷,然后售之西商。盖其器购自景德镇,彩绘则粤之河南厂所加者也。故有河南彩及广彩等名称。此种瓷品始于乾隆,盛于嘉、道。
当时广州十三行所用茗具白地彩缋,精细无伦,且多用界画法,能分深浅, 当即广窑所出耳。凡此皆为瓷器,上绘西画,所谓洋彩者是也。范铜为质满浇釉汁,加以彩绘,是为洋瓷,粤中亦能仿制。
然清初瓷器模仿西洋,当以乾隆为最盛之时期。乾隆八年,唐英为九江关监督窑务,英于雍正六年曾监景德镇窑务,至是复来,在事先后十余年。所造精莹纯全,仿古名窑,模制名釉,可与媲美。 著《陶冶图说》,为图二十,各附以说。其十七日圆琢洋彩,说云:
圆琢白器,白彩绘画仿西洋曰洋彩。选画作高手,调合各种颜色,先画白瓷片烧试,以验色性火候。然后由粗入细,熟中取巧,以眼明心细手准为佳。所用颜色与佛郎色同。调法有三:一用芸香油,一用胶水,一用清水。油便渲染,胶便拓刷,清水便推填也。
景德镇有洋器作。洋器之用滑石制作器骨工值重者曰滑洋器,洋器之用滑石者,亦只半数;用不泥作器质,土值稍次者是为粗洋器。 其仿古各渤色有西洋雕铸像生器皿,画法渲染,悉用西洋笔意;有西洋黄紫红绿乌金诸色器皿;有洋彩器皿,新仿西洋法琅画法,山水人物花卉翎毛,无不精细入神。 凡此皆雍、乾之际,唐氏监督窑务时之盛况也。唯景德镇之烧制洋器,当不始于唐氏。蓝氏《陶录》云:
洋器专售外洋者,商多粤东人,贩去与洋鬼子载市,式多奇巧,岁无定样。
此种洋器疑以素瓷为多,在景镇烧样,转粤加以洋彩,始贩外洋。唐氏视事始为之恢弘扩大耳。
总而言之,康、雍、乾三朝,中国瓷器以受西洋瓷器输入之影响,于是继起模仿:一方面则效新式,以偿一己好奇之心;一方面即以之输出,投外国之习好。而论其所受西洋之影响,约有三端,可得而言。一曰新形式之采用也。如三孔瓶洋彩碗具,即其例也。 一曰瓷器渲染,颇效西洋画也。朱琰云:
按陶器彩画盛于明,其大半取样于锦段,写生仿古十之三四。今瓷画样,十分之,则洋彩得四,写生得三,仿古二,锦段一也。
乾隆之时洋彩画样居十之四,写生、仿古、锦段俱不之逮,则其时一般之好尚可知矣。一曰新图案之采用也。乾隆官窑多作锦地,参入泰西几何画法,穷妍极巧,错彩镂金。盖又一种风趣矣。 至世以郎廷左之郎窑误为郎世宁,以郎廷佐仿制宝石釉之祭红亦谓为郎世宁制,皆出贾人臆造。为有识者所不道也。
[1] 参看Henry Yule: Cathay and the Way Thither ,vol.I.
[2] 参看W.G.Gulland: Chinese Porcelain ,vol.Ⅱ .p.323.关于中国瓷器与外国之影响,亦可参看此书vol.I.pp.237—240;vol.Ⅱ .pp.321—324。
八 综论
以上所述曰明清之际之西洋教士与西洋美术;曰明末清初画坛中之西洋写真术;曰清初画院与西洋画;曰民间画家与西洋美术;曰清初中国建筑上所受西洋之影响;曰清初瓷器与西洋化。自明神宗万历初年以迄于清高宗乾隆末叶二百年间,中国美术所受西洋之影响,俱为之举其大概,著其盛衰;虽见闻不周,遗漏难免,然约略具于是矣。顾西洋美术播种于中国,萌生蘖长,历二百年,而竟夭折者,其故果何在耶?间尝考之,十七、十八世纪时,法国与葡萄牙同争东方传教之权,法国一派对于中国祀祖释奠等仪,绝不宽容,于是铎罗(Tournon)东来,而天主教在中国之生命亦因之以蹙。至乾隆末叶,西教之禁愈严,西洋文明因而大受打击,美术之不能发荣滋长,固其所也。然当时所谓西洋美术其本身亦有不能发展之大原因三,今为阐陈如次。
一曰当时中国美术界对于西洋美术之不满也。吴渔山之评衡中西画学,以为有神逸形似之别(见上论民间画家与西洋美术),即隐存轩轾高下之心。而张浦山之言,尤足以见此,其辞曰:
明时有利玛窦者,西洋欧罗巴人,通中国语,来南都居正阳门西营中。画其教主作妇人抱一小儿为天子像,神气圆满,采色鲜丽可爱。尝曰,中国祗能画阳面故无凹凸;吾国兼画阴阳,故四面皆圆满也。凡人正面则明,而倒处即暗;染其暗处稍黑,斯正面明者显而达矣。焦氏得其意而变通之。然非雅赏也,好古者所不取。
邹一桂论西洋画亦曰: [1]
西洋善勾股法,故其绘画于阴阳远近,不差锱黍。所画人物屋树,皆有日影。其所用颜色与笔,与中华绝异。布影由阔而狭,以三角量之。画宫室于墙壁,令人几欲走进。学者能参用一二,亦具醒法;但笔法全无,虽工亦匠,故不入画品。
一桂自为画家,其于中西画学之不同,观察细密,知西法之远近明暗各有其妙,毅然主张参用一二,而终以匠气摈之于画品以外。则以清初画坛汲元末四大家之余波,模仿古人,成为风尚,如释道济之大气磅礴自出机杼者盖不多觏。则西洋画派之讥为非属雅赏,不入画品,亦不足怪矣。
一曰当时西人对于中国之西洋教士所画参合中西之新画,亦备致不满也。乾隆时英使马戛尔尼至北京,属员巴洛亦随之至,于圆明园装设天文仪器,归著《中国游记》,曾记其在圆明园中得睹郎世宁画,辞云: [2]
余在圆明园中见风景画两大幅,笔触细腻,然过于琐屑,又于足以增强画幅力量与影响之明暗阴阳,毫不注意;既不守透视法之规则,于事物之远近亦不适合;然其出于欧人之手,则犹一望可知也。(中略)后于画隅见郎世宁名,始审所测非诬。郎世宁为一有名之西洋教士,供奉内廷,作画甚夥,顾以听从皇帝之指挥,所作画纯为华风,与欧洲画不复相似,阴阳远近,俱不可见。某教士曾谓描绘自然,竟失其真,谓为眼目不全,尚不足以释之也。钦使东来,进献画像,鼻部以广阔之阴影为之烘染,皇帝一大臣指此而言曰:“白璧之玷,良可惜哉!”是可见矣。
可知当时西人于此种参合中西而实为不中不西之美术盖亦不之善也。
一曰当时供奉画院之西洋画家于其所自画者亦不满意也。乾隆时王致诚、郎世宁之流供奉内廷,以画学受知中朝。其始此辈亦思以西洋画之风骨明暗诸端,输之中国,于是写真花卉,悉遵西法。然其肉色之渲染,浓淡之配合,阴影之暗射,卒不为帝所喜,而强之师中国画家,学中国画法,王、郎诸人心知其非而莫之敢忤。一七四三年十一月一日,王致诚曾驰函巴黎而言其事云:
若就以上所述,是余抛弃其平生所学,而另为新体,以曲阿皇上之意旨矣。然吾等所绘之画,皆出自皇帝之命。当其初吾辈亦尝依吾国画体,本正确之理法,而绘之矣。乃呈阅时不如其意,辄命退还修改。至其修改之当否,非吾等所敢言;惟有屈从其意旨而已。
今观胡氏《院画录》,郎世宁与张廷彦之合画马枝图,与唐岱、沈源之合画豳风图,而爱乌罕四骏图,高宗命世宁画马,金廷标写执靮人,如李伯时法。皆足证致诚之言。高宗于此方沾沾自喜以为“以郎之似合李格,爰成绝艺称全提”,而不知其为非驴非马也。
由以上所阐陈之三端观之,可见明、清之际,所谓参合中西之新画,其本身实呈一极怪特之形势:中国人既鄙为伧俗,西洋人复訾为妄诞,而画家本人亦不胜其强勉悔恨之忱;则其不能于画坛中成新风气,而卒致殇亡,盖不待蓍龟而后知矣。语曰:“前事之不忘,后事之师也。”然则,鉴于明清之际中国所有西洋美术之失败,今日吾辈宜采如何途径,以应付此新来之局势乎?余于美术了无所知,今谨引中外两家论画之说,以为未来作一参考。所论虽止于画,其他可以类及也。
英人秉雍(Laurence Binyon)曾著论言东西美术根本异同,以为西洋画学卒与东方画学殊途而有今日,应归功于科学之兴起。其言曰: [3]
东方绘画,最初形为宗教美术,与古意大利之壁画同宗,其后渐形发达,致入于自然主义一途,然而宗教上唯心主义之气味,固时弥漫于其间也。西洋近代之画学,使无文艺复兴以后之科学观念参入其中,而仍循中古时代美术之故辙,以蝉嫣递展,其终极将与东方画学同其致耳。
秉氏之言以为近代西洋画与中国画之别,即在有无科学观念为其根本。康有为论近代中国画学,深慨其敝,有曰:
今特矫正之,以形神为主,而不取写意;以着色介画为正,而以笔墨粗简者为别派;士气固可贵而以院体为画正法。庶救五百年偏谬之画论,而中国之画乃可医而有进取也。
又曰:
中国画学至国朝而衰敝极矣!岂止衰敝,至今郡邑无闻画人者。其遗余二三名宿,摹写四王二石之糟粕,枯笔如草,味同嚼蜡,岂复能传后以与今欧、美、日本竞胜哉!盖即四王二石稍存元人逸笔,已非唐宋正宗,比之宋人,已同郐下,无非无议矣。惟恽、蒋二南,妙丽有古人意,自余则一丘之貉,无可取焉。墨井寡传,郎世宁乃出西法,他日当有合中西而成大家者。日本已力讲之,当以郎世宁为太祖矣。如仍守旧不变,则中国画学应遂灭绝。国人岂无英绝之士应运而兴,合中西而为画学新纪元者,其在今乎!吾斯望之。
康氏于浪漫派之文人画颇不以为然,而主张复反于古典派之院体,神明于规矩之中,以汇合中西,别开新派。秉氏之言,表曝中西画学之根本同异,而康氏所说,则启示未来之中国画学以新途径。二家之言,俱可以供言中国画史者之参考也。
(见《东方杂志》第二七卷第一号
页一九—三八,一九三〇年十月一日出版。)
(一)信而步海疑而即沉
(二)二徒闻实即舍空虚
第一图 《墨苑》中之西洋宗教画
(一)天主耶稣返都像
(二)耶稣方钉刑架像
(三)天主耶稣立架像
第二图 汤若望进呈图像
第三图 郎世宁百骏图
第四图 准噶尔回部等处得胜图
(一)焦秉贞耕织图中之二耘
(二)楼璹耕织图中之二耘
第五图
第六图 圆明园中之西洋建筑——水木明瑟
(一)长春园西洋楼远瀛观原铜版图
(二)长春园西洋楼远瀛观焚毁后残迹图
第七图
(一)洋彩瓷瓶
(二)洋彩蛋壳瓷碟
第八图
[1] 见《小山画谱》卷下西洋画条。《画谱》卷上画有八法四知,八法之七论树石法有曰:“黑白尽阴阳之理,虚实显凹凸之形。”福开森(J.C.Ferguson)《中国画史》( Chinese Painting ,1927)卷末谓一桂曾与郎世宁、王致诚(福氏误以 Attiret 之汉名为安德义)等游,故作画颇识西法云云,验之所引,不为无据也。
[2] 见John Barrows: Travels in China ,pp.324—325。
[3] 参看Laurence Binyon: Painting in the Far East ,Chap.I, The Art of the East and the Art of the West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