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因为某种机会,看到不列颠博物院所藏敦煌卷子中关于俗文学的一部分。我所看到的当然为数不多,也无从“尽窥所藏”。但是伦敦的敦煌卷子,一向不大公开,以前人看到的,都不过是一鳞片爪。我既然不能逃于鳞爪之外,而敢大胆地记这么一下者,无非希望我所看到的,或许可以补他人万一的疏漏。至于记述之余,偶然加以解说,那只是摭拾时贤唾余而已。

我看到的关于敦煌俗文学的卷子,大约有四十卷左右。今将号码和名称作成一简目,附列于后。凡是名称上下加括弧的,都是原本本无名称,由作者为叙述方便起见加上的。

S.4398纸背 《降魔变》一卷(存四一行)

S.4654 《舜子变》一卷(存二三行)

S.5437 《汉将王陵变》(一本十叶共存一二六行)

S.4571 (《维摩诘经》唱文)(存九段共八五二行)

S.1156纸背 《大汉三年季布骂阵词文》一卷(存六四行天福四年法弥褱度写本)

S.2056纸背 《大汉三年楚将季布骂阵汉王羞耻群臣妭骂收军词文》(存八二行)

S.5439 《季布歌》(一本二一叶共存二二九行)

S.5440 《季布骂阵词文》(一本十叶共存一二〇行)

S.5441 《捉季布传文》一卷《大汉三年楚将季布骂阵汉王羞耻群臣妭骂收军词文》(一本十二叶共存二一二行太平兴国三年阴奴儿写本)

S.133纸背 (《秋胡小说》)(存一一七行)

S.328 (《伍子胥小说》)(存三七三行)

S.778 《王梵志诗集》(存六七行)

S.2710 《王梵志诗》一卷(存六三行清泰四年氾富川写本)

S.3393 《王梵志诗》一卷(存九八行)

S.5441 《王梵志诗集》卷中(三叶共存五五行即附写于《季布骂阵词文》之后)

S.2947 《百岁篇》(存四三行)

S.5549 《百岁篇》一卷(存七一行)

S.1588 《叹百岁诗》(存二二行)

S.3877纸背 《下女夫词》一本(存二七行)

S.5515 《下女夫词》(存四四行)

S.5949 《下女夫词》一本(存八四行)

S.4129 《齖 书》(存八行)

(《十二时曲》)(存三〇行)

《崔氏夫人训女文》(存一三行)

S.4329 ?(存四七行计存《□□章》第八,《贞女章》第九,《□□章》第十,《五字教章》第十一,《善恶章》第十二)

S.3835 《百鸟名》(存二九行,另书手题记一行庚寅年索不子写本)

S.1339纸背 《少年问老》(存八行)

S.2204 (《孝子董永》)(存四六行)

《太子赞》(存五九行)

《父母恩重赞》(存二二行)

《十劝钵禅关》(存六行)

S.2679 (《禅门五更曲》)(存一八行)

(《禅门十二时曲》)(存二〇行)

S.2922 《韩朋赋》一首(存八九行癸巳年张爱道写本)

S.3227 《韩朋赋》一首(存三六行)

S.3904 《韩朋赋》(存二五行)

S.4901 《韩朋赋》(存二七行)

S.214 《燕子赋》一卷(存七五行癸未年杜友遂写本)

S.6267 《燕子赋》(存五〇行)

S.1163 《太公家教》一卷(存六五行庚戌年张顺进写本)

S.1291 《太公家教》(存五三行)

S.3835 《太公家教》一卷(存九三行)

S.6173 《太公家教》(存四六行)

S.4307 《新集严父教》一本(存一九行雍熙三年李府奴写本)

以上简目,略就性质归类,不依号码次序。我之所以将变文放在开始,因为敦煌所发见的俗文学材料,其名称曾见于唐人记载者,不能不推变文。孟棨本事诗》中曾说到《目连变》,唐朝一位不大知名的诗人吉师老有《听蜀女转昭君变》的诗。就变文的本身而言,如《降魔变》的序文中也有“伏惟我大唐汉朝圣主开元天宝圣文神武应道皇帝陛下”云云的字样。所以变文起源甚早,那是无可怀疑的。

伦敦所藏《降魔变》,只残存篇首四十一行,还不及我国郑西谛先生所藏的好。不过伦敦本篇首完整,似乎正可以补胡、郑两本之缺。《舜子变》这一卷原本黏合杂文十篇而成,《舜子变》只占一段存二十三行,鱼鲁亥豕,不一而足。但是《敦煌缀琐》所收巴黎本前缺,而伦敦本却存前段,不无可以校补之处。

关于变文,如:《目连变》文、《八相变》文、《降魔变》《舜子变》《昭君变》之类,早为世人所知;可是伦敦藏的《汉将王陵变》,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是记汉将王陵夜斫楚营的故事,存一二六行,后面残缺。《王陵变》的首段提到“变初”的一个名辞,这于研究变文的体裁,不无关系,因不嫌累赘,抄录如后,以示同好;原本文字有不可解者,照本直录。

汉将王陵变

忆昔刘、项,起义争雄。三尺白刃,博乱中原。东思禹帝,西定强楚。鞍不离马背,甲不离将身。大陈七十二陈,小陈三十三陈,陈皆输他西楚霸王。唯有汉高皇帝,大殿而坐,诏其张良,附近殿前。张良闻诏,趋至殿前,拜儛礼中,叫呼万岁。汉帝谓张良曰:“三军将士,受其楚痛之声。与寡人宣其口敕,号合三军,怨寡人者,任居上殿,标寡人首,送与西楚霸王!”三军闻语,哽噎悲啼,皆负戈甲,去汉王三十步地远下营。去夜至一更已尽,左先锋兵马使兼御史大夫王陵,右先锋兵马使兼御史大夫灌婴,二将商量,拟往楚家斫营。张良谓灌婴曰:“凡人斫营,先辞他上命。若不辞他上命,何名为斫营!”二将当时夜半越对,呼得皇帝洽背汗流。汉帝谓二人曰:“朕之无其诏命,何得夜半二人越对?”遂诏二大臣附近殿前,“莫朕无天分!一任上殿,标寡人首,送与西楚霸王亦得!”王陵奏曰:“臣缘事主,争敢妒煞!臣见陛下频战频输,今夜二将,拟往楚家斫营,拟切我情。”皇帝闻奏,龙颜大悦,开库赐雕弓两张,宝箭二百只。分付与二大臣,事了早回,莫令朕之远忧。二将辞王,便任斫营处。从此一转,便是变初。……

伦敦所藏《大目乾连冥间救母变》文,我还没有看到。不过这一卷已收入《大正藏·古逸部》,矢吹庆辉的《鸣沙余韵》中也有影本,知者甚多,可以不谈。

敦煌俗文学中有一种敷衍《维摩诘经》故事的:罗叔言存有《文殊问疾》第一卷,北平图书馆存第二卷,巴黎存第二十卷。这一种不仅体裁与变文不同,其气概之雄伟,也不是变文所可仿佛;上举三卷每卷都长近万言,巴黎的第二十卷大约还不是最后一卷,全书总计当不下二十万言。在第十世纪左右,居然有用《维摩诘经》那样的一部小书搬演到二十多卷,二十余万言的一种通俗文学,这真是中国俗文学史上的一个奇迹!不仅篇幅长,文章辞句都很清丽,较之《目连变》文等,进步得多。伦敦所藏的S.4571一号也就是其中的一卷。原本裂成九段,除去七、八、九三段恐为他书外,尚存六段,共五三二行,将近万言。此卷断裂凌乱,仅三、四两段可以衔接;在全书中属于第几卷,不得而知。至于这一件的名称,究应是“唱文”,还是“唱经文”,国内时贤,议者纷纷,尚无定论,姑从“盖阙”。

伦敦所藏《季布骂阵词文》,我一共看到五卷,其中二为卷子,三为蝶装小本。 S .5440一本曾收入罗叔言的《敦煌零拾》之中,《零拾》末行的“季布歌”三字,并不见于原本。又《零拾》于此篇题下注“今藏伦敦博物馆”,而篇末罗氏跋语谓系日本狩野直喜从法京图书馆录回者,当系偶尔笔误。

《季布骂阵词文》,伦敦、巴黎各有所藏,大约可以凑成一全卷。全部用七言韵语。至于何以称为词文,同后来的词话有无关系,现俱不得而知。伦敦藏S.5441一本,前后大致完整,结尾一句是“莫道词人唱不真”,大约唱这种词文的人,就称为“词人”了!

敦煌俗文学中可以称为开后来平话小说的先路的,当以S.133纸背记秋胡戏妻,和S.328记伍子胥故事的两卷为最近似。记秋胡故事的这一卷凡存一一七行,全篇记叙,除去秋胡回家见妻采桑,因为五言六句古诗调戏她的一首诗以外,别无韵语。全卷首尾残缺,存自秋胡辞母妻出外游学起,到回家见妻,妻发觉其夫即为日间采桑时以诗调戏她的人,因而大骂其夫不忠不孝为止。

记伍子胥故事的这一卷,自楚平王杀伍奢、伍尚,子胥逃亡起,至子胥为吴王所杀,越王伐吴,吴王梦见子胥为止,共存三七三行。大约前后各略有残缺。今本存一万字左右。

记秋胡故事的一种几乎全是叙事。记伍子胥故事的一种则叙事之外,夹以歌辞,今举子胥逃亡,遇打纱女子,女子邀食所唱为例:

儿家本住南阳县,二八容光如皎练;泊沙潭下照红妆,水上荷花不如面。客行由同海泛舟,博暮叛巢晨日晚;傥若不弃是卑微,愿君努力当餐饭。

至于叙事的文辞,则两种体裁大致相同。伍子胥一卷纸背有《列国传》的标目,以前我以为是原题。最近看到原本,才知道是斯坦因的书启师爷蒋孝琬加的,不足为据。

上面简目自《王梵志诗集》起至《禅门十二时曲》止,大都是所谓白话诗一类的东西。《王梵志诗集》前三卷知道的人不少,附在《季布骂阵词文》后面的卷中,似乎还少有人谈及。《百岁篇》中分《缁门百岁篇》《丈夫百岁篇》和《女人百岁篇》三篇,每十年七言绝句一首。《叹百岁诗》则自一十一咏起,至一百岁为止。今只举《叹百岁诗》中咏一百岁的两首为例:

一百终,寂寂泉台掩夜空。闭骨不知寒暑更,月明长照陇头松!一百终,坟前几树凌霜松。千秋不见娥眉态,万岁空留狐兔踪!

《下女夫词》是新妇新郎相为问答之辞。如S.5515一卷,有女婿至大门咏、至中门咏、至基诗、逢鏁诗、至堂门咏、开撒帐合诗、去行幛诗、去扇诗、咏同牢盘、去帽惑诗、去花诗、脱衣诗、合发诗、梳头诗、系指头诗之类。今举合发诗为例:

本是楚王宫,今夜得相逢。头上盘龙结,面上贴花红。

如今西南有些地方逢到结婚的时候,还往往有来宾拥至新房中,向新人用韵语致吉利的话头,新人大方的并立即用韵语回答。和《下女夫词》的情景,还仿佛相似。

这种类似白话诗的东西当中,以《齖 书》为最有趣味。《齖书》即是巴黎藏的《齖 新妇文》,写的是一种拗相公式的泼妇口吻,可惜伦敦所藏只余八行!

S.4329一卷,前后残缺不知书名,设为学士辩才问答之辞,大致不离乎劝人为善。今举《五字教章第十一》为例:

学士问辩才曰:“五字言教,有何所能?”辩才答言:劝君须觉悟,凡事审思量。口喰嗜百味,智惠实能强。出语能方便,胜烧百和香。少言胜多语,柔耎必胜强。肚里无惭愧,何劳远送香。出语如刀切,发意似剑枪;一朝灾厄至,悔不早思量!

S.1339纸背有《少年问老》八行,文字与《敦煌缀琐》一九所收大致不殊,只少年问在前,老翁答在后。刘半农先生的眉批是对的。

《韩朋赋》我一共看到四卷:S.2922一卷,首尾大致完整;S.3227只存卷首三六行;S.4901和S.3904原是一卷,残余两段;前一卷存开始二七行,后一卷存中间二五行。《敦煌缀琐》一所收《韩朋赋》只到宋王得韩朋夫妇死后化为双鸳鸯落下的一毛,身为所磨粉为止,而伦敦所藏较完整的一本后面尚多出梁伯父子配在边疆的一段。韩朋夫妇的故事后来大约甚为流行,到明人作《韩朋十义记》,洋洋洒洒,可谓集传说之大成。《燕子赋》写的是燕雀相争,诉于凤凰,卒归和好的故事。伦敦所藏两卷皆不全; S .214存后一段七五行, S .6267存中间一段五〇行。两卷辞句,与《敦煌缀琐》三所收巴黎本间有异同。《燕子赋》末一段是鸿鹤讽谏燕雀,为其所讥,因赋诗一首见志,燕雀亦赋诗答之,词云:

大鹏信徒南,鹪鹩巢一枝;逍遥各自得,何在 伦敦本作 况,依巴黎本改。 二 伦敦本误作重 。知!

《韩朋赋》与《燕子赋》是敦煌俗文学中一种特殊的体裁,全篇大体用四言,两句一韵。至于命名为赋,是否即取敷陈其辞,质直叙事的意义,却不得而知。

《太公家教》是唐末五代流行民间的一部通俗书,开端有“太公曰”的话头,因取为书名。书末自谓“本不程于君子,意欲教于童儿”。大约是因为过于俚俗,不登大雅之堂,宋以后书遂久佚;仅明(?)人所作的《明心宝鉴》中,尚引有不少的《家教》原文。敦煌佚书发见,《家教》原本的形式,始为世人所知。伦敦所藏四卷俱不全,希望有好事的人,将伦敦、巴黎所藏会合校勘,成一完本。这不仅是九世纪至十世纪间中国的一部格言谚语汇海,当时民间的人生观——或者说实用的道德观念的轮廓,也可以从这部《家教》里反映出来。

《新集严父教》的性质,与《家教》大同小异,用五言韵语,说明教子的道理。今举第一篇为例:

家中所生男,常依严父教。养子切须教,逢人先作 !礼大则须学,寻思也大好。

我在伦敦所见到的敦煌俗文学,内容大概,略如上述。所惜者自己非“敦煌学”专家,只能草率地记录一点。关于敦煌俗文学的真价,现在还不能下何种断论。说到思想方面,自然受佛教的影响最大,表现得最浓厚,如上举的《叹百岁诗》,就是一个好例。更进一步地去考察,这种俗文学的策源地,原来就是寺院。唐代的佛寺,实在是一个大市场。钱易《南部新书》曾说到长安戏场集于青龙、慈恩两寺;至于寺僧兼营高利贷的营生,不仅有现存许多文件可作证明,唐人小说杂记中也屡见不一。唐代寺院中有一种名为“俗讲”的,甚为风行。“俗讲”约略相当于宋代的说平活,此中高手以文溆法师为最有名,日本僧圆仁大师游学长安,即曾亲炙风采。据时贤考证,这种“俗讲”的“话本”,大约就是《目连变》一类的东西。敦煌所有俗文学的来源既然如此,其所表现的思想之近于佛教,那是丝毫不足为奇的。

不过从中国俗文学史的立场来看,鄙意以为敦煌发见的俗文学材料,对于中国俗文学的演进,至少有两点贡献。第一是题材方面。南宋说话人分四科,有所谓讲经说史之类。而敦煌发见的俗文学内容甚为繁复:以佛经为主题者,有《目连变》《八相变》《降魔变》,以及记维摩诘故事的长篇伟著;以历史为主题者,有《汉将王陵变》《季布骂阵词文》,以及记伍子胥故事的小说;此外取材于相沿的传说,民间的小曲者,不一而足。不仅南宋说话人的分科,在这里已具有规模,所取的材料也上自佛经史传,下至乡里琐闻,无不信手拈来,收入笔底。为宋以后写小说杂剧传奇的人,预先展开一片广漠的新土;这真不是一件可以忽略的史实!

第二是活的辞汇的收集。宋以后的俗文学,无沦是就诸宫调、杂剧、传奇,或者是小说而言,其所以能别焕异彩,为中国俗文学史上创一新纪元者,自然原因甚多。据我的浅见,其中最大的一个原因,应当是由于采用一种活的语言作描写的工具。但是用活语言作描写工具,绝不是变戏法一样,可以一下从无中生出有来的,其间一定要经过相当的准备的时期:一方面作收集网罗的工夫,一方面作提炼抉择的工夫。敦煌发见的俗文学材料,正是这一种情形的表现。即就《太公家教》来说,这本算不得文学作品,但是其中所有的谚语格言,大约在宋以后的戏曲小说里边,总可以找出不少的影子来。王梵志的诗也是如此。至于《目连变》之类,有一大部分都是当时日常的语言。因为有了这种的预备工夫,搜集抉择了日常通用的辞汇,后来的小说戏曲才能取用不竭,左右逢源。所以从历史的眼光看来,敦煌俗文学的本身不仅自有其价值,即就中国俗文学史的演进而言,这一个阶段也是必不可少的。

民国二十六年一月二十九日草于英京

(见《新中华杂志》第五卷第十三号

页一二三—一二八,一九三七年七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