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理世家 澄衷校长
编纂医典 名震全国
晋京请愿 居功最伟
演讲地理 哈定拜服
及门诸子 驰誉各地
专心黄老 参究内功
抑郁难舒 未登上寿
民国时期,外滩上的建筑博览会,从左到右分别是原德国总会大楼、正金银行大楼、扬子大楼、怡和洋行大楼
我从医的业师,除了医学院一班老师之外,业师一共三位,其中最早受教的,就是中医专门学校校长谢利恒老师,他曾教导我温病课程和其他医学理论。毕业之后,我仍然追随不合,在我的情感上,谢老师是难以忘怀的。
我在医学院毕业的那年,随从校主丁甘仁公写药方,可惜期间实在太短了,丁公就因病谢世,因此转到丁仲英老师门下。我在仲英老师家中,从游二年有半,在这时期中,师情更难忘怀,又确实得到丰富的临床经验。我的医药上的进步,仲师是出过不少力的。
仲师比我年长二十年,在我执笔写这篇文稿时,仲师已八十六岁高龄。但是由于他修养得好,深得心理卫生之道,现今仍在美国行医。我在一九七一年八月间特地到美国去探望他,只见他老人家精神旺盛,有如六十许人,还能打“大力功”的拳术,打拳时,拳风飕飕有声,平时出人,都是安步当车,一些也看不出老态。
谢利恒老师对我,以子弟看待。他平日接触的人很少,有什么难以解决的事,总是教我去办理,他对我也帮了不少忙,我那部《中国药学大辞典》编纂成功,也是由他推荐而成就的,经过已如前述。
一九四九年,我到香港,临别前我还到谢师那边去辞行。谢老师见到我要离开上海,当时他神情沮丧,虽然谈话不多,但印象难忘。
一九五〇年十月,我得到一个噩耗,谢师已经去世,因此郁郁不乐好几天。我思前想后,总是在想我们师生的情谊,结果我花了三天工夫,写了一篇谢利恒先生传记。
这篇传记,是用文言文写的,但是我的文言文,力求浅显,不尚雕琢,所以至今看来,还觉得有亲切之感。
那时节,香港和上海书信来往还很方便,我把这篇文字寄到国内给几位老同学传观,并且要他们加以指正。
同门之中,秦伯未、张赞臣、盛心如等,见了我这篇文章,认为我写得不错,伯未兄还为我填了一首蝶恋花词,作为我这篇传记的引子。张赞臣、盛心如两人又各为我写了跋,前尘影事,跃然纸上。
有许多事情,如卫生部招待哈定博士所讲的话,为我前文所不详,所以特地把这篇传记转录如后,这是我一生难忘的一件事,原文如下:
谢师传记
蝶恋花
秦伯未
满院杏花谁作主?恼煞东风,依旧红如许!心事白头无可语,兀教俯仰伤今古。 散尽当年诸伴侣,贳酒评茶,没个闲情绪。回首清游江上路,春波千叠斜阳暮。
过澄斋,悼谢利恒先生,兼怀同门诸子。
上海商务印书馆刊行《辞源》及《中国医学大辞典》,近世人士无不庋藏,备作检考之用。良以内容丰富,在群籍中自有其巍峨不灭之地位,璀璨长曜之光辉。编著此书者署名谢观,即吾师武进谢利恒先生也。不幸近在上海派克路(今黄河路)梅福里寓邸,怛焉殂化,享寿七十一岁。呜呼痛哉!噩耗传至,悼心失图,木坏山颓,羹墙安仰?导师云亡,悼思何已!
地理世家 澄衷校长
谢师讳观,字利恒,籍隶江苏武进,其故居在县北之罗墅湾。谢氏为此间大族,晚年自号“澄斋老人”,意者所以寄乡思也欤?伯祖讳兰生,名医而兼通儒,有关于医学之著述甚富。大父讳葆初,为当时医药界名宿。父讳钟英,为研究地理学大家,收藏全国各省舆地图册甚富。谢师幼承家学,性又颖悟,年十二,毕五经四子书。对于古今山川形势,郡邑沿革,已了如指掌。又熟诵内难经、伤寒杂病论、本草经方。年十五,出就外傅,益肆力于史学舆地,精研秦汉诸子。时值甲午战后,海内争言维新,邑中旧有龙城书院,课应举之文,至是,改为致用精合,师入学每试辄冠其曹。旋以地理之学,教授于广州中学、两广优级师范、陆军中学、陆军小学。一时广州地理教席,非师不能压众望。清才硕学,年少翩翩,洵杰出之材也。凡三载,辞归,就商务印书馆编辑职务。坐拥书城,风旋笔端。初时编纂地理书籍,先后成图书三十余种。继编著医学方面用书,时同任编务者,中医有同乡恽铁樵先生,尚未以医鸣。西医则为余云岫氏。旋该馆有《辞源》之辑,谢师负责医学及地理部门。故《辞源》末页,载列编纂人姓名中有谢观者,即谢师是也。谢氏身与其役。噫!亦伟已。
谢师名重士林,乃为上海澄衷中学聘任校长。时有学生三千,占地三十亩,为营造富商叶澄衷氏斥资所创。经费充裕,为海上私校冠。而办理未善,风潮迭起,师至,严管理,勤教课。对于国文课本之改纂编著,痛下工夫。融化新说,实事求是,胥应世用。后来中国有教科书,即以澄衷“启蒙读本”为蓝图。故当民国初元,最驰誉于教育界者,厥为谢师主持之澄衷中学也。当年造成不少有名人物:学术界中著名之胡适之博士,中学时代亦尝在麦伦书院及澄衷中学就读。是谢师之门墙桃李,不特医务人才遍天下,即以澄衷中学而出于谢师熏陶作育者,其数盖亦更仆难数矣。
编纂医典 名震全国
谢师蓄意编纂《中国医学大辞典》时,尝言最初之骨干,乃其祖氏所著之《医药条辨》一书。再以历代学说,制为条释。详考名物,条分缕析,务取翔实。证以新说,决其取合。同时辅助工作者,得十二人。焚膏继晷,日夜辛勤。屡删屡增,数易其稿。历时九载,书乃告成。当全书付印之时,不意辅助工作人员十人之中,积劳而殁者二人,撄病而治愈者四人,足见此书之成就不易也。
谢利恒先生编著之《中国医学大辞典》初版两厚册,后改为四册
《中国医学大辞典》凡三百二十万言,国医应用之典实,罔不罗载。考讹纠谬,详予博究。而编辑之法,纯得科学条理。千帙盈缩,简约易览。是以医药同人,佥视为枕中之秘。出版迄今,凡三十二版。行销册数,约数十万部。唯此类学术书籍,今日以为是者,他日视之,已觉其非。有时新刊医药杂志指出谬误,在所不免。故谢师欲年年修编,以符学术之进步。第全书排刊工程浩大,书商无法修正,师常引为憾事!曩者,友人杨彦和君屡次意欲续修,顾亦久久未成。近时吾道继起乏人。谢师遗著,仍是不朽之作,殆可断言也。
师纂医学辞典成,乃辞商务书馆职。以其技救人疾苦,凡同道中有一可取者,辄乐与周旋,罔论儒医世医,即草泽铃医。亦殷勤询访讨论,不肯放弃也。以故学日富,名日著,国内贻书与师相讨论者,月有数起。
存仁从谢师学医,乃在就读于上海中医专门学校时,校主丁公甘仁,校长即为谢师。丁公为沪上名医,校务由谢师主持之。谢师以校长而亲任教授,第一学期授余修身课(近名为公民),故得耳提面命,亲受训诲。第二学期起,所讲为温病。其讲辞于课本之外,旁征曲引,往往数千言不绝。洋洋洒洒,如长川之奔流,如大江之横波,无不详为指点。其语调具层次而有弹性,娓娓道出,听者动容。迩时诸教师中尚有曹师颖甫(著有《伤寒发微》),其所怀学问,与谢师为一时瑜亮。惜不善谈吐,讷讷不能出口,故吾人对谢师之印象较深。是时谢师年四十许,已美髯飘拂胸次。风度冲淡文雅,霭然可观。求之同道,无可与匹。而一经接触,即觉如坐春风,使人温馨而感甜美。存仁将毕业时,即从丁师仲英为业师,从游临诊,丁师亦奖掖倍至。余与谢师,依然接触频繁。余又自感国学尚乏根底,曾从章太炎师,又从姚公鹤师读古文。于是丁师为临诊之师,章师姚师为文学之师,谢师为医学之师。姚谢两师且为昔年间科举时代之同年,故情好弥笃。每夕,辄赴姚宅叙首,姚师有烟霞之好,非至深宵不睡。谢师无所嗜,而谈兴甚豪。一榻盘桓,竟忘夜央。余周旋其间,虽渴睡难持,仍静聆两师谈话。所谈皆医学文学及中外古今人物,以至朝野掌故,滔滔汩汩,不知东方之既白。
晋京请愿 居功最伟
民国十八年(1929),国民政府定鼎南京,各部院纷纷成立。其时举行中央卫生会议,忽有限制中医生存在之议案,已经通过。盖是时西医界欲借国民党势力,以促成中医之废止。原案办法,表面尚属堂皇,究其内容,限制严厉而苛刻。能使数千年中国固有之医术,在三十年间趋于消灭。其办法有三:(一)中医一次登记,以后不再登记;(二)取缔中医学校之设立;(三)取缔中医书报之出版。其时中医界散居全国,初无缜密组织,懵懵然也。吾乃与同学张君赞臣集议,张君为谢师入室弟子,鉴于国医国药将受政令之限制,将来必有消灭之虞,为学术计,为民生计,为民族健康计,为自身及同业计,实难缄默,认为非掀起大规模之抗争运动难望抵御。乃与张君首先发难,以医界春秋社名义通电全国,向全国医界呼吁,一面发电向中央卫生部力争,自是全国中医界知暴风雨之来袭。余等又联络沪地中医药团体同人,意欲召集全国中医代表大会,并发动民间舆论以抗争之。张君电文既发,报章披露,全国各地中医公团见之,大为震惊!迩时上海中医界公团,仅有中医协会,为上海三个中医团体所合办,故以该会名义作为与政府抗争之上海中心组织(此会至三一七抗争胜利后,改称国医公会,至对日抗战胜利后,改称中医师公会)。当时协会中最初之秘书主任,由余滥竽充数;会务主持者即丁师仲英、谢师利恒,又得蒋文芳君、蔡济平君、薛文元君、陆仲安君、郭柏良君、秦伯未君、张赞臣君、黄宝忠君、程迪仁君、盛心如君、张汝伟君等近百人之策动,决即召集全国中医界代表大会。吾与赞臣兄皆少年,奔走其间,担任诸务,夜间撰文作稿,分送各报刊载。余又与褚民谊大开笔战,并为吾国医界作申诉。大小报章,日日竞刊。久而报界分成两派:一为保存国医派,一为取缔国医派。两派报章,哓哓争辩。而最后有力之舆论,来自民间。一致结论,认为国医不可废弃。全国商界联合会通电反对废止中医,声势为之大盛。其时余在福州路丁师诊所一小室中,每夕工作,深宵不辍。后得上海药业同人张梅庵君、岑志良君加入,生力军蒋文芳君亦至,于是声势更壮。先在仁济堂召开全沪中医代表会议,到者拥挤满堂。余当时发行《康健报》,即以医报公会代表之资格作活动。抗争运动,日见热烈。遂于是年三月十七日(即后来成为国医节之纪念日),假座上海总商会大礼堂,开全国中医代表大会。到苏、皖、浙、赣、鄂、鲁、豫、粤、桂、川(等)十五省及两个特别市团体,二百四十三单位,正式代表人数二百八十一人,随从人员尚不计在内。香港方面,未有代表出席。开会结果,推出请愿代表五人,赴京请愿。五人者,为谢师利恒、张君梅庵、蒋君文芳、隋君翰英暨存仁是也。谢师年高德劭,无形中成为首席代表。蒋君文笔锐健,远胜于吾,常司文墨,兼持筹划。余则追随奔走,无役不预。
赴京请愿时,曾访行政院长谭延闿氏,谭氏态度极恳切,表示政府决不违背民众之需要,中卫会议决案,断无实行可能。谭院长时适政躬违和,商请谢师诊脉拟方。又访林森、于右任、戴季陶诸公,彼等对于中医素有信仰,愿极力援助,且认为中医确有保存提倡之必要。后向卫生部请愿,薛笃弼部长亦表示接纳来意,并谓中卫会之议案,并不执行,该案极为不妥,如出版自由,何能取缔?薛氏深知中医之限制,决非政治势力所能收效者。
更有一事,必须记出者:当五代表请愿于卫生部时,初由部属接见,继由薛笃弼氏亲见。与诸代表会面时,察其微露忸怩内怍之状。盖全国卫生会议通过废止中医一案,自报章披露后,彼因此而大受各方责难,闻阎锡山、冯玉祥均有电报指责。但其时卫生部下属职员,多为留学国外之医务人员,此辈挟有潜势力。薛部长既不能得罪所属,亦不得不对中医请愿代表表示亲善。薛部长左右为难,不自然之态度乃隐约流露。待谢师发言后,薛亟曰:“卫生部决无废止中医之动机,虽有卫生会议之提案,有待于部务会议之决定,故请诸位放心,并请转告全国中医,幸勿误会!”云云。
演讲地理 哈定拜服
此日,薛部长来柬,谓备菲酌候赏光,余等乃赴宴。席为中式菜蔬,杯盘则用西式。时有一外宾,为世界著名之地理学家哈定博士,盖薛部长同时招待此外宾也。部长惴惴暗示代表,谓席上弗因中医废止案而作责难之辞,恐遭外人之笑。吾人亦知宴席礼仪,进食之际,应对得体,宾主尽欢。席未半,哈定博士起立演说,宣布彼赴西藏以及西康一带,进行考察地理结果,并放映各地地形风物影片。谓彼系发现江川水源来自西藏之第一人,指出旧道,起于某地,经流某所,汇注何所。哈定博士操华语纯熟,对于吾国边际绝域,山川形势,河道源流,能历历而道。满座食客,固多留学国外之博士,然皆不识本国史地,于是听哈定演辞,啧啧称奇。是时谢师忽继起作辞,阐明哈定所言未尽详处,发源经流,历代有变,并引入明清两代之珍贵地图以佐证。师之言也,如数家珍,如了指掌,并谓哈定之说早已载于清代某籍,言已落座。哈定博士大为惊奇,郑重致辞。自谓周游贵国,所遇贵国上下人士,具有本国地理知识者,本极稀少,而能详述古今山川源流桑田变易,数年来仅今日遇谢老先生一人而已。此一席赞美语,得之于外人口中,殊属不易。薛部长至是亦面露喜色。盖薛部长于谢师起立之初,认为老年中医,必属顽固之流,所作演辞,肤浅鄙俗,难邀外宾闻赏。不意谢师固长于演说天才,语调抑扬,层次井然,地理学识,充塞胸次。一经演说,使听者如啖谏果,使哈定为之心服,更使薛部长转惶惑而为欣悦矣。此皆谢师自束发受书,过目不忘,数十年治学功夫超人一等。谢师于地理学如此,于医学亦如是也。
请愿团归来后,未几,接国府文官处对于请愿团批示一纸,乃“撤销一切禁锢中医法令”之批示也。一场风波,于是消灭,乃定三一七为国医节以为纪念。事隔多年,今丁师仲英精神充沛,犹是当年,而谢师竟归道山。然领导抗争之功绩,则彪炳昭然,不可泯也。
在上海时,上海中医界历次大会,每推谢师为主席,或任医团监察主席。中央国医馆成立时,被推为常务理事。上海市国医分馆成立,又任常务董事。上海中医之登记,皆由上海市卫生局举办考试,合格者始发执照。每次考试,谢师被聘为考试委员。先后举行考试十一次,谢师参与五次。末两次考试,余亦被聘为考试委员,一切制度,皆有成例,乃无陨越。故推究近代中医掌故,自民国七年(1918)以来,谢师于国医公务,可谓无役不与者。
及门诸子 驰誉各地
谢师长中医专门学校多年,唯校中任教职者,间有癖好,陈旧迂腐,指挥不能如意。其后谢师辞去校长职,由神州医药总会聘任,创立上海中医大学于闸北,同学张赞臣兄及叶伯良兄等,随谢师助其组织。余未追随左右,而心实向往之。顾谢师对中医专门学校之学生,始终爱惜,出其门下者,类多驰誉各地,能诗能文能画者程门雪君、秦伯未君、严苍山君、盛心如君皆是。
谢师主办之中医大学创立未数年,适当江浙交恶,引起战争,校址近火线,乃宣告解体。医校停办后,各方之研究医学者,莫不私淑景从,每年有百数十人,执弟子礼,谢师乃为之列班讲学。每逢学期届满,合摄一影,以留纪念。影之大小阔狭,皆为一律,吾曾见此项留影,悬挂墙间,有十六帧之多。桃李济济,芬郁众多,学成而去,各省俱有,远及菲律宾、加拿大等处。
民国二十二年(1933)间,存仁编纂《中国药学大辞典》一书,其间得谢师之指助者实多。全书字数,计三百二十万言。中有五彩图与摄影图,共一千余幅。出版之前,谢师时加嘉勉,特作跋语以宠之。盖因见书端有章太炎先生与焦易堂先生两序文,谢师为谦让起见,舍序文而撰跋文。至今展读谢师亲笔文稿,感喟万端、目对遗墨,时念师恩。犹有难忘者,吾于着手编纂《中国药学大辞典》时,谢师让赠私藏医药书籍千余种,其中颇多各省人士所贻之绝版书,如今视之,珍如拱璧矣。
民国三十四年(1945)间,存仁忽发异想,撰医家座右铭,文仿朱子家训。袖示秦伯未先生,极为赞许。一时医界同志,并欲嘱余书写。顾余不能作恭楷,于是乃代谢师订书件润例:凡求一帧,收润资若干元。润格刊登上海《中医药月刊》后,在三个月中,上海及各地同人闻风来求者,共有六百七十件,足见谢师声誉之盛,乃有此奇迹。其时余为谢师惶急,以为决难届时交件,故先时请秦伯未先生及张赞臣兄分其劳,讵料求秦张两君书法者,亦各达数百件。而谢师随书随寄,由合侄志超司信柬付邮之事,四五月后,此项文字债,已为之悉数清偿矣。
专心黄老 参究内功
谢师晚年童颜鹤发,更见健康。据谢师自言,专心于黄老之学,晚年拜一道家为师,参究内功,冀跻寿域。曾引吾及赞臣兄,晋见其人,侍者相告曰:“此仙人也。”某次仙人在一道院演讲长寿法,谢师以电话召我及赞臣兄,两人偕往谛听。词极玄妙,懵焉罔觉,意者余犹道心未悟欤?而谢师聆之,津津有味,盖已探得秘奥,故耄年硕躯,鹤步潇洒,神采奕奕,此因得益于修心学道处,不无有关乎?存仁受谢师之医学上训诲固多,而受卫生养性之示范亦不少,计从游二十余年间,未尝一日见愠怒之色。丁师仲英,亦善养浩然之气。得失不介于心,喜怒不形于色。存仁随侍两师,心领神会,步趋既久,于不自觉中,亦日趋和易矣。
谢利恒先生在演讲后与及门弟子合影
民国三十六年(1947)中医师学术研究会成立,曾于上海八仙桥青年会举行第一次演讲大会。由余讲“伤寒症”,凡二小时。谢师致开幕词,秦伯未先生致介绍词,张赞臣兄致闭幕词。是日听众莅止者近千人,谢师逸兴遄飞,叹为中医界之盛会。复次,该会与国医研究所举办伤寒讲座,亦由余担任主讲,需连续作有系统之演讲二星期,座设八仙桥青年会雪赓堂,学员二百余人,旁听者常有数百人。当由丁师仲英致开会词,张赞臣兄主持一切,又得龚一飞君襄助。余每日讲二小时,另请陆渊雷君、章次公君、西医杨玉阶博士,每周佐讲一小时,历时十六日,听讲者愈聚愈多。谢师见之,掀髯而笑,认为国医界空前盛事。最后时期,谢师自告奋勇,演讲一次。为吾所讲之讲题作一总结,讲述亦历时两小时,声容并茂,毫无倦色。以七十高龄,而有此矍铄精神,见者莫不称人瑞也。散会之时,其间有若干为国医硕彦,主张与谢师共留一影作纪念,摄影时吾坐于谢师之右,左则同学张赞臣兄是也。
谢师一生克己俭约,喜对酌而不多饮,好吸烟而不时吸。存仁知师所喜,时往芹献,师见酒烟,固大喜悦。然谦逊之态,绝不似师生相对,谦谦其德,谢师有焉。某次谈及,谓平生未尝观电影,吾乃伴之赴大光明电影院观有声电影,是日所映为《泰山历险记》。师观之大为高兴,谓已读过胡宪生译《野人记》小说,谓某幕之后应为某幕,结果固无错误,对片中所映狮象虎豹猩猴各类动物,叹为观止。时余又为越剧名伶袁雪芬等诊病,每月必有座券送来,乃时邀谢师往观,亦称赏不已。有时好作郊外游,余乃约姚若琴君及赞臣兄等驾车同往,若龙华、漕河泾等上海市郊各地,常作半日游。每往觅饮孤村,聚餐陇头,高谈纵笑,顾而乐之。某次时方盛夏,天热且闷,谢师电话示吾,谓心烦极矣,如何解之?吾即于是晚约秦伯未先生及赞臣兄,提美酒时肴,至黄浦江头,雇乘汽艇,溯浦江而上,挹江上之清风,观云间之明月,胸头为之大畅,师尝譬之为赤壁夜游云。
谢师在酒后,兴致豪发,等于青年,门人辈无不以老人之乐为乐。经社文酒之会,犹以为会期太久,乃常赴市楼买醉,谢师必欣然参加。某次有红袖侑觞,众令坐于老人之傍,以引其乐。红颜白发,妙趣横生,谢师未以为忤,且饮兴因而更豪。又有一次,当筵酒酣,谢师讲《红楼梦》一小时余。书中人物,熟极如流,头头是道,娓娓不倦,盖亦至情中人也。
谢师酒后喜娓娓长谈,但最厌交际,友朋邀宴,每托辞不去。但寂寞无聊时,辄召余及赞臣兄谈话或小饮。乃由伯未先生及余发起成立“经社”,共作茗酒谈笑之会。一月一度,名为经社。经者常也,期有恒也。但相约不谈正经乏味事。全体会友,皆属谢师之弟子行,而在医界亦为极负盛名者,如严苍山、程门雪、章次公、虞舜臣、余鸿孙、张赞臣诸君。又有盛心如、丁济华、丁济民、钱今阳君,亦属世交后辈。谢师居于师长地位,极少师长威仪,每次入座,辄讲笑话。某次盛赞经社命名之妙,谓每次会期,在规定之日举行者,则日经期正也。提早数日而举行者,则日超前。延后数日而举行者,则日落后。耳热酒酣,妙趣环生。每当筵残茗香,继以诗画。与会诸友,即席挥毫。时未一载,积成书画册页三本。每次又邀医林名流吴子深、徐小圃、方慎盦诸先生与会,书画更多佳构。谢师留墨绝少,字体厚朴而端庄,腴润而脱俗,适如其人焉。
抑郁难舒 未登上寿
上海战争将起,余之病家皆赴港,余亦来港。濒行之前,特趋师辞别。谢师骤闻吾将远行,默然久之,嘿尔无言,眉宇间有抑郁不欢之色。余进以慰语,旋曰:“自汝去后,吾将闭门养性,不再诊病,即戚友亦不应矣!”师家中藏书仍富,诊余坐拥百城,借以自遣。晚年尝语张赞臣兄云:“余一生已无营求,唯此三年中,颇欲将书籍整理完成,了却心愿。”不意竟未能偿愿而逝,此亦谢师所引为遗憾者欤。
余抵港后,曾两次上书,恭问起居。师闻余来港后尚能生活,颇引为慰。去年十月姚若琴君自沪来港小游,备述谢师近况,谓杜门学道,不问外事矣。未几姚君回沪,吾乃托其向谢师致敬意。旬日后,姚君来函,谓曾访谢师,而书中未曾述明遇与未遇。又旬日后,姚君再来书,书中竟附一谢师之报丧条。函甚简略,谓系胃病抑郁所致。呜呼!一代名医,一代鸿儒,竟与尘世长别矣。
存仁不才,弱冠窃附门墙,耳提面命,循循以诱。此情此景,萦绕入梦。前岁来港后,犹冀受教有日。岂意一经乖离,便成永诀。余获噩讯后,悲抑数日,不知何以自处。昔苏东坡之哭欧阳文忠也曰:“上为天下恸,而下以哭其私。”吾于谢师亦曰:“上为医药界恸,而下则哭吾私也。”拙于翰墨,意犹未达,止此而已。
一九五一年
谢利恒姻兄传书后
盛心如
三吴钟灵秀,独天有独厚。故乡怀耆旧,龙城无其右。李兆洛、沈星衍,文章史舆绍坟典。马培之、费晋卿,青囊神术媲华扁。澄斋谢夫子,腹笥更便便。土壤归泰华,细流纳百川。休休莫可量,淹涵诸名贤。少壮司教育,大名震南服。玉雪喷霏霏,英才兹煦毓。复穿记事珠,词源涌百斛。纸贵洛阳城,青藜成照读。晚入壶中天,仙吏隐梅福。朱颜美髯神穆穆,谦谦君子温风燠。犹忆去岁千秋祝,公与慈航同薰沐。一朝庭前惊赋鹤,故旧门生泪盈掬。君不见扬墨横行醉心目,忘祖舍本末是逐。何况中原争秦鹿,谁与领导撑地轴。我为天下苍生哭!
谢师利恒传记书后
张赞臣
余与陈存仁君,同事谢师。先伯熙府君,与谢师暨姚丈公鹤、孟河丁氏、以乡谊而兼世交,陈君投师姚丈,实由先父为之引。余与师庑,近在咫尺。诊余之暇,二老时相往还。鳣堂聆训,余与陈君之交谊,亦由此而益敦。岁在己丑,先父与师同臻七十。先父患消渴,早已养病家园。师特馈赠精制手杖,以介眉寿。师方健步逾恒,朱颜长髯,丰神飘洒,望若金仙。讵于是夏先父弃养,悲恸罔极。而相隔一载,师又于六月间遽归道山。在数日前,余犹追随师后,与伯未文芳诸君,应市卫生局邀商公务。归途并偕余与伯未兄市楼小酌,逸兴遄飞。遽闻溘逝,成为震悼。师夫人为同邑望族陈氏。有丈夫子四。幼尚攻读,余均擅长工程技术。女五人。临深三师弟尝语余云:“师于捐馆前夕,梦张某过访,欢然道故,其情其景,一如昔日。”噫!亦异已。故余撰挽联云:“从游卅载,随吾师领导医林,端仗中流支砥柱。相距一周,与先父逍遥泉下,休言近事更沧桑。”可见二老生死之交,默契之深。今陈君以所著师之传记邮示,对于师之事业与音容,宛在目前,能无感痛!爰媵以俚句六绝当哭,书后却寄:
壶中小隐本通儒,杖履追随亦步趋。
往事愁从今日忆,茫茫元气倩谁扶?
力挽狂澜欲起衰,化风雨时系人思。
卅年海上留遗爱,宁仅医林失导师?
老看红杏满栽庐,门外长停问字车。
只恐斯文天丧尽,乱中时检旧藏书。
妙语能教一座倾,座间名士半门生。
品花酌酒寻常事,毕竟风流属老成。
偷闲喜逐少年游,白发萧疏意态悠。
犹忆夕阳归棹晚,一樽邀月酹江楼。
罗墅湾头水接天,芙蓉圩上树含烟。
伤心洒尽思亲泪,哭到师门倍黯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