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钱哲学 随机应变
康复之后 谣言平息
书业奇迹 一折八扣
忽获巨款 拟游日本
初次出国 一路顺风
初试风吕 难以为情
游历胜迹 遍购医书
归来一年 完成丛书
年晚习俗 仪式繁多
民国时期,上海闸北区的日式餐厅
我追想这一次的患病经过,最大的原因,是由于编书失眠而起,但是有一个近因,却是为了人家借了我的钱,屡催不还而大生气恼。病患之后,又要开始医务工作,金钱上和精神上受到了很多的烦扰。
从前的人,大家都有一种观念,朋友有通财之义,彼此遇到逆境时,应当互相接济,所谓“掉头寸”是极通行的事。
至于亲戚之间,又有所谓“通家之好”,“通家”两字,不限于互相往来,也包含着在必要时大家借来借去。要是有钱的一方面,不肯把钱借给对方,人家就会振振有词地指责你为“不通人情”,或是“不够朋友”。
借钱哲学 随机应变
在我开业的初期,因为诊所的大门是天天开着的,什么人都可以进来,因此我的门上,每天都有识与不识,或是似曾相识的人,坐下来先寒暄一番,结果无非是借钱。但是数目少得很,借小洋二角也有的,借小洋四角的最多,除非真正的困难,才借两块钱,那时两块钱的用处很大,借十块钱的人极少。
自从我出门归来之后,情况就不同了。开口的人少则五十元,多的竟要借到一百、二百元,有的写张借据,有的开出一张远期支票。这样借出去的钱,当然是很少有人归还的,但是纠葛多多,口舌频频,就有不胜其烦之感。再加上那时我身体健康不曾恢复,商借的时候,弄得我肝火奇旺,借出之后,又使我懊丧非凡。要是到期想向人讨还的话,那真是所谓“跪地讨债”,自讨没趣了。
记得有一次,我去拜访李平书先生,他是上海革命的老前辈,也是上海著名的老乡绅,与我家世代相交。往访时座中正有一位长者向李翁借钱,李翁向来有儒者风度,谈话时客气得很,这天竟坚决地对那位同乡说:“你虽然是要为子完婚,但是婚嫁之事,可丰可俭,你既然没有钱,就应该样样事情节省些。你要问我借五百元,我是不能答应的,但是彼此世代深交,我不能不有所表示。平常我送人喜庆的不过二元、四元,今天我送你四十元。”那位长者竟然泪盈于眶,说是:“我借不到这个数目,没有面目回到家乡,说不定只好一死以了之。”李翁听了这话,认为是恫吓,他毫不动容地说:“我一生一世,从不借钱给人家,所以你的想法完全是错误的。”说罢就拂袖送客。那长者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之下,就说:“那么我就接受你的厚礼吧!”说罢称谢而去。
李翁对我说:“这种同乡多得很,他回乡为子完婚,实际上也用不了多少钱。”我见了这情况,也对李翁说:“我也常时遇到这种困扰,最大的问题就是亲戚朋友认为我这部《中国药学大辞典》卖了一万多块钱,所以成为日常的纠葛之源。”
李翁就说:“借钱的事,是不能开端的,而且自己应该订出一个规矩,否则,耗损金钱事小,精神上的损失事大。有好多人,还会弄出气来,令到自己病倒。要是将来你真的有钱时,更要提防被人家牵累到你。”我听了他的这番话,觉得又是一个理财的教训,我就问他:“应该怎样对付,才算是得体?”他说:
一、绝对不要贪利息:任何一个相熟的人,向你出重利,求你抵押、加浮利、换支票,以及一切供会、合伙等,不管利息多厚,都应该婉言谢绝,因为利息越大,受损失的机会越多。如果真正值得帮忙的亲友,花了钱,就要下定决心,不希望他归还;把到期不还当作是意中事,如果到期来还,反而要视为意外。
二、如何去应付人情:有许多亲戚,或是尊长、师友,本来有恩于我,或是真正的有为人士,要是缺乏学费,或缺乏经营资本,应该爽爽快快予以援手。但是这种钱拿出去时,该要说明这不是借贷,而是赠予;换句话说,不希望来还,要是抱定施恩不望报,那么心中最是安乐,而永无烦恼。
三、若干人不可开端:对于若干青年人,如果有时来向你开口借钱,你应该直接爽快,严词拒绝。借一分钱给他,就是害他一分,养成他借钱的习惯,断送他一生。所以借给他就等于害了他,这是千万做不得的。至于有嗜好的人,更是借不得,即使伤及感情,也无所谓。因为这种人,一借之后,会得再借三借,缠绕不休,总要弄到大伤感情而后已。那么不如抱定宗旨,决不能开端,要他死了这条心。虽说,在这人第一次开口借钱时,就要伤感情,多气恼,三次五次之后还是要闹翻的,事实上,只要本人无愧于心,借钱的人,可能口出恶言,你以静制动,可以付之一笑就没有事了。
这些方法是我一位老朋友教我的,其中以“借钱给人,就是害人”这句话,最有卓见,因为若干人从此失去了自尊心,专以借钱为业,甚至一世以借钱为生。这是人生的哲学,吾人对此,假使能随机应变,是很有意义的。
我听了李翁的一番大道理,恍然大悟,觉得他对理财之道,真有一套。
我在南市老宅中养病的那一段时间,初时精神憔悴不堪,体重减轻到九十六磅,后来经过三个月的疗养,体重渐渐增加到一百二十磅,同时面色也转好。我就觉得这一次的病,一则是疲劳过度,一则是情绪不宁所致。那时还没有“心理卫生”之说,我只体会到一个人日常精神修养的重要。如果患上了病,要是心理照常紧张的话,养病是养不好的。
康复之后 谣言平息
本来我对于医务,每天总是准时而到,准时而退,从来不会迟到或早退,或偷懒的。这次我在病中,替代我诊务的人是丁仲英老师的长子济华师兄,那时他自己还没有开业,为我代诊,兴趣极浓,诊务还有七成人数。一进入了冬季,诊务大打折扣,他觉得不好意思,赶到南市来看我,见我精神奕奕,似乎已经复原,他说:“你可以恢复诊务了。”我说:“不,我还想休养一个时期,要体重达到一百三十磅时,诊务好歹,在所不计。”济华说:“也好。”
我向来不会打牌,但是有一种叫作“挖花牌”,只靠运气,像开奖一般计数,我倒很有兴趣,济华是老搭子,因此我和他,另找两个朋友,常常拉开桌子,就打“挖花牌”了。打时照着挖花的习惯,边打边唱,唱的词句,是可以自己杜撰的,我唱你和,你唱我和,相当有趣。
一天,在玩牌中,济华告诉我:“医界中人对你有好感的当然不少,但是也有三五个人对你妒忌得很。自从你休息了三个月之后,谣言四起,说你患的是不治之症,所以你应该拣一天到租界去露一露面,那么谣言就可以平息了。”我听了他的话,觉得很有道理,于是我就选定在中医界的杏林社大聚餐的那天,翩然入座,谈笑如常,好多同业都来向我敬酒,说:“哗!你比从前更壮健了。”
这次赴宴之后,在心理上大为安慰,从此每隔两三天,便去访问几位老前辈,或是约几个朋友打挖花牌,当然一切谣言也就消失了。
书业奇迹 一折八扣
有一天,我到世界书局门市部去买书,在医书部门闲聊,见到我的《中国药学大辞典》,买的人很多,自己心里暗自欢喜。顺道我还听到买书人对这部书的批评,这好像自己的儿女,别人赞好,心中最是高兴。记得从前国产电影的老前辈郑正秋,他因为有嗜好,轻易不与外界接触,唯有他的新片上映时,一定站在大堂间等候散场时,偷听观众对他的批评,他说:“这情况最是有意思。”我那天也有同样的感觉。
柜面上的伙计本来不认识我的,忽然间老友樊剑刚走过来,同我握手说:“听说你生了一场大病,沈知方觉得很是抱歉,认为是他累了你,但是你的书极为畅销,希望你快快恢复健康,再为他编几部书,今天我要请你到蜀腴川菜馆吃一顿饭,我有话和你谈。”我就应允了他。
两人一路步行,应该是朝西走的,他却要我朝东,走到四马路中和里“太古渝”栈房。这是一间旧式的大屋,向来是租给外埠来的商人作为客庄办货之用,论月租赁,每月房租只收十八九元,里面共有房间几十间。本来这个地方我也常去的,那天只见到太古渝的招牌已经除下,大门也已关闭,要拍门而入,我对樊剑刚说:“你来这里做什么?”他说:“你进去看看再讲。”我心中很觉奇怪。
进门一看,原来所有客房已完全拆掉,里面有白报纸数万令(一令即此间所谓一拈,每拈计纸五百张),堆积如山,高不可攀,另外还有一包包的书籍,全是《三国演义》《水浒传》《红楼梦》《七侠五义》等。我就问樊剑刚,这样大规模的堆栈,堆了这么多的书,不知道何年何月才可以卖得完。
他说:“这是一门新的生意。本来一部《红楼梦》要卖到两三块钱,现在大量付印,用一折八扣的口号来推销,就是一块钱的书,一折八扣之后,只卖八分钱。所以现在销路大而且速,本埠实销很多,外销数量更是庞大。这里堆着的白报纸和印好的书,大约三个月就会销得一干二净,利润虽薄,但是赚钱却快,只是资本很大,常觉周转不灵,老兄能否投资五千元?”
我听了他的话,心中为之一动。可是经过考虑之后,立刻想到李平书翁的话,认为这些书籍销到某一个程度,销数一呆,就会一蹶不振,所以我就很婉转地拒绝了他的要求。
看过了“太古渝”的情况之后,我们就同到“蜀腴”吃饭,点了回锅肉、干炒牛肉丝、干烧鲫鱼,一个通锅汤,我们稍微饮了一些酒,结账时竟然要三块一角半,我就觉得这时物价又已高涨了许多。
我不参加一折八扣书籍的组织,料不到后来,业务果然日益发达,出的书都是翻印旧小说,如《镜花缘》《安邦定国志》《东周列国志》等七八十种,成为出版界一大奇迹。
本来一切书籍,都照定价出售,只在减价的时节,才有九折,预约书才有七折至八折,这几乎是多年的旧例。有时商店因为营业不景,准备歇业,举行大减价,也不过是“七折八折”,有些所谓“三钿不作两钿卖”,这都是廉价抛售货物的口号。所以“一折八扣”四个字,实在具有很大的诱惑力。
隔了几年之后,樊剑刚逝世,由他的哥哥主持,后来“八一三”事变,外销中断,最初大受打击,却料不到本来每令定价二元四角的白报纸,竟然涨到几百倍。这时银元绝迹,币制混乱,所以有这么大的变动,因此他们又大大地发了一笔财。他们的股东会已经改组,变动很大,个个都被称为书业中的“纸老虎”。
我在疗养期间,连报纸都不看,到了这时才开始看报。那时上海的大报,以《申报》的报纸为最老,《新闻报》次之,《时报》《时事新报》趣味最丰富,报纸的售价是每份铜元一枚。小型报多数是三日刊,以《晶报》看的人最多,《金钢钻报》次之,售价也要铜元一枚。我留意报纸的广告,见到一折八扣书竟然在报上也大登广告,宣传的词句很动人。
忽获巨款 拟游日本
我和樊剑刚分手之后,隔了三天,他忽然坐了一辆新的皮儿卡房车,当时是上海最华丽的汽车,到我南市家中来。车子抵达门口,他一跃而下。我家门口有一家专做红木家具的工场,里面的小伙计,看见了这辆又新又大的汽车,车上下来的人向他探听我住在哪里,那小伙计起劲得很,就把他领了进来。
这时我正在打挖花牌,见到樊剑刚来,心中一怔,想无非是又要来劝我入股。其实我养病以来,剩余的现款已不多,只得寒暄了几句,樊剑刚说:“我们的老板沈知方,自从《中国药学大辞典》销路好,尝到了甜头,他口口声声说打铁趁热,要请你再编一套《皇汉医学丛书》,所以要我坐了他的新汽车来和你商量。”我就说:“为了《中国药学大辞典》,我不但入不敷出,还弄出一场大病,现在虽已康复,你想想看,我要损失多少?”樊剑刚见我断然相拒,一味拍我母亲的马屁说:“伯母,我今天坐了老板的新汽车来,你老人家要不要坐这辆车子去兜兜风?”我母亲笑逐颜开对我说:“阿沅,听说梅兰芳已到上海,将演《天女散花》,连昆山的姨姨、苏州的三阿姨都专程赶到上海,住在惠中饭店,预备看他登台,我倒也想去开开眼界。既然樊先生有新汽车开来,不妨就坐他这辆车子去看一次。”樊剑刚听了,觉得有隙可乘,说:“不但看戏,我还要请老太太和你到‘一枝香’去吃西菜。”他这样一来,我以高堂之命,无法婉拒,只能就坐了他的车子到租界去消磨了一个晚上。樊剑刚一共花了二三十元之多。
在“一枝香”进餐时,我抢着付账,樊剑刚坚决不肯,我说:“请客是一件事,编书是另一件事,非等两三年,我是无法再编的。”樊剑刚听了我这话,只是笑而不言。
次日下午,樊剑刚又来了,他说:“书局老板都是蜡烛,不点不亮,好多穷读书人把稿子卖给他,总是横求竖求不肯接受,现在他倒过来向你横求竖求,并且授意我,你有什么条件,尽管提出,他一定全部接受。”
我说:“《皇汉医学丛书》,是要把日本人研究汉医的书籍,有系统地分类编译。我虽已有数十种日本汉医名著,但是尚嫌资料不够,等我身体好些,还要到日本去走一次,一俟资料搜集齐全,再行着手。”樊剑刚说:“那再好没有了,算起来到日本去一次,旅游之费,至多不过二百元,买书之费也不会超过二百元,除了原来送你的六千元之外,另外叫他再加送你一千元,我看也差不多了,就请你答应他的要求吧!”这时我心中已有些动摇,也很想趁这个机会到日本去玩一次,对身心不为无益,我就说:“有机会不妨谈谈。”
谁知道樊剑刚立刻掏出一份用华文打字机打好的合同,其中只有稿费项下,还空白着未填数字,他说:“你填上七千元吧,保证老板不会有异议。”我见事情已到这个地步,无法食言,因此,就在两份合同上签了名。樊剑刚觉得不辱使命,开心得很。到第三天一早,他就把旅费一千元及预付稿费二千元,分四张庄票,一共五张,一齐送来。我母亲见到这个情形就说:“你不可以要钱不要命,难道你又想赶出一场病来吗?”
我说:“这回我有了经验,会轻轻松松地来处理这件工作,何况合同上没有限期,我是不会赶出病来的。”我母亲仍然期期以为不可。我当即把五百元的一张庄票送给母亲,她不肯接受,并且还要我退还给樊先生,推三推四,总算母亲才接受了去。
晚间,嗣父叫我去吃他自己做的“八宝鸭”和“糟钵头”,我准时而去。在路上我又想到送了母亲五百元,对嗣父一无表示,有些不安,因此我决定也送五百元给嗣父。
从前的一千元,是一笔巨款。养大一个女儿称作千金,有千元身价的人,就可以算是小康之家,他们的子弟就叫作“千金之子”。但是想到突然把五百元送给嗣父,他老人家可能感到突兀,不会接受。虽然我自小由他抚养长大,教育成人,可是我该怎样措辞,倒很费踌躇。
嗣父住在水神阁旁,距离我王信义浜老宅,不过二十多间门面。他老人家精通文墨,人生经验丰富,只是有一种习性,就是私底下迷信得很,从早到晚,每一句话,每一件事,都要取一个吉利。我走到他居处,嗣父见了我就说:“你的面色已好得多,只是今早我起身时,见窗外有四只乌鸦,叫声凄切,几乎叫了半个小时,我真不知道主何吉凶?而且昨夜还做了一个梦,梦到一位老友送给我一个玉盘,又不知道是凶还是吉?”当时他老人家就取出一本《解梦蠡言》翻阅了好久,他说:“找不到类似赠玉盘的解释,是凶是吉?真叫我心中很不舒服。”
迷信观念,中外都有,不过旧时更甚,我听了嗣父的话,并未插嘴。进午餐时,嗣父留我同饮竹叶青酒,我见他有说有笑,才表明我的来意,一则是说明我想到日本旅行和买书,一则是说明要送他五百元缘由。嗣父听了我的话,立刻放下杯子,停止饮酒,横卧在烟铺上,抽了一筒鸦片烟,叹了一口气说:“你送母亲五百元,是报娘恩,这是你的孝心,颇堪嘉许。你送我五百元,我也很欢喜,但是今天因为早晨乌鸦叫过,你送我这五百块钱,总觉得有些不对。”
我一听到这句话,意会到老人家认为出国有风险,临行赠金,似乎有永别之兆,这一来,我倒有些进退维谷。
他老人家果然说:“坐船遇到风浪,危险得很,我劝你不如放弃这个企图,否则我是不接受的。”因此,大家好久默不作声,草草地吃完午餐。
餐后,嗣父本来有午睡的习惯,他说:“今午我不睡了,不如同到海神庙去求一个签,以定行止。”我觉得老人家既有此意,不可违拗,只好跟了他到青龙桥海神庙一行。
本来我对这种迷信的事是深恶痛疾的,不过在老人家面前,也只好唯命是从。我们上香点烛之后,各人叩了三个头,嗣父就抓起签筒,摇了好久,跌出一根六十四签“上上签”来,签上说:“此日逢君赋远游,涛声帆影豁吟眸,衣拾屐蓬山上,清福尘间第一流。”嗣父看了,高兴得很,我更高兴,乘机就把五百元庄票塞入他的口袋里,他说:“这笔钱留待你回来之后再送给我,我一定接受。”
我们走出大殿,外边广场上有一个老人家,赤了膊,在练拳举重,一个仙人担有二三百斤重,他似乎毫不费力轻轻松松地举了起来,我看得发呆。那位老人身材瘦得很,两目炯炯有光,对我嗣父含笑点头,嗣父命我叫他一声“石老伯”,并告诉我说:“这是一位伤科医生,名石孝山,他的父亲叫石敬山。他有两个儿子,一个叫石筱山,一个叫石幼山,从前你小时常常脱骱,都是我领你去请这位老人家同你驳好的。”
石老先生听了我嗣父的话,笑了起来指着我说:“这是老话了,那时他只有五六岁,现在大概也在赚钱了吧!”嗣父说:“现在他也在当中医,名字叫作陈存仁。”石老先生顿时向我拉手说:“你出道不久,已经小有名气,真是人才。”说着一定要拉我们到他的医馆中去饮茶。那时医馆中已挤满了人,都由他的两个儿子筱山、幼山在处料理一切。经过介绍之后,石筱山对我的印象极好,坚持要同我结为异姓兄弟,所以我后来和石筱山彼此换了一个兰帖,之后大家就称兄道弟。
我和嗣父在回家途中,心中忽然想出一句妙语,就对嗣父说:“你昨晚的一个梦,竟然应了这次我出国的吉兆。因为你的名字上下是子安,梦中见到的是一个玉盘。现在又见到一位老人家是姓石的,那么合并起来,岂不是出国之行‘安如磐石’吗?”此语一出,嗣父莞尔微笑说:“那么你就到日本去走一次,以了心愿吧!”
初次出国 一路顺风
从前上海,要是有人离开本土而出国去的话,是一件了不起的大事,因为上海人有句俗语,说是“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日难”。又说“出门一里,不如屋里”,所谓“屋里”,即指家里而言。认为离乡别井,毕竟没有在家里来得舒服。
尤其是上海城里的人,更是保守,要是不为生活所驱使,很多人一年之内,连租界都很少去。这种自满苟安的习气,比起沿海一带,如浙江定海、广东四邑和福建福州等地的人自小就有向外发展的愿望,上海人是远远比不上的。
我上次远游广州、香港,一般亲友已经认为我有勇气,竟作千里迢迢的远游。这次我要去日本,亲友们竟人人感到骇然,老年人且认为我家有老母,怎能出门,所谓“父母在不远游”,是指我不应该这样的。
那时节,一小部分人到美国去,叫作“镀金”,到日本去叫作“镀银”。虽然我到日本不是读书,但是能够到日本走一次,在一般人看来,也有一些镀银的光辉,羡慕得很。因此消息传出之后,亲友们纷纷设宴饯行。有几位城内的老乡绅,还特地封了红封袋,里面放入二块钱,外面写着“程仪”两字送给我。其实那时我办理出国手续还茫无头绪,因为那时要领到一张护照,是一件极困难的事情,没有人事,没有“路道”,是拿不到的。
幸亏我有一位叔岳父王尔陶,他是留学生的老前辈,我去请教他,他说:“凡在民国六年(1917)之前,世界各国来来往往都不用护照的,你要到哪里就到哪里。只有少数外交官员,需要驻在国的保护,才有一张一尺见方的护照纸,平民反而是用不到的。民国六年之后,情形就转变了,任何一个国家,凡是入境的人都需要一张‘派司’,所谓‘派司’,即指护照而言。上海人要领这种派司,就要到南京外交部去申请领取。你既非商人,又非学生,等一年半载是意料中事!”因为那时还没有旅游的名目,无缘无故到外国去游玩,不但中国没有,连日本也是稀见的。所谓旅游事业,在那时听都没有听过。
我一听到要向南京外交部去领护照,头都痛起来。在没有办法之中,就去请教姚公鹤老师,姚老师说:“我家有一位常来吃烟小叙的朋友,姓焦名易堂,他是国民政府的立法委员(按:焦易堂后来做到最高法院院长,兼任中央国医馆馆长),不如请他写一封八行书,介绍你到南京外交部去走一次,要便利得多。焦氏每周末一定到上海来一次,来则必然会到我家来。”于是我就很耐心地等着。
果然,几天之后,在姚老师家中给我碰到了焦易堂先生。经姚师介绍后,焦氏马上掏出三张卡片来,各写上几句话,并且说外交部在上海有一个驻沪办事处,他有几个陕西同乡在里面当秘书,这件事是没有问题的,不过公文的传递,恐怕时间很久。
我拿到焦氏的三张卡片,先到外交部驻沪办事处去见一位秘书。他见到焦易堂的名片,就取出三份表格叫我填写。表格中有一项是去日本的原因,我迟疑很久,秘书便对我说:“你想快,不妨写‘留学’两字。”我就依了他的话,将表格填就,并且附照片六张,付工本费银元四块。
意料不到,七天之后,已有通知书来了。我很高兴地带了两瓶白兰地酒,预备送给那位秘书,作为谢仪。护照拿到了手,我开心得很,正想把洋酒双手奉上,不料那位秘书,未脱书生本色,对我的礼物坚拒不受,出乎我意料。
我领到了护照,就到虹口内山书店,访问那位名满上海的日本人内山完造。谈了好久,他说:“你去日本,一定要坐日清公司的‘上海丸’,而且要买二等票。”我说:“王一亭先生在船上有一间买办房,可以让给我住。”内山说:“这断断使不得,因为海关查关很精明,凭一张二等票占很多便宜,没有船票是会把你当作偷渡的。”内山很热忱,他替我排定了一个旅程,先到长崎,即转神户,再到名古屋、东京及横滨四个地方,而且还写了五张卡片给我说:“你人地生疏,遇到必要时,可以找这几个人,他们都是书商,对你会照顾的。”
接着我就到日清公司去买票,双程来回票的叫作“卜夫可”,二等价格是大洋六十二元,我只买了一张票,因这次去日本,内子并未同行。头等票多数是官员坐的,三等单程叫作“卡萨卡脱”,每票二十四元,双程票是四十元。(按:中国银元,等于日币一元六角。)船公司中日本人倒客气得很,反而同胞的从业员对中国旅客十分歧视,我真不懂为什么中国人对自己人有这种不礼貌的态度呢?在轮到我买二等票时,中国籍职员眼珠转一转,态度稍稍和婉一些,我就觉得这些人奴性很深,积习难改。
上船之日,亲友们纷纷要来送行。实际上,我知道他们是想乘机拖了大男小女来看看向所未见的“火轮船”。所谓“火轮船”,是那时上海人对外洋轮的统称,我见一家家都要求来送行,恐怕到时人数太多会闹出笑话来,所以我一再辞谢,他们都说:“这是我们的盛意,即使我们不上船,也尽了我们的情谊。”
那时节,日清公司的“上海丸”,船小得很,只有四千吨重,是停泊在东熙华德路(今长治路)“汇山码头”。上船时,我的母亲、嗣父与我的太太,同乘汽车到了那边,码头上已有亲友大大小小四十余人。他们见到我到码头,高兴得很,不由分说,浩浩荡荡地跟着我一齐上船。幸亏从前外洋船对送船的人数没有限制,不像现在是要凭送行券才可登轮。
我也不知道“上海丸”的吨位多少,但是一登船上,觉得地方很宽大,有一个大客厅,里面铺上了青呢地毡,我就把亲友们安排在这个客厅中,自己去找舱位。原来二等舱是二人一间的,当时中国人坐二等舱的比较少,他们特地拣了一个中国人来与我同室。他是一个山东籍的府绸商人,我略略招呼一下,即想回到客厅。忽然有一个身穿船主服装的人,走进舱房来深深地向我们二人鞠了一个躬,并且操着纯粹的中国话,问我们:“好吗?”跟着有一个中国侍者拿了两盒“寿司”来,这是一种日本点心,船主说:“今天你们有没有人送船,有的话,我准备每人送一盒。”我答说:“有是有的,只是人数太多,不好意思。”他说:“没有关系。”说着就走。
等我到客厅一看,自己觉得真难为情。亲友们大大小小一共有四十多人,而且小孩子初次脚踏青呢地毡,开心得了不得,有些翻跟斗,有些躺在地下,有些互相追逐,闹得不成样子。我正和几个老人家话别,见到母亲又笑又流泪,我说:“出门要图吉利,千万不可流泪,何况这种船是很稳妥的。”正谈话时,那船主模样的人带了一个侍者,手捧寿司,每人分派一盒,而且说:“欢迎你们都到日本去玩一下,我们有中国侍者招待。”他见到我的亲友那么多,非但不讨厌,还很欢喜,要我和亲友与他一同拍了一张相片,这也许是他们招徕生意的手法吧!
这样经过大约两小时有多,汽笛大鸣,并且通知乘客着送船的人立刻下船,于是我的亲友也鱼贯而下,大家站在码头上,挥手送别。
我在船上,周围去走了一次,见到有一间小商店,好多乘客都在买一样东西,名为“御守”,日本人的读音叫作“欧麻毛利”,是一种木片制成的护身符。据说带了这个符,在船上就一路顺风,不会遇到劫难。我有搜集纪念品的癖好,也随俗买了一个挂在身上。
三等舱陈设旧得很,有许多日本男女,都是席地坐卧,中间不过隔着一道道木格板,在我们中国人看来,男女杂处,很不雅观。下边又有一个大统舱,连木格子窗都没有,男女混杂,更为紊乱,其中有几位中国劳工,竟然在一张矮桌上打起麻将来,日本人也懂得玩,因此有六七桌麻将劈劈啪啪地打得很热闹。
头等舱分洋式、和式两种,洋式的有床,和式的全是“榻榻米”。进餐时,大家都进餐厅,一律吃日本菜,彼此席地而坐,桌子上有一块木牌,上面写着“某某某样”,看来很有些像神主牌位一般,十分异样。
二等客进餐,都是一套朱红色的漆盒,全是中菜,一汤一菜,一个点心。三等客吃一种“便当”,这是木片饭盒,除了白饭之外,只有一条干鱼和几片黄色萝卜,汤是“味噌”冲的,是一种很普通的酱油汤,气息很特别。
我在二等餐厅中,也进食过日本餐,是一碟生鱼片,一碟炸虾(叫作天妇罗),一碗白饭,一碟寿司,只此而已。我见了这两样菜,简直不想进食,胡乱地吃了一些炸虾和白饭,就算了事。
但是日本人,个个吃得津津有味,多数还要饮一樽酒,叫作菊正宗(托可里),吃罢之后,高声击掌歌唱,醉得横七竖八。
船开出吴淞口,进入海洋,风浪就渐渐大起来,整艘船颠簸不停。我觉得有些受不了,想呕呕不出,头晕胸闷,难过之极,幸亏吃得不多,总算忍住没有呕吐。别的客人都走到甲板上吹海风,呕吐狼藉,甲板被弄得污糟不堪。从前的船只吨位不大,是经不起风浪的。
那位与我同室的山东商人,却安卧如常,他对我说:“坐这种船,千万不可吃得太多,也不能吃得太少,否则同样会晕浪的。”
次日早晨,到餐厅去进早餐,吃的是“玉子”,即鸡蛋,另外还有一个饭团和一杯清茶。这一顿,我倒吃得很舒服。但是餐厅中冷落得很,大多数乘客仍在晕浪情况中,所以都不进餐厅吃早餐。
这样经过了十六小时,才抵达日本长崎,先要留船二三小时,才到神户。验关时,头、二等客先上岸,看一看护照,连行李都不查。三等客没有那么通融,而统舱中几个劳工模样的中国人,却受到诸多留难。先看眼睛,如有沙眼,就要他们聚在一处,等候详细检验;面黄肌瘦的还要集中在一起,等待检查大便,据说拘留在那些地方两三天是不足为奇的。因此我心中深深地感谢内山完造要我坐二等舱的建议。(按:从前出入是没有检疫[针纸]的,因为那时防疫针还没有发明。)
初试风吕 难以为情
在船上,我先把带去的银元和中国纸币,兑换日币。那时节一个银元可换日币一元六角。中国纸币种类繁多,他们只接受中国银行和中国通商银行所出的两种钞票。在船上那位山东商人指导我要多兑一些辅币,所以我也模仿日本人的方式,手里抓了一个盛辅币的布袋,随身只有一个衣包。在船上已有人照料行李。上码头之后,见到几十辆人力车(按:上海人称人力车为东洋车,因为当时这些车子是来自日本的),车夫个个身强力壮,头上都扎了白布,身前背后,都有一个名字,如中川、木下、井上等字样,看上去真好像强盗模样。他们看见我穿了长袍马褂,争相接我的衣包。坐上了一辆人力车,我给他看一张纸条,上面写有“松下御屋”几个字,就是我准备进住的旅店名字,其实这间旅店距离码头极近,一坐上车顷刻就到。我给他一些辅币,车夫含笑鞠躬,接二连三地说了几声“阿里阿笃”。
我在那边纵目四望,见到遍地皆是一层高的木屋,店铺都小得很,唯有松下御屋是用红砖砌成的,两层高的砖屋,在那边已不多见了。房价是“一宿二餐”,每天收费日币二元。
踏进松下御屋,即有主人出迎,再三再四地鞠躬,领我到一间有榻榻米的房间。那时没有电铃,主人击掌两下,就有一个很年轻的下女,来为我收拾东西。
这种房间虽很清洁,但是没有床,墙上挂着二三轴书画,只有一个梳妆台模样的茶几。那下女在屋角里取出一条很厚的被子,被子是五尺正方的形式。我在想这种被褥盖起来,连脚都遮不住,怎样能保暖呢?后来才悟会到日本人身材皆短小,所以被褥也不长的。(按:那时节日本人的身材矮小的很多,不比现在身材这么高大的。)
被褥摊好之后,就燃一个圆形的炭炉,是青紫色的窑器,很是古雅。在炭炉上边有一个铁架挂着一煲水,饮茶吸烟都取给于是。茶是不要钱的,牛奶六分,咖啡二角,水果三角,而且是招待外国人的价目。
室内最难看的是一只大木桶,下女取到很多热水,倒满一桶,原来这就是浴桶,那时普通租房是没有浴室的。下女倒好了水,室内已温暖得很,忽然间她自己脱了和服,只剩一条底裤。要我脱衣就浴,准备为我擦背。因为言语不通,我只是摇头,那下女也不明白我的意思,以为我不要这个私家的浴桶,即时取出几条木筹,上面有“风吕”两字,指着我要到另外一个公共浴室去,这种浴室就名为“风吕”。她就重新穿上衣服,倒了杯茶,鞠躬而退。我看看这个房间,缺少厕所设备,于是我巡视各处,才见到一个公共厕所,小便是一个大桶,大便都拉在一个地坑中,臭气熏天,可见得那时日本旅馆的设备,还很简陋。
日本风吕屋
正在游目四顾,见到有一间“风吕”,这是一个很大的公共浴室,是男女同浴的,中间只隔着一重板,而板砌得很狭,上下两边,大家都看得到,男女浴客赤身裸体,一目了然。浴水热得很,热气弥漫全室,但是浴室的门是打开的,外面凛凛的寒风,不断向里面吹来。我见到这种情况,很是奇怪。(按:现在日本洋式大旅馆,每房都有厕所、浴室,但仍有一个共同入浴的风吕。)
过了一晚,次日我就到老街旧书铺去搜购有关汉医的书籍。这条街上书铺很多,但都是一些小铺子。内山完造介绍我的一家,书籍比较多,而规模亦较大,虽苦言语不通,我对他们都用中文笔谈,居然也很顺利。
从前没有什么游览名胜的旅游车,所以我也无法参观神户各地的名胜,决定买一天书,明天再到名古屋去。晚上那位下女又来招呼我,可是她并不再倒水在木桶中,所以我不得不到风吕去洗澡,真是有些难为情!
既然已经进了浴室,也只好入境随俗,胡乱地洗了一通,面红红地走出浴室。许多老年妇人,见到我这种畏畏缩缩的神情,笑声四起。
游历胜迹 遍购医书
我经书铺主人的指导,乘搭铁道车离开神户,转移到名古屋。有一家其中堂书铺,过去我常年向他们邮购书的,所以主人见到我,欢迎得很,在那里我买到大批汉医书籍。主人名木下其中,对我很热忱,问我要不要去见一见汉医名家汤本求真,我说那真是求之不得的事,他就摒弃了店务陪我同去。
我早就知道汤本求真是日本复兴汉医界的祭酒,彼时他年事已高,但依然很有礼貌地接待我,谈吐也很谦虚。他问了我许多问题,我一一对答,而且由他的夫人跪着煮茶,他们称为“茶道”,这是招待来宾最有礼貌的表现。临别的时候,他送了我两部绝版的汉医书,而且约定以后相互通讯。(按:通讯不过两三年,汤本氏就逝世了,我第三次到日本时,曾经到他的墓前去凭吊。)
中华书局1951年出版的汤本求真译著《皇汉医学》第二卷书影
我在日本最感到痛苦的,就是吃不惯他们的东西,最受拘束,而菜肴又简劣。每晚旅客的聚餐,第一次还有趣味,第二次就再也无意参加了。所以常常到街上去找寻中国菜馆,那时正宗中国菜馆一家都没有,但是挂着“中华料理”招牌的铺子,却是多得很,所供应的东西,都是以叉烧面为主。所谓叉烧,实是一条白肉,涂上一些红色的颜料,切成薄片,就算是叉烧了。还有一种叫作“五目面”,是五色杂陈的面点,包括一片肉、一片鱼、一片笋、一只虾、一些菜,花色虽美,但是一点也没有味道;只有一种炒面,是加酱油炒的光面,虽非美味,尚能入口,所以我天天就吃这种炒面。有若干挂着“西洋料理”招牌的菜馆,规模都小得很,做的菜全不像样,吃了一次再也不想去了。
离开名古屋,就到东京,那边我有好多朋友,几天之中玩遍了各处,而且也吃到了较为高等的中国菜。在新宿遇到老友徐卓呆,卓呆是一位日本通,又是戏剧家兼滑稽小说作家,他对我说:“日本的中国菜都不像样,你要不要上我家中尝试一下我做的苏州菜,我最拿手的是干贝炒肉丝,是人人赞美的。”我说:“好。”他表示很高兴,同时一连眨了几眨眼(按:卓呆一向有眨眼的习惯,越是高兴越眨得多),笑着说:“不过,我住的地方很简陋,而且在日本用的都是平底铁锅,只有我从国内带来一只老式的中国铁锅,是我习惯用的,所以炒出来的菜,味特别好。”接着他又笑说:“与我同住的郁达夫等,晚间常将此锅抹干净,作为洗脚之用,所以更有异味。”我听了这话,明知他是滑稽家言,并不置信。我在他的指导下,到帝国剧场去看了一场戏,觉得场面宏大。本来这家剧场的戏票,已订到六个月之后,但只要你拿出护照给售票人一看,他就会给你一张留给外国人看戏的座券,因此我坐到一个比较好的位子。
关于购书,在东京有一个神田区,都是一层高的平房,书坊铺一共有五六百家,有些专卖法律书,有些专卖小说书,其中有三四十家是专卖汉方医书,这回我欣喜若狂,买了大批的汉医书。他们的书是不二价的,不像上海有码洋与折扣之分。我选定了书籍,要他们全数用邮寄,打包寄回上海。为了怕遗失,叫他们挂号寄出,但他们对挂号两字,弄不清楚,后来托卓呆传译,他说这叫作“书留”,于是就完成了我的搜购书籍的工作。
其实东京还有许多汉医可以拜访,可是我事前没有和他们通过信,不能贸然造访,不像现在我有很多日本医友,每月都有人来香港访问。
离开东京,就到横滨。横滨书铺不多,但是有一条中国街,街内商店林立,全是华侨开设的,其中也有五六家很大的菜馆,做的菜比较好得多,而且那里还有关帝庙、观音庙和一所中华学校,异邦相见,对此似乎更有亲切感。我同一个宁波籍的伙计谈得很投机,他说:“等我收工之后,带你去看几间大的寺院。”那一天玩得很高兴,我觉得日本人的居室都小得很,唯有庙宇却大得异乎寻常。
赴日一行,所费连船费不过二百元左右,买书(的钱)却大大地超出了预算,又花了好多时间。购书既毕,已近船期,于是就赶着返回上海。因为从前日本并无观光事业,也没有导游机构,所以我有好多地方未去过。幸亏后来在香港,连续去了五次之多,因此日本一切的名胜古迹,总算玩遍了。
归来一年 完成丛书
我从日本回来之后,亲友们又纷纷设宴为我洗尘。我的同学虞舜臣说:“中医界同人出国,老哥为第一人,归来神采焕然,脸上好像飞了金一样,所以我们都要设宴敬你一杯酒。”我也只得含笑接受。
热闹了一阵之后,我就开始为编书而工作。自己规定每天早晨工作一小时,晚间绝不再做,而且抱定不紧张、不马虎的态度,这一回练出一种不动情绪的功夫,所得到的工作效能反而好。
我首先整理自己旧藏的日本汉医书籍,再加上随身带回以及陆续寄来的汉医书籍,共计四百多种。先做删芜存菁的审阅工作,选定种类,分内科、妇科、儿科、外科、药物、方剂等项目,再加上了近代日本名医的新著作,成为完完整整的一部丛书。
其中大部分汉医书,全部是中国字,文句通顺得很,因为他们都是依着汉唐二代的笔调来写作的,所以只要加上标点就可以了。
小部分汉医书,是间夹有日本字母的,我请了一位在同文书院执教的老先生,为我翻译。倒是许多近代医论,译起来比较困难,但我也请到自然科学研究所的野村上昭先生负责这件事。他翻译好了之后,我略加润饰,工作也很顺利。
从前能译日文的人多得很,而且能将中文译得好的人也不少,这种翻译稿费是每千字二元五角,在当时代价已算很高。
民国二十一年(1932),中央国医馆给作者的委任状
世界书局方面,也一再派樊剑刚来催,我陆续交稿,他们就一边排版,一边送来给我校正,所以全部丛书,经过一年,就编校完成,开始付印。
将要出版时,我又在姚公鹤老师那边碰到焦易堂先生,他知道我从日本归来,编成这部丛书。他说:“现在行政院通过张之江当中央国术馆馆长,我当中央国医馆馆长,我就要给你一个名义,是考察日本汉方医学的专员,不久我会送给你委任状。”这都是后话了。
年晚习俗 仪式繁多
我的日本之行,启程是在十一月中,归来已近腊鼓频催之时,母亲说:“你现在精神大好,不妨过了年再恢复诊务。我正忙着过冬至,这回我想请一些亲友来吃饭,所谓冬至大似年,体体面面地吃一次。”当时上海人的习俗,认为冬至是一件大事情,无论贫富人家,都要丰丰富富地吃一顿。不过,相传的风气,冬至之夜只限于自己家人团聚,是不请外人来参加的,要是在冬至前一夜举行,那就可邀请亲友来吃一餐了。我就想到许多亲友和医界同学,在我游日和返国时,都有过为我饯行或洗尘设宴,正可以借此机会酬谢他们一下。可是住在南市的人有一种风气,喜庆宴客都在南市,这次我便挑在租界上有名的“一品香”大礼堂宴客。这个大礼堂可以排二三十桌酒,富丽堂皇得很。于是南市的老亲友,都穿了新衣衫来参加。这一次宴会热闹得很,我的嗣父认为是太张扬,母亲则认为是很风光。记得这一次的筵席是有排翅的,每席的代价是十四元,菜肴很丰盛,一共吃了十六桌。
过了几天,就是十二月初八,上海人称作“腊八节”,照传统的习惯是要吃“腊八粥”的。所谓腊八粥,是用栗子、枣子、黄豆、白果、莲子、芡实、青菜、白米同煮成的。煮好之后,互相分送,虽然原料大致相同,但是上口之后,一家有一家的风味。其实一锅腊八粥的代价,不过一元左右而已。
到了十二月二十四日,是上海人送灶神的日子,本来家家户户的灶间,都供有一个“灶君老爷”神像,到了那天就要准备许多供品。供品之中,最重要的一种,就是“糖元宝”,是用饴糖来做的,据老人家说:“这种糖元宝,黏性很重,是让灶君老爷吃了之后,饴糖黏实了嘴巴,上天之后可以不说坏话。”送灶之时,有一顶纸轿,上面有一副对联写着:“上天奏好事,下界保平安。”意思说:“上天只能说好话,不可说坏话。”这真是滑稽极了。
送灶完毕,就要打扫整间屋子了,俗语叫作扫“沿尘”,是除旧更新之意。随着一边办年货,一边要筹备“谢年”了,这是农历年尾最隆重的仪式。
我母亲说:“年年谢年,我们都草草了事,今年我想好好地做一次。况且在你生病期间,我到水仙宫去许了愿,请天老爷保佑你。如今你已康复,来一个隆重的‘谢年’,也是应该的。”我说:“我不懂这一套,你要怎样做就怎样做,我是不反对的。”
我母亲提起从前分家的时候,嗣父一个现钱都不要,只分到了一副锡的“事件”,和一套宝石的“戏文”。所谓“事件”就是锡制的一只香炉,一对蜡烛台,还有两只供筒,是插一对孔雀毛的掌扇,名为“五事件”。所谓戏文,是八盆之内放着玉石制的象征性的八出戏剧,如一盆是一支拂尘,一顶女道士冠,代表的戏是《孽海记》的《思凡》;一盆是一把扫帚,一封书信,代表的戏是《琵琶记》的《扫松》;一盆是一根划楫,一顶方巾,代表的戏是《渔家乐》的《藏舟》;一盆是一枝柳条,一根鞭子,代表的戏是《西楼记》的《折柳》等,诸如此类,共有八盆。这八出戏文,是苏州制的“小摆设”,用彩色玉石雕刻而成,看上去像珊瑚玛瑙珍珠翡翠一样,名贵得很,当时嗣父说:“好的,你们要这般郑重的谢年,就可以用我这些东西,但是一定要同时举行一次大规模的‘吃年夜饭’。这种大场面,我家已经好久没有了,借此机会与亲友欢叙一下,也是好的。”
商议既定,就在嗣父家中举行,因为他家中有一个比较像样的大客堂,可以摆八桌酒,他说:“要留出一桌,邀请几位上海有名的乡绅,他们都很会饮酒,有了他们就热闹得多。”
我嗣父预先向纸作店购买了一种“祃张”。所谓祃张,是一种木板黑色印的“神祇”红纸张,是谢年仪式中供奉的神像。(按:这种祃张,全国各地精粗区别极大,而且式样各有不同。记得香港大会堂曾经举行过一个展览会,从门神到谢年的神祇,应有尽有,极为可观。)
嗣父先在客堂中挂上了一幅“天官赐福图”,是任伯年绘的。两边配上一副吴昌硕写的“红地洒金”的对联,又在两壁挂了十六条曾熙写的他六十岁那年上海乡绅们合送的寿屏,朱红绫边泥金地,煞是好看,所有座椅茶几都罩上了红绫绣花的椅披、桌围,真是一片“满堂红”。
在“天官赐福图”下是谢年神祇,供在中央。前面直排着两张八仙桌,桌上铺了红布,桌前张着红缎金花的桌围,桌间前摆了五事件。后面第一行是供着四盆堆到二尺高的水果,每盆都用紫铜丝网罩着;第二行是八盆戏文小摆设;第三行是八盆蜜饯凉果;第四行是一只“玉如意”,两旁一对“元宝鱼”,所谓元宝鱼即鲤鱼,祭神用的必须是活生生的,寓有“鲤鱼跳龙门”之意;第五行是八盆干果;第六行是一大盆“三牲”,所谓三牲,一是洗得干干净净的一个猪头,中间是一头去了毛的光鸡,旁边是一条活的青鱼,这条鱼有七八斤重,两颗眼珠上各贴了一张红纸;第七行是十副杯筷,表示请的是“十方神祇”,旁边一对酒壶,也是用锡制成的。
这般的陈设,由我母亲和几位福寿双全的老太太,一边摆设,一边口中念念有词地对每一样东西都有一种好口彩。譬如摆生果时,称苹果为“平平安安”,称甘蔗为“节节高,年年高”,称福橘为“鸿福齐天”这样地念。我在旁边听了很是好笑,很多小孩子也听得喜气洋洋。
到了下午六时,嗣父焚香点烛,由他老人家第一个上香叩头。叩头之先,先除下眼镜,再拍下身上的灰尘,然后下跪,连叩了三个头;接着就依照辈分,男的先叩头,然后轮到女的叩头,大家都虔诚得很。
正在这时,亲友们也已先先后后地到来。我们预先叫了“茶担”。所谓茶担,是由贳器店承办的,他们一共来了三个伙计,带了茶炉和有盖的茶杯,负责煮茶敬茶,在坐席时,负责烫酒倒酒。(按:从前宴客都用黄酒,必须烫热了饮。一副茶担,三个工人,例费二元四角,临走再给六角钱小账,已经称谢不绝,此等古风,今后见不到了。)
到了七时,亲友们差不多已到齐,小孩子十居其四,乡绅们最早到的是姚子让,他是有名的酒仙,不醉无归,所以人们称他为“姚天亮”。姚氏坐定就对我嗣父说:“你今天谢年,只请一桌酒友,那是不够热闹的,我已经代你多约了两桌了,等一下都会来,想来你一定欢迎的。”嗣父听了他的话,临时多了两桌,脸上露出啼笑皆非之状,但是口中还是不断说:“欢迎!欢迎!”
嗣父一想,这两桌人一来,至少要多吃四坛黄酒,急忙叫贳器店的伙计,先多排两张八仙桌,又关照厨师要多添两桌菜,同时再叫了六坛状元红黄酒,每坛是五十斤。那时的家常筵席,每桌是十元,而一坛酒倒要十七元几角,未免有些肉痛。
安排既定,大批酒仙已经纷纷光临,都是驰誉南市的士绅,他们唯一的嗜好就是饮酒。彼此寒暄几句,姚子让已经嚷着叫茶担烫酒,同时还指挥厨师先上几只送酒的冷盆。霎时之间,三桌人已经开始你一杯我一杯地饮起来了。三杯落肚之后,猜拳之声四起,用饭碗代替酒杯,一饭碗刚好是十杯,由十个人坐庄,先各饮一饭碗,这是坐庄的规矩,先要“存酒”一百杯,然后开始向各桌挑战。从这时起,一片“五经魁,六顺风,全家福”之声,响震屋瓦。他们对菜倒很随便,倒是黄酒要一大碗一大碗地呷。
谢年和吃年夜饭的时候,大家开口闭口都要讲吉利话,讲错了要受罚的。有一人大醉,像喷花筒般呕吐起来,大家笑说:“放花筒哉!大吉大利。”旁边一人说:“死快哉!饮一斤老酒已经受不住了!”此人提到了一个死字,大家都怔起来,认为出言不吉。姚子让像家长执法一般,在口袋中取出两张草纸(即厕纸),说这一句话大不吉利,一定要揩屁股;即时三四人围着那说错话的人,用厕纸在他的口唇旁作拭抹状,大家又是哄堂大笑。(按:旧时厕纸,都是黄色用稻柴做成的方形纸张,每一刀约五十张,计铜元二枚。)此一风俗,我在幼时亦经过,大年三十晚上,我母亲拉我们兄弟进厕所,用草纸代我们抹嘴,口中说:“小狗放屁,百无禁忌。”
这般的闹到深夜十一时,送神仪式开始,爆竹和高升齐放,爆竹之声越响,他们的拳声就越高。可是大家都已饮到东倒西歪、七颠八倒。小孩子们吵着要回家,我母亲预先准备许多红封包,叫作“压岁钱”,点清了孩子的数目,交给他们的母亲,要放在他们枕头底下,作为压岁。(按:谢年之后,长辈都要给小辈压岁钱,有时年底没有见面,到新年见面,称为拜年钿。)这一回,我母亲派给每一个小孩一包糖,一个银元作为压岁钱,亲友们都认为很阔气,母亲也展颜大悦。这是上一个时代的风气,酬神之类的事,迹近迷信,但也是旧时生活上的情趣,我也乐意地依着长辈们的摆布,全无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