疲劳过度 养病南市

游览沪滨 遍访胜迹

游城隍庙 查城隍史

上海小吃 别具风味

城隍出巡 会景盛大

民国时期,上海龙华寺

我从小到大没有生过病,自从编纂辞典之后,白天常觉疲劳过度,遇到有些写作上的困难问题,夜间不能成眠,有时睡到半夜入梦之时,拟好了一段文稿,或是想出了一个字,忽然清醒坐了起来,急急开了灯动笔记下。最初记好之后,也就入睡了。后来记了之后,觉得提起了虚火,自己都按捺不下,就继续做上两三小时工作。从前年轻,少睡两三个钟头无所谓,但是积了半年时间,究竟人不是铁打的,就病起来了。

最初我不过常常觉得头晕无力,接着就变成思想纷乱,明明一个字写得对的,偏会认为不对,横看竖看,非经考证,或是问过二三个人,否则不敢决定。因此又想到自己的健康问题,疑神疑鬼,好像各种疾病都追随而来。这时我觉得自己患上了心神不宁之症,新名词就是“神经衰弱”。

我参加中国旅行社办的华南旅行团,游览广州、石岐(中山市)、澳门、香港等地,归来之后,赵君豪主编的《旅行杂志》要我写一篇《华南旅行记》,都勉强完成。其时只感觉到自己脑力异常衰退,许多见闻的事情都想不起来,仅记得在广州六榕寺吃到的一席素斋,花了银元六枚,那时六榕寺是开放的,里面还有苏东坡手写的石碑;在石岐吃鸽子,每只的代价是双毫二枚,好吃得很;在香港记得的士一上车就是二毫,之后每跳一跳表是一毫子,这时因为香港汽油便宜,是上海所不及的。此外,好多事印象模糊,自己觉得记忆力大大地衰退,原来在这个时候,我已病得很深了。

疲劳过度 养病南市

神经衰弱虽不是一个重大疾病,但事实上,比真正的病还要复杂和痛苦。我深知这种情况,只要多休息就会好转,所以我决定连诊务都摆脱了,请一位老友来代诊。

不料,世界书局收到了我的《中国药学大辞典》全部稿件之后,在校对时,发生了许多问题。最普通的就是中国药材的名称,从前的人都喜欢写简笔字,譬如“牛膝”两字,简笔写成“牛七”,“田漆”写成“田七”,“蒺藜”两字写成“夕利”。诸如此类的问题,等到排好之后,就发觉到文字前后不能统一。沈知方就来了一个电话,要我亲自去做全篇统一修正。

我接了电话说:“我为了这部辞典已患上了失眠症,整天没有心绪,连诊务都请人代理,我实在精力不济,可否暂时让我休息一些时日再讲。”沈知方说:“不行,不行,这部书,不但是老兄声名所寄,我们世界书局也认为是一部巨著,一定要赶着在新厦落成之前出版。你既然现在已暂停诊务,那是再好也没有了,请你每天抽出半天时间,到我们编译所来修正一下,也可以把这个问题解决。”我答说:“这万万不能,你们的编译所在虹口大连湾路,来来往往要一个小时以上,我如果照你的意思工作下去,身体完全要拆坏了。”沈知方说:“不要紧,不要紧,用我的自备汽车叫司机四宝天天接送你。不需你自己动笔,坐在局里只要你开开口就是了。”我迫于无奈,终于还是答应了他。谁知道这一下子,我真的病倒了,每天下午二三点钟时有三分热度,人也日益消瘦。在这样的情况之下,我就拉了一位老友尤学周,代替我到世界书局去工作。

所谓三分热度,是从前的说法,事实上就是摄氏三十七度三,我觉得这种定时而至的热度,不是感冒或湿温,定然是一种虚热,自己拟方服药,但热度毫无退却的迹象。想想倒有些像肺痨病开始的潮热,这样一想,神经格外衰弱,失眠更甚。

那时上海私人医生是没有X光照射的,只有海格路(今华山路)红十字会医院有一架。我和该院的院长颜福庆相识,通过一次电话,他就约了一个日期,叫我去照一照,说是虽有X光设备,但是照的人很少,因为灯胆和菲林都由外国运来,价格昂贵,所以规定每星期三照一次。要是想照的话,要付代价十五块钱。我一听这个价钱,当然认为很贵,但是决定依期而往,去照射一下。(按:从前物价虽然便宜,但是洋货较贵,现在照一次也不过港币十五元,足见现在便宜得多。)

X光照射的结果,肺部无恙,这在我心理上就安乐得多。可是自己用药剂调治,全无效力,我知道这完全是虚热,一定要着意进补,而且白天还要加多睡眠时间,否则,这个热度是不会退的。

本来我喜欢看书的,随时随地手不释卷。有时大便,无书可看,拿一本历本看看,也觉得有所寄托。但到了这个时候,见了书本就觉得讨厌;但在家中到处都是书,连床头都有书,所以一睁眼就觉得厌恶异常。

在我疗养期间,真想离开家中,找一个幽静的旅店住一个时期,来改换一下自己的环境。我的母亲天天探望我,见到我这个情景,她心中极为焦急,问我:“旅馆每天要多少房租?”我说:“大东、东亚这两间旅馆每天房租要三元二角,沧州饭店每天要四元。”她说:“这样昂贵的房租,住下去开支不得了,而且这种旅馆也不见得安静,不适宜于养病,不如你住到南市老家来。把住旅馆的钱省掉,吃得好一些,那么即使长期休养,也用不了多少钱。”我一想,这也是一个办法,因为这次休养,至少要几个月,的确可以省下好多钱的。

我移居到了南市,老家中房间极多,而书却一本都没有,这对我说来,倒可以改变我的生活习惯。

每天进服药物,都由我自己处方,但是三分热度,退到了两分就不动了。我想想这是大虚之象,一定要进服人参,增加一分体力,才能退除一分热度。当时上海的参茸行都在南市里咸瓜街,人参的价值,是每两银元八枚,好多年来既没有涨价,也没有跌过。我就到参茸行去买了一两人参,煎汤进服,不过五天工夫,竟退了一分热度。于是再到里咸瓜街,正要进入葆大参行,里面走出一个关东大汉,是关外的人参客人,似曾相识。他见到了我,就叫我一声:“陈大夫,两三年不见,你怎么瘦成这样?”我说:“是呀!所以要来买些人参。”他低声说:“那好极了,你不必问他们去买贵货,我可以照批发价格卖些给你,要便宜得多。”于是两人就到小东门一间点心店,叫了两客汤包,只售铜元数枚,各式有鱼有肉的汤面,也都用铜元计值。幸亏我肠胃无病,胃口还好,大家吃得很高兴。吃罢之后,那位人参客人,就打开一个蓝布包,里面有两铁盒人参,都是真正的吉林参。我问价钱,他说:“芦头好,芦身粗壮,参须飘然的,每两批价是六元四角,但是有一种较为便宜的,只是参须折断,或是参段生得不好看,大参行不肯接受,我可以便宜些卖给你。”

我说:“人参的真假,我是很懂得的。移山参一煎就发胖,参皮立刻散开来,头煎的参汤,已经很淡,二煎就变成无数飞花,浑浊不清。所以如果不是原枝完整的人参,人家不相信是真货的。你能不能送到我家里,经过我煎煮之后,如果是真的,我就买下来。”那人参客人说:“好!你不妨拿一包去试试。”

从前的生意人极讲信用,口头说妥了之后,就把人参称了一下,包了给我,只问我住在何处,并说:“我过几天到你府上去收钱。”

我回到家里,就把这种参段煎煮,一煮之下,发觉的确是真正的老山吉林人参。等五天之后,那位人参客人来了,问我;“参质如何?”我说:“路道的确是真的,但是这种碎段残枝,价钱如何算法?”他豪爽得很,说:“我从关外带来的人参,有三十斤之多,坏就坏在这些零碎参段,没有人要,天天住在客栈里,东奔西跑,很难成交。我急于要还乡,你既是识货的,我一块儿卖给你,价钱特别便宜,每两只收你三元,这和我的来价差不多。”我说:“好的。”于是我就全部买了下来,计重一斤有余,只花了五十多块钱。

我天天呷参汤,再进服药物,大约两个月之后,才把虚热退清,但是人却依然瘦得不像样子,一时还不能恢复原状。

游览沪滨 遍访胜迹

那时节,我的同学医友秦伯未也住在南市侯家浜,到我家来访,相见之下,他说:“你这样瘦法,接近落形了,还是要休息,不如再进服二剂膏滋药。”我说:“也好。”

接着我就说:“疗养期间有一桩苦事,就是寂寞得很,现在下午多睡,热度已退,可是上午这段时间,怎样排遣呢?”伯未说:“你有小汽车,不妨开了车子,我和你遍访南市各处古迹。”恰好伯未下午是在嵩山路应诊,上午则在家写写字,刻刻印,绘绘画,相当悠闲,所以他很高兴地陪我同游。

伯未有考古癖好,他说:“我们第一天就去踏访赵松雪(赵孟頫)故居。”我说:“赵松雪是元代人,怎样还找得到他的故居呢?”他说:“《上海县志》上说他的故居是在石皮弄长生庵后面。”我说:“那么我们即刻就去。”

其实,我们对石皮弄熟得很,那地方既小且狭,汽车是开不进去的,我们只好安步当车地走进去,一边走一边寻,居然找到一条松雪街,两个人开心得很。可惜多数房屋,都是后来翻造的小宅子,古老的旧屋有四间,是否就是赵松雪故居也无从证实,只得望屋兴叹!但是旧屋之中有一个尼姑佛堂,闭上了门,屋子既旧且破,我们敲门而入,两个尼姑看见我们奇怪得很,因为这间佛堂很少人去烧香礼佛。于是她就问我们:“来做什么?”我们说来烧一炷香,饮一杯茶,老尼合掌说:“好,好。”料不到这个小地方,四壁挂着许多名家书画,如明代的董其昌、方淑仪,清代的何绍基、赵之谦、陆润庠等;至于近代的人则有任伯年、李梅庵、吴昌硕,书画和对联,挂得琳琅满目,可惜见不到赵松雪的墨宝。

那位老尼也风雅得很,她说:“你们要找赵松雪的遗墨,我知道在沪西鹤沙镇有一个庙叫永宁寺,里面有赵孟頫手写赤壁赋的石刻。”第二天我们就到沪西大场去找鹤沙镇,但是找了半天,连“鹤沙镇”三字,乡下人都不知道,我们只得废然而返。

那天我们就在大场镇上一家小饭店进餐,那家餐馆所吃到的鱼虾都很新鲜,因为是当地的水产,所以价格相当便宜。我们一餐有酒有菜,只花小洋四角。我和伯未谈起:赵孟頫是以画马出名的,别署松雪道人,我们既然找到了这条松雪街,他的后人即使还居住在上海,至少也是他的十几代了。在我们上海,五代居住在一个旧宅是常有的,要是十多代子孙还居住在旧宅,那就不可能了。所以我们进餐以后,就把找寻赵松雪遗碑的事放弃了。

第二天早晨八点钟,伯未拿了一本上海县志到我家来,出示县志说:“书上分明载出赵孟頫是湖州人,居住沪上鹤沙镇,凡寺院钟铭皆有其真迹。如此看来,松雪街上那个尼姑庵中的老尼姑,必定有来历,我们今天再去访问她,问一个水落石出。”我也高兴得很,洗了面就和他出门。但是大家还空着肚子,于是我们找一个馆子去进早餐,见到福佑路旧校场一个羊肉面店,那是很有名的。

从前上海出售羊肉的面店、摊档,以及肩挑专卖生熟羊肉的小贩多得很。羊的肥肉叫“腰胡”,瘦的叫“环掌”,羊的腿叫“圆筒”,吃客可以随拣随切,每碟不过铜元三五枚。汤是羊肉汤,面是手切面,一碗面叫作“一挑”,光面不过铜元二三枚而已。

我们吃罢羊肉面之后,觉得浑身暖暖的,很是舒服,就急急地赶到尼姑庵。那老尼姑见到我们又来,而且伯未手上还拿了一本县志,不由得另眼相看,泡了一壶茶,便和我们长谈起来。

她说:“赵松雪的旧宅,真是在这条松雪街上,原宅很大,一百多年前,他的后人出售给了耶稣教会,即现在的那间圣公会教堂,所以一无遗迹可寻。”我们觉得她的话,绝非虚构,而且她一定还知道得很详细。因此我们再追问她的身世,她只是笑而不言,只说她也能画几笔画,她的丈夫是清代的名画家,所以知道一些关于赵松雪的故事。她又说:“赵松雪有一部诗集,诗集的跋文中说出赵松雪葬在鹤沙镇,究竟这个镇在何处?已无从查考。(按:据老友胡憨珠君言,赵松雪葬在闵行镇北紫藤花棚桥畔。)赵松雪的书画,流散各方,不过在上海书坊铺中,有一种松雪小楷却很流行。”

伯未说:“上海人对保存古迹,根本没有人着意打理,我们唯有到各寺去踏访。”于是我们每天都到各寺院去观察。

上海最古老的一个寺院是“静安寺”,是三国时代赤乌年间与龙华寺、龙华塔一同兴建的。我们先到静安寺,这个寺地方虽大,但是主要的大雄宝殿却小到极,此外都简陋非常,想来历史太久,屡经焚毁,已是面目全非。只见寺院前的一口“涌泉井”,因为后来改建马路,切断水源,所以井水浑浊不清。依照《上海县志》上所说:本来吴淞江有多条支流叫作涌泉浜,在静安寺前,恰巧是几条支流汇集之所,名为海眼,这个井就是海眼所在,泉水昼夜不断飞腾,所以清澈见底。井栏上面还有皇帝御书,题了“天下第六泉”的评语。这几个字,后来清代末叶由名书家胡公寿重行书写刻在石上,刻得很深,游客都能一目了然。

我们在静安寺中盘桓了好久,只发现有一块“陈熙赤乌碑”,碑文很长,我还记得其中的两句:“穹碑巍立纪孙吴,为访遗迹吊赤乌。”文中的年月已模糊得看不清楚。伯未对诗词很有研究,他说皮日休陆龟蒙都有夜宿静安寺的诗,足见静安寺的历史是很悠久的。

接着我们就到龙华,远远望到那座有名的“龙华塔”,相距不远就是“龙华寺”,寺门口横额写着“敕赐大兴国慈华禅寺”几个字。这个寺院,院基也很大,但是看来经过几个朝代,或遭兵燹,或遭回禄,想来一再改建,已非旧时面目。

龙华寺只有在春季桃花盛开之际,游客络绎不绝。我们去的时节正在深秋,寺内显得很冷落,我们就在方丈室小坐。一个招待我们的知客僧,倒了茶后再也不来理睬我们。只见方丈殷勤地侍奉一个文人模样的香客,桌上铺着纸墨笔砚,求他写字。那客人拿起笔来就写了一首《龙华浮图》诗,署名“张继”,我们两人才知道原来这位香客就是党国要人。张继和我们不相识,不足为怪,而龙华寺方丈对我们也不加招呼,伯未大不高兴。见到那张写字的桌子很长,而且还有剩余白纸,于是他也提起笔来,就写上一首唐代皮日休的《龙华夜泊》诗:

今寺犹存古刹名,草桥霜滑有人行。

尚嫌残月清光少,不见波心塔影横。

伯未写得一手魏碑字体,笔酣墨饱,片刻而就。张继就说:“江南毕竟多文士,这位先生的字写得真是不错。”于是方丈就一变本来的态度,含笑招呼,并且邀我们和张继互相通名,同进素斋。饭后,就陪同我们遍游全寺。内中建筑最好的一座楼宇,叫作“藏经楼”。本来藏有著名的朱迹大藏经,张继要求登楼一看,方丈面有难色,但又不得不开锁让我们入内。但是走进里面一看,所谓藏经,只是一些最普通的版本,也只有《华严经》《楞严经》等,连《大藏经》都没有,方丈颇有愧色,大家怅然而别。

我们和张继离开龙华寺,张继还想走一程,他遥指远处一个大操场,说:“那边地方平坦,我们不妨去走走。”走到那里,张继似乎有些凄凄切切的神情,他说:“这个地方,过去枪杀过好多革命同志!”所以他神情有些黯然。

伯未说:“你知道吗?这个地方还枪毙过一个阎瑞生。在枪毙的那天,由四郊和租界上赶来看的,至少有五千人,其中一部分是娼门女子来看热闹的。因为阎瑞生在北新泾麦田中谋杀一个妓女王莲英,所得不过是一个钻戒,后来逃到佘山教堂,教士拒不收容,因此在徐州车站被捕,从前杀人偿命,所以他就在这里枪毙的。”

我说:“枪毙阎瑞生的戏剧连演了几年,戏中演出阎瑞生,是在西炮台枪毙。”伯未说:“这是不对的,枪毙那天我还到这里来看的。”

张继接着便问了我俩的籍贯,我略为介绍了自己,说是:“我是真正的上海县人,至于伯未,是上海县城隍老爷秦裕伯后人,所以他名叫秦伯未。”张继笑着说:“城隍庙我虽然去过,明天我们再去玩玩,好不好?”我们表示赞成,约定了第二天早晨见面的地方。

游城隍庙 查城隍史

次晨八时,我们到了城隍庙前门口,张继已等在那里。伯未的书生习气很重,又带来一本“县志”和“沪邑城隍神颂”。大家先在庙门口徘徊了一阵,见到庙门口上面有“保障海隅”四个大字匾额,是明代上海县冯彬所题。两边虽然有好多玩具摊、洋金饰摊,因为时尚早,摊贩们尚未摆摊营业。我们在墙上还看得见有一块石碑,上面刻着明永乐年间知县张守约所建,屡经火灾,已翻造修葺了好几次。

从前的人迷信得很,他们有一种观念,认为阳间的事由县知事管辖,阴间的事由城隍老爷去管理。城隍的资格,是选择当地有德政的人,死后经地方人士奏请皇帝追封的。秦裕伯在明代以前,曾任元代官员,领导民众抵御倭寇有功。及朱洪武崛起民间,驱走元顺帝拥有天下,屡次征辟秦裕伯复出,秦坚不应命,朱洪武敕封他为上海城隍兼赐护海公衔。从“护海”两字看来,当时倭寇曾经侵犯过上海,所以庙门口也写着“保障海隅”的字样。张继就问伯未:“你的祖先,在上海还有什么历史古迹可寻?”伯未说:“秦裕伯公晚年住在浦东洋泾,那边还有一座裕伯公题字的小桥,桥边有一个秦裕伯庙,祖坟也在那边附近。”

城隍庙门前及庙内前后广场的各种小贩摊档不计其数,游客不无拥挤之苦,却具左右顾盼之乐。整座庙宇虽建造得雕梁画栋,金碧辉煌,终因香火太盛,全被熏黑如墨染尘封。大殿前有白色砰石平台一方,两旁各有一个石狮子,雕刻甚精,想是出于名匠之手。庙门筑成左右中三门,唯中门上有两个门神,高达丈余,庙门外面即为照墙,墙下两侧建有两个吹鼓亭。但是城隍庙的庙祝,为了增加收入,连此种余地斗室,也已租给人家改作商店与摊基,庙门内有一间专卖酒酿圆子的铺子,甚为著名。

二山门的门楼即演酬神戏的戏台,游人出入都要经过台下。

戏台前面,有一个大广场,中间列有一个巨大铁香炉与一座亭形的燎炉,专供善男信女烧香焚箔之用。四周都是小吃摊,如桂花糖粥摊、油炸鱿鱼摊、糟田螺摊、鸡鸭血汤摊,不下三五十家,摊贩最老的一家为朱义品斋的百草梨膏糖,吃客丛集。

我们走到西廊,见到一排都是图章铺、刻字摊、书画铺、裱画店等,张继大感兴趣,买了些笔墨之类。有一方田黄旧章,光泽灿烂,索价银元八枚,张继竟然不还价就买了下来。我们不懂得田黄的价值,正在奇怪,后来才知道这块田黄石章,是一位著名藏家的旧物,旧籍中说田黄与黄金同价,但是只有此说,而事实上是有价无市的。(按:后来上海地产大王程霖生,喜欢收集石涛画和田黄图章,因此田黄图章的身价,果然与黄金相等。)

我们走完了西廊,就到了城隍的大殿,只见无数人都在膜拜求签。我们仔细地看看四面的楹联石碑,于二门上眼见到顶上挂着一个大算盘,旁边刻着:“人有千算,天只一算。”八个大字之外,另一面在大殿外的屋梁上挂着两只木做的大船,帆桨俱备,这是象征秦裕伯公用此船出海与倭寇作战。据说这两只船的底部,常极湿润,有水滴下,说是秦裕伯公夜间常驾船出海巡查。其实因为此船终日受人间香火和潮气熏蒸所致,种种传说,不外是神话而已。

庙大殿后的西侧有一个寝宫,俗呼“内苑”,是秦裕伯公夫人的居室,平日是不开放的。伯未和庙祝很熟,一经请求,庙祝就说:“你是城隍老爷的子孙,当然可以。”当即开门让我们进去参观,里面床帐被褥齐备,特别是许多衣冠,都是明代的款式,而且里面还有城隍神夫妇俩的塑像,令人肃然起敬。

大殿之外的西边,有一个星宿殿,殿内三面陈列有金漆塑像六十尊,高仅五尺,膜拜的人非常之多,每一个塑像的前面,供有朱漆金字神主牌位,牌位上雕刻着甲子、乙丑等字样,凡是符合这个千支年份的人,都要去进香礼拜。张继也找了符合自己年龄的金像,竟然也上了三炷香,并且口中喃喃有词,不知道他祈祷些什么。

我们再走出来,朝北通路踱去,那里就是文昌阁,里面供奉着梓童帝君,俗称他为文昌帝君。小孩子在入学启蒙之前,父母必然带他们去进香叩头,希望小孩子入学之后,能多得一些智慧。但此间翻建楼屋后,巧不过的由钱业公会所主办的一所小学校就在文昌阁的楼上,令人有文风郁郁之感。

文昌阁外面,有不少毗连着的屏联笺扇店,出售许多近人的书画扇面,最多的画是任伯年、吴昌硕、倪墨畊和王一亭,售价都很便宜。张继买了一幅任伯年的百子图,代价为银元十枚,他高兴得很。任伯年是吴昌硕的老师,后来他的画艺名声很大,尤其是他画的“岁朝清供图”,当年上海城内大户人家,几乎大半都有悬挂的。

再走过几步,就到了清芬堂,堂额是曾农髯题的。这堂俗称“桂花厅”,原是一个很大的茶馆,有很多人每天按时按刻到那边饮茶。茶馆的前面有一个广场,全是卜巫星相者、江湖卖解者,以及玩魔术者的集中地,也是小孩子最喜欢的地方。

张继对星相好像很有研究,特地找到一个星相家名叫曹铁口,他就走进去,请他相了一阵,还拆了一个字,大概说得很准,张继赞不绝口,连说:“灵得很!灵得很!”

张继忽然想起一个地方叫作“大假山”,他说这里面有一个厅,是二次革命党人与沪绅聚议之所,我倒想去看看,伯未说这就是“豫园”中所称的萃秀堂,平时是不开放的,但是他可以带我去。一会儿进入该园门,见到了一座假山,据说堆假山的人是明代上海著名叠山家张南阳。张南阳最善用“见石不露土”的手法,堆出的假山千变万化,而结构谨严,画意盎然,豫园的假山,就是他用大量黄石叠成的。厅中挂着许多名人书画,我们只注意一幅董其昌的字。张继安安定定地坐在一个桌子旁,好像正在回想过去许多事情一般,凝神沉思。

上海小吃 别具风味

坐了片刻,我们再去走北端“九曲桥”和“湖心亭”,这也是邑庙的名胜之一,桥上游人很多,熙攘往来,摩肩接踵。走过九曲桥南端的桥头,那里即为桂花厅门前广场,厅的西边地方,只有许多卖鸟的铺子。张继也不暇逐一细看,只问我们“四美轩”在哪里,我们就带他去。他说从前此地也是茶居,陈其美、于右任、钮惕生、沈缦云、李平书等,常常相约在这里倾谈,现在的四美轩除了茶座以外,还设有许多摊档式古董铺,楼上已然变为书场,是评弹家献艺之所。

走出四美轩,又向西边走去,见到一家卖南翔馒头的铺子,我们想请他去吃点心,张继说:“今天玩的时间相当多了,下次再叨扰吧!”这时已近中午,就由伯未陪送他到法租界,我就在这里吃了一碗“小肉面”,只花了铜元八枚。吃罢了,我依旧回到旧宅作午睡,继续过我的疗养生活。

我在家休养,虽很悠闲,却很无聊,上午总要出去走走,最喜欢去的地方,就是我的出生地小南门薛家浜旧居,抚今追昔,觉得很有趣味。

来来往往,有时搭车,有时步行,往往想找寻幼年时吃过的铺子,虽然事隔久远,但大多数店铺依然存在。

在小南门外,王一亭的“梓园”后面也是河浜,有一个地方叫作“乔家栅”,是家以出售“擂沙圆”出名的铺子,门前没有什么招牌,就叫它为“乔家栅圆子店”。(按:后来我友王汝嘉在法租界也开了一家乔家栅,现在香港九龙也有一家乔家栅,都是沿用其名。)

乔家栅虽说卖的是“擂沙圆”,实际上以卖汤团为主。创设的人本是一位老妪,她擅长做汤团,皮薄且糯,肉精而卤多。每天她做四百个为限,卖完了就不再做。后来门庭如市,客人吵着要吃,于是她不得不出动了三个媳妇、四个女儿帮着赶做,才能应付过去,但是铺子里的桌椅设备极为陈旧。后来她想出一个办法来,就是把煮熟的汤团,捞出来滚上几层红豆沙,就称为“擂沙圆”,很多客人在吃罢汤团之后,还买些擂沙圆带回去。

我找到了那间铺子,见到椅桌依旧,老妪已经身故,主持业务的是她的几个女儿,都已有了丈夫,因此连老妪的大孙儿也在帮忙,门前有无数小贩在等着批购擂沙圆,据说一天可以卖出很多。那天我吃一碗汤团,觉得滋味如旧,只花了铜元四枚。

带钩桥(俗称打狗桥),有一家唐正和面店,早晨供应汤包,这种汤包,皮薄液多,人口时一包鲜汤,每客也只铜元六枚。过了早晨,就改供应面食,有鱼面、肉面两种,但是名目繁多,客人要在叫面时预先说明:“拣瘦”,即要瘦肉;“拣肥”,就是要肥肉;“去皮”,就是要除去一层肉皮;还有“轻面重浇”,或是“重面轻浇”,就是要多面或是多浇;还有一种叫作“减底”,也就是浇头多些,面尽少无妨。

还有一种叫作“阳春”,即阳春白雪的阳春,来代表“光面”。光面只售铜元三枚,若要面多些,可以加一,即铜元四枚。也有许多名目,不要葱蒜,名为“免青”。要汤多的叫作“宽汤”,要吃不太软的面叫作“硬面”。有些客人叫一碗面,要鱼肉兼有,名为“红两鲜”。客人吩咐定当之后,跑堂就大声叫喊起来,有时一碗面要连续叫出六七个名堂,如“大肉面一碗来哉,要轻面重浇、去皮拣瘦、宽汤、软面、免青”等,一连串名堂叫起来很是动听,而所费不过铜元十二枚而已。这类面店,在南市城厢内外,何止二三十家之多。

民国时期,上海三角地市场

大型的糖果店全城不过四五家,以大东门汤懋昌为最大,出售的糖果,最普通的是“粽子糖”(按:糖是三角,形如粽子)、乌龟糖(按:形如龟背,即苏曼殊日记中屡次提到的摩尔登糖)、牛皮糖、芝麻糖、米花糖等。还有一种寸金糖,长约一寸,它的命名是从“一寸光阴一寸金”的格言而来的,糖内是糖酥,外有芝麻,吃起来既甜且香,每包铜元二枚,有十多条;咖啡糖只有外国货,在城厢之内是买不到的。

南市的人俭朴得很,奢侈高贵的食品不多,只有一家张祥丰蜜饯糖果栈,开在荷花池后。这家糖果栈规模很大,专门出售蜜饯凉果,如蜜枣、糖金柑、糖橘饼、糖佛手等。他们最出名的一种食品是花生糖,单是这种糖,每天要售出几百斤。上海人互相送礼或是旅行出外,多数会买张祥丰的花生糖馈赠亲友或自奉。

水果铺,在南市很少,多数是摊档,出售的水果,虽然随时令更换,但花式是不多的,以龙华水蜜桃、老虎黄西瓜最有名,其余都是由江浙各省运来的,如崇明芦栗、天台蜜橘、洞庭山枇杷。福建的橘子(俗名福橘)、广东的橄榄,只有新年前后作为贺年用的。生梨和荸荠,买的时候你如果当场吃,摊贩立刻几下子就替你去了皮,光滑晶莹。只有在小东门外十六铺,才有正式的水果批发店,全上海的水果都是由这个地区批发出去的。

那时上海的居民,都喜欢吃家常菜,很少上馆子,所以在南市菜馆是不多的,甚至连喜庆和寿辰,也是在家中大厅间排席宴客。酒席多数是四盆六碗一汤,菜肴不外乎“扣三丝”“走油蹄子”“炒时件”“全家福”等,较大规模的宴客,多数是假座城内“也是园”“群学会”等大厅举行。

南市最大的菜馆,是开在西门口的“丹凤楼”和城隍庙前面的“鸿运楼”,这是地道的徽菜馆,以炒鳝糊著称。其他菜馆虽有十多家,规模都不大。

南市的几条大街,有许多卖牛肉包的铺子,比较平民化,小洋二角可以买到一碗洋葱牛肉丝。此外,到处都有素菜馆,专卖素什锦,小洋一角半可以炒满满的一大碗。普通人家,如果临时有客来,要添菜的话,都是刻板地在就近这类铺子买一碟炒牛肉丝,或是素什锦。

酒店,南市很多,是专门供应热酒为主,门前都摆满了作为下酒的小菜,不外乎发芽豆(俗称独脚蟹)、咸水毛豆、盐紧豆、豆腐干、拌海蜇、拌乌笋等,随客取用,每碟不过铜元二三枚。在这类酒店中,约三五知己小饮,要是由一个人会钞的话,也不会超过大洋一元。如此看来,在那时住上海南市的人,生活是很简单而舒适的。

南市也和租界上一样,每天自朝到晚,不断有叫卖各种小吃的小贩,按时按刻地随街叫卖,如大饼、油条、脆麻花、绞力棒、白糖粥、臭豆腐干、火腿粽子、五香茶叶蛋等,几乎都有规定的时间到来。就因为这些小贩会定时到来,所以一般市民听到他们的叫卖声,就会知道现在已是几点钟。

还有些小贩,是随着时令更换出卖应时小吃的,如“檀香橄榄”,一到冬令将近过年的时期,每夜出现在街头。卖的人,多数是苏州人,由于他们那种嗲声嗲气的语调,喝唱起市声的歌调来,清脆好听。还有卖“烫手热白果”等,都有大段唱词。

民国时期,上海街头小贩

最有趣的,是下午卖梨膏糖的小贩,一男一女,一个拉着手风琴,一个引吭高歌,每到一处,就会有无数小孩子被他们的歌声吸引,唱一曲,就有很多孩子买他们的糖,生意也很好。

有一种铺子,叫作“老虎灶”,横街小巷到处都有。这是一种专卖滚水的铺子,家家户户都备有一种“铜吊”,要热水(按:上海俗称泡水)就上这种店里去购买。热水的价格,以勺量论值,十勺为铜元一枚。他们还出售一种“水筹”,每一个铜元,可以买十根筹。如果你以铜元一枚去买两勺水,那么他们就找还你八根水筹。

这种老虎灶,外面还放着一两张桌子卖茶;炉灶的后面,还有一两个木制浴盆,专供一些无家室单身汉洗澡之用,每次入浴,不过收铜元三枚而已。

城隍出巡 会景盛大

上海南市有一种风气,每年都要出三次“城隍会”。第一次在清明,第二次在七月半,第三次在十月朝。这种城隍出巡,会景节目很多,路径很长,每次出会,不但南市的人万人空巷,甚至英法租界的人,也要拖男带女地赶来看会。

我在南市养病期间,身体渐渐转好。适逢十月朝的盛会,我先约定了城隍老爷的后代秦伯未,我对他说:“我小的时候,看过一次会,这次我要看个畅快,请你陪我去看。”他说:“会景如何组织?如不加以解说,你是不会懂的。”我说:“好!一切听你。”

这种出会的风气,历史已久,旧时称为“赛神”,陆放翁诗:“到家更约西邻女,明日湖桥看赛神。”所谓赛神,就是指出会而言。

上海南市的城隍会,一般善男信女,早期皆有组织。出会前两天晚上,每晚他们都聚集在庙中吃“会酒”。伯未就带我去从吃会酒开始,会酒都由各人自己出钱,每餐一元,菜肴由玉清宫道士代办,所以聚餐也就在玉清宫中,吃的都是大鱼大肉。

会酒的座位,无形之中有一个规定,邑庙管理董事会的人排在中央,以邑绅姚子让坐首席,旁为银钱业公会,由秦润卿坐首席;豆米业公会由顾馨一坐首席。我和伯未坐在边席,其余都是办事人员的座位,满满地坐了八席。

此外,参加出会的人物,以及任职的重要人员,分别排在大厅的两庑。坐席时,有一个面有麻皮的人,走来走去,非常忙碌。此人于出会时,却是负责排道子事宜的总指挥,我问伯未:“这个麻皮是谁?”他说:“此人重要得很,名夏秋堂(即城厢名医夏应堂之弟,在东木桥狮子弄口开设老虎灶)。”另外还有一个麻皮,在出会时骑“顶马的”,这个人原来就是黄金荣,他那时已在法租界总巡捕房中任高级职位。他童年时,是邑庙后花园粹华堂裱画店的学徒出身,成年后,他每次都参加出会的行列的。所谓“顶马”,是会景行列的开道者,所以每次出会,骑顶马的人,都要经过筹备的人商议决定。

第二天我们又去参加吃会酒,吃的时候匆忙得很,伯未说:“今晚是出会的前夕,传说有五位神道从各处而来,一位是由高昌庙迎来的高昌司,一位是由穿心街延真观迎来的春申侯,一位是财神,还有两位名字记不起了。”我们吃罢了之后,只听得一片大锣大鼓声,诸神坐轿而来,预先供奉在城隍大殿上,举行了一次大会师式的“排衙”景象。殿中香烟缭绕,铁索锒铛,铿锵有声,做着审理案件的样子,殿上一片阴森严肃的气氛,令人不寒而栗。我与伯未略为参观一下,就离开了,据说这是阴审的仪式,一直要审到半夜三更才告停止。

到了第三天,是出会的“正日”。城隍的坐驾轿,是一顶金碧辉煌的绿呢大轿,由八个人抬这顶轿。轿中坐着的并不是大殿上的城隍像,因为这座神像是用就地生长的一株古老银杏木雕刻飞金的巨像,无法搬动的,所以就由内宫中请出一尊较小呼为“行宫”的城隍像来代表,形式是相仿的。城隍大轿请起时,钟鼓号角齐鸣,鞭炮之声,不绝于耳,四围善男信女都跪在地上叩送。那时庙门外面,已经有仪仗排列着恭候,挨次做缓缓进行。最初是有四只顶马,跟着的是一块路由牌,接着就是以两人抬的两面大锣。这两面锣还是明代的遗物,声响极大,随后就是清道旗,肃静回避的虎头牌,朱漆金字的官衔牌,上面写着敕封显佑伯、护海公、护国公等名堂,后面接着是高昌司、财帛司、春申侯等衔牌,此后便是许多皂隶,青袍赤带,有的红冠,有的黑冠(俗称红黑帽),各人手执水火棍,以及各式刑具和铁链,一路口中呼喊着“虎威”两字,缓步前进,其中还有全副执事,都手执朱漆红棍的兵器,如斧、钺、刀、枪等,这就是城隍的仪仗队。中间还有几对号角,吹的时候,其声呜呜然,声音使听者惊心动魄。仪仗队后面跟随着很多穿黄色衣服的会众,人数每次都有一百多人。这些人俗称“黄衣会首”,多数是工人;有些人自以为罪孽太重,则穿一种蓝色短衣随队游行,认为是可以赎罪的。接着无数女人,都身穿着红绸衣裤,腰系白绉裙子,都扮成女囚犯的状态,皆是许愿参加,希望赎罪的。后面叫作旗牌队,着武士装骑在马上,人人手执五色丝绣的大旗,每到一个地广人多的地方,便纵缰疾驰,借此耀武扬威,叫作“出辔头”。马队过后,又是穿玄衣紫带的皂隶数十对,手握铁链和手铐,铁链又粗又重,一路走一路在地上拖,锒铛之声不绝。接着就有许多袒身露腹的大胖子,手执朴刀,作刽子手状。这几个人,都是从屠夫行业中挑选出来的,这种人腹大如鼓,胸前长着无数茸毛,脐部贴了一张膏药,蹒跚而行,既威且武,这是最使大家瞩目的。后面跟着来的,百戏杂陈,有些是踏高跷,有些是抬阁,有些是荡湖船,大都是饰演“武松打虎”“八仙过海”等民间故事。还有蚌壳精,是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孩子扮演的,身穿肉色紧身衣,绣花红肚兜,两面蚌壳,一张一翕,很是动人。其中还有一个瘟官,抹上白鼻的丑脸,歪戴乌纱帽,拖着小胡子,右手执着白纸扇,左手拿着一个“便壶”,坐在轿子里做饮酒状,这是讽刺糊涂瘟官的一幕,几乎是每次出会必有的一个会景节目。瘟官之后,跟着的就是“抬阁”。

民国时期,城隍出巡

所谓“抬阁”,是一个方形的台,上面立着一个小孩子,两手托着两三个男女,看来好像力大无比,其实里面是有一个铁架支持着的。这些男女扮演唐僧取经、水漫金山等民间故事。这种抬阁是会景中的主要节目,还有几个小童扮成武松样子,矗立在大人的肩上而行,也是很受人欢迎的。

此外,是“腰锣”“万民伞”“对马”“清音”(俗称小堂名),又有一班班的“清客串”。所谓“清客串”,即笛箫笙管的音乐合奏,声调悠扬,非常动听。

会景之中,最教人看来有惨不忍睹之感的就是“托香炉”,是用银钩一排,刺进臂部的皮肉内,下垂铜链,拖着一只十多斤重的锡香炉。这种人的臂部皮肉,几乎生了结蒂组织,所以从来没有血液外流。一般看会景的人,都认为是获得城隍的保佑,所以不会流血的。

还有许多黑衣紫带的阴皂隶,耳边插上一张黄纸,手执卷牍或刑具,仿佛捏着传票与刑具要捉人的模样。阴皂隶每两人一排,眼睛相向直视,眼珠一动不动(俗称斗鸡眼)。扮这种皂隶的也是熟手的人充当,否则一路上不霎眼,是办不到的。虽然扮阴皂隶的定眼不霎,直视以行,但还有侍候左右的照料人,频呼“上下高低”之声做指示。

最后是城隍的神轿,由八个人抬着,另有许多皂隶和武士护驾,呼喝之声,震天动地。看会的人也觉得城隍神的威灵显赫,两旁寂静无声,迷信的男女跪地膜拜。富有之家,都在自己门口设香案迎神。先于城隍之前的是高昌司、春申侯、财帛司等五座神轿,此后又有许多穿红衣白裤的男女犯人,手上锁铐,颈项套枷,有些背上还插着“斩条”,斩条上写着罪状,有若干妇女因为身患重病时所许永远出会扮犯人之愿的,特地乘坐了小轿(这种小轿是没有顶的)参加行列,借此赎罪还愿。有些是由租界上来的妓女,也穿上女装囚衣,戴上了银制手铐和银链,打扮得花枝招展,她们是借此来出风头的。

城隍出巡,先期向神求签占卜。有时从东辕门出发,朝东而行;有时由西辕门出发,朝西而行,总之一定要绕行城厢一周而抵达南郊义冢。义冢是无主孤魂的葬身之地,名为“万人冢”(俗称化人摊),在这个地方也有一些老百姓跪在那里,焚香膜拜,等候神驾到来,一边跪求超脱,一边号泣追思,一时哭声遍野,只此情况,已极凄切动人。

神座在南郊义冢前排齐之后,小休片刻,再起驾回辕。其他高昌司、财帛司等也各自摆驾回衙,一场盛会也就此宣告结束了。

这种出会仪式,迷信的观念浓厚之极,但是能对一部分不法分子,掀起心理上的镇压作用,其效果或能补法律所不及。

从前上海连租界在内,盗劫案件甚少,一年之中不过几宗;至于杀人案,好像几十年来不过三五件,最著名的就是阎瑞生谋杀案、张欣生逆伦案、詹周氏杀夫案等。一件案事发生出来,全市的人都惊为大事,于是新闻连刊不已,舞台上编成戏剧演出,比之香港,差以千里。现在香港劫杀案年年升级,一九七〇年被杀者七十多人,一九七一年竟达到九十八人。我执笔时,正有一个出身于小康之家的十五岁学生,在铜锣湾恩平道因抢劫一只手表,挥刀杀死了一位股票商人。我深深地感到,这种男童根本上没有人生道德的修养和家庭教育的熏陶,当然对神道设教更没有一些儿影踪,所以他们胡作非为,全无顾忌。我认为迷信观念必须打破,但是因果律是很科学的,种什么因结什么果,为了抢一个表而杀人,终于被捕,从此一生前程完全毁灭,又何苦来呢?所以我认为因果律是永远存在的。负责家庭教育的父母们,和担任学校教育的教师们,对因果律似乎也可以提倡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