埋头苦干 传票飞来

重要文件 意外得来

一堂了案 化险为夷

帮助同道 取回执照

编修药典 名流序跋

出版前后 枝节横生

民国时期,上海圣三一大教堂

我在蕲州,除了凭吊李时珍的坟墓之外,又搜集了不少新鲜原株药材标本,同时还知道了许多种药材在市场上的别名,这是本草书上所没有的。此外再拿到许多药材的价目单,其时当归的价格,每斤只卖银元二元四角,防党参每斤不过银元一元二角,而至现在握管时,每斤当归已卖到港币一百十二元,每斤潞党参已涨到港币一百十二元,每斤防党参已涨到港币八十元,比之其时的售价,真有天渊之别。要是那时的药物价目单我还保存着的话,互相比较一下,真是叫人难以置信。

埋头苦干 传票飞来

我从蕲州归来后,诊务之暇,都在写述医药文稿和编著《中国药学大辞典》。这一段时期,真可以说是闭门谢客,埋头苦干,外间什么事都不加闻问,仿佛与世隔绝一般。

忽然有一天,上海第一特区地方法院送来一张传票,我一看之下,原来是一位同道陆渊雷控诉我诽谤罪,要我赔偿名誉损失二万四千元。我对着这张传票呆了半天,心想法院中大小刑事案件,总不过二三千元,已是少见的大案件;即使遭遇到一件轰动社会的大刑事案,也不会超过四五千元,怎么我会犯上这般滔天大祸,真使我好似堕入五里雾中,百思而不得其解。

我和渊雷,向来无冤无仇,有时相见,无非寒暄客套,从来不曾有过言语上的冲突。这次接到传票之后,我想了又想,足足想了一晚,找不出原因,不如直接到他的诊所,当面问他一个究竟。

渊雷那时的诊所,设在白克路(今凤阳路)一条陋巷之中,找了好久才找到。他租的是一个亭子间,不过十尺乘十二尺的地方,里面除了一张破旧的写字台之外,地上都堆满了书,旁边有一只卧榻,此外还有些锅炉杂物,原来他是居于斯食于斯的一个“孤家寡人”。

渊雷见我突然莅止,觉得很诧异,讷讷然不知如何应付。我就开口请问他:“我几时曾经诽谤过你,何以要控诉我赔偿二万四千元?况且你我同为医界中人,有什么事可以当面商量,何必要惊动法院告我一状呢?”

渊雷听了我的话,呆了好久,才说:“你在你的《康健报》上刊过一段医界短讯,说我要同我的医校女学生沈本琰结婚,而且加上些师生恋爱字样。要知道我是靠教书过活的,经你这样渲染,描写得我人格扫地,由下学期起,我已被学校解雇,所以我要你赔偿我二万四千元损失。因为你业务很好,听说从书局方面收到稿费近万元,还购屋买地,着实多了些钱,所以告你一状,要你花一些钱,也不过是九牛一毛而已。老实说,我一贫如洗,这个亭子间,已欠了九个月租金,天天被房东要赶走,现在我已看定了牯岭路(今黄河路)人安里一间新屋,只好要老兄破钞了。假使你不肯的话,上了堂你也是必输无疑的,不如大家谈谈,数目是可以商量的。”

我听了他的话,也记不起《康健报》上登的短讯究竟是怎样写法。因为那时风气很古老,师生相恋在那时算是惊世骇俗的。我知道陆渊雷向来是川沙的一个小学教员,国学根底好得很,后来他又参加恽铁樵的中医函授学校,毕业之后,就在函授学校中负责改课卷,不久就转辗受国医学院聘请,担任该校教务主任。但是他书呆子气息很重,想出来的念头,都是书生之见。他以为这条短讯,可以入我于罪,要多少钱就可以得到多少钱了。当时的法院控票,只要由一位律师买一张法定的“状纸”,这种状纸每份连印花税在内收工本费大洋三元,而索偿的数目,成千成万可以任意填写,不像现在香港,小钱债案要缴多少讼费,大钱债案要缴多少讼费,所以那时兴讼是比较轻易的事。

我听渊雷的话之后,只觉他的书生之见太重,求财之欲太高。本来读书人轻易不肯言钱,但是他却痴心妄想得厉害,因此思想便钻进了牛角尖中,以为一纸入公门,就可以手到钱来。

我见到他起居上这般窘迫,深知他穷是实在的。我凝神想了半天说:“大家打开天窗说亮话,你既然为了想搬家,牯岭路房屋的租值每月不过一百多元,先付三个月租金也不过四百元,再加上一些搬迁费,大概六百元就能如愿了,何必狮子大开口呢?要知道一个人赚钱,一千元与两千元就有很大的距离,何况上万的数目更是谈不到。我希望你想得明白些,最好撤回状纸,我送你六百元,作为了结罢!”

陆渊雷后来参加经集聚餐会,为作者题字,笔下仍多牢骚

渊雷一听我的话,认为六百元已经垂手可得,反而坚决不肯让步,他说:“我请了一位律师汪孟萧,讲明树上开花(按:所谓树上开花,即请律师时不花钱,要等案子结束之后,所得的赔偿费三七分账)。汪孟萧曾经表示过,他至少拿二千元,又要送法官一千元,所以即使我肯撤回传票,汪律师也是不肯罢休的。”他说到这里,我再三地和他讲情,他简直不让我插口说一句话,我也只好懊丧而返。

当晚我查出了《康健报》短讯的原文,并没有多大的侮辱,只是当时的风气不同而已。于是拜访姚公鹤老师,他是法权讲习所所长,在司法界门生极多。我把这件事前前后后的经过,告诉姚老师,姚老师听了我的话,极为生气,他说:“你初入社会就一帆风顺,引起同道的嫉妒是必然的,但是你对人的态度,不能一味谦和,以懦弱示人;你一懦弱,反而促使别人来欺凌你,孔子说的中庸之道在此时此地是行不通的。要知道中庸即是无用,这场官司要是你软化的话,此后接踵而来不可理喻的事还会多,所以这场官司你只能赢,不能输。你怎能亲自去向原告讲情呢?一着错就会着着错,我要教你做人之道:无事不生事,有事不怕事。你不侵犯人是对的,但是人家侵犯到你头上,你一定要有办法去应付,那么以后的事,就会消弭于无形了。”

他又说:“我看这件案子,师生恋爱不过是习俗上的观念问题,在法律上并无立足点,如果这个短讯消息完全没有根据,诽谤罪可以成立,也可以不成立。要是真的成立的话,按照六法全书的条文罚款大约是十元以上二十元以下。至于名誉损失是抽象空洞的,赔款不过一元而已,你绝不要怕他。至于当面向他讲情,暗地里答应送他六百块钱,这不但是做了瘟生,而且以后你就难以做人了。我的主张,你尽管和他打官司,还要想办法留心各种关节,使这案子不成立,给这种想钱想昏了的书呆子一个教训。”

他又说:“汪孟萧律师是浦东人,他是兼当教员的,穷极无聊,他起诉时就要求赔偿损失二万四千元,明明是要借法院和法官的力量来榨取钱财。法官见到这种状子,知道是敲竹杠,反而会帮被告,不帮原告。至于说法官要拿一千元的说法,更是信口胡言,荒谬绝伦。你上堂时不妨把陆渊雷的话和盘托出,中其要害,那他这场官司就输定了。”

我听了姚公鹤老师的话,心里虽然安定得多,但是其时我正在展开《中国药学大辞典》的编纂工作,哪里有闲工夫和人家作讼事的周旋,因此心上总不免牵挂着这件事情。

当时上海中医界有三个聚餐会,叫作杏林社、春在社和医林社,我都参加的。杏林社有三桌人,春在社不过二桌人,医林社则有八桌人,每月聚餐一次,餐费皆为一元二角,这并没有什么派别,完全是年龄关系,年老的多数参加杏林社、春在社,年轻的多数参加医林社。陆渊雷控告我的消息,在中医界传得很快,认为是件麻烦的纠纷。有些人认为渊雷是必胜的,我多少会破点钞。观察其中人士又分成三种看法:一种认为陈某人初出茅庐,蹿红太快,该要受些打击,这种看法的人,是抱着隔岸观火的姿态,不论谁胜谁败,都有好戏可看;一种人熟悉渊雷方面的消息,认为沟通了法官,准备对陈某人咬上一口,这种人是倾向于渊雷的一派;还有一些人,对我向有好感,认为年轻人蹿红起来是不容易的,渊雷半途杀出,要陈某人倾家荡产,实非事理之平,因此对我极为爱护,希望我争取胜利。

我到医林社聚餐的一天,迟到了半小时,大家正在议论纷纷,见到了我,突然寂然无声,一个个望着我,认为我是问题中的人物。有些人上来安慰我,有些人向我献计,更有些人向我打气,要我振作精神打胜陆某。我在大家鼓励之下,心里觉得很高兴。只是有一点,座中的人,不约而同认为那一位法官,确是汪孟萧的同乡同学,所以我取胜的机会少,而失败的机会多。大家为我担心,我也忧虑起来。

其中有三位,一位是章次公,一位是刘泗桥,还有一位是余鸿孙,特别对我提出,如果有机会用得到他们之时,都愿意出来助我一臂之力。我说:“感谢之至。”

席终人散时,余鸿孙轻轻地对我说:“陆渊雷对沈本琰谈论婚嫁,是百分之百的事实,你和沈本琰是见过一面的,不知你还想得起吗?”我说:“我往来的人多,实在想不起。”余鸿孙说:“沈本琰是我太太的小同学,她最初入上海女子中医专门学校的时节,因为缺少一个保证人,曾经由我太太陪同到你处去,要求你签名担保。”我说:“这件事我早已忘记了,对沈本琰一些也没有印象。”余鸿孙接着说:“沈本琰是一个极和善极纯良的女子,而且吃素念佛,什么事都不愿和人争论,她每天下午六时必定在玉佛寺念经,你不妨去看她一次。”我说:“好极了,最好请你太太陪我一起去,好像无意间碰到一样,彼此轻轻松松地谈几句话,或许能谈出一些眉目来。”余鸿孙说:“好的,一准明天就去。”

重要文件 意外得来

次日下午六时,我和余鸿孙太太到玉佛寺去,好像进香一般。果然见到沈本琰手持佛珠,口中喃喃不已在念经,看她的面相,的确和善得很。见了我,她也认识,微微点头,但是好像女孩般微露含羞模样,这是旧时善良女性的本色,也不说什么话。

我在佛堂里静坐好久,余太太也念着佛经。念了不久,佛堂里的人渐渐散去,余太太拖着沈本琰谈话,余太太说:“听说你不久就要结婚了。”沈本琰当堂两颊飞红,羞不可抑,连头都不敢抬,旋转了头很殷勤地倒了一杯茶给我。我从旁看她的神情,她对陆渊雷提起诉讼的事,似乎一点也不知道,她只说希望我常常到佛堂里来参禅礼佛。余太太一味要问她婚期,她不承认也不否认,总是含羞不语。

余太太爽朗得很,说:“婚嫁是人生大事,你应该告诉我,让我到时来吃一杯喜酒。”沈本琰又是相对无言,不过在眉角之间微微露出了一些喜气洋洋的神情。余太太说:“近来陆先生是否天天有信给你?”沈本琰听了,又像点头又不像点头,余太太说:“陆先生的信写得情意缠绵,从前你都给我看过,和我有商有量,最近何以再也没有信给我看?”正在谈话之间,余太太突然拿起了沈本琰的皮包,打开来一看,里面有三封信,都是陆渊雷写的情书,沈本琰也不加阻止,任由余太太一封封地看,每一封信都写得很长,无非是讨论婚嫁之事。

我见了这个行径,很轻松地对沈本琰说:“现在陆先生对外否认和你有婚嫁之约,可不可以给一封信由我保存着,免得他将来赖掉这件事情。”沈本琰仍然作着无可无不可的神情,就由我取了一封最长的信,纳入袋中,沈本琰真的不加阻止。余太太见我已然得到一封信,微露笑容。我说:“时间不早了,大家也该肚子饿了,一同到附近一家素菜馆去进餐吧!”沈本琰坚决不肯去,于是只得彼此告别。后来才知道沈本琰确乎不知陆渊雷和我发生了讼事纠葛。

我得到了陆渊雷的一封情书,就想到这是日后讼案胜利的关键,也即姚公鹤老师所说的讼案中的关节。当晚我就打电话告诉给章次公知道,约他即刻出来一叙。次公说:“今天我家小菜很好,我不愿出来。”我说:“南京路新开了一家新雅酒楼,据说菜相当出色,你何不出来一试?”次公说:“也好,马上就来。”我也立刻到新雅去。

从前上海的菜馆,无论本地菜馆、川菜馆、徽馆,茶都是免费供应的,只有粤菜馆,每人要收茶资大洋五分或一角,大家就认为奢侈。次公一到就说:“一样吃饭,何必到这种豪华的地方来。”我说:“既来之则安之。”我就先点了三碟菜,一碟蚝油牛肉,代价二角半;一碟古老肉,代价三角;一碟咖喱鸡,代价四角。次公高兴得很,他一定还要尝试一下广东的青梅酒,代价是大洋三角。

次公一杯在手,便问我:“渊雷和你的事,你到底做何打算?现在等着看好戏的人很多,我也很关心。”我于是就掏出渊雷给沈本琰的情书给他看,他一面看一面笑,看完拍案叫绝地说:“你怎样会得到这封信?如此看来,你的官司是赢定了。”大家酒醉饭饱后,我就说:“讼则终凶,不如请你老兄做鲁仲连,到陆渊雷家去,告诉他说我已经取到他亲手写的情书,我可以抄一份副本给你带去,要他把讼案撤销也就算了。”

次公原是渊雷的同事,又是吞云吐雾的同道,请他出面和解本来最是合适的。谁知道隔了两天,次公去见渊雷,渊雷开口就说:“样样事情可谈,唯有我与陈某人的事,你不要插嘴。这件事情法官方面讲定一千元,律师虽然讲定树上开花,至少也要二千,我要搬家和结婚,非两千元不可,何况陈存仁今已当面答应过付六百元的,所以如果要来讲情的话,叫他照付可也,此外,无话可说。”

次公正要想将情书副本取出给他看,渊雷就拦住说:“什么东西我都不想看。”竟然岸然不顾一切说:“好了,我要出去了。”说着就拉上了门拂袖而去。

一堂了案 化险为夷

陆渊雷临走时,匆促拉门,把章次公逐出门外,分别时不出一声,次公心里大不高兴,认为彼此都是读书人,又是同道,对钱财不能看得这般重,即是真穷,也不应该一心一意地想钱,这种行为简直庸俗极了!

次公一路走一路想,渊雷这种行为太卑鄙了,愤愤然地想要给渊雷一个教训,所以他匆匆忙忙又赶到我的诊所来。其时我正出诊,他见不到我感到很失望,一个人呆坐在我诊所内的挂号桌子上。他觉得有一股气好像透不出,便在他出诊的皮包中抽出他自己的方笺来,写了一张便条留给我,便条上写着:“顷晤渊雷,彼态度强硬,拒人于千里之外,不容我置喙,且谓此事律师费二千元,法官又要一千,再加上吾兄曾经面许付给之费,还须增加三倍余等语。弟意渊雷已财迷心窍,无理可喻,吾兄大可放胆与之周旋,法官要钱的话弟愿上堂作证,如此吾兄人证、物证齐全,必可胜诉也。”次公留下了这条子便走。

我回到诊所见到这张条子,几经考虑,认为沈本琰的信和次公的便条确是物证,如果他还愿上堂做证,这是人证。当晚我拿了这两件物证去拜访姚公鹤老师,姚老师说:“你这两件东西,是讼案取胜的关键。因为法官要钱的话,多数是原告人放的空气,或是律师虚构之言,你有了这种证据,法官看了必然大怒,即使要钱也不敢拿的。你尽管到堂,连辩护律师都不需要请的。”他又问我:“你上堂,有没有胆子清清楚楚地一本直说?”我说:“老师放心,我做得到的。”

开庭之日,传票上规定我下午一时到庭,我准时而至,渊雷坐在我身旁,他还作得意的微笑,好像稳操胜券的模样。一会儿宣布开庭。法官就座,大家起立,气氛很庄严。先审一件莽汉打劫的刑事案子,劫的钱财不过四元,因为莽汉把原告人刺伤了,事情就比较严重,审了一个多钟点,还没有结果。第二件审的是欺诈取财的案子,案情很复杂,法官有些疲劳的神情。第三件是一个妇人控诉丈夫,索取赡养费五百元,那妇人说的话,都是无理取闹,噜噜苏苏讲个不停,法官面有愠色,已听得不耐烦了。第四件才轮到我们的案子,渊雷先申述案情,法官只问一句话:“原告教书,每月有多少收入?”渊雷期期艾艾地说:“每月薪金四十元。”法官就问:“你何以要被告赔偿二万四千元?”问到我的时节,我就很轻松地讲出:“这段消息完全是事实。”这时把渊雷给沈本琰的信呈堂,法官看上一眼说:“这种事情,你们是同道,应该自己和解也就算了。”我说:“我本来想更正了事,但是原告执意要钱,要钱的数目又大得不合理。”接着我又把章次公的一纸便条呈上去,法官看了,看得他面青青的不发一言,等了一会儿,法官就宣布:“陈存仁无罪,堂费由原告负担。”陆渊雷的律师还想申辩,法官已经宣告退庭。

那时站在我后面有一个庭丁,本来亦步亦趋地看住我,到了这个时候,反而轻轻地向我道贺,好像要向我索取喜封的样子,我立刻掏出两块钱给他,他高兴得很,并说:“原告这笔堂费,倒也要花不少钱。”我就问:“这场官司的堂费要多少钱?”他说:“至少要二十四元。”当时陪我去的十几位同道,簇拥着我离开了公堂,好像夺得锦标凯旋的模样。

当时陆渊雷背后的一个庭丁,跟着他去缴堂费,这一着是他事前所料不到的。后来才知道他身边只有四块钱,他要求律师为他暂垫,原来律师也没有带多少钱,两人拼拼凑凑只有十块钱,幸亏和他们同去的一位朋友当了一件皮袍子,才了结这笔堂费。对此件案子,我思前想后,觉得渊雷提起诉讼的行为,根本不曾让沈本琰知道这个消息,我掌握到了这一个漏洞,便成为制胜的“关节”,姚老师的话是一些不错的。

陆渊雷为作者所编《伤寒手册》作序

陆渊雷学问很好,后来还曾来我家参加医界同人的“经社”聚餐会。我编《伤寒手册》,他为我作序,备极推崇,正是不打不相识。我也遵奉谢利恒老师的教导,“冤家宜解不宜结”,和渊雷成为很好的朋友。

帮助同道 取回执照

这件案子终了之后,许多人以为我深通法律。医界中人逢到有些法律问题,都来和我商量。当时有一位外科名医顾筱岩,为了替一个生背痈的病家施手术,刺了一刀,病家流血不止,晕倒在诊所中,长时间不省人事。病人的家属,立刻到街上召了一个警察来,那警察也不知所措,打电话给卫生局,卫生局派来一个人,不问情由,把顾筱岩的中医执照取去。跟着那个病人醒来,口口声声叫家人向法院提控诉。

这件事情闹了很久,其实病家并未到法院控诉,只是顾筱岩的行医执照被吊销了,三番四次地向卫生局申请发还,卫生局均置之不理。

后来这件事,顾筱岩请国医公会出面交涉,但是卫生局仍然置若罔闻,顾筱岩弄到走投无路。一天,他突然到我诊所来,和我商量这件事。我细细地研究事实经过,我说:“我来替你拟一张很短的呈文,因为卫生局派来的人已经弄僵了,这都是中下级的人互相维护,恐怕连局长都还没有知道哩。”

于是我就代国医公会起草了一张呈文,呈给市长吴铁城,大致说“卫生局有发给医生执照之权,但是根据执照条例第十四条条文中,查不到卫生局可以吊销执照的条文,那么即使医生有错误,亦属于业务上的无意过失,在法院未定罪前,卫生局实无权过问,所以要呈请市长饬令卫生局局长发还执照,否则即属违法行为”等语。

这个呈文由国医公会递了上去之后,隔了两个星期,卫生局当即传令顾筱岩去领回执照。这件事轰动医界,大家知道是我拟的呈文,误会我是一个对法学很有研究的人。

编修药典 名流序跋

其实我在这个时期,为了编纂《中国药学大辞典》,忙得不可开交,专心一意做着这件工作。请了吴稚晖先生为我题签,章太炎老师、焦易堂先生作序;远在北平的“四大名医”之一萧龙友先生是我那次北上相稔的,也作了序文;更难得的是蔡元培先生见了《中国药学大辞典》的五彩药物图画,赞不绝口,也题了“中国药物标本图影”八个字。其余中西名医纷纷投赠,光是这些序文题字,就占了不少篇幅。

我在编纂《中国药学大辞典》时,请了四个助编人员、四个抄写员、两个绘图员、两个摄影员、四个学生,除了学生之外,每个人都要付给相当数目的薪金,薪金最高的不超过四十元,但是月底发薪金时,已觉得是一笔很大的负担,再加上两间楼房的租金,以及午晚两餐的供应,所费已很浩大,所以最初的预算是完全不对的。如是者,工作了足足四个年头,越到接近完成阶段,支出更大,这都没有列入预算之内。

因为工作人员的薪金、抄写费、伙食费等支出浩大,预计将来要是以九千六百元卖掉的话,损失奇重,但是我想到这一部书,是我一生的重大计划,一切盈亏,在所不计。

不料还有许多特别的支出,如一位画家叫作江清的,撞车身亡,我贴补了好多钱。抄写员都是老年的,先后又死了两个人,我也照样地为他们料理后事。

有一天,画家孙雪泥来看我,见到绘图员画成的药物标本图,认为画得很工整神似,他说:“将来制版之时,除了从前的商务印书馆之外,恐怕没有一家能印得好。”(按:当时只有石印的三色版,印出来都像月份牌一样。)我想到图画付印的问题,该要先考虑一下,否则印得不好,这番工夫就白费了。

我本来这样想,商务印书馆既已取消合约,第二个目标就是中华书局。因为中华书局的编辑部某君,他连年多病,常来就诊,我就把“中国药学大辞典”的稿本给他看,他看了图画部分,只是摇头说:“图画虽好,可是中华书局的机器,正忙着印教科书和印钞票,这部书的出路着实要考虑。”不过他透露出一个印刷方面的消息,说是:“上海有一家书局,新辟一个雕刻彩色版的部门,是由日本人主持的。”但是什么人家有这个设备,他却推说不清楚。

原来上海的书业界中有一个怪杰,叫作沈知方,最初是商务印书馆的教科书推销部主任,为人八面玲珑,手面阔绰,为商务赚了不少钱,后来因为待遇方面不满意,和商务当局冲突,遂告分手。中华书局得到了这个消息,重金聘请了他,而且签了一个合同,言明每年年底如果做到一百万元生意以上,就送他额外酬金。沈知方喜欢豪赌,一天,向会计处支了二千元,到三马路斯美轩去推牌九,哪知道一场豪赌,输了二万四千元之巨,当时他就签了几张欠单。他自己想想这一下子中华书局的经理当不成了,于是立刻就登报脱离中华书局,以游历为名,到外埠去避债。

沈知方在外埠游了两年,带了一千数百元回到上海后,开设了一间世界书局,门面只有一开间,把上上下下都漆了红色,名为“红屋”,先出一种杂志名为《红杂志》,编辑是赵苕狂。这本杂志的内容全是小说,其中最受到读者欢迎的是“平江不肖生”的武侠长篇小说《江湖奇侠传》,销数一下子就达到二万份。出了不久之后,明星影片公司又把这篇小说改拍成《火烧红莲寺》。文明戏剧院也排了一出戏叫作《恶饯》,也是取材于此。足见这本杂志的受人欢迎了。

沈知方接着又出了《武侠世界》等定期刊物,其实他的雄心并不在这些杂志。实际上,他又遍请教育界第一流名家,组织了一个规模宏大的教科书编译组,花了几年工夫,把所有小学教科书、中学教科书、英文教科书全部编排完成。他就过去商务、中华推销教科书的路线,和历年推销证明文件向一个大财团接洽经济上的合作(财团的出面人是李石曾),纠集到了一笔庞大资本,就在四马路上造起一座宏伟高大的新屋,就此搬迁了进去,一时声势浩大,连得商务、中华都要对它刮目相看。

世界书局自己有一个印刷所,设在大连湾路(今大连路),占地数十亩,内中有一个部门,就是日本人主持彩色雕刻铜版的部门,全部设备都是最新的。

我打听到了雕刻铜版的所在,就拿了几十张图画,到世界书局印刷部去询问。主任叫作樊剑刚,见到我的图画,就问我是在什么书上用的,我就把《中国药学大辞典》的计划,无意之间透露了出来。樊君说:“你隔三天再来和我接洽。”原来他把我的一小部分图画原稿拿去给沈知方看,沈知方一看之下,认为满意,面授他一个计划,说是:“各式图画要用不同的方法来制版,最好能把所有已经画好的原稿全部送来,才能决定是否能够制版。”隔了三天,我得到这个回音,心想辛辛苦苦画成了一百二十张图画,要是不能制版,岂非全功尽弃。因此我不加考虑,便把已经画好的一百二十张彩色图画都送了去,打了一个回单为凭,以为接洽之后,随时可以去拿回来的。

不料中华书局陆费伯鸿忽然派了一个人来和我商量,说是:“我们新买了几架钞票机、彩印机,什么都可以印,你既有一部药学大辞典,附有全部彩色图画,我们愿意出版,请你直接和陆费先生接洽。”我和陆费先生,有一时期常在杏花楼见面,经人介绍之后,成为点头之交。

那位来接洽的人,说完之后,取出陆费先生一张请柬,约我在杏花楼一叙。我接到这张请柬,高兴得很,认为商务既不能出版,而在中华书局出版,那是再好也没有了。

于是我带了几张彩色标本图画和一个纸盒,纸盒里面就是已经编成的稿件,是“第五划”的原稿,准时到杏花楼。

在座的人除了陆费先生之外,还有一人,大约是编辑部的要员。略经寒暄,他就把我带去的稿件和图画仔细地翻阅了约半小时,他说:“你这部辞典编得相当好,准定由我们中华书局来出版。”我说:“再好也没有。”说罢进餐,双方都很高兴。

原来,商务、中华、世界三家书局内部的高级职员,多数是常州和绍兴人,他们彼此之间,不但消息很灵通,而且业务上互相探听对方的秘密。关于我的消息,一下子已经传到了沈知方那里去了。

我隔了几天,再到世界书局去探询五彩图谱是否能制版,不料樊剑刚推三阻四地没有答复,总不肯把图画还给我,如是者竟拖了一月之久。一天,樊剑刚来陪我去见沈知方,说是有要事面商,我不得不跟他走一走。

这时期世界书局新厂落成,里面规模大得很,一间经理室更是布置得富丽堂皇。沈知方见了我含笑相迎,见到我年纪很轻,大大地夸奖我一番,接着就说:“你这部药学大辞典和商务订约,我早就知道,当时张菊生和你谈定稿费九千六百元,我认为你是吃亏的。现在我见了你的彩色图画之后,足见你用尽心计,现在不如由我们世界书局来出版。”我当场就谢过他的好意,心想世界书局究竟是后起之秀,远比不上中华书局根深蒂固,我说:“现在距离编辑完成还很久,不如慢慢再谈吧。”沈知方说:“你一定花了不少钱,我愿意立刻和你订约,稿酬方面,提高到一万二千元。”我还是说:“容我考虑考虑,希望你能把画稿还给我,让我可以继续整理和修改。”沈知方堆着满面笑容,坚决地说:“这件事谈不好,画稿不会还给你。”我一听这话,知道这事已经弄僵,回去便和丁老商量,丁翁说:“这件事棋差一着,画稿在他手里,便是他凶了,不如提高一些稿费,卖给他就算了。”于是我再去拜访沈知方,沈知方态度又软又硬,只说:“书业界中,稿费向有定例,我已经提高了,不能再高。”商谈了一小时之久,沈知方依然坚持原议,再也没有商量的余地。就在这时,经理室走出了一个秘书模样的人,取出一张卡片给我,原来他就是文化界中很有名的陆霞公。沈知方对他说:“你住在四马路,与陈先生的诊所很近,这件事就由你全权办理吧。”

后来陆霞公天天约我到三马路一些菜馆去商谈。我还是想提高一些稿费,不料陆霞公说:“你的稿费一万二千元已成定局,而且只付现洋一万元,一千元规定你照预约价买书,还有一千元要送给我。”我听了他的话几乎要笑出来。经过这番谈话之后,我请了一位老友胡雄飞再和他们谈判,陆霞公态度硬得很,说:“这部书的画稿在我手里,重心已被我们抓住,他再也无话可说了。”胡雄飞向我说:“你这件事大错铸成,也只能将错就错,卖给他们就算了。”这天我气恼得很,恰巧测字先生小糊涂家中小孩子出麻疹请我出诊,我在电话中答复他:“心境不佳,你请别人看吧。”小糊涂说:“你有什么事我替你解决,病是一定要请你看的。”这天胡雄飞也来了,我们同到小糊涂家中。诊病处方之后,我也不说什么,小糊涂说:“我来替你测个字。”我于是口占一个“世”字,小糊涂说:“你有一件事,已经定局了,一定在三十一号那天签字,不过中间半个字似甘非甘,就缺一个心。这件事看来,你是不甘心的。”说到这里,我和胡雄飞面面相觑,不作一声。归家之后,两人商量,都认为陆霞公是有名的刀笔先生,还是不惹事为宜,因此决定卖给他,并约定在三十一号签字。我本想透露一些陆霞公从中抽佣的消息,不料沈知方已打好两张支票,一张一万元面额的给我,一张一千元的给陆霞公。签约之后,沈知方也约我到“新雅”吃饭,他说:“我们世界书局的财团,现在决定要办一个世界银行,同时我们要出版十部巨著,你老兄的药学大辞典,名列第一,你可不可以提早交稿,我们准备在银行开幕的时节出版,大登广告,广事推销。”我说:“这恐怕办不到。”沈知方再三再四地要求,我只能勉强答应下来。

从此我就日夜不停地赶写赶编,幸而资料齐全,卒能提前交稿。可是交稿之后,我病倒了,每天总有一些热度,横退竖退都退不清。我知道这是极度虚弱的现象,诊务延请丁济民兄代理,我移居无锡,住在荣家别墅,着意调理,经过三个月之后才恢复健康。恰巧那时节中国旅行社开幕,举办华南旅行团,我就参加了这个团体,所以我很早就到过香港。那时我住在皇后酒店,地方小、声音吵,不过地临海旁,可以看到海景。后来一九四八年再来香港,已找不到这个地方,据说就是现在爱丁堡大厦的前身,那时前面是傍海的。

出版前后 枝节横生

从前有一部分本草书,讲不出药物主治作用时,就用五运六气来解释。我对这点认为不合科学,所以全书三百二十万字,五运六气是矢口不提的,这是一种革新的精神,也算对中国医药书籍掀起了一种革命。

世界书局印的《中国药学大辞典》,是二十五开大本,最后校阅时,我觉得自己身体已极疲惫,聘请同学尤学周君代劳。他天天到大连湾路世界书局编译所去工作,他们排得很快,校对往往赶不及,不久尤君也得到一个头昏病。

待到书籍印好之后,我最不满意的,是图画部分与辞典分为两部,而且整本是二十五开,而图画是十六开,加上一个书名,叫作《中国药物标本图影》,把蔡元培先生的题词移用作为封面,这究竟是什么理由,我都想不通。

我和沈知方交涉,他说:“辞典是要常常查的,所以用二十五开;图画是供参考的,所以用十六开。”还有一点,我的全部五彩图画是八百幅,而印出来的图画只占到一部分,我不免又兴师问罪。沈知方深深向我道歉说:“因为五彩雕刻铜版制作时间来不及,为了要配合世界银行开幕时间,不得不将一部分图画删除了。”我就表示不满说:“这是我心血所寄,怎能随便删除。”沈知方再三道歉,说是:“再版时再行补充。”初版五千部,定价每部十四元,预约是七折。不料到世界银行开幕那天,已经将预约书全部售光,后来买书的,只拿到一张再版的预约券。

《中国药学大辞典》中的彩色标本图

初版取书的人,络绎不绝,大堂之中堆满了我的书,不久就再版,五彩图书的增订也谈不到了。据说前前后后一共再版了二十七次。

在第三次再版时,世界书局举行了一次庆功宴,推我坐在首席。因为彩色图画没有全部印出,不免心中不悦,但是在席间不便讲得太露骨,只对沈知方说:“要是你能把彩色图画全部印出,销路一定还要大。”沈知方也唯唯称是。但是他并没有确定地说出增订的日期。

席散之后,沈知方叫司机送我和陆霞公,司机名叫四宝,即是后来敌伪时期,红极一时的七十六号首脑杀人王吴四宝。

在车中陆霞公和我说:“现在世界书局教科书销路猛进,你的一部书销路也不少,赚了好多钱,你大可以发出一封律师信,要他们把全部图画印出,否则就要他们赔偿损失。我在世界书局中充任要职,可以暗中帮你一些忙。”

我说:“这个办法,与合约有抵触,因为合约里面订明书局有删改之权,如果我发律师信给他们,反而不合法的。”陆霞公说:“法律是一件事,只要放出这个声气,世界书局为了业务的声誉,马上会来和你谈判,至少会给你一笔钱,作为补偿你的损失。”我当时就婉言加以拒绝。

不料,陆霞公后来向沈知方说出:“陈某人对于你没有将彩色图画全部印出,将提出诉讼,虽然他没有获胜的把握,但是书局方面的名誉会受到很大的影响。”沈知方听了当堂拿出一千元,交陆霞公转给我,希望这件事不要闹出来。

隔了几天,陆霞公送来一张世界书局请我当常年医药顾问的聘书,还附了一张一千元的收条,他说:“我最近经济情况不好,凭我三寸不烂之舌,向沈知方拿到一千块钱,但是我用途很大,已经把这一千元化为乌有。你可不可以帮我一个忙,签了这张收条。”事已至此,我也只好做一个顺水人情了。

这件事,后来被樊剑刚知道了,极不服气,把经过情形,告诉沈知方,沈知方对陆霞公也怕得很,便说:“算了,算了,陈医生的辞典为我们赚了不少钱,希望他再编一部书,我愿意重价购买,过去的事,不提为妙。”

我后来就再编了一部《皇汉医学丛书》,沈知方实践前言,以六千元买下来。

《中国药学大辞典》的图谱,虽然没有全部发表,但是已属稀见。据说:巴黎举行印刷展览会,世界书局将这部《中国药物标本图影》送去参展,还得了奖。

《中国药学大辞典》再版到二十七版,五千部新书刚刚装订完成,恰巧中日战事发生,国军打到汇山码头,世界书局印刷厂被国军据为堡垒,可惜只经过一个短暂时期就撤退了,日军便浩浩荡荡地开进去,据为己有,并且把《新申报》的编辑部也搬了进去。

日军每到一处,总要掳掠许多武器和文物,运返国内作为战利品。他们见了五千部《中国药学大辞典》,便加盖了一个很大的红色“战利品”图章,运返日本。他们为了鼓励全国民气起见,在各市各县都举行战利品展览会,我的书也到处展出,因此,我这部书在日本到处都有。

“八一三”战事之后,《中国药学大辞典》的纸型仍在,但是五彩雕版已散失了。世界书局仍然再版出书,售价一路涨上去,有一个很长的时期每部卖到银元五十元。待到抗战胜利之后,还曾被人抢购,书值更难计算了。

近年依然把这部书翻印,有东北版、上海版二种,销数更大,不过把我原著作人的姓名取消了,而且连我的那篇自序以及章炳麟(太炎)、焦易堂、萧龙友的序文都删掉了,还有四篇跋文是谢利恒、恽铁樵、夏应堂、王仲奇四位写的,也删掉了。最令人可惜的是章太炎师为我写的一篇附录“古今权量衡考”,他考定汉朝的二两,等于民国时代使用的槽秤二钱。这是一篇考证历代重量的变迁史,也一并删除,真是可惜。

在战争之前,好多医生觉得这部书价钱太贵,世界书局便把这部书的内容,删去五分之三,印成《中国药学大辞典》缩本,销数更大,几乎各省各县的中医生,都有这部书。

现在香港也有两种翻印本,一种是上海印书馆出版的,仍然保留我的名字,还有一种是没有作者名字的,而且把书名也改了一个字。好在我志在宣扬中医中药,有名无名,概不计较。到了现在,原装的大型本,已经稀见,在旧书铺一度曾有出售,售价已高达港洋八百元之巨,有人闻讯去买,且被捷足先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