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翁教导 初次置业

左边青龙 右面白虎

以钱赚钱 何其易也

生财之道 预定方针

汇集古钱 分别朝代

康熙通宝 已成稀见

外国得之 视同拱璧

民国时期,中国通商银行,中国人自己创办的第一家商业银行

上海银元兑换的市价,后来已超过一百八十枚铜元(俗称一千八百文)。那时节又发行两种辅币,称作大洋,是十进制的,形式上看来是银角子,实际上银质较少而镍质较多,铜元也改为十进制的分币,不是纯铜制的,使用方便。

丁翁教导 初次置业

我外游回来的第二天,拿了一些红枣和天津大白菜去送给丁福保老先生。丁翁是吃长素的,见了这两样东西,欢喜得很。他说:“自从你离开了我两个多月,我还在编纂《古钱大辞典》,有许多关于编排的问题,缺少了一个人商量,真好像缺少了一只手。你现在的经济情况虽然很宽裕,每月仍希望来七八次,谈谈就走。我支给你的月薪八元,请你不要嫌少,还是要接受的。”我说:“你老人家指点了我不少生财之道,这个月薪就可以免了吧!”他说:“不对,你不收这八块钱,就看不起我。”我说:“你老人家既然这样说,那么我只有照常受薪,仍和以前一样办事。”他听了这话,很是高兴。

丁翁又说:“我早年也到过北平,所费不过六十元,包括购到不少古钱,现在价值高涨,所值至少超过四百元。所以你这次收购书籍,也是一个很好的计划。”接着他又轻轻地问我:“到底你现在手头有多少现金?我想对你还有些贡献。”我盘算了一会儿,方才坦白说出:“银行中的存款接近万元。”他说:“好极了,我认为银行储蓄虽是安全,但是只计利息仍不上算,我为你着想,不如买一块地皮,地皮涨起来,比什么都快。明天起每天早晨,我陪你到英大马路浙江路转角‘一乐天’茶楼,那边有不少俗称‘地鳖虫’的人,即买卖地皮的掮客。我们坐在那里,有许多人认识我,就会来兜售地产的。”我听了甚表赞同,认为这种场合也应该去见识见识。

于是由次日起,每天一早就到“一乐天”会面。那时节每一壶茶是铜元八枚,茶叶很不错。我们一面谈谈《古钱大辞典》的编印计划,一面就有不少地产掮客上来兜搭,有时还拿出几张小白纸,叫作“白单纸”,上面写明地皮几亩几分,坐落何处,开价几何。丁翁总是看上一回,摇摇头说:“这些白单不合心意,如果还有好的,尽管拿来。”如是者看了一个月的“白单纸”,才看中一张,丁翁说:“这张白单不妨谈谈。”

原来这张“白单”的地产坐落静安寺路愚园路(今常德路)西段,占地共有三亩七分,索价六千元,单上只写几图,几保,几甲,而没有马路名称的。那个掮客说:“明天早上去看看如何?”丁翁说:“好。”于是次晨我们一行三人坐了一辆出差汽车,直驶那里,车资是一元二角。

到了那边,见到愚园路面建筑得很好,但是两旁房屋不多,其余都是耕地,上面还种着菜,那掮客就指明了“四止”(即该地的东西南北四个界限),丁翁就问,这块地皮,有没有“道契”?那掮客说:“这是乡下人的田产,没有道契的。”丁翁就说:“我们不妨约个日子和业主当面谈谈价钱。”

到时,那掮客偕同业主到曹家渡一家小茶馆见面,业主共有四兄弟,一起到齐,同时还来了一个保长,谈话时乱七八糟,好久才谈定了价格为五千二百元。丁翁说:“我们照规矩办,先付定洋二百元,需由保长签收。”业主四兄弟同意了。谈完之后,他们拿出十几张“田单”,这种田单,是极厚的桑皮纸写的,尺寸有三尺高,一尺半阔。上面是一张“让予契”,既无官厅的钤记,又没有地皮的图形,只是写着“东至……南至……西至……北至……”,让予契上面,画着一条小河,两旁再画着几株树,下面签着让予人的姓名,受让人是四兄弟已故父亲名字。就在姓名下画一个押,因为乡下人多数不识字,只会划一个“十”字。

我认为这种东西,既非官厅文书,看来一无价值,对买进的人也毫无保障。丁翁只问历年的税单全不全,那位保长说:“全的。”丁翁就叫我把定洋付讫,由保长签收。收条是木版印的,上面有保长的钤记,这样就算初步成交了。

当时茶资照例应由我付,而且还买了十几块“定胜糕”,分送给业主四兄弟,作为祝贺交易成功。业主和保长走了之后,我就和丁翁说:“这样的让予契,作伪极为容易,假使买定之后,日后会不会发生纠葛?”丁翁说:“本来纠葛一定是很多的,但是有保长签字,是靠得住的。我还要为你到会丈局去查一查,查清了之后,由会丈局来打四个木桩,确定了‘四止’,初步问题就解决了。要是这块地有道契的话,加一倍钱都买不到。”我就问:“什么叫作道契?”他说:“上海的地皮,除了县城中的地皮有官厅地契之外,城外的都是‘田’,只有买卖‘让予契’就算契约。信用的保障是靠当地的保长,这是世袭的半官方人员,只要有十几年的地税单,就算靠得住。但是一部分乡下人坏得很,往往串通了保长,重做一张买卖契,又说是税单遗失,保长明知都是假的,由他向官厅再领一份地税单,本领大的可以一而再地补几份十几年的地税单,因此纠葛就来了。自从有了租界之后,外国人对地税单,认为靠不住,一定要有中国官厅的证明文件,证明书由‘上海道台衙门’发出,所以名为‘道契’。但是从前政局不安,上海道台也常常更换,所以一切地产买卖,除了道契之外,还要由外国律师证明,那么这块地皮就确实有了保障。这些手续别人不懂,我全懂,你这件事由我一手包办好了。”我就深深地向他道谢。

接着就到会丈局去调查这块地皮四止的地图,会丈局中人对丁翁很是恭敬。经过三天,会同了几个人到那块地皮的四止钉了四根木桩,于是再作申请道契的手续。那时,上海道已经取消了,只有上海的道台衙门还设在大东门巡道街,里面有一个华洋交涉使的办公室,公文由上海的县知事盖过印,再由静安寺路成都口华洋交涉署发出。手续快得很,不出一个月,并没有花费额外费用,所谓“道契”就做好了。于是由保长约定到英租界穆安素大律师公馆签字。

那四个兄弟,到穆安素写字楼来签约的时候,随带子侄十多人,个个赤脚,挑了几个旧衣服担子,挤满了整个会客室,我看了觉得很不雅观。在签约时,那四个兄弟表示庄票支票不收,一定要收现银,因为他们只相信银元,其他都不接受。所以付款时,便向福康钱庄商量把现款送到律师楼来。因为我和福康相当熟,他们也同意,由几个老司务推了一辆老虎车把银元送来。

穆安素对这种情况见得多了,待到收清了银元再签字。四个兄弟慢条斯理地分配好,交给等在会客室中的一群子侄。他们拿到了就放在旧衣服担子里,银元放在担子底下,上面盖着旧衣服作为遮盖,这些子侄高高兴兴挑了担子扬长而去,足见他们对银元的重视,庄票支票都有所不及。

道契手续办妥之后,我和丁翁说:“这块地皮,将来建筑费用浩大,我哪有资格造房子自住。”丁翁说:“买地皮是作为置业,不一定要动工兴建房屋,搁置几年再讲,必然会涨价的。”

我初次拥有一些产业,欣欣自得。有时到沪西出诊,常到那块地皮上去徘徊一下,心里觉得有无限的快乐,也曾陪着母亲去盘桓些时,她老人家心里也感到有说不出的愉快。一次,我的嗣父由安徽盱眙关归来,我又陪他去巡视一下,老人家很相信风水,他看了这块地皮,赞不绝口说:“这块地皮正在青龙头上,尤其是旁边有条小河,源远流长,大吉大利。我真佩服丁老先生眼光好,你要知道朋友及师长,是每一个人无穷的财富,你应该好好地报答他。但是你还年轻,断断不可以张扬开来,要记得小舟不可以重载,张大了篷遇到狂风,就会抵挡不住的。”因为那时节上海绑票风气极盛,所以他老人家这几句话,真是金石良言,我买了地皮之后,矢口不提。

嗣父又对我说:“我在盱眙关当会办,月薪三百元,整理税收,所获比前任加多六七倍,财政部部长下令嘉奖之外,还要升我做安徽蚌埠税局监督,看来月薪会提高到六百元。我想想我家破产之后,认为前途茫茫,料不到子侄们受了十多年的艰苦,个个都很争气。现在你的堂兄七哥哥(名陈洪,号叔耘),在财政部红极一时,新近被委任为航空奖券发行处处长,这是暂时职务,不久会升为简任职,前途未可限量。还有伯陶侄现任沪宁、沪杭两路总工程师。我现在想想,幸亏那时绸缎铺关了门,否则你们这班弟兄不会自己奋斗,最多是做一个绸缎店老板而已!”我听了他老人家的话,也感喟不已。

我的嗣父说罢了这些话,他想要在附近找一家面店或小茶馆,和当地父老们谈谈,也许能得到一些资料;可是那时的愚园路,除了若干花园住宅和别墅之外,田地很多,荒凉得很,不但面店找不到,连小茶馆也找不到一间。等了好久,有一个卖馄饨的担子走近来,我们就在馄饨担旁各吃一碗馄饨,交易不过十个铜元。卖馄饨的老头儿是法华镇口音(即愚园路以西,大西路[今延安西路]中段,法华镇土生的人),嗣父很客气地和他交谈,因为彼此都上了年纪,谈得很投机。谈到那块地皮,那老头儿说:“现在这块地皮已经卖掉了,原主是四兄弟,向来在此耕种,一年收成有限,现因地皮涨价,他们便卖给夷场上的一个客户。成交之后,他们在法华镇各买了一所住屋,而且合开了一个粮食铺。这四兄弟为人规矩得很,得到了这样的结果,也是他祖上积德。”

左边青龙 右面白虎

接着他忽然讲出,这块地皮上的一条小河,河东是一块吉地,河西是一块凶地。从前传说河西地上几个坟墓曾有僵尸出现,幸亏那位新买主,买的是河东的一块,这是站在青龙头,将来是大吉大利的;要是买了河西的一块白虎地,那么风水就大不相同了。

嗣父很欢喜看有关风水(堪舆)的书,听了他的话,就走到那条小河边上,踏勘好久。嗣父说:“就现状来说,还看不出什么区别,你有暇最好约丁老先生再来看一下。”

不久,我就恳请丁翁再到那里去看一看,丁翁说:“不必去,我早已知道,你这块地,方方整整,好得很,河那边的一块就差得远了。”

隔了三年,愚园路地价飞涨,有一位颜料商谢筱初(按:即后来当选上海二小姐的谢家骅之父),调查到这块地皮的业主是我,就派人来和我商量说:“这块地皮的价,目前值二万二千元,谢先生肯出二万六千元向你购买,不知道你肯不肯让给他?”我当时心中就动摇起来,我说:“让我考虑考虑,再给你答复。”我和丁翁商量,他说:“从短线来看,实在可以卖出,但是从长线来看,愚园路的地价还会再上涨的。”不料谢筱初一连三次邀宴,大有非买不可之势,末一次我说错一句话,说:“如果你添到三万元,我就卖给你。”谢筱初毫不考虑,立刻和我握手说:“拉拉手,一言为定。”而且当时就取了一张三千元面额的庄票作为定银。几天之后,又到穆安素大律师处办了手续。丁翁说:“照短线而论,你做得很对,卖掉也就算了,以后的涨跌,你从此不要放在心上。”

事隔多年,地价果然涨得很快,某年涨到十万,后来更是涨得惊人。但是我服膺丁翁之教,讲求心理卫生,置若罔闻。

不过有一件事情,令我百思而不得其解,认为巧合得出奇。就是河西的那块地皮,由国民政府初期的交通部部长王伯群买下了,送给他的新夫人保志宁女士。保志宁原是大夏大学的“校花”,当时王伯群是大夏校长,师生结合,传为一时新闻。该地由王建造住宅,造得美轮美奂,不料邹韬奋办的《生活周刊》大肆攻击,还把这座住宅的照片也刊载出来,并质问王伯群何来如许建筑费。国民政府为此下令彻查,王伯群因此撤职,从此在官场中一蹶不振,不久也就死了。保志宁认为这座住宅不吉利,出租于人。后来汪伪政权登场,很早就接收了这座住宅,他们许多重要会议都在这座住宅中举行,这些都是后话了。

以钱赚钱 何其易也

愚园路这块地,脱手之后,我轻轻松松地赚到了两万多块钱,因此我益发相信丁翁所说“以钱赚钱”的话,确有至理。一天,我怀着一张一千元面额的支票去见丁翁,准备送给他作为酬谢。相见之后,我言语之中先透露了一些意思,不料丁翁已经知道我的来意,他说:“你是我多年的帮手,每月拿我八元月薪,工作很好,我也希望你能多赚些钱,假使你今天是预备来酬谢我的话,那么你就错了。”我被他一语道破,不敢再提酬谢的话。

生财之道 预定方针

我说:“我在你老人家这里服务,学到了不少人生经验和理财之道,衷心非常感激。能不能拣出一个日子,我准备一桌酒,正式拜你为师。”丁翁展颜大笑说:“你本来是我的伙计,但是我对你没有宾主之分,已经可以说介乎师友之间。我向来不收学生,所以希望你打消这个念头,将来还要和你出一本书,我们两个人名字并列在一起,我准备着着实实地捧你一下。”我连忙说:“你老人家太看得起我了。”说罢,他又大笑一阵,显得很高兴的样子。接着他又说:“从前我指点你‘理财’,现在我要进一步和你研究生财之道了,等你有空,再到我这里来谈谈。”

一天,我特地去拜访丁翁,他见到我就大谈生财之道。他说:“你的《康健报》办得很不错,我现在还要教导你一个生财之道。凡是策划一件事情,先要像看病一样,看清了病情之后,需要订下一个治疗的方案,有些只是短期内可以痊愈,有些不是一时可以获愈的,就要逐步地预定治疗方针。初步该怎样?有了进步又该怎样?最后应该怎样?办事也是如此,先要有一个方案,准备的情况要有百分之二百的程度,预备这件事情随时发生变化。要是能够有对折收获,就是百分之一百的成功;要是只得三折的成就,也还有六十分的希望;如果你方案定得好,可能达到一百二十分的成绩,那就更好了。这是一切生财之道的基本方略。”我说:“领教,领教!这是书本上看不到读不到的处世箴言。”

丁翁接着又说:“我现在要考考你。我先出一个题目,现在我的《古钱大辞典》,有人看了这一部书,一切古钱,依着笔画,就像查字典一般查出来,因此玩古钱的人,渐渐地多起来。但出版之后,销数不广,毕竟这是一种专门性的书,买的人不会多的。这部书从搜集、编辑开始,直到印刷完成发行之后,收回来的本钱,还需要一个很长的时间。只是有许多人拿了古钱要我鉴别,也有人向我买古钱,也有人拿了古钱来卖给我,倒令我赚了不少钱。我发觉这是一种生财之道,你可不可以为我想出一个全盘计划?我只是看到这些冷僻的古钱,有光明的前途。要怎么样来处理这件事情?把这件小事发挥成为一件大事,请你回去替我想想,像开药方的办法,一张张地开出来,给我看看。”

我说:“好的,让我动动脑筋看,看我有没有办法。”几天之后,适逢星期日,我先打电话问他:“今天有没有事?”他说:“好的,我们两人一同到康脑脱路(今康定路)徐园去饮茶谈谈。”我便准时而去,就把全盘计划告诉了他,他听了之后,操着一口无锡话说:“究竟倷年纪轻,思想周到。这个方案,好极了,我准定照你的方法去做。我从前教你理财之道,我现在觉得你不但是一个书生,也很有生财之道呢!”

我说:“这件事首先第一步:要大规模有计划地去做,由我出面,请你陪我到五马路(今广东路)古玩市场巡视一下。你只算是介绍人,从旁论价,我要把整个市场的古钱币,全部买下来。”丁翁说:“妙极了!”

从前古玩铺门前,必然有一个专卖古钱的摊子。(按:现在香港摩啰街亦有,但规模太小,不能相比。)因为对古钱不重视之故,一般人对古钱也不认识朝代,因此,很少人光顾,那时价钱很便宜,唐、宋、元、明、清的古钱混在一起,到处可见。到了古玩市场之后,丁翁对这些人都相熟,他说:“这位年轻朋友,要大量地收购古钱,无非白相性质,价钱要用特别计算方法。”古玩铺老板笑逐颜开说:“买卖古钱是小生意,你说怎么办呢?”我说:“我是不认识古钱的,我现在不论名目,不论真假,要全部买下来。”老板说:“也好,现在铜价每斤是五角二分,你要这样的买法,就照铜价加一倍。”我说:“好。”于是把那铺子的古钱全数买下。

古玩市场的摊档共有几十家,别家听到这个消息,大家都来拉生意。于是逐一摊档都全数买下来,而且真的假的布泉、刀泉、圆泉、无孔泉,只要是又古又绿的都买下来,一共买到几十斤,全部送到我的诊所。丁翁展颜大笑,认为这样做法很好。

第二步:这一项消息传开来,古玩铺继续不断地收古钱,天天有电话打来,连到城隍庙后花园四美轩的古玩茶会中人、北京路的铜锡铺、满庭坊的旧货店,都把古旧烂钱送来,由我再转手送到丁翁家中。因为丁翁名气大,若是不采用这个方式,成交就难了!

第三步:丁翁亲自鉴别,竟有真的唐、宋、元、明、清各朝代的铜钱隐藏在内,当然唐宋元的不多,明代已不稀奇,清代有十三朝,从顺治到光绪,可以分清朝代、分门别类地排起来。他一边整理,一边还有古钱陆续送到。其中有一个枪头,又烂又绿,并不是古钱,也混在烂铜堆中,丁翁鉴定之下,认为一定是古代的战争武器。正想查书考证,有一位金石鉴赏家宣古愚,一见这个枪头,便对丁翁说:“你不必查书了,我愿出五十块银元,请你让给我。”丁福保一想,说:“我买这一大批古钱,所费也有限,你要,就成交吧。不过我想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宣古愚说:“这是战国时代的矛头,也是稀见之物。”

第四步:用同样方法,托朋友在北平、西安、云南、四川等处,搜集古钱,论斤论担地收买。这一个步骤,时间费得虽多,而收获很大。有许多古钱一部分朝代年号遍查不得,原来这些古钱,是日本、高丽、安南、暹罗等国流传到中国的,所以在中国书的记载上查不到这些年代。丁翁喜出望外,于是分类排比,每套装成二十四个锦盒,定名为“泉品宝鉴”。

用这个“鉴”字,几经推敲,因为大部分是真正的古钱,小部分是复制品、摹制品,另外有一本详细的说明书,真的标明是真的,复制品是按照古籍复制的,商代、秦代、汉代到唐代,全是照书摹制,说明是仿古的示范之作,所以用这个“鉴”字。从前翻砂,极为简便,先将做出来的新钱,烹煮三度,用酸醋浸三天,埋在地下三尺泥土中,还要加适度的硫黄、硝酸、硫酸、盐酸,经过适当时间,铜质被其腐蚀,就会呈现出古色古香苍翠斑斓的模样。(按:后来隔了三十年,某地有人举行过一次历代钱币展览会,丁翁复制和摹制的古钱,占了大部分,但是真的假的,早已没有人能鉴别得出了。)

古钱的滥觞,始于周代,盛于秦汉,直到清代,都有各式各样的铜钱,至民国肇始,才停止铸造。周代有“六泉”,是六种不同形式的铜钱,又有“十布”,这是十种“布钱”,布钱分方足、圆足、尖足三种。

战国时代,各国都有铸品,而今竟有人全部不缺地保藏着拓本,可惜古时印刷不便,拓本流传很少。这也是“金石学”的一门。这里面包括历代食货史、历代文字变迁史、历代地域变迁史,以及各代皇朝兴衰吏,比起玩旧邮票,另有一种趣味。

到了秦始皇时代,才有圆形的铜钱,称为“圆钱”,有些有孔,有些没有孔。最初铸造,以铜质重一钱为一枚,所以“古钱”两字的“钱”字,就是由此而定。但是秦朝款式多得很,有些重半两,有些重三两,有些重五两,还有些重一两十二铢等。

“布泉”,最初是用以调换布的,等于近代所谓的“布票”,因为布钱价值高,一个布钱往往可以换十多个圆钱。到了三国时代,铸造大钱,有些当十,有些当百,有些当千,有些当万,实际已经成为银元的雏形了。

六朝时代,有四十四种铜钱,名目乱得很。由唐朝开始,官家订立规例,一代铸一款式,由“开元通宝”起,到“顺天通宝”,有十二种款式。五代时期,又乱得很,有铜钱四十二种。到了宋朝,因为时局混乱,著录的铜钱共有一百零四种。元代也有四十二种。明朝只有二十二种款式。到清代还有二十一种款式。这些数字,已经与朝代的数字不同,因为其中包括太平天国时期也铸造了好多种。

第五步:丁翁问我怎样处置?怎样脱手?我说:“要考证各朝古钱,查出凡是我们所没有的,都要翻铸范本。为了避免做假古董的嫌疑,在说明书中说明这是示范性质的复制品,是同样有考据价值的。”

汇集古钱 分别朝代

本来历朝的古钱,全由官家依照“法制”制造,所以名为“制钱”。民间应用不敷,地方当局也可呈准仿制,都是翻砂复制,所以名为“砂壳子”。清代初期的钱币是很厚的,自从太平天国之后,军需浩繁,铜钱的分量又薄又轻,俗称鸡眼钱、脚皮钱。所以每一朝代的钱币,也有各种各式不同的形态,其中又有所谓“压胜钱”“支钱”“马钱”,这是一种皇帝或者王朝的纪念币,本来是作为赏赐用的,后来也广泛流行民间,不过价值很高。

由此看来,古钱之学,比之搜集邮票还要复杂。待到真钱排列完毕,整然成序,复制品造成功,分门别类,真是洋洋大观。于是将古钱用红色丝线钉在紫红丝绒布底版上,其中有几枚是真金的“金钱”,金光灿烂,教人看了古色盎然,而且在每一个金钱下面,均有丁氏撰述的简单说明,极具考证价值。

紫红丝绒的底版,共有二十四大张,于是再用紫檀木制成锦盒,盒面镌刻“泉品宝鉴”四字,用石绿逐字填色。这样一来,不但外形古雅,而且也烘托出内容的高贵和历史考证价值。

全部工作完成之后,丁翁欢悦不已,说是:“我本有这个意图,而且蓄心已久,苦于没有具体的办法。如今你想出的办法,还在我意想之上,真是毕生快事!”

第六步:开始推销工作。先将十二套泉品宝鉴送到五马路古玩市场去上市,标明价格是每套银元二百四十元,只有三天,就销售一空,获利之厚,出乎意外。此后每隔两月又取出十套八套,声明这些成套古钱,供应是有限度的,过了限度,千金难买,因此购者争先恐后,价值也逐渐提高。

第七步:再向外国博物馆去推销。从前外国究竟有多少博物馆?向无调查。丁翁虽是早期日本留学生,但也不清楚日本有多少博物馆。我就建议丁翁,向各国领事馆赠送《古钱大辞典》一部,并发出一份公函,请他们调查自己国内有多少博物馆,声明每一博物馆送《古钱大辞典》一部,这样一来,就获得了世界各国博物馆的地址。记得其中以日本博物馆数字最多,英国次之。那时全世界博物馆已有四五百家,于是第二度再各送《古钱大辞典》一部,并附“泉品宝鉴”图样一份,每份价格提高到四百银元。这一下子,就把泉品宝鉴遍销到全世界。这“泉品宝鉴”究竟销去多少?我不便细问,不过我知道,丁翁在虹桥路(今淮阴路)买进的一块地,就是卖古钱的收获,后来建了一座规模极大的虹桥疗养院。

这次全部计划是我出的主意,泉品的鉴别和摹铸全是丁翁自己做的。他认为我对生财之道已获得了门径,并屡次在他的儿子丁惠康前提到我足以传他的衣钵,这是丁惠康亲口和我说的。

丁翁事后问我:“应该怎样酬谢你?”我说:“你教了我生财之道和理财之方,我已一生受用不尽,哪敢领酬!”他封了一包红封袋,我坚决不受。后来,他除了送我一套“泉品宝鉴”之外,以后每年农历新年,我去拜年,他总是用红纸包好银元若干枚,作为我的利市,最多一次给我二百大洋,要我捧了回去。我因为取“利市”的好兆,也欢欢喜喜地接受。大约受了数年之后,我才坚辞而罢。

虹桥疗养院落成的一年,丁翁未忘当年的诺言,要我作一部《实用医学》。书成之后,他亲自为我增订,由他办的“上海医学书局”出版,书面上印出“丁福保 陈存仁编纂”,两人名字是并列的。这是他存心奖掖我,要是论年龄与资望,我是望尘莫及的。

丁福保、陈存仁合编《实用医学》封面

康熙通宝 已成稀见

1949年春,我离开上海到香港,到丁翁那里去辞行。那时丁翁依然精神健旺,面色红润,美髯飘飘。我向他说明决意离开上海,到香港去谋生。他老人家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照你的智慧和能力,到处都有饭吃,可惜我老了,不中用了,否则我一定要和你一同去。”言下似有无限惆怅!接着就走进内室,捧出两套“泉品宝鉴”送给我,说:“这是你花了很多心血完成的,现在余剩两套,我就送给你作为彼此之间永久纪念。”我说:“你的盛情很可感,但是这两套东西重达一百多磅,飞机只限带四十四磅,现在飞机乘客非常之多,超额行李概不接受,所以这两套东西只能心领了。”丁翁怅然不发一言,又从袋中摸出两个铜钱,一个是乾隆通宝,一个是康熙通宝,这两个铜钱,既厚且重,而且他自己曾经把它厚厚地镀上一层金,放在手中摩挲为乐。他说:“这两个钱,虽没有多大价值,不过因为是我日常玩弄之物,送给你,日后你可以睹物思人,留作纪念。”我说:“那好极了。”就拜受而别。(按:50年代,有人回上海,我还托人带一些小礼物送给他。那时他的精神还是很好,而且说他还在研究养生之道,一定要活到一百岁,才算尽其天年。可是从这次以后,就听不到他的消息了。)

丁翁送给作者的“康熙通宝”

外国得之 视同拱璧

我在香港开业之后,1967年,有一位法国针灸家泰马史嘉来港访问我,问起我中国人除了针灸之外,还有一种刮痧方法,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说刮痧是中国古老的“理学疗法”,刮痧功能,推动血液循环,引起郁血性的抗病作用,可以祛除病毒,退发热,开胸膈。说时我就拿出丁翁给我的古钱,告诉他旧时民间是用这种古钱蘸一些油来刮磨肌肤,现在铜钱已很罕见,多数改用瓷质汤匙或光滑的辅币,效果也不相上下的。

泰马史嘉经过我说明之后,把这个金色灿烂的古钱把玩不已,问我:“这一个古钱是什么年代制造的?”我指着这个康熙钱说:“这一个是清代康熙年间即1662年到1722年间铸造的。”外国人对于两三百年前的东西,都认为是有价值的古玩,坚持要我让给他,我因为这是丁翁给我的纪念品,表示不能转让。不料泰马史嘉夫妇俩苦苦地要求,并且拿出一本旅行支票说:“你要多少代价?就给你多少。”我说:“这不是价值的问题。”正在僵持之间,一位通译员说:“陈先生!他们夫妇俩既然这般央求你,你就让给他们一个吧,要是你不肯接受银钱,他们有一具徕卡照相机,款式极新,香港还没有见过,你不妨和他交换?”通译员就同泰马史嘉用法语谈话,他们夫妇二人当场在皮筐中取出一具徕卡相机送给我。我一想当时徕卡的代价,值港币一千几百元,似乎不好意思收受。正在推让之间,泰马史嘉夫妇已经把那个古钱放入袋中,这宗交易就算成功了,这样的交易我想想实在好笑。不料就在同一天,另外一个乾隆钱却遍寻无着丢失了!

法国针灸理疗杂志封面

泰马史嘉是一位医学家,回国之后,便写了一篇关于中国刮痧疗法的论文,并且把这个古钱同时刊出,他也寄了一份给我。至今我逢到怀念丁翁时,便把这幅图翻出来追思一下。当年朝朝聚首,现在却要觅幅照片!

一九五一年,我到英国大不列颠博物馆去参观,果然还见有一套“泉品宝鉴”保存着,我深深感到莫大的欢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