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妇引见 结识髯翁

煮茶论字 博古证今

感恩图报 深入花丛

书生本色 一介不取

一支笔杆 竞选失败

意志坚强 克服痕痒

噩耗传来 右老仙逝

民国时期,南京路与浙江路交会处的先施公司

“文官不要钱,武将不要命”,这是国家强盛的先兆,我想到于右任先生,不爱钱不要钱的作风,是我身历其境、亲眼见到的,今缕述拜识的经过。

民国十八年(1929),为了反对汪精卫、褚民谊一派人物拟议废止中医药,全国中医药界在上海开会,推我等五人晋京请愿,到南京遍谒政要。其中我们见到于右任先生呈递请愿书,他亲自款接,对我们中医界的抗争精神极表同情,前文已略有记述,其实他还说:“我一生都看中医吃中药,在我们陕西,全省只有一间教会办的西医院,一共只有三个西医生,绝大多数老百姓有病都是靠中医治理的。所以,中医对国人的健康保障有很大的贡献,现在西医褚民谊等当政,想把中医消灭,这等于洋教徒想消灭全国和尚、道士一样,那怎么可以呢?”我们听了非常感动。

这次会见右老,有一种深刻的印象,觉得他充满活力,浩然之气,溢于言表,讲话时声若洪钟,一言一动,沉着而有威力,一望而知是一个公正无私的伟人。

告别时,于右老诚诚恳恳地送到前门,一些也没有架子,我们很感到荣幸。这一回我认识了右老,但是右老对我们五个代表的名字,可能是不会记得的。

贵妇引见 结识髯翁

民国二十二年(1933)春季,我在上海行医。有次金神父路花园坊二十六号沈宅邀我出诊,替一个八岁的小孩看病。来邀我的是一位沈姓中年妇人,丰容盛鬋,光彩耀人,我们在谈话之时,我称她沈太太,她立即更正说:“我不是沈太太,以后你叫我为沈小姐好了,那个孩子是姓王的孩子。”

过了十多天,沈小姐带了那个孩子和四色礼物到我诊所来酬谢我,我说:“诊费早已收讫,看病是我的责任,这是非分的礼物,我断不敢收的。”沈小姐笑容可掬,口齿伶俐,说得我不能不接受。

沈小姐又说:“这个孩子年轻多病,照我们家乡的习俗,应该过继给医生作为义子,才能长命百岁,我以为你最合适。”我期期以为不可,结果她又问我的年纪和生肖,我告诉她我是属猴的,她更开心说是:“再好没有了!这个孩子属羊,猴子可以护羊,你就答应我这个要求吧!”我依然未加应允。

我何以不肯答应这件事呢?因为这位阔小姐,身世不明,我不敢贸然接受。因为在那年之前,有一位半绅半商的病家徐亚柏,由看病而成为老友,要和我结为金兰之交。正要定期举行结拜仪式,忽见报载太湖帮匪首领太保阿书被捕,报纸上连篇登载说太保阿书在上海有一位代表,此人就是徐亚柏,而徐亚柏在那时节也逃之夭夭。所以我和病家的往还,力持谨慎。

是年十月,一天晚上八点钟,我正在家中宴客,沈小姐翩然而来,艳惊四座。我太太也出而招待,沈小姐告诉我说,有一个紧要的病人,要我即刻出诊。我说:“晚上不出诊,何况嘉宾满座,怎能离开?”她不慌不忙地向四座说了几句抱歉的话,自作主张拉着我就走,我好像觉得她有一种不可言状的力量,令我和我的太太及满座宾客,都奈何她不得。

我跟着她又到金神父路花园坊,直达她的闺房,进入二楼,看看床上的病人,恰巧已睡着了,她要我略为等一下。我乘机环顾四周,看她房里的陈设,正合“绣房”二字。全部家具,都是阴木嵌上红木做成的,一桌一椅都配上绣花的套子,墙上挂着一幅顾绣的孔雀开屏图,绣工精细,墙角边还挂上很小的镜框,里面配上林森主席亲笔写的“南无阿弥陀佛”六个字,下面供着一个翠玉雕刻的观音大士。又有一个极精致的琴桌,上面陈设着一棵很大的珊瑚,看来是名贵的东西,而那座珊瑚的姿态之美,更为我向所未见。我心里正在纳罕,想不出她究竟是何方神圣,又不称太太,她的身世真是难以测知。不过家中的一切陈设,绝非普通人家。

我再从花格中探望内室,见到床上睡着一个人,沈小姐很安详地坐在旁边,等待睡者醒来。我再一看这个花格是紫檀木的雕刻品,中间镶着一幅透明的绣画,绣的是两只极美丽的猫,色彩调和,奕奕如生,在猫的旁边,绣着两双鞋子,一双是男人鞋子,一双是女人鞋子,我就想到这幅绣画的构图,仿佛是脱胎于仇十洲的一幅名画。因为色彩好,绣工好,看上去比仇氏的手笔更为生动。

我从绣画中透视到那位沈小姐的绣榻,长度不过五尺半,而床上睡的人,又壮又长,两只脚另外搁在一张春凳上,估计睡的那人大约有六尺长。我想何以一位纤纤弱质的小姐床上,会睡着这样一个巨人,我就觉得有点诧异。

再看那睡者伸出的双足,并未穿袜子,足趾比寻常人的足趾有些异样。一般人总是大趾最高,渐成斜形,而小趾一定很小,唯有这位睡在床上的人,大趾并不高,几乎和其他四趾平齐。这种足趾,只有常穿芒鞋的和尚,或者常着草鞋的农人,才有这般形态。我就想到太虚法师和我说过,佛足都是五趾相齐的,所谓圆颅方趾,因此,我想到这位睡在床上的人,绝非常人。

正在出神推想,这时睡者已醒,且有微咳。沈小姐轻轻地把我引进内室,我一看那人,起初觉得似曾相识,略一思索,恍然认出这人就是于右任老先生。

沈小姐即刻向右老介绍说:“这位是陈医生,春间某人的毛病,就是陈医生看好的。”于右老接着就问:“是中医,还是西医?”沈小姐回答说:“是中医。”右老点头说:“对,我的病非看中医不可。”一面说一面就伸出手来让我诊脉。

我诊脉之后,觉得他的热度极高,病态属于“湿温伤寒”的一型。我告诉右老说:“这个症候,我怀疑是某一种病,要想验一验血,可以更准确地把握病情。”右老接着说:“你是不是疑心我生了伤寒症?”我唯唯点头,他说:“你的诊断是对的,因为前三天在南京中央医院,他们替我验过血,说我的白血球比数不对,是伤寒症的开始。我一听到伤寒两字,就想到这种病非中医看不可,所以不顾一切,私自由南京坐火车到上海,情愿睡在沈七妹家里,请中医来诊治。”接着补充一句话,说“七妹是我师沈淇泉太史公的女公子”。

他说完这些话,我再详细追问病历,所说都相吻合,他就对沈小姐说:“这位陈医生,很有道理。”我在处方之后,就离开沈小姐的香闺,回家,家中早已席终人散了。

次晨六时,电话铃声大响,接听之下,原来是沈小姐的电话,她说:“昨晚右老上半夜睡得不好,还有些呓语,下半夜睡得很熟,现在刚醒,量热度退了一度多,能请你上午来出诊吗?”我接着就说:“这个病宜在上午服药,那么下午热度不会高扬,我立刻就来。”沈小姐说:“好极,好极。”片刻之间,又见到了右老。

我诊察他的病情,果然觉得是轻松了好多,如是者连续诊治,才把热度退清。每天都是早晚去两次,他的病势也就一天一天地平静下来,直到十五天之后,才病退身安。右老病愈之年五十五岁,是民国二十二年(1933)十一月间的事情。

煮茶论字 博古证今

于右老病愈之后,对我的印象很好。一天早晨我去探望他,他在书房中等我,他说:“今天大概可以不吃药了吧。”我说:“药是不要吃了,该用一些西洋参、金石斛之类的营养品煮水代茶。”

于右老喜欢亲自操作,自己煮茶。我们一面饮茶,一面倾谈,他问我的学历,我一一相告,他就在书桌上拿出一张我写的药方来说:“你的字写得不差,证明你智慧有余。”他说罢这句话后,并不再说下去,我接着说:“我自己知道功力不足。”他笑着说:“对了对了。”他就问我临的是什么碑帖,我说:“真是浅薄得很,初时临张猛龙碑,因为不适于日常应用,后来就专习赵孟頫帖,所以只能说是粗知写字,谈不上什么功力。”

我再告诉他,学校中练习书法的时间太少了,后来为了抱定宗旨以行医为业,便于处方起见,就改习赵字。在学医时代,随从名师六七人,一味研究方药,所以习字的时间也得不到了。他说:“这也是事实,不过将来你要寻消遣的话,写字是最快乐的事。”

我观察于右老写字时的神态,全神贯注,不论写的是大件还是小件,总是笔飞墨舞,一气呵成。写罢了一件,又和我谈话,我问他:“在民国二十年(1931)以前见到右老写的字,都有魏碑的气息,而兼有颜字柳字的风韵,我最是钦佩。我买过中正书局出版的珂罗版印的《于右任墨宝》,内容有吴昌硕墓志、宋教仁墓志及诗、联等,这种书体,应该称什么?”他说:“这叫作真书,我写得并不好,民国二十年后,我就改写行书。”我心里正在暗暗地想,行书远不及他所谓“真书”的大气磅礴,但是尚未出口,不料于右老又说:“我恨不得把以前写的东西,都收回来重写,而且还要变一个体,改写草书,那么写出来活泼飘逸,更能传神了。”他又说:“还有一个计划,中国字笔画太多,浪费时间,正想创立一种标准草书,现在正在研究和创造之中,首先根据怀素的字来变体。”

讲到这里,他忽然想起一件事,他说:“啊!啊!这一回我的病,幸亏你为我治愈,我非常感激。但是我生平没有钱,年轻时以教书为生,现在仅拿公务员的薪水,所有办公费、机密费一概不受,所得薪水,只够很清苦的家用。到东到西,袋里从不带钱,身上只有一个‘褡裢袋’,别人是放银子的,我的褡裢袋只放两颗图章,参加任何文酒之会,或者有人馈赠文物,我别无长物为报,只好当场挥毫盖上两个印就算了。这一次你为我诊视了很久,我预备写一本怀素体的千字文答谢你。”我毫不谦逊地表示接受。我说:“右老是国家之宝,你能送我一本千字文,是一种殊荣,比送诊费贵重得多。”他听了就仰天大笑,极为得意。我看他笑容和美髯的飘拂,真像一幅“高士隐逸图”。

他说,写字是他终身的嗜好,只有在民国四年(1915)经济情况最困难时,订过一张鬻字的润例,但当时来求书的人很少。第一个月朋友捧场卖了三十多件,第二个月卖了三五件,第三个月只卖了一件,第四个月起干脆把润格取消了,有人欢喜他的字,即索即写,绝不受人一文钱。所以要想求他墨宝的人,首先要找到他的踪迹,见到他正在写字时,只要展开白纸,他就一挥而就,十年如一日,分文不取的。他每天写字的时间,都在清晨,大概写一小时至三小时。

于右任行草:写字为最快乐的事

但是写件太多,搁置起来,那么交件就遥遥无期了,因为积件实在太多,无法清理。他有两个帮手,别人催件得太急时,就由助手代笔,粗看起来是大致相仿,但是于右老的字,识者都能辨出的。

于右老对代笔的事,也有一个严厉的规定,就是不许受人一个钱。求书的人,大都知道这种习惯,最多带一些土产送给他,他见到这种东西也笑而不谢。他有一种最喜欢的东西,就是要索书的人带一罐墨汁,但这种墨汁,规定要用人工磨成的,要是市上出售的墨汁,他一看就知道,绝不接纳。

上海富商周湘云逝世之后,他的家人要求他写一个墓志铭,花的时间很多,后来送他一笔墨金,他坚决不受。事后改送一副文房四宝,砚台是很大的一个端州砚,墨是古墨,笔是精制的狼毫,纸是两匹乾隆纸,他见了爱不释手,笑而受之。

有无数人要问右老要一张相片,但是从前的照片价值不菲,相识的人有一个办法,就是在南京向一家照相馆先买一张右老的相片,请他题上下款。来者无论是什么人,他都很乐意写的,因此也有人送礼,就送他右老自己的照片一百张或是两百张,唯有这种礼物,因为他用途浩繁,所以他还肯收受。

他对钱财从不关心,有人送钱,反而引起他生气。有次右老曾经问起我:“上海有一个小儿科徐小圃你认识否?”我说:“很熟,很熟,他是江湾名医徐薪圃的儿子,在上海很红。”他就告诉我说:“徐小圃是我唯一通财之友,我打从民国十年(1921)起,经济上有何困难,只要写一张便条,二十三十、五十一百,总归是拿了就走,这是有一个渊源的。有一年我到陕西去,为人家写了一个墓志铭,人家送我一个手卷,是文天祥的亲笔‘慈幼堂’三字,原是文氏送给一个儿科医生的匾额,裱成一个长卷,元明清有名文人题跋有数十位之多。当时我糊里糊涂地受了下来,带到上海之后,打开一看,觉得还是转送给老友儿科医生徐小圃的好。徐小圃自己也写得一手好字,收藏古今文物很多,他见了这幅字卷喜出望外,要送一千两银子作为代价,我坚决不受,徐小圃无可奈何,所以我后来有什么需要,他总是一口应允的。”

我观察于右老的神情,知道他的耿直脾气,一生不爱钱,不贪财,穿的是老布袍子,脚上穿一双老布鞋,连袜都是土制的,富有浩然正气的君子之风。

右老病愈后,有一天晚上,他对我说:“今晚有要事上南京,晚车的车票已经送到,你要不要同去一游?”我婉言却之。后来才知时局不靖,十二月二十日,发生“闽变”。

感恩图报 深入花丛

民国二十四年(1935)四月,右老五十七岁。我有许多朋友托我求右老的墨宝有七八件之多,我都无法交卷。我有一位朋友钱化佛,他也是右老的老友,我就托他,如果右老到上海,赶快通知我。一天下午五时,我诊务已毕,他忽然打一个电话来找我,说是:“于右老已经到了,今天要到城隍庙去小游,希望即来。”我搁了电话,就叫司机备车,赶到花园坊沈宅,钱化佛已等候了好久。

见面的时节,右老高兴得了不得,他说:“今天我要去访旧,先到城隍庙,你如有闲可以同去。”我说:“今晚我们可以共尽一夕之欢。”他说:“好。”转瞬间已到了城隍庙。一进庙门,于右老就吃酒酿圆子,接着又到一个小铺子吃面筋、百页,又到一摊档上买了好多梨膏糖,他说他是多年老主顾,兴致极高,还要到一家点心铺吃南翔馒头。他的食量惊人,而且吃的时候真如风卷残云一般。钱化佛向我做一个暗示,表示不要再叫东西,我已经会意,这样的吃法是会吃坏的。我就对右老说:“今天之会,真是难得,我希望能合摄一张照片,以留纪念。”右老点头称善,于是我们三人就请二吾轩照相馆拍了一张照。接着我们又到里园游览有名的大假山,右老说:“这个花园是当年上海第一次革命的会议之所。”接着我们就在这里盘桓了好久,我与钱化佛两人商量,晚上应该请他设法写些字,正在研究哪一家菜馆最相宜。突然间右老说:“时间已不早,你们快点送我到新北门万溢昌旱烟店,我要找一个老朋友。”我们没有办法,只好按址送他。原来新北门近新开河一带有十多家旱烟铺,都是他的陕西同乡开的,店铺虽说卖旱烟,其时已经卖各种香烟,生意做得很大,是陕西富商聚集之所。我们到了那里,时间已七时许,铺子早已收工,他要找的人一个也找不到。

于右任(中)、陈存仁(右)、钱化佛(左)在上海邑庙合影

于右老颓然若失,我就提议说,我们不如上“梁园”去吃河南菜。于右老凝神思索不出一言,钱化佛便问:“右老心里想什么?我们一定会设法替你办到。”右老说:“民国初年我在上海办报,敌人贿通了租界当局捉拿革命分子,我是他们的目标,曾经一度躲在一个妓女的家中。这个妓女叫作荷花,当时我只交给她十二元房饭钱,说明只住半个月,之后一住五个月,一直都没有再付一个钱。那个妓女爽直非常,供应不废,从不追索。我留在那边看书写字,一些也不表露身份。适因有人常在对门凭窗窥看,我怕有杀身之祸,半夜间一走了之。房饭钱积欠了五个月有余,现在想来韩信受漂母一饭之恩尚且图报,我白吃白住一百多天,总想设法去报答她一下,所以要找万溢昌老板弄一些钱带我去找寻这位妓女,现在这位老板找不到,我觉得失望极了。”

钱化佛听了他那一番话就说:“上海的妓院,都集中在四马路群玉坊一带,我们不如就到群玉坊去访问。”于右老说:“不对的,我身无分文,又找不到万溢昌老板,万一找到荷花,我也无法酬报。”钱化佛说:“不要紧的,需要钱时,存仁弟自有办法。”右老以为不可,钱化佛说:“我经常有任何困难,都把存仁当作活动银箱。”于右老说:“你这句话倒很新鲜,向来只有两脚书橱,没有听见过活动银箱,现在我们姑且到群玉坊去走一走,先找到了人再说。”于是三人直趋群玉坊。

我在车中默想,事隔二十余年,人事全非,那个荷花,恐怕早已变成老太婆了。钱化佛的想法,无非书生之见,况且我对群玉坊中人并不熟悉,乱闯一阵,不会有什么结果,但是既已登程,也免不了要去走一遭。

到了群玉坊的附近四周,见百多家妓院的门灯,哪里有荷花字样?我忽然想到我有一个病家是妓女惜春,不如到她那里去坐一下,向她打听较有把握。右老也认为对的。于是三人就走到惜春那边。

惜春老六一见到我就说:“陈医生,是什么风吹来的?”再一看后面跟着两位老伯伯,她已经觉得“不是生意经”。一面说,一面叫我们坐下,茶烟款接,还另外端出一个果盘,把我们当作“打茶围”客人相待。我想妓院的行规很多,不知道如何应付,我就问惜春:“近来朱斗文先生是否常到群玉坊?”惜春含笑说:“群玉坊的整个房地产都是他的,所以他是我们的业主,也是我们众姐妹的老主顾,现在只要到弄堂口去看他的汽车,就找得到他的行踪。”接着我就写一张请客条子,她说:“只要朱大少在附近,十分钟之内他就会来的。”我说:“也好。”

果然不到十分钟,这位众家的朱大少来了,我就轻轻地为右老介绍,朱斗文谦逊得不得了,连忙说:“久仰,久仰,得识于公三生有幸,今天就由我请客。”接着就对惜春说:“换一个大房间,客人就是我们四人,菜要特别好。”惜春心想朱大少这般殷勤,其中一定有贵客。

朱斗文想得很周到,他介绍时,指着右老说是“任老爷”,指着钱化佛说是“金老爷”,以免张扬开来,不大好听。一时全院上下都忙了起来,惜春轻轻地问我,要叫哪一家的菜,我就指定梁园,只要几道拿手菜就可以了。

这时朱斗文对于右老谈起,两三年前他招待过一次沈淇泉太史,又有一次招待过叶柏皋太史,右老说:“这两位都是我的老师。”接着于右老就问朱斗文,有没有一个老妓女叫作荷花的。朱斗文想了好久想不出来,说:“要是一定要找的话,妓院中有一个老资格的人,叫作珍珠花,只要问她一声,什么人都找得到。”等到入席之时,珍珠花应召而来,朱斗文就问她,在二十多年前,有没有一位小姐叫荷花的。珍珠花立刻回说:“没有这人。”后来她同惜春两人窃窃私语了好久,才来答复说:“这个荷花找是可以找得到的,不过要明天才有回音,请三位老爷明天再来。”

第二晚我们再去,朱斗文到得最早,并且带了全副笔墨纸砚,还有一瓶磨成的墨汁,安放在桌子上,自己躺在榻上抽烟。右老一见到这套精致的文房四宝,豪兴大发,说:“那就对了,我本来要想写些东西送给朱先生。”说罢,提起笔来就写了一副对联,写好之后,就从褡裢袋中掏出一个图章,盖上了印。接着于右老就说:“从前苏曼殊在上海时,在妓院中遇到一个诗妓,唱和甚多;还有李叔同,遇到一个诗妓叫李苹香,有好多名作传下来,现在还有没有这般风雅的妓女?”朱斗文回答说:“现在的妓院江河日下,妓女的品流远不如上一代,已找不到这一流诗妓了。”右老为之黯然。

于右老一面写字,一面念着他自己的几首近作,意兴更浓,把剩下的宣纸,不停地写下去。又为惜春写了一副嵌字联,下款题的是“骚心”二字,作为纪念。

惜春拿到这副对联后,不久就去后面小房间给一个客人看,那客人就是袁寒云的门生俞大少。他一看到这一副对联,就告诉惜春:这位老先生来头很大,就是当今监察院院长,等于清朝的巡按大人。惜春吓呆了,回来对我说:“你何不早说?我们险险乎得罪了他老人家。”

惜春于是招待格外殷勤,端出四色水果,一盘是花旗橘子,一盘是暹罗文旦,一盘是玫瑰葡萄,一盘是龙华水蜜桃,色泽鲜明,芳香扑鼻。当时花旗橘子在上海是极少见的,我和朱斗文都觉得情形有些不对,一定是这副对联暴露了于右老的身份,我拉着惜春就问:“这副对联你是否给人看过?”她说:“就是俞大少看过。”我就对她说:“你不要再给别人看,于老爷来此是找旧人报恩,消息传出去,人家会误会的。”接着我又问:“俞大少是不是俞逸芬?”她说:“对的,他就在后房。”

俞逸芬我是相熟的,写得一手好字,人称娼门才子。我就拉着钱化佛到后房去,果然看见俞逸芬,我就切切实实地要他守秘密。因为逸芬是当时上海最流行的《晶报》记者,专写娼门消息,他当时答应绝对守秘,不过他说:“这的确是好材料,事过之后我还是要写的。”化佛与我也奈何他不得。

这天晚上,于右老又吃到梁园的鱼翅、烤鸭和瓦块鱼,捻髯大乐,特别是他们陕西的蜜汁金枣,大有家乡风味,他说:“少时做牧羊儿的时候就喜欢吃这种枣子。”接着他就问惜春:“荷花有没有消息呀?”惜春说:“明天可以答复你老人家了。”我和钱化佛已经明白他们有故意拖延之意。

第三天不得不再陪右老去走一次,哪里知道这天出版的《晶报》,俞逸芬已把消息刊出,说是“于右老花丛访恩人”,并且把右老写赠惜春那副对联也铸版登了出来。当时的《晶报》销数很大。右老闻之,起初颇觉不悦,后来一想,确来访旧,亦不介意,而且说:“这消息传开来,也许更容易找到荷花的下落。”

这一晚右老写字更多,群玉坊中人纷纷来求字,右老来者不拒,逐一问明名字,每人送一副嵌字联。正在大家高兴的时节,沈七妹翩然而至,打扮得珠光宝气,雍容华贵,一进门首先见到钱化佛,就轻轻地对他说:“想不到你会带于右老到这种地方来。”大家知道她的来意,恐怕会闹出事来,钱化佛不出一声,只是指着我说:“一切你可以问存仁弟。”我便把前后经过告诉她,沈七小姐展颜微笑。这时右老正在写字,见了沈七小姐,也搁笔问:“你怎么会来的?”沈七小姐很轻松地回答说:“我来助助你们兴的,我在八岁时已经跟父亲到北方窑子里玩,所以今天我来并不出奇,而且等一下,我还要写条子叫堂差呢!”

我观察沈小姐的风度,颇有红楼梦中王熙凤那般爽脆,而又兼有秦可卿的那般温柔,这晚明明来意不善,但却面无愠色,令到一屋子的人都佩服她的度量。

我与化佛两人,偷偷地走到后房去找俞逸芬,责问他何以食言把消息漏出去。逸芬说:“我是《晶报》记者,有闻必录,本想过几天才发表,但是因为缺少好题材,所以也就顾不了许多,相信于右老也是记者出身,绝不会见怪我的。”我们两人此时已无话可说,不料逸芬又讲出一篇道理来,他说:“长三堂子妓女的芳名,向来不用花字,用到花字的必然是幺二堂子的妓女,如兰花、荷花、菊花等,所以于右老要找寻的荷花一定也是幺二堂子中的。现在惜春老六贪你们生意,所以一天天地拖着,绝不会有结果的。”我们听了他这一番话,觉得颇合情理。待到席终人散,我们陪着右老和沈七小姐回家,在车中,钱化佛就把俞逸芬的话转告右老,右老就说:“明天起再也不去了。”

这段事情,我原本可以不写的,不过后来几年,许多报纸都登出了于右老赠予妓女的嵌字联。读者以为右老经常出入花丛,所以我把这段旧事写述出来,表明于右老的进入妓院,是为了要找寻一个曾经庇护他的妇人。因为这妇人是妓院中人,而他在妓院中并不像一般人抽烟打牌,纵情声色;只是一味地当众挥毫,对求字的人来者不拒,这就是娼门中发现于右老手写嵌字联的经过。

书生本色 一介不取

抗战八年,我与右老联络中断。接近胜利时,我和上海医界若干爱好书画文墨的友好,组织一个文酒会,名称叫作“经社”,取其经常集会之意,定每月一日举行。大家把一个月中所搜集到的医史文物携带到会,以供玩赏。参加经社的人,有秦伯未程门雪、章次公、盛心如、徐小圃、叶熙春、方慎盦等。不久抗战胜利,气象一新,一次集会,徐小圃到会展出“铁券”八件,最古的一件是汉高祖颁赠功臣的,功臣受到这个铁券,是永远在“不杀之列”。“铁券”上面刻有姓名官职,有一件是唐代皇帝颁赠给一个御医的。他带了这八件珍贵文物来参加,我们眼界为之一开。我就提起从前于右老送给他那件文天祥长卷,是否可以在下次集会时带来给大家欣赏一下,徐小圃皱着眉说:“我的老宅在虹口北四川路附近武昌路,在抗战时期被日本人占去了,现在胜利来临,这所旧宅,又被军人所接收,坚持不肯发还,我正为了此事头痛非常,因为讲定下个月份要我筹出金条三十条作为酬劳,才可以发还,这三百两黄金筹集不易,我只是一个小儿科医生,生意虽好,要我出三百两黄金来赎取这屋,我是极不愿意的。”我说:“于右老和你极有交情,而且他是监察院院长,何不请他出来说句公道话。”他说:“我早已向行政院、监察院以及敌产管理处交涉至再,因为事关军队霸占,三令五申都说应该发还,但是没有金条总是不得要领。”我说:“等下次于右老来上海,我陪你同去,看他怎样讲法?”

隔了三个月,于右老果然到了上海,住在毕勋路(今汾阳路)监察使署,我就同徐小圃去拜访他。右老正在进午膳,吃的是很简单的两菜一汤,徐小圃就把武昌路老宅被占的事面告右老,右老说这件事早已命令发还,何以至今尚未办妥。徐氏便告诉他,霸占的人,赖着不肯走,勒索三十条金条才肯迁出。右老听见这话,怒火中烧,说:“明早八点钟你到我这里来,我陪你向最高当局去申诉。”徐说:“好,我决定明天上午停诊,专门来办这件事。”

次晨,徐小圃单独去见右老,右老拉了他就到贾尔业爱路(今东平路)见到某公,某公大为震怒,立刻下了手谕,限定霸占的军人两天内迁出。这一次的申诉,效力极速,当天晚上那班军人全数退出,而且还有人很客气地打电话请徐小圃来接收。当晚徐氏约了我同去武昌路,徐小圃一进门,别的都不看,只到后边去看那幅作为裱画用的木板是否存在。一看之下,原来这块裱画板已全部拆坏。小圃顿足长叹,愤慨不已。

我看那块裱画板的位置,长有四丈,高达八尺。他说这幅裱画板,原是特别定制用来裱三四丈的长卷的,是用大块阴木花了很大的工夫制成的,当时著名的裱画家刘定之裱长卷也常向他借用。因为这幅裱画板是用阴木制成的(阴木俗称“阴沉木”,逢湿不涨,逢燥不裂,厚的做寿板,价值极高,薄的做家具以及裱画板,来源少,得来不易),所以这幅板不仅上海没有,在江浙两省也找不到。

徐小圃收回了武昌路的老宅之后,曾经招待“经社”同人在宅内聚餐,又展出了许多书画和医药文物。我轻轻地问小圃:“右老方面是否曾经送过礼?”小圃说:“不能的!不能的!于右老绝对不受一个钱,尤其是托他办了事之后,任何东西送不得,一送之后会火冒八丈高,从此永远绝交。他真正做到了不受钱、不要钱的地步。而且他除了喜欢珍藏几份碑帖拓本之外,家中一无长物。从前他送我一件文天祥的长卷,也是别人送给他的,当时说明,以后有什么贫困的陕西老乡、革命同志以及落魄的文人,经济上有困难时,凭他的便条,要我加以援助;他又有一幅马,送给南京的富翁蒋驴子,凡是有什么人流落南京,他便写便条要蒋驴子救济他们,他对经济的调度就是如此而已。”

又过了两个月,我碰到徐小圃,问他是否向于右老道谢过,他说:“亲自登门道谢,右老明明在里面,他拒而不见,我只好留下一张请柬。不料,他当天就打了一电话来,说不必多此一举。”

这一件事情,是我所身与其事的,其他类似这种乐于助人而不望报的事,我知道得很多,因为事属间接听来,恕不多述。总之,于右老公正廉明,经办任何事情,是一个钱都不要的。

一支笔杆 竞选失败

民国三十七年(1948),我当选国民大会全国中医师代表。晋京之前,曾经由朱经农等宴请上海代表一百多人,席间征询大家的意见,副总统应该选什么人?当时由程沧波等七人先后起立发表意见,都主张选于右老为副总统,因为右老对上海历史深,他办过《民呼》《民吁》《民权》《民主》等报纸,而且还主办过复旦、上海等大学,对教育有贡献,本人又生活淡泊,公正廉明,当选副座,最为适合。我心中也决定投他一票。

到了南京,传闻某公不愿担任总统,党内以于右任为目标,党外以胡适之为目标,但是选举的事情,变化万千,谁也抓不到主意,结果只有听凭大家“自由竞选”。

我一到南京,首先就去拜谒右老。于右任的住所,简陋之极,但是每小时总有一二百人来拜访。于右老屋内,摆着一张写字的桌子,来访问的人,可能的话,就以一幅屏条相送,另外有一张长桌,放着他签名的照片两千张,每张签有各代表的名字,分省、分市、分县,以及分别职业地排列着,由代表们自己拣取。我看他这一种措置,就悟到右老只凭一支笔杆和声望来作为竞选的力量。而最受代表们感动的,就是他家中的陈设,简陋得比普通百姓都不如。我和右老见面,不过相互点头招呼而已。

但是其他竞选副座的人,手法就完全不同。李宗仁对各代表各供给一辆汽车,有司机早晚服务,而且还包上几个大旅舍,只要是代表身份,不问识与不识,都可以住进去,每天午餐晚餐,席设各大酒楼,旨酒佳肴免费供应。孙科、程潜也是天天摆酒请客,各代表每天收到各式各样的请帖,多到不计其数。

只有于右老凭一支笔、一张纸来选举,形势当然大大的不利。到将近开始投票时,于右老也有一张请柬发给各代表,他出席演讲说:“我家中没有一个钱,所以没有办法和各位欢叙一次,今天的东道,实际是老友冯自由等二十位筹集,我只是借酒敬客而已。”

等到投票开始,采取淘汰制度。第一天投票,于右老仅得四百九十三票,即被淘汰,我和各代表为之吁嘘不置。

选举告终,我和若干代表,其中有今在香港的奚玉书、金振玉伉俪等,特地到于右老住所,想去抚慰他一番。这时门前冷落,屋内只坐着冯自由一人,为他整理笔墨,见我们,他说:“右老身无分文,只凭人格声望和笔墨来竞选,这怎会获得成功呢?这一次右老的竞选失败,完全是我辈老友昧于世情所造成的。”

又据冯自由说:“在竞选之初,右老曾经到中山陵国父墓前去默祷过,他立誓:他如当选副总统的话,一定要对国家有所建树。今天他落选后,又到中山陵去默祷了。”

到了次日,是第二度副总统选举,于右老准时出席,风度飘逸。全场起立鼓掌达十分钟之久,这是对他落选后的风度,表示异常钦佩。足见于右老涵养功深,得失不介于心,其能获致长寿是意料中的。

意志坚强 克服痕痒

这一次国大的开会,为期长到一个月左右。有一天陕西籍国大代表焦易堂先生(原任最高法院院长,后任中央国医馆馆长)同我谈话,他说:“右老这一次的竞选,他的失败是意料中事,因为纸弹无论如何是敌不过银弹。我和右老是陕西同乡,从小相识,我深知他为人常年囊无分文,除了本职之外,一切钱都不拿,他也不曾想到竞选是要用钱的。这几天右老颇为空闲,我们不如去请他吃一顿饭,以代慰藉。”

我们两人就去拜访右老,说明了来意,右老说:“好极了,我们就去吃一顿饭吧。”于是同车到城外马祥兴菜馆,右老亲自点了四个菜:凤尾虾、西施舌、咸水鸭、鸡血汤,每人二两白干酒,大家边吃边饮,绝口不谈竞选的事。

右老这晚兴致极高,他说:“本来为了皮肤病不饮酒,今天要破例一醉。”接着就谈他自己的疾病,他说:“历年以来不常生病,心头有抑郁时,就作几首诗,或者填几首词,或作运气的功夫,朗诵诗词,借此发泄,往往能把好多情感上的冲动都消化了。”我说:“这是养生的最佳办法,也是心理卫生。”他听到心理卫生四字,高兴得不得了,他说:“这名词我还是第一次听到,可是我实行这种卫生方法已经有几十年了,你是做医生的,大可以把它发扬一下,是有益于大众的。”

接着他说:“何以我平日不敢饮酒,因为全身一种皮肤病,痒起来十分难受。”他就撩起裤子来,给我看他腿上的皮肤病,我看过了之后就说:“这是一种最顽固的蛇皮癣,皮肤起斜形方格,实在是一种顽固性的皮肤病。”他说:“对的,痒的时候,痒到坐也不是,立也不是,睡也不是,几十年来用遍中西药物,没有一样是有效的。在最难受时,我就运用心理卫生方法,运用一个忍字,忍无可忍还要忍。抱定了这个宗旨,也就一忍痒全消。所以我觉得意志坚强,痕痒也能消除。”我说:“右老你的办法很对,因为痒是由于神经敏感而来,能强制神经激刺,痕痒也就停止了。”同时我还说:“世界上有许多疾病,本来是医药所不能完全治愈,类如这种皮肤病,也是无药可治的一种。”

右老说:“你的意见很对。有几种外国药水,用来洗浴,有时能有些少功效,哪知第二天就脱了无数皮肤,而第二次发作痒得更加可怕。所以我也放弃了治疗的意念,只有提高自己的正气,来克服皮肤受到的邪气。”

接着我们又谈了些笑话。我说这种干癣,民间有一种传说,患者是龙化身的,所以叫作龙皮癣,从前康熙皇帝也有过这种病患,但是我遍查古籍,考证不到这种传说,只有曾国藩也生过这种癣,在他的日记中有很多的记载。右老听了做会心的微笑,我也会意到他的笑是很有意义的。我和焦易堂也心领神会不再说下去。(按:曾国藩日记:辛酉六月,“癣痒异常,手不停爬,左腿已爬搔糜烂,皮热作疼。夜用水晶界尺熨贴,取其寒而润也。”壬戌正月,“日来癣痒异常,遍身若有芒刺者然,数夜不能成寐,本日尤不耐烦。”)

这一晚的小叙,料不到竟是我见于右老的最后一面。

噩耗传来 右老仙逝

一九四九年,时局急转直下,于右老迁居台湾,我移港开业,从此再无见到于右老的机会,只在报纸上见到他的消息,说他身体很健,有时从照片上看到他还是精神奕奕。

一九六四年九月,右老八十六岁,因拔牙引起高烧,旋入昏迷状态,延至十一月十日在荣民医院逝世。我从报上见到了这消息,心里很是难过,觉得一位正直无私的长者老成凋谢,不胜哀悼。

接着一连几天各报不断登载右老治丧的消息,其中有一篇记载,说是右老身后,家无长物,只有三五套布袍布衣,布鞋布袜,不过在银行中还有一只保险箱。治丧委员会推定了代表陪同他的家属去打开,箱中空空洞洞,一无财物,只有一本碑帖和一纸遗嘱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