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家老翁 一见如故

门禁森严 机关重重

不受俸禄 鬻书自给

风趣幽默 不同凡响

玩世不恭 谈笑风生

讨论篆文 缠缠而已

修身养性 获致长寿

语言天才 出人意外

民国时期,上海邮政大楼

民国二十年(1931)左右,我识得一位年近花甲的病家。这位太太年事虽高,却斯文大方,可惜形容憔悴,满身是病。有时我也到她家里去出诊,一看她家中陈设的东西和悬挂四壁的书画,才知道她就是小万柳堂主人廉南湖的夫人吴芝瑛女士。吴芝瑛写得一手很秀丽瘦金体的字,画得一手很细致的工笔画。

主妇对我说:“连年颠沛流离,不如意事常八九,所以把整个身体都搅坏了。”我说:“你年事虽高,还能写字作画,体力尚属不差。”她笑而不言。

有一年为她诊病既毕,她说:“住在我楼上有一位老公公,他病得很厉害,我想请你去看一看。”说到这里她慎重地说:“不过这位老公公有一个怪脾气,就是一生一世不请医生,也不肯吃药,所以你只能作为探访,见机行事。”说罢就叫楼下一个伙计阿林,陪我上楼。

原来这幢房子,二楼与三楼之间,有一层很厚的楼板隔绝着,并且用铁链锁着,要先开锁,再推开那块很重的楼板,才能登楼。

吴家老翁 一见如故

我随阿林登了三楼,他回转头又把楼板锁上。见到有两间相连的房间,外面一间只摆着几只东倒西歪的木凳,沿窗放着一张很大的用板做的书桌,上面摆着许多笔墨纸砚,一望而知这间房的主人也是文人。

里面还有一房,陈设更旧更简,一边放着三十多个木箱,一边摆着一个老式白木橱,中间放置一张木板床,床上睡着一位老公公,盖着一条蓝底白花的老布棉被。

阿林一进门冲口而出说:“老公公,有个医生来探望你。”老人闭着眼睛不睬不理,继而呢呢喃喃地说:“一些小毛病,何必大惊小怪,隔两天就会好的,谁叫你带医生来,医生都是牛头马面,阎罗王的帮凶嘛。”阿林说:“这是二楼太太常年看病的医生,他今天只是想认识你老人家,并不是来替你看病的。”他听了这话,就睁开眼睛,瞅了我一眼,突然间一跃而起说:“我正寂寞无聊,大家谈谈也无妨。”

这时我仔细一看那位老人家,好像很面熟,再一想就是大名鼎鼎的吴稚晖,因为他的照片常在书报杂志上见到的。

吴稚老一起身,就走到外间书桌前,和我面对而坐,对我凝神而视。隔了好一会儿,才开口对我说:“原来你是二楼太太的医生,那太太喜欢吃药。我是一生一世不吃药的,只靠自己身体上大自然的力量来恢复健康,吃多了药或是吃错了药,反而会送命,所以我认为医生都是阎王的帮凶,你见怪不见怪?”我说:“老公公的话真是不错,有许多药有副作用,有坏反应,所以不吃药,有时也有好处。”接着他大谈其自身之病,说是他在十二三岁时节,咳嗽吐血,面无人色。无锡的医生都说他是童子痨,寿命不会长,他一气之下,横竖等死,绝不吃药。他每天一清早就爬登惠泉山,是无锡有名的山峰,脱得一丝不挂晒太阳,吸新鲜空气,看天上云聚云散,看日出日落,只吃一些水、一些粥,如是者经过两年,所谓童子痨的毛病也就好了。

我听了他的话就说:“肺痨病唯一的疗养方法,就是不忧、不惧。日光、空气和水,是人类养生三宝,所以你的病不吃药也好了。”

说到这里,稚老说:“昨天起大泻特泻,现在又有些肚子痛,恕我又要去如厕了。”话未说毕,匆匆跑进茅厕。等他从厕所出来,坐定之时,好像有些喘促的样子,闭上眼睛,力持镇定。我看到这情形,想得出他是已经头昏眩晕,不能支持。等了一会儿之后,他才睁开眼睛说:“我尽管泻,绝不吃药的,虽然你是医生,休想劝我吃药!”

我说:“你不吃药我也赞成,绝不勉强。但你平时吃不吃水果,像山楂、石榴之类?”他说:“只要不是药,我都吃。”我就叫阿林去买山楂炭五钱,石榴皮八钱,即时去买,即时煲饮。他面子上不好意思不接受,勉勉强强地饮了一碗,于是继续谈话一小时。他说:“现在肚里咕噜作响,肚痛倒好了。”我告诉他:“山楂可以消积,石榴皮止泻第一。”他就笑嘻嘻地说:“这东西不妨再吃一次。”我唯唯点头,就向他告辞了。

第二天我又去他家,稚老说:“泄泻已经给你搅好了,我给你看看前天的日记,你一定会发笑的。”日记中他写着下列一段话和一首诗:

三十六年(1947)九月九日夜半四时许,泻药之性发,急急开灯,披棉袍已来不及,知不能走到茅厕矣。即扯住棉袍角,在床前放手一撒,自然一地腥臭,秽气熏腾,粪花四溅,走到茅厕撒个痛快,洗净臀部,进房收拾,然并未喊老妈子送炉灰一粪箕,并未喊小当差拿巨大拖粪帚做工。只花了面盆一只,刮墨刀两把,揩布一块,五点钟即大功告成,吟诗一首:

半个钟头半截腰,居然遮盖绝绝好。

不是亲眼看见过,不信有此不得了。

无锡常言称老小,人到老来就要小。

出屎出尿平常事,还要装出大好老。

这时稚老年高,自己承认是由“老”而“小”。那晚他在大泻特泻之后,贾其余勇,自己料理自己,还大发诗兴,诗末附注云:“花五盆水,走五趟,花五十分钟。”

稚老的日记,是写在一本老式的红格子线装账簿上,厚厚的一本,布面上蜡的。据稚老说,同样的日记簿有几百本,里面写的都是小楷,字写得并不整齐,显然他已写了几十年的日记。我对他说:“你这段日记,将来我要来抄的。”他说:“可以,只是不能偷看我全部日记。”当时我就略略翻上一翻,只见里面贴了好多报纸剪稿,这些剪报,都是他的作品。所以每一本日记看来是字数极多的。

我对他说:“你的日记,比清代李莼客的《越缦堂日记》,还要丰富。”稚老说:“自然啰,李莼客怎能和我相比,但是我一无财产,有的只是这些日记和清末民初的各种书籍及我生平的许多照片,装上了三十多个木箱,除此便一身以外无长物了。”

门禁森严 机关重重

廉家女病人为了我方便,每次登楼,不要惊动她开门解开锁链,后来他们叫阿林来说:“陈医生以后来访问老公公,让他走后门,如何走法?你详细告诉他。”所以从这时起,我就改走后门了。

这里我要提一提他们居处的神秘情形。

他们居住的洋楼,一排有四幢,每幢是三层楼,在法租界吕班路(今重庆南路)陶尔菲斯路(今南昌路)口,前门是吕班路,门牌是十四、十六、十八、二十号,后门是一条小巷。

廉家的一幢是二十号,楼店面是“寄龄舫裱画店”,二楼是吴家的居停,三楼是吴稚老的居处,二三楼之间的楼梯,有一块厚木板门相隔着,还加上一条粗铁链锁住,原来裱画店中,有两个彪形大汉看守着,是专门保护稚老安全的。

另外有条通路,是在十四号的后门走到三层楼,有一条走廊,要经过十六号、十八号,但是到十八号有一重极厚的木门,要先按电铃,十八号中人,就有人打开木门上的窗洞,同来人讲话,先问:“你找何人?”要是说:“来找吴稚老。”那人一定回答说:“吴稚老到南京去了。”接着就要讲一句隐语:“我知道稚老昨天已回来了。”里边的人又会说:“稚老生病,不见客。”然后把卡片递上去说:“请你递给稚老试试看。”于是他才肯接受名片带到二十号稚老居处,如果稚老说见,这人就会来开门让客人进去;如果说不见,就不得其门而入。这种方式,等于军事区要“对口令”才能进入禁区一样。而且这种暗语对话,随时会变更。据说十八号住的也是护卫人员,我由阿林领过,依照这般方式去了五次之后,后来只要按电铃,里面的人,见到了我,就会开门,要是我带一个人去,就又麻烦了。据说在十八号与二十号之间,还有一重机关,可是我知道关防严密,不敢乱闯。

这种防卫措置,据说是由某方设计,散漫成习的稚老极为反对,可是这时他已是高龄,也只好由人摆布。只是两天三天稚老必定要到街头走走,一走之后,少则三里五里,多则十多里,东到杨树浦,南到城隍庙,西到曹家渡,北到横浜桥,一路走来,健步如飞。原来后面远远地还有两位护卫跟着,这两人虽然身强力壮,腿力却不及八十余岁的稚老。幸亏稚老有一种习惯,喜欢在街头买零食吃,如豆腐花、绿豆汤以及大饼油条之类,边行边吃,最后必定找到一家小茶馆,坐上一两个钟头,护卫人员到这时才能透一口气。

不受俸禄 鬻书自给

吴稚晖一生不做官,在他中年时,担任过爱国女学教员、报馆编辑,向来主张自己赚钱自己用,除了国大代表、监察委员外,凡是属于官阶的俸给,他都不接受。

稚老自奉极俭,平常衣饰,绝不讲究,一套布衫裤,一袭旧长衫,总要穿十年八年。他生平最反对的是坐汽车,向来住的房子,多数是大饼店的楼上,或在平民区中的旧屋。当局配给他高等房屋,他都拒不接受。我去的吕班路那幢楼宇,他说是生平最好的居处,因为他和廉南湖是同乡而兼亲戚,照样月月纳租,因为这不是官家所供给,所以他才肯住下来。但是他家中陈设简陋,四壁萧条,任何人都想不到这是大名鼎鼎吴稚老的居所。

他的日常生活的支出,全靠他自己鬻书的收入,他订定的润例,墨金并不太贵,所以求他写字的人络绎不绝,都由楼下“寄龄舫裱画店”代为收件。他没有工役婢仆,收件时加磨墨费一成,这一成送给阿林。据我的观察,求稚老墨宝的人,平均每天有一百多件,件数如此之多,是任何书家所没有的。

阿林把每天所收到的白纸,一件件照着款式折成暗线,贴上一张黄纸条,写好求字人的上款,下午开始磨墨,整整要磨上几个钟头,清晨就请稚老写字。稚老的脾气很爽快,一早就写字,一件一件把它写成,实足要写上三四个钟头,才把一天之中来件写完。所以他从来没有积件,求字的人今天送纸,次日下午即可取件。倒是楼下的裱画店赶不上他的速度,一副对联至少要裱上一星期,所以裱画店的生活,只能随量接受,或是转辗介绍其他裱画店,而各裱画店也都欢迎吴稚老的迅速交件。

因为普通书画家,接收来纸及款项后,往往交件无期,稚老这样一挥而就按期交件的习惯,在书画家中,不作第二人想,所以他的鬻字生涯越来越好,再加了附庸风雅的人,在抗战胜利之后,家中都希望挂上一副吴稚老的对联。阿林为人俭朴而勤力,他对自己的收入极感满意,一望而知是一个标准的忠仆。

我渐渐成为吴家的常客,我才知道稚老有一个脾气,欢喜高谈阔论,同时也喜欢别人倾听他的讲话。可是门禁森严而访者极少,他觉得非常寂寞,上午以写字作消遣,饭后午睡一小时,醒了之后,特地去找三四个失学的小童,免费为他们授课,并且订出规例,每天由二点钟讲到五点钟。这些小童哪里来的呢?一个是裱画工人的儿子,一个是卖烘山芋的儿子,一个是对面缝裙婆的女儿。他替他们买好了笔墨、书籍,教他们国文、英文、算术、写字四科,据说多的时候,小孩子有七八个人,少的时候,也不会少过三人,以此作为消遣。他说“一个人困守家中,要气闷煞哉”。五时之后,他就眼巴巴地等着朋友来访问他。但是他有一个严格的规定,绝对不肯接见新闻记者,因为新闻记者常常把他的话记错,搅出许多事来。而他的老朋友也不多,年纪相仿的人,都已先后物化,五六十岁的人,往来也少,二三十岁的更不肯去见他。所以我在诊余之后,常时陪他谈谈,他表示极端欢迎,往往六点钟去,要到八点钟才放我走,而且临走还要摆上一个噱头,说还有一件妙事告诉我,因此我常被他拖到九点钟他临睡时,才放我走。

吴稚晖之楷书“蒋金紫园庙碑”

风趣幽默 不同凡响

稚老习惯,晚间的一餐不吃饭,是吃厚厚的粥两碗,这粥是米和红豆、白扁豆煮的。他一面吃粥,一面讲笑,他说,无锡人和常州人,晚上都喜欢脱光衣裤入睡的,他生在无锡与常州之间的雪堰桥,所以他也有这个习惯。但是他的习惯比一般人更进一步,一般人只限夜间,他在暑期中连白天都全身是脱光的,精赤条条地写字读书,最是舒服。

他又说年轻时,就在锡山的山顶,脱光了衣裤晒太阳,后来他到了法国,才知道这正合乎日光浴和天体运动。还有一件事情,就是稚老年轻时向不喜欢坐马桶,他喜欢一清早跑到田野间,去解决大便问题,叫作“屙野屎”。他说,不但自己能在排便时领略大自然间的景色,而且能使土壤肥沃,有益于农稼。

他习惯过平民生活,对衣、食、住、行都不愿装模作样,所以住的地方简陋非常,曾经在广东路的满庭芳的一个贫民窟中住了两个月,每天寄宿费是铜元三枚,同居的都是贩夫走卒,或是搬运工人等。由于这个关系,他体验到很多平民的生活实况,所以后来革命成功,南京市市长刘纪文夫人花了二十五元买了一对丝袜,他就大表反对,由胡汉民在立法院会议席上提出弹劾,因此全国报纸也纷纷刊出这件新闻。

抗战时期,他住在重庆上清寺街,一家小铺子的阁子上,房间中一无布置,只有自己写的一块“斗室”匾额,还作了一篇斗室铭:

山不在高,有草即青;水不在洁,有矾即清。斯是斗室,无庸法磬。谈笑或鸿儒,往来无白丁。可以弹对牛之琴,可以背鬎须之经。耸臀草际白,粪味夜来腾。电台发“癞团”之叫,茶客摆龙门之阵。西堆交通煤,东倾扫荡盆(东壁扫荡报馆时倾盆水)。国父云:“阿斗之一,实中华民国之大国民。”

胜利后,他住在上海吕班路,他的书斋叫作“寄舲”,也有一篇妙文叫作“寄舲序”,原文很风趣,记得有两句话:“虽有佳丽,未由缱绻”,意思说进入老年,精力衰退,所以虽有佳丽,也无能为力了。

他最怕参加盛大宴会,要是叫他穿一本正经的长袍大褂,他就觉得周身不自在。因此年年逢到生日,他总是一个人走到素面店吃一碗素面,纪念“母难”。

他八十岁那年,友人打算为他祝寿,出纪念特刊,他连忙致书辞谢说:

吾母方孕我,外祖母梦见吾曾祖父告之曰:“吾将在阴间买小孩,已定价矣,惟过秤时,卖者曾将秤钩纳入肚脐而秤。”且梦两次,并言两臂已做记号。既而生我,左臂有一红斑如蚕豆大,右臂画一葫芦有寸半长,外祖母深信不疑,信系吾曾祖母与祖父瞒过了阎王买来者。所以戒勿做生日,一做生日,必有闲神去报告阎王,难免拘回阴间。……外祖母并戒我,切勿驳削肚脐中之尘秽,此乃封住秤钩洞之要物。吾十岁,渐不信神话。夏天洗澡,试将宿秽绿豆大者剔去一半,忽腹痛如绞,连痛三日,涂以脐膏,焚去冥锭多起,嗣后吾虽欲不信,事实不可能,故至今吾脐中有两颗绿豆大的坚黑之宿秽,存于其中,尚属七十年前之宿秽,不敢去动,彼亦坚着如生根者,亦可验也。

稚老这些话,可以说全是滑稽语,不过借以辞寿而已。

他说他爱自然甚于爱生命,可活必当活,不做生日,不做寿庆,落得安闲无事。但如果亲戚故旧到他生日那天,果真送他一些水果或鸡蛋之类,表示祝贺之意,他会毫不客气地骂上一句:“什么生日,放屁!”不过,亲戚故旧听惯了先生的“放屁”,也不以为意,就算他已领了情了。

他每天写一段日记,都很滑稽幽默;他生平最喜欢“摆龙门阵”,所谓龙门阵,即坐定在一个地方,和大家闲话家常;他最反对打牌和抽鸦片,在他的日记中有一节说是:

我学不会的事很多,就是现在小孩子都会打的马(麻)将,我竟不曾学得成,因为我未满二十岁,就觉得中国有两件事,将为大患:一是鸦片,壮丁变成了废丁;一是马(麻)将,有用的时间,变了没用。马(麻)将更毒于鸦片,鸦片是体面人遮遮掩掩,马(麻)将是大家公开打的,上等人以为雅事,又有东西洋人赞赏。就拿赌博的本身来说,番摊、牌九、轮盘,都要叫警察老爷注意,体面人赌了也算不名誉的。唯有马(麻)将,无贵无贱,无南无北,无男无女,无老无少,无富无穷,无中无外,一致的拥护它。我却愤愤不平,以为如此猖獗,我无力打倒它,至少与它不合作。

他的龙门阵,喜欢摆在茶馆中,和一些茶客倾谈,谈到兴高采烈之时,笑到大家捧腹厥倒。

有一次在上海城隍庙“春风得意楼”,和几个本地人谈话,他一些也没有架子,所以人家也不知道他就是吴稚晖。忽然被一个人认出了他,说:“你莫非是党国要人吴稚老。”他说:“无锡老头子,面孔都是一样的,你不要看错人。”那人便不再问他。

玩世不恭 谈笑风生

他到无锡去,在街上行走,人人认识他是吴稚晖。人家要请他赴宴,是绝对办不到的;要是有人烧上几只家常菜,随随便便地邀他吃饭,他很乐意坐下来,吃罢之后,不说一个谢字,便扬长而去。

无锡锡山和崇安寺等处,到处都有出售“泥人”的店铺,俗称烂泥菩萨。其中最受小孩子欢迎的一个,就是一个手执扇子会摇头的老公公。这个老公公的面相,完全绘出稚老的一副滑稽相,无锡人就叫它为“吴稚老”,销数很大,凡是到无锡去玩的人,都要买一个,有小有大,种类很多。吴稚老每次上无锡去,总要买几个,他自己看了也哈哈大笑。

吴稚老还有一个习惯,欢喜走路,据他自己说,一天能步行三五十里。有一次他从南京出城,走到汤山,再从汤山走到老虎桥那边,探望他的亲家李济琛。他和李济琛相对无言,李写了一张十个字的纸条,叫作“有子万事足,无官一身轻”,稚老看了感喟不已,匆匆而别,又步行回家。不料一出老虎桥不远,受到太阳的酷射,竟晕倒在地上,当地乡人慌慌张张地把他救治。正在这时,丁惟汾坐了汽车经过,看见地上倒的是吴稚老,就很慎重地把他直送中央医院。下午五时入院,医生忙着为他接盐水,灌氧气,一忽儿他醒过来。一看身在医院之中,他就想起了老虎桥晕倒的一幕,但不动声色,等护士们走开,自己把所有盐水针、氧气筒一齐拔掉,坐起身来,乘人不备,溜之大吉,走到一个老朋友家里去睡了一宵。医院中走失了一个党国要人,闹得天翻地覆,到处去找,哪里能找到他的踪迹?到了第二天清早,他回到自己家中照常写字。警探来访,见到稚老,真是啼笑皆非。

稚老对相熟的成年人,常喜欢谈男女间的事,逗人笑乐。我记得有许多老年人,虽然也喜欢谈这些事,但都不肯出之于口。

早年我在姚公鹤师家中,听到孟森(心史)的谈话,一开口往往就谈男女间的事。当时我认为心史先生是一代鸿儒,做着无数考证工作(他考证出董小宛与顺治皇帝并无肌肤之亲,因为那时顺治皇帝仅九岁),这些老人谈话总是以男女问题为主,后来我认识许多老年长寿的人,几乎多数都喜欢说的,但这些事情,不过有些谈得幽默,有些谈得不雅而已。

自从遇见了吴稚老,才知道稚老虽然也欢喜谈这种事,可是他一出口便觉妙趣横生,与众不同。

稚老有一句传诵全国的名言,叫作:“□宽债紧”,这句话表面上是说女性与经济的关系,但是这句话到处可以引用得到,在经济学上也可以算是一句名言,在政治学上,在人事间也常常用得着。他有一次,曾谈到过男女房事的日期问题,他就用无锡口吻念出一首俚歌,每句歌词的韵脚,都很调匀,念起来很顺口,歌云:

血气方刚,切忌连连;

二十四五,不宜天天;

三十以上,要像数钱;

四十出头,教堂会面;

五十之后,如进佛殿;

六十在望,像付房钿;

六十以上,好比拜年;

七十左右,解甲归田。

原歌的第一节,说是:“血气方刚,切忌连连”,这是告诫年轻人,不可以每天一而再,再而三连续不止,这是对年轻人最明白的警句,很多人到了中年之后,成为早衰情况,都是这个原因。原歌第二节,说是:“二十四五,不宜天天”,这两句字面已经很显明,可以不必再加注释。原歌第三节,说是:“三十以上,要像数钱”,这数钱两字,是指旧时数点银元、毫子、铜板、铜钱的方式,旧式是五个一数,一五、一十这样的数法,吴氏以此为喻,就是说五日一次。原歌第四节,说是:“四十出头,教堂会面”,这是指四十出头的人,该像做礼拜,每七天一次。原歌第五节,说是:“五十之后,如进佛殿”,这是说信佛的人,逢初一和月半要进庙堂烧香,指半月一次而已。原歌第六节,说是:“六十在望,如付房钿”,这付房钿三字,是如众所周知的每月缴租一次。原歌第七节,说是:“六十以上,好比拜年”,拜年仅一年一次而已。原歌第八节,说是:“七十左右,解甲归田”,意思说到了这个年纪,可以退休了。这是稚老讲的妙语,尚有许多是不能形诸笔墨的,也只得一概从略了。

讨论篆文 缠缠而已

稚老赖以自给的写字生活,总是写篆文中的小篆。有一次我对他说:“篆文写得慢,何不写另外一种体?”他说:“什么叫篆,只是缠缠而已,骗骗人的。”我说:“篆文是根据小学,每一个字都有考证,稚老不必太谦。”稚老又说:“篆文都是象形字,有许多关于男女间的字,都含着很有趣的象形。男是男,女是女,一点,一划,一撇,一捺都有姿势在内,这为一种‘缠缠体’。所谓缠缠两字,是我们无锡人的口头禅,男缠女,女缠男,东缠西缠,瞎缠念三千,都有一个缠字。在文言中缠绵缱绻,也是一个缠。”他接着就写出了三个“人”字,我现在制版如后:

他说三个“人”字,第一个字是象形,立着的一个人;第二个字,是像工作中的人;第三个字,是象形度着性生活的人。我仔细一看,为之哈哈大笑。

稚老又说,“女为悦己者容”的“容”字,篆文体我写给你看。这是一个女性的字眼,先是一点代表一个头,次是代表肩和拥抱的两只手,中间两点是胸前突出的两个东西,再下的人是代表两条腿,中央的一个“口”字,是代表那个东西。说到这个“口”字,不但我笑,连稚老他自己也笑起来了。

后来他写出许多怪字,都是关于两性间的篆文,问我识不识,我只能摇头回说一个不识。

当时他写的怪字,随写随即撕掉,没有办法保留下来。但是后来我看见一部日本人丹波康赖纂编的《医心方》,这是日本人搜集战国以后汉唐古医书的综合书,内中有一类叫作“房中”,里面真的有一种是专门描写男女姿态的象形字。我为了写这篇文章,特地将这许多字眼,选择六个字附录本文之内。

在写这篇文字时,我请教了“说文学”专家卫聚贤大师。我问他,是不是篆文之中有这种文字?他说:“篆文象形居多,在战国时代有许多字,现在早已失传,这种字只是战国时的书法。”我说:“对了。”这种字在今日的篆书帖中已见不到,大约碑帖之类都是冠冕堂皇的字。至于民间的俗体,等于华南的乜、有、瞄、唔等字眼,是不见于经传的。

稚老谈笑风生,妙语如珠,虽说是出于天才,但也由于平日修养功深,素抱乐观,认识到心理卫生的真谛。以欢乐畅笑为他的养生之术,他要见到人,一开口就是笑话,特别是在他摆龙门阵时,可以教人连笑二三个钟点。所以后来他活到八十九岁,我深深地相信,与他的诙谐成性是有很大关系的。

他对一切的药物,所有补身剂、强壮剂,从不沾唇,至于生果,拿到就吃,也不像近人要用消毒剂如灰锰氧水洗涤,所以他的长寿完全得益于情绪健康与心理卫生。

修身养性 获致长寿

稚老专讲心理卫生,对生理卫生简直漫不介意,十个手指甲常年藏垢纳污,从不清洁,拿到东西便吃,而且好多东西已贮存多时,他也不理会。他的头发,要两三个月才剪一次,而且绝不进高等清洁的理发铺,常常就在陋巷中理发摊档胡乱剪一通便算了。他身上穿的衣衫,常年只是几套,除了短衫随时洗涤之外,棉袄仅在太阳下晒一晒,连穿十多年是不稀罕的。

曾经有一次他出席言语统一会议,主席王某,在台上对稚老大肆抨击,连骂了半个钟头,最后结论,说:“吴稚晖是一个王八蛋。”稚老听了毫无愠色,嘻嘻哈哈地站起来说:“王先生今天的话,都是神昏谵语,他该知道我是姓吴,王八蛋应该是姓王的祖宗。”大家一阵哄笑,他对所有的事情,往往以一笑了之。

稚老的人生观,就是“达观”与“乐观”,从来没有忧郁烦恼。他年事虽高,然而自己从来不认老,一天到晚讲笑话,逗人发笑,自己也纵声大笑。他的笑声都从丹田里发出来的,是十足的真笑和畅笑,这对身体大大有益,他的长寿原因完全在此。

卫生家说“每天大笑三次,比吃药还好”,这话讲者自讲,但有些人要笑都笑不出,该笑都笑不来,这是习惯使然,把气氛郁着,一天到晚无病呻吟,忧忧郁郁,怪不得这种人病多而寿短。讲到稚老不要说一日大笑三次,我看来每天一百次都不止。有客人来访,他就乘机娓娓不休地大谈笑话,没有客人来时,他就写日记写论文,写的话和谈的话作风一模一样,叫人看着也好笑,他也认为是得意之笔。

任何大事临到他的头上,他都用谈笑的方式来处理。譬如汪精卫反反复复地闹政治纠纷,他就写了一篇文章说“汪精卫的性格,完全像狐狸精”,这篇文章各报登载出来,传诵全国,汪精卫千言万语的政治论文,就给他这一篇滑稽短文,全都破坏了。

他的起居生活,简单而朴实。吃东西除了水果从不滥吃,而且吃得很少,这对老年人最是有益。我见到无数老人爱吃东西吃之不已,尤其糯米食物,无限制地吃下去,比小孩子不知饥饱还要厉害,这是一般老年人的通病,但稚老却没有这个习惯。

食色性也,关于男女之事,稚老仅是“嘴”上谈兵,据他说:“六十后绝不轻举妄动。”有一次李石曾断弦之后,再和一个年轻女子结婚,稚老立刻写信去劝他“老夫少妻,动都动不得”,但李石曾接到他的信时,早已结婚如仪了。

数天后,李石曾来见稚老,稚老开口就笑,笑得李石曾不好意思。那天我也在座,他对稚老附耳轻轻说了几句话,稚老一面点头,一边笑说:“既然木已成舟,也不必解说了,可是你要记住,色字是怎样写的,不要常常想引刀成一快,辜负老年头呀。”接着又大笑了一阵,连李石曾也笑了。

稚老对婚姻问题,认为一夫一妻最好。他说:“我们这一代人的婚姻,大多数是由父母做主,在幼年就订下的,到了十八九岁就糊里糊涂地结了婚。成婚之后,便走出家庭去闹革命。稍有成就之后,往往对乡间的老婆看不入眼,因而十有其九另找对象。这个情形,从大人物起,到小喽啰止,都是这个方式。那么笑话就来了,好多人的老婆,株守家园,又不允许离婚改嫁,所以好多人的老婆都给父亲接收了,俗语叫作‘爬灰’。好像某人某人都是如此。”名字我也记不得了。

他又说:“革命的人喜欢嫖妓,宿娼的人多到不胜枚举,那时节下等妓院的妓女,都有梅毒,梅毒的结果,他们都做了水果店老板。”接着又提出某人如此,某人如何,所说的人物都是报纸上时常见到的。

稚老对心理卫生确实有研究,常常说:“笑一笑,少一少;恼一恼,老一老。”所以他从不发恼,得享高龄,真是一个心理卫生的实践者。

语言天才 出人意外

我每次和稚老谈话,他讲的是一口无锡土话带一些常州的尾音。我曾经问过他:“你在民国元年(1912)提倡统一中国言语,在民国二年(1913)二月担任全国读音统一会主席,而且选定以北京话为国语,注音字母也是你发明的,何以从未听见过你说过一句国语或北京话呢?”他说:“中国人的读音,不仅各省不同,连各县也不同,中国人的民族精神,全赖文字统一,要是再把读音统一起来,那么中国人的团结能力还要强大。”所以,他选定北京话为国语,接着就自称他的国语相当好。我听了也不禁哈哈大笑,还流露着怀疑的态度。

稚老鉴貌辨色,知道我对他能说国语表示不信任,所以就对我说:“你明天早些来,我准完全用国语和你谈话。”我以为他又是与我开玩笑,必然有一场滑稽的把戏。到了次日下午六时,我准时而去,稚老却换了一套中山装,见了我一开口说的就是爽朗而清脆的国语,讲得非常流利,这是大大出乎我意料的。他接着就用演讲的姿势说:“中国一定要语言统一,注音字母是我和黎锦熙等创行的,希望能像英文的‘字母’、日本的‘片假名’、韩国的‘谚语字’,用拼音来统一全国的言语和广泛地推行识字。”他这些话全是用国语说出来的,一些不带无锡土音,我佩服得不得了。接着他又以滑稽的姿态,模仿汪精卫讲的广东国语,张静江讲的湖州国语,学得惟妙惟肖,令我笑得前仆后仰。

他这一天晚上说的全是国语。后来他又说:“明天如果你来,可以听听我的英语如何,因为我对英语着实下过些功夫。”次日我本有宴会,特地婉谢而去听稚老说英文。等一见到他,他就满口流利的英语,而且装着绅士的架子用英文说:“我今天没有换衣服迎接嘉宾,十分抱歉。”接着他又读了许多莎士比亚的诗句,真叫我五体投地。他说他的英语从前发音不准确,后来认识了康德黎(中山先生在伦敦蒙难时期的老师),由他介绍一位英国教员,专门教他英文的发音。接着又说,他流浪在欧洲时住在法国里昂,办理勤工俭学的工作,所以学法文,法国话也讲得不错。嗣后虽也听他讲过,但苦于听不懂。真是可惜!

一九四九年,他会见我时,心情很是苦闷。他预先捆着一沓旧书,准备送给我,这些书又旧又秽,面上放着他所著作的《上下古今谈》,是民国二年(1913)上海文明书局出版的线装初刊本。他说“这些书送给你作为纪念”,接着又开颜大笑,讲了许多笑话,谈到他入睡我才离去。

过了三天,我又去稚老家,但是门禁全撤,人去楼空,我为之黯然神伤。原来早一天他已搭飞机到了台湾,从此我再也没有见过他,直到他逝世。

我于暇时,常常翻阅他的《上下古今谈》和《宇宙人生观》等书,我觉得他写的文字,生动活泼,看他的书如见其人。我常常想,他真是一个哲学家、文学家、语言家和心理卫生家,这都是值得我佩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