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始皇的统一,分裂而为六国贵族子孙的割据;这可以说是封建势力的反动。中间经过楚汉战争,由割据而又转到西汉的统一,这又表明了封建的残余力量毕竟脆弱,而统一的要求,才是当时的主潮。

刘邦也许把握住了这个要点,所以他终于战胜项羽。项羽在作风上,始终不曾离开分封诸侯的做法:他广封诸侯,自为霸王,努力恢复秦始皇统一以前的局面,所做的只能称为是开历史倒车。

刘邦呢,是起自平民,对于平民的要求,了解得较为深切。所以,后来对于诸侯王的子孙,也不像项羽对他们那样的尊重;他占领了一块新的地方,也不急于封赠给一个旧贵族,或创造一个新贵族。说他自私,当然是可以的,但他这种自私,恰好代表了反封建的平民要求,倒是天下之至公了。

参加秦二世元年七月的革命运动的,可说有两种人:第一种是所谓戍卒、流氓及一般的平民;第二种是六国宗室与六国的将相遗臣。属于第一种的有陈涉、吴广、刘邦、张耳、陈余;属于第二种的,有田儋、田荣、田横、魏咎、魏豹、韩王信、张良、项梁、项羽。在号召的能力上,贵族应占优势;但时代所宠遇的,却是平民。平民不但在数量上较为众多,在方法上较为彻底,而且他们是眼光向着未来,要创造新的天下,不像贵族们仅仅留恋于割据封建的过去。在平民的领袖之中,无疑的,刘邦是意识最清楚的一个。

我们为了知道楚汉战争的背景,必先充分明了秦始皇统一的实际。我们必须清楚:秦始皇所铲除的封建,在本身上实已到了必须铲除的时候。是封建制度已经于事先崩溃了吗?“崩溃”,这字眼并不适当。我们应该说,春秋时代的典型封建,到了战国末期,已经充分“发展”而“转换”了。远在春秋的时候,采邑便已开始集中,产生了著名的“上大夫受县,下大夫受郡”的现象,小诸侯的采邑逐渐沦为大诸侯的郡县,这种趋势我们可以称之为前期统一趋势。其结果,是造成了七个大国于当时中国的领土之上。所有的中国人,也开始有了民族的自觉,觉得无论燕齐秦楚任何一国的人,总之都是中国人,属于一个血统,一个文化。超于七国之上的是天下;这天下,应该统一。为了实现这个统一,这七个大国的公子王孙与知识分子,不再觉得必须忠于他们的小区域、小国君;只应忠于他们的民族统一的理想,可以随意选择一个诸侯如秦孝公,或一个公子如孟尝君,作为实现理想的凭借;于是产生客卿,产生食客、辩士、游侠、亡命等等。经过相当的时期,秦国由于地理的优越及历代君主的英明,很明显地成为中国大一统的希望,犹如意大利民族的皮埃蒙,德意志民族的普鲁士。各侯国的志士都纷纷入秦,秦国也一贯的采取延揽客卿的政策,以吸收天下的人才,招引天下的属望。贵族们,也许要努力反抗那发动于秦的统一运动;平民们,至少在起初,是拥护这个运动的。

为什么终于在二世元年,平民要揭竿而起呢?原因是,秦始皇不该将专制与统一同时并行。既然铲除了诸侯贵族的政权,拿郡县代替封建,不该同时又用暴虐的手段来对付那刚从诸侯政权解放出来的平民。平民武装的普遍没收,大量的移民戍边,使得刚有喘息希望的天下人民,感觉到这新的局面较之旧的更难忍受,于是怀疑统一,追念封建,即使对于拥护旧贵族不感兴趣的人,也想自为新的贵族,于是大家便不约而同地行动起来,一夫发难,百夫响应,陈涉自称楚王,刘邦自称沛公……

等到平民既经发难以后,贵族的残余分子才跟着起来,各就本人的势力所及,为复国的运动。但这些贵族分子,很少六国诸侯的嫡系,简直可以说是没有。比较接近于宗室的是魏咎,在亡国以前为宁陵君,配得上称为公子。其次是田儋,为齐国宗室的远族。

楚汉的战争,虽只经过五年,但在中国的军事史上,却占有极重要的位置。在春秋的时代,所谓战争,差不多只是一两天的交锋;其后规模扩大,有“围城”之类的举动,也至多是几个月或十几个月的事。到了秦始皇消灭六国,时间是延长了,但交战的双方,在力量上并不是对等的。只有楚汉,才是两雄相对,而且战场扩充到当时中国幅员的全部。